落在光里的事物（組詩）

春天的來歷

深藏于骨髓的，在長大

——比如不起眼的植物，使勁摁住

內心的話。實在摁不住的時候

就會突然迸出一朵花

隨后，萬物陸續掏出內心的春意

愿力奔涌起來，風變暖了，冰雪融化

春天不是源于日月和氣候

而是那些深深埋在骨髓里的東西

發了芽

落在光里的事物

無需急切地給出回應

無需像花朵那樣

選用噙著露水的詞語來稱頌

無需迫不及待舒展

大部分輪廓，好讓沉浸其中的部分

盡可能多

此時你需要：

一座山體的

沉默

你要感受，那照耀

抑或是，膚淺的、喧囂的愛

你還要防備影子。有時它來自外物

毫不掩飾地遮擋，有時

是你內心的暗，在抵抗

雨水

在南方，雨水多么克制

春天還在路上，空氣仍那么冷

它有綿密的深愛、輕柔的濕吻

——這江南的、難以塑形的圖騰

淋雨，是被老人禁止的

那些柔軟的刺，在皮膚表面

制造混合在一起的暗癢和輕痛，也時常

緩緩地扎入肌理與肺腑，帶來心顫的感覺

你聽不見它。但無需多久

它積蓄的想法，就從瓦楞和廊檐

就從那么多繚亂的枝葉——輕輕地淌下

滴答、滴答……

西坪記

山體敦實而山澗細小，犬吠稀拉

鳥鳴深藏。疏竹。虛掩住日光和泥屋

這是一座罕見崢嶸樹木的峽谷。支書說：

那一年，漫山古樹化成無辜炭火

我們不敢喧嘩，更不敢談論什么

唯恐冷不防伸出的虬枝將我們絆倒

再狠狠補一腳，從這條源于盛唐的

官道，狼狽滾落

南郭古柏

大殿院中，植于東周的古柏

被時間之刃生生劈成兩半

看上去經受著亙古的殘疾之苦

而南北兩向的身軀，借助巨大的水泥支架

竟都活得蔥蘢：

北側，有小花、枸杞以鮮亮色澤

裝點枯老樹皮

南邊的一半由支架撐持著

枝葉越過前殿屋檐，好似虬龍欲騰空而去

為避安史之亂，杜甫當年曾游居天水

在這棵樹下，哀傷于國土分裂和民生疾苦

那時，他是否由此關聯到人性：

兩立的樹干，亦是本我

在境遇中的拆分與背棄

胖子

他也曾身輕似竹，自詡孤高

想象中，如簡筆勾勒的傲骨書生

牽匹老馬，昂首只看瘦山水

那時，他懷疑一切盆栽，輕慢蔬菜

對多肉植物保留過敏態度

現在，他一事無成。熱衷于

烹飪、養犬、泡茶、佩戴假花梨木手串

無趣時，就把失敗寫入每一首詩歌

為此，他愿意卸下生活賦予的油亮包漿

研成書寫的墨

雪

時間的碎屑。它占據視野

散落并且凝結。它故意呈現出

無辜的、茫然的樣子

卻暗自記下人們的步履

再以新雪掩蓋。以不久后的融解

來消弭一切

曾經想象：以滑板為鞋

用不摻入技巧的、笨拙的騰躍

以它無法覺知的方式，掠過

被它覆蓋的泥土、寒江和巉巖

崔巖，1972年生于杭州，浙江省作協會員。有作品發表于《詩刊》《文藝報》《星星》《揚子江詩刊》《詩潮》《詩林》《江南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