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不會忘記
月照松樹林,照耀伏羲八卦碎裂的竹杖,綿綿風雨。老道人修行的宮院,坍塌于雷電的一擊。
古堡城磚,牙齒上塵垢淤積,從草的發間顫顫伸出,結滿苔蘚的清淚。風起處,牧歌音韻悠揚。
而思想之魚醉臥為石。深夜里寒裘閉戶,窗緊心冷。沒有飛鳥,沒有遠去的馬蹄來歸。
憑欄眺望,你要到哪里去呢?
愛的紅潮自三十九級臺階上款款而來。月光的飄帶,從菩提樹的眸子流出,纏住你枯瘦的意志。佛燈的影影綽綽中,你翻開歲月,翻開一頁歷史。史記的脊背上,一粒草莓郁郁蒼蒼。
江南水鄉,烏篷船槳聲欸乃,憂郁成榕樹和血吸蟲。四合院里,女子離家出走。紅纓的長穗如流蘇,響過石板路。記憶之緒如火如荼。
西征路上:草地夜行。凝血的憤怒和林中的伏擊。失散。被俘。難言的凌辱。然后便是高山落發,在鮮為人知的地方隱居。唯思想的槍口青煙醒著。
你的血淚在流,清晨黃昏緩緩蠕動。這個季節不屬于城市。
山桃花謝了又綠。信天游的羽翅下,時光悄悄流逝。737客機銀色的音波,染綠久已蒼老的千層巖,你不認識。你活著卻以為自己死了。旅游而來的擁擠的人流中,偌大的流行色組合成陽光,照亮你次第老化的記憶之樹。
是有一種東西,硬硬的,哽在心頭,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歷史,不會忘記。
草原之子
燈光,匆匆穿過白天的最后一道柵欄,與你同行,進入陌生。
陌生的面孔:
車流、喧嘩、笑語,似曾相識?!蹲屖澜绯錆M愛》,紙鳶般泊滿天空。
而你就這樣走著,走著,不知要跨進哪一扇門。
(黃昏的節奏,已不那么老了。)
四十年前,體育場,萬頭攢動。拳頭的森林,口號的狐步舞,幾枝瘦瘦的電桿,支撐著漸漸暗下來的暮色。
接著,你被攆上大西北的列車。越過時間,到達草原。
憂郁的地平線,蝗蟲,草葉,饑餓蔓延,生長著野蠻。你教書,在世界和孩子中間,播種文明。
第五十六個生日,鐘聲響了。天鵝湖畔,七個孩子邁著整齊的步伐走來,喊你“老師”,而你點一下頭,只管順著信風順著季節走去,你的五十六歲充滿陽光和歡喜。
(還記得草原、駱駝刺、小馬駒……)
現在,飛馳的城將你載回來了。在霓虹燈的溫情里,在母親的心坎上,你,親吻著……
囚室
如兩方血鮮的硬玉,
如一排挺拔的松樹,
你的嘴唇,你的牙齒。
皮鞭,隨意地在空中砍出道道怒吼,砍得夜晚顫栗。從這里出去,只需要一步。
然而,你不。
如果遍地是彩色的夜,到處是飄著花香的潔白的自由,你還在這里干什么?
怯生生的月,向囚室走來,向你走來,走近這個時辰。風沒有錯,吹著,照著,用歌唱著?;ㄏ?、草香、水香,陽光般高昂起來,使你干渴的肢體松軟。
血,一點點奔放起來;思想,一點點堅實起來。
你,沒有屈服。
迎來了黎明、勝利和迎春花競相盛開的日子,有聲的,無聲的。你走上長街,歡慶解放。
一切,剛剛開始。
再一次光臨這間屋子時,你的青春已逝去。砸爛的喧囂?;馃穆暲?。二十年前的故事又一次平坦無奇地開始:咳嗽著,步入庭院,曬太陽,捉虱子,每天兩次放風,身體瘦弱如洗衣的搓板,佝僂,多病,思想與感情,卻極痛……
星星作證
好瘦好瘦的板船謠,日漸清癯,干瘦成一枝顫顫的古木,支撐十里荒灘。
船家女,依然在圓月不圓的夜晚,堅守野渡,把偵察員送往對岸,運送陽光。
迎來解放秧歌,小二黑結婚……
小姐妹們出雙入對,寶寶們憨態可掬,如火如荼的新生活,都沒有打動她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決心……
歲月,四十載生生不息的歲月,把她苦苦的等待開鑿成一條運河,洗去了桃花般奔放熱烈的青春?;鹬栊闹仙?,熬干了熱望熬干了血,刮著望夫石的殘夜,去了……
只剩下夢。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嫗,如一截歷史,滿頭銀絲,一身皂衣,每年每年,躑躅在渡口一角,曬太陽……
若干年后,一個行人無意中在他面前扔下了一張舊報紙,她不識字,那個黑框里的人卻銘心刻骨的熟悉,他莊重憂郁地目視著前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明媚的形象……
欒承舟,生于1963年,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日報》《詩刊》《星星》等,曾獲中國當代優秀散文詩作品集獎、第7屆中國散文詩大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