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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翁

2024-03-05 07:38苗煒
上海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金根所長醫生

苗煒

夜里三點半,王自在醒來,爸爸屋里傳來一陣呻吟。王自在過去看,問爸爸,疼嗎?爸爸說,疼。王自在又問一句,癢嗎?爸爸說,癢。王自在打開燈,拿起床頭柜上的蘆薈軟膏,先幫爸爸翻身,撩起睡衣,老爺子后腰上露出一圈皰疹,王自在擠出藥膏,給爸爸抹上。那一圈皰疹像是月球上的環形山,爸爸后背上的皮膚像是一片荒涼的月球土壤,灰,有的地方發黑,沒有彈性。王自在眼見著這一片皮膚死去。什么叫死去?王自在想,就是沒有修復的可能了。人是這樣一塊一塊死去的。半年前老爺子開始喊癢,王自在帶他去社區醫院,醫生說,這就是老年瘙癢,開了維生素B和一些藥膏,涂上去并不管用。老爺子不停抹藥,兩周用的藥,一周就能用光,身上永遠有一層油膩膩的白霜。藥用完了,老爺子把一瓶醫用酒精放在床邊,夜里癢,就用一個棉球,蘸點兒酒精,涂在身上。夠不到后背,就叫“兒子,兒子”。王自在醒來,幫爸爸涂酒精,酒精揮發的快感會暫時止癢,但讓皮膚更干燥。沒多久,老爺子腰上出現了皰疹,“纏腰龍”,老爺子喊,“纏上一圈我就死了?!蓖踝栽诎参堪职?,“不是纏腰龍,你打過疫苗。帶狀皰疹的疫苗,咱們去打過?!崩蠣斪又惫垂吹乜粗踝栽?,不相信兒子說的話:“你帶我去一家大醫院看看?!蓖踝栽诰蛶О职秩ゴ筢t院,醫生看了說,是帶狀皰疹,繼續開藥,打針。王自在不解,跟醫生說,我爸爸打過疫苗啊。醫生問,什么疫苗?王自在說,帶狀皰疹的疫苗啊,前后兩針,花了五千塊錢。醫生拿著老爺子的病例說,打過不至于再得啊,你真的打過嗎?王自在說,是啊,花了五千塊呢。他記得當年有一個接種證明,回家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到那一紙證明。老爺子有一個五斗柜,五個大抽屜里裝滿了歷年來的病例、X光片及診斷證明,可偏偏沒有那張疫苗接種證明。媽媽在一邊念叨說,從小我就跟你說,要把東西收拾好,要整理得干干凈凈,你就從來不聽我的。王自在生氣,明明記得給爸爸打了疫苗,那醫生還問王自在要不要也打兩針,王自在回答,過兩年再說?,F在好了,爸爸打的疫苗沒用,他也不用再打了。爸爸在老年瘙癢之外又加上了帶狀皰疹,一會兒喊癢一會兒喊疼,腰腹和后背的一道道抓痕露出血跡。每天夜里,爸爸呻吟,王自在過去,拍打,抹藥,老爺子好像需要皮膚的接觸,只要兒子的手碰到爸爸的皮膚,他就會好受一些。媽媽在另一間臥室戴著眼罩耳罩睡覺,她有心血管病和糖尿病,晚上睡不好覺,第二天就暈乎乎的,所以夜里照顧爸爸的事,都由王自在干。

給老爺子抹完藥,王自在回自己屋,看看表,四點了,想著有一場曼聯的比賽,就打開電視。曼聯的頭號球星叫凱,像他爸爸溫一樣,有著拳擊手一般的粗壯體形,二十出頭就為曼聯效力,一個賽季能進二十多個球。每次主場比賽,凱的爸爸溫就在貴賓席上觀戰,凱只要進球,轉播鏡頭就會找到溫。王自在坐到床上看電視,看完上半場,站起來活動一下腰。這幾年他的身體越來越僵硬了,幾年前他還踢球,參加公安系統的業余比賽,擔當中后衛,敢在球場上放鏟。后來傷了一下,直不起腰,邁不開步子,去醫院看,醫生說是小關節錯位,把王自在按在床上,左扭右掰,“咔”地一下給他又錯回來了。王自在下了床就直起了腰,沒幾天就健步如飛,但再也不踢球了。派出所的年輕同事叫他,老王,怎么不踢球了?該給你組織一場告別賽啊。王自在說,踢不動了。天氣好的時候,王自在去慢跑。過了五十歲,他又得了“五十肩”,再去醫院看,醫生讓他抬胳膊,說,我可以給你開檢查單,照個CT,但我覺得沒必要,這就是肩周炎,過三個月就好。我給你開點兒止疼藥再開點兒膏藥,你熬過三個月就好了。王自在問,三個月就好了?醫生說,三個月就不疼了,這是退行性疾病,你知道什么叫退行性吧?就是退化了,老了。王自在問,您的意思是不疼就算是好了,但胳膊的靈活度下降,以后動作受限是吧?醫生點頭,就是這個意思。爸爸老了,媽媽老了,我也老了,昨天炒的雞肉老了,菜市場的菜蔫了,冰箱里的蘋果皺了,溫老了,凱還年輕,還能進球。比賽結束,天也亮了,王自在下樓,站在門口做伸展。送奶工騎著一輛電瓶車來送鮮奶,打招呼說,早啊,老王。送奶工把幾瓶鮮牛奶放到樓門口的木頭箱子里,再打招呼,老王,走了。十分鐘后,無人駕駛的早餐車來送早餐了,戴著紅袖箍的社區志愿者跟在車后,見了王自在就笑,喲,今天早啊,吃第一撥兒。王自在打開車廂,取出三人份的早餐。

社區的送餐車一共有五輛,按網格化管理,每輛車負責一個片區,每天早上六點半、七點和七點半,送三次早餐,每天中午十一點半和十二點送兩次午餐,無人駕駛,訂餐的居民掃碼取餐,志愿者跟在車后面,上下樓跑一趟,給那些腿腳不利落的老人送餐。每份早餐十塊錢,午餐有兩檔,十二塊的和十五塊的,還有雙人套餐可供選擇,八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全部免費。王自在的爸爸說,再活兩年,我就能吃上白食了。每到月底,下個月的菜譜就會貼在居委會的公告欄上,也會發送到每個居民的手機上。王家訂三份早餐兩份午餐,王自在中午在派出所吃,實際上也是由社區食堂做,由無人駕駛車送來。每天中午爸爸吃了什么飯,王自在都知道,但每天晚上回到家,都會照例問一下,中午吃了什么?爸爸說,螃蟹,笑了笑又說,蝦。王自在知道,這是爸爸糊涂了,完全是憑意念吃的飯,哪兒來的蝦和螃蟹啊,就問爸爸,您想吃螃蟹了?媽媽說,吃什么螃蟹啊,那都是“發物”,過兩天居委會有“老字號進社區”活動,柳泉居會送豆包來。

王自在這些日子食管倒流,吃什么都犯惡心,早餐隨便吃了兩口,就出門上班,走路到派出所是三公里。到派出所換上警服,王自在靠在值班室的沙發上瞇瞪著了。到九點半,值班室的警報器發出低沉的嗡鳴,王自在醒過來,發現戶籍辦理廳的三號終端機提醒他去處理問題。王自在整理一下警服,去戶籍辦理廳。戶籍管理工作由機器辦理,報戶口銷戶口辦居住證都在終端機上操作。三號終端機前站著一個男人,脖子粗,穿著一件白襯衫,襯衫上有疊出來的格子,像是剛從包裝袋里抽出來就直接穿在身上了,袖子上有一塊黑紗。王自在問:“您要辦什么事?”那漢子回答:“我辦銷戶,我媽死了?!彼f上戶口本和死亡證明,手續齊全,王自在看不出有啥問題,把戶口本一頁頁放到終端機掃描,那漢子問:“這電腦不好使???”王自在說:“好使?!?/p>

回到值班室,王自在進入管理系統,系統顯示,那漢子住在滿庭芳小區二十八號樓一五○二,叫李世新,家里有老婆孩子和媽媽,四個月前他和一位叫劉香芬的女人簽署過一份家政服務協議,電腦屏幕上,劉香芬的名字被套上了綠色光斑,不斷閃爍。王自在調出滿庭芳小區大門的數據,小區門口及樓宇都有人臉識別,劉香芬的面孔呈現到王自在面前,資料顯示,她現年四十六歲,住山西省洪洞縣劉城鎮北戶村。王自在用劉香芬的臉再進行搜索,查出來她一年前頻繁進入浣溪沙小區,八個月前頻繁進入吉慶北里小區,浣溪沙、滿庭芳、吉慶北里都在派出所管轄范圍之內。主人翁管理系統提醒王自在檢查一下浣溪沙和吉慶北里的死亡數據,一分鐘之后,系統鎖定,浣溪紗小區八號樓五○二在九個月前有一起自然死亡,死者九十三歲;吉慶北里小區七十七號樓二○一在五個月前有一起自然死亡,死者八十八歲。至此,主人翁管理系統整理出一條時間線,劉香芬一年前開始頻繁出入浣溪沙小區,疑受雇于該小區八號樓五○二,服務三個月后,該戶一位九十三歲男性死亡;劉香芬八個月前開始頻繁出入吉慶北里小區,疑受雇于該小區七十七號樓二○一住戶,三個月后,該戶有一位八十八歲女性死亡。四個月前,劉香芬跟滿庭芳小區二十八號樓一五○二李世新簽署勞務協議,現在李世新給母親來銷戶。三起死亡都由社區120出車,現場辦理死亡證明,死因都是“心源性猝死”,前兩個住戶還未到派出所辦理銷戶手續,但主人翁系統掌握120出診數據,自動列出疑點。王自在趴在電腦前,寫了一份報告,半小時后發送到主人翁系統之中,然后躺在沙發上睡覺。

社區食堂送來的午飯是拍黃瓜、豆腐和排骨。王自在吃完飯,所長來電話:“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彼L辦公室在二樓,辦公桌上有一個小魚缸,后邊有一排書柜,茶色玻璃,最上端是活頁夾,放著各種學習材料,下面幾排柜子是從福爾摩斯、“阿婆”到西默農到東野圭吾的幾百本偵探推理小說,所長的大茶缸子沏著一缸濃茶,王自在落座,所長點了一支煙:“你的報告我看了,這是個大事?!蓖踝栽诓怀雎?,所長繼續說:“我把你的報告轉到上面了,上面查了一下,你猜浣溪沙那房子是什么狀態?正掛牌出售呢!九個月前死了人,房子掛牌也差不多兩個月了,還沒賣出去呢。也就是說家里老人死了立刻就把房子賣掉,這可是疑點啊。這事已經歸局里管了,但咱們也有事干。這畢竟是咱們管片的三個小區,一個保姆,干三個月就死一個老人,干三個月就死一個老人,連續三次?!彼L深吸一口煙,煙頭發紅,映在眼睛里,眼睛也是紅的,他問:“多大歲數來著?”王自在愣了一下才明白所長問的是三位死者,他回答:“第一個九十三,第二個八十八,今天這個九十一歲?!彼L心算一下:“那還可以啊,平均過九十了?!蓖踝栽谝菜闪艘豢跉猓骸笆前??!彼L彈煙灰,王自在說:“對不起,我得出去吐一下,胃里不舒服?!蓖踝栽谄鹕砣?,把午飯吐了出來,回到所長辦公室,所長問,“你這是啥毛病???該去醫院就去醫院看看啊。我上次給你介紹的那個陳大夫,陳金根陳大夫,就在咱們社區醫院,我那個偏頭痛就是他用針灸治好的。讓他給你扎兩針,肩周炎胃病啥的立刻就好?!蓖踝栽谡f,“我扎過一次?!彼L說,“你得再扎兩次?!蓖踝栽邳c頭說:“那我下午就去看看?!彼L把煙頭掐滅說,“去吧?!蓖踝栽谄鹕砀孓o,所長又叫住他,“過了九十也不能隨便死啊,咱們國家去年的平均壽命是八十五點二,超過美國了,可只領先零點二,離日本還遠呢,日本是八十九歲,咱們得趕超日本,爭當世界第一呢。咱們得把工作做好?!蓖踝栽邳c頭,走到辦公室門口,打開門,回頭問所長:“那個劉香芬在哪兒呢?”所長盯著辦公桌上的魚缸說:“回山西了?!?/p>

社區醫院是一棟三層小樓,從樓頂上垂下兩條標語,紅底白字,左邊寫的是“飯后百步走,少吃多運動”,右邊寫的是“活到九十九,健康你我他”。樓前有一片小樹林,有草坪花壇,有座椅,有涼亭。每天中午,中醫科的陳金根大夫就在樹下站樁,雙腳扎地,雙手抱圓,凝神內觀,耳目清明。他看見派出所的王自在走過去,叫了一聲“王警官”,王自在站住,見陳大夫緩步走出樹林。半個月前,他來醫院找陳大夫扎過一次針灸,陳大夫還給開了一副藥,王自在不相信喝中藥能治好肩周炎,沒去抓藥,這回到醫院來,也是想去掛一個消化科,沒想到在門口就碰到了陳大夫。他笑著問好,陳大夫樂呵呵地回話,“你這半個月沒來啊?!蓖踝栽谡f,“最近忙?!标惔蠓蛏鲜掷⊥踝栽诘淖笫质滞?,像是號脈,又盯著王自在的臉上看,“我得再給你扎兩針,你這腸胃也不太好啊”。王自在心里一驚,沒想到陳大夫一打照面就看出來他腸胃不好。陳金根拉著王自在走進醫院大門,王自在指了指掛號大廳,說,“我先去排隊掛個號?!标惔蠓蛑噶酥笁ι系膾扃?,“下午一點半才開門呢,你先到我的診室吧,我回頭給你補一個號?!?/p>

進了診室,陳金根洗手,噴上消毒劑,再洗手,擦干,坐下來給王自在號脈:“你睡得可不好啊?!蓖踝栽谛南?,我天天夜里起來伺候我爸,當然睡不好了。陳金根又問,“你這肩周炎夜里疼嗎?”

王自在答,“疼?!标惔蠓蛘f,“咱們先扎兩針,緩解肩周炎,我再給你開點兒藥,調理一下腸胃?!蓖踝栽诎搓惔蠓虻姆愿?,躺到診室的床上,他認定針灸沒用,可見了陳金根又乖乖聽話,仰面朝天躺下,額頭上被扎了四針,本神穴上兩針,頭維穴上兩針,這四根針扎在頭上,就跟腦袋上安裝了天線一樣。王自在問:“陳大夫,你這記性真不錯,我就來過一趟,你就記住了。這周圍那么多人來看病,你都記得嗎?”陳金根坐回到椅子上:“我看過病的,就都記得?!蓖踝栽趦裳劬o閉,雙手握拳放在腹部,問道:“滿庭芳小區二十八號樓,有個叫李世新的,您認識他嗎?”

陳金根喝了口茶:“我認識他,我還認識他爸爸和他媽。他爸爸當年中風了,要吃腦血管疏通的藥,老爺子不相信西藥,老盯著那個說明書,看有什么副作用。到我這里,要開中藥,老爺子不明白,中藥中成藥都有副作用,我說一句不靠譜的話,中藥就是副作用才治病呢。老爺子抽煙,后來又得了慢阻性肺炎,要用一種粉霧劑,茚達特羅格隆溴銨吸入粉霧劑,支氣管擴張的,喘不上來氣就用這個。你聽這名字多長,茚達特羅格隆溴銨吸入粉霧劑,這個藥是管用,可有一樣,用這個藥會導致前列腺增生,他本來就有前列腺的問題,想動手術,可他那個身體狀況,沒人愿意給他動手術,所以他最后兩年都是插著尿管過的。李世新是個孝順孩子,都是他推著他爸爸來醫院,到我這里看過幾回,可老爺子這個病,我也沒什么辦法,上面喘氣舒服了,下面撒尿就不舒服,我跟他說換一種粉劑,先顧上面吧。老爺子死了好幾年了,這個李世新又推著他媽媽來看病。他媽是類風濕關節炎,這是免疫系統的病,要用免疫抑制劑,用這個抑制劑會增加感染的風險。老太太后來動了一次手術,局部滑膜切除,就在樓上做的手術,三樓那套大宗師系統,就拿老太太開的刀?!?/p>

王自在聽說過大宗師醫療智能系統,這套系統投入使用,比主人翁治安綜合管理系統還要早兩年,但王自在從來沒想過讓機器給人看病,他問:“真有人讓機器給開刀???”

陳金根一撇嘴:“一開始這大宗師就是看病,做診斷,各種醫療檢查,后來系統升級,可以做點兒簡單的手術,切割鉆縫鋸,這些事機器做起來比人好,腰椎上釘個釘子,做個腹腔鏡手術微創手術,都是小意思。樓上那個復合手術室是真漂亮,您沒去過吧,有好多影像設備,有一個美敦力脊柱外科手術機器人,聽說可值不少錢呢,您以后這個腰椎要是有問題,可以到樓上去看看?!?/p>

王警官問,“你怎么看出我這腰有毛病的?”

陳金根笑:“看得出來,看得出來?!?/p>

王自在沒接茬兒,想起他爸爸十年前做過一次腰椎手術,腰上釘了兩顆鋼釘,上手術臺前,老爺子拖著哭腔說“我害怕”,眼角淌出一滴淚。主刀醫生說,老爺子別害怕,這是個小手術。王自在想,也許我過了七十歲,也要在腰上釘兩顆釘子,主刀的沒準兒是機器人,它才不管我害怕不害怕呢。我會不會害怕呢?老爺子身上的病會在我身上重來一次嗎?

有人敲門,探頭進來說:“陳醫生,喲,您忙著呢?”陳金根說,“外面等會兒,我這兒扎著針呢?!眮砣岁P上門,退了出去。陳醫生走到床前,輕輕碰了碰頭皮針,捻轉數下,開口說道:“樓上這套大宗師系統可厲害了,每個病人的身體指標和用藥情況,它都知道;這些病人做出了什么診斷,后來什么情況,怎么發展的,它也都知道。你知道十個八個的沒用,你知道十萬八萬的,幾十萬幾百萬上千萬的,那可不得了了,它就能推斷出一個病人還能堅持多久,誰要是活不過一年,那就給他增加一些特殊護理啊。這玩意可真厲害。你們派出所是不是掌握這些數據???”

王自在睜開眼,從床上坐起來:“我從來沒聽說過,大宗師能知道一個病人能活多久?”

陳金根把毫針從王自在頭上取下,用酒精棉球擦拭,放進針盒,請王自在坐到椅子上,給他號脈,號了左手又號右手,問王自在:“你晚上睡得好嗎?出汗嗎?”王自在答:“睡得不太好,總醒,倒是不怎么出汗?!标惤鸶鶈枺骸俺詵|西怎么樣?”王自在答:“我這些天胃里不舒服,吃點兒東西就吐,燒心,反酸?!标惤鸶f:“平常喝可樂嗎?那玩意兒可少喝?!蓖踝栽诖穑骸拔也缓瓤蓸?,就是喝茶,喝點兒茉莉花茶?!蓖踝栽谡f得輕巧,說得越輕巧,好像身體也跟著輕便。他沒說最近撒尿不利索,感覺撒完了,穿好褲子,又尿出一點兒來,把內褲浸濕一片。他沒說他爸爸內褲里總墊著一小塊兒衛生紙,老爺子下面總是潮乎乎的,也不知道這毛病會不會在他身上重演。陳金根攤開紙寫藥方說:“你要清泄肝火,我給你開點兒降逆止嘔的藥?!蓖踝栽谝婈愥t生的字跡清秀,一筆一畫寫得莊重,問道:“您剛才說大宗師能測出人的壽命?”陳醫生不抬頭:“法于陰陽,和于術數,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你說真活到了八九十歲,誰還想壽命這事兒啊,多活一天都是賺的?!?/p>

王自在笑:“您就別跟我背《黃帝內經》了,您見過大宗師的預測嗎?”

陳金根停下筆,看著王自在:“我聽說你們公安局有一套治安的智能系統,那套系統都能干嗎?我這不是向你打探什么機密啊,我就是琢磨,智能系統就應該有分析的功能,大宗師掌握那么多數據,它不分析不是白瞎了嗎?我覺得肯定有一套預測報告,必須得是級別夠高的人才能看到,至于說,看到之后有什么干預手段,那就不好說了。我這是瞎聊天,咱們哪兒說哪兒了啊?!标惤鸶阉幏酵平o王自在,王自在拿過藥方,陳金根說:“你站起來,抬胳膊試試?!蓖踝栽谡酒饋?,抬起右胳膊,舉過頭頂,頗為驚訝地說:“嘿,不那么疼了?!标惤鸶酒饋?,拉住王自在的右胳膊,緩緩畫圈,然后輕輕放下:“您什么時候有空,就再來扎兩針,管用?!?/p>

王自在告辭出門,拿著藥方去一樓,用醫??⊕焯柪U費,去廁所撒了泡尿,先撒一氣兒,緩緩神,運丹田之氣再撒第二氣兒。出了廁所,到了中藥房,見一位大媽揣著手站在中藥柜子前,王自在把方子遞過去,大媽接過來,柜臺上鋪上一張草紙,按方抓藥。王自在認得,藥材中有兩味是山楂和山藥,心想這東西能有啥效果。大媽問:“家里有藥鍋嗎?能自己熬藥嗎?”王自在答,“有?!贝髬屨f,“您要是家里不方便,我們這里也能熬藥,到點兒給您送過去?!蓖踝栽谡f:“不用了,我回家自己熬?!绷嘀鴥砂兴?,王自在走到電梯口,坐電梯上了三樓,一出電梯,面前墻壁上有六個字——智能醫療中心。一個胖頭胖腦的機器人迎上前來問,“有什么可以幫您?”那機器人右胳膊上戴著一個紅箍,上面有兩個白字:導診。王自在笑著跟機器人說:“我就看看,參觀一下?!?/p>

樓道干凈明亮,燈光如晝,眼科診室、外科診室、手術室都大門緊閉。導診機器人引導著王自在轉了一圈。到檢測室門口,導診機器人介紹說,血檢、心電圖、彩超都在這里進行。正說著,檢測室大門自動打開,一個病人坐在輪椅上,由一個機器人推了出來,王自在往里看,室內空蕩蕩,正中間放著一臺大CT機,大門自動關閉。那病人被推到外科診室,王自在向那邊張望,導診機器人用明快的女聲說道:“您有什么問題,我可以回答?!蓖踝栽谥嶂骸拔壹缰苎追噶?,還有肚子里反酸,食管倒流?!睂г\機器人說:“您可以先到內科去看看?!蓖踝栽谡f:“我聽說你們這里還能做手術?”導診機器人回答:“您這種情況還不需要手術,您可以先到內科問診,我們的內科診室包含了消化內科的全部資源,胃、小腸、大腸、食管、肝膽、胰腺的問題都能解決。您也可以在檢測室完成胃鏡和腸鏡的檢查,您可以試一下我們的膠囊內窺鏡,內窺鏡拍攝的圖片可以實時傳送到您的手機上,方便您隨時監測?!蓖踝栽诳纯磳г\機器人,沒說話,拎著兩包中藥下樓。

外面天光明亮,云影飄渺,王自在到涼亭中坐下,打量著醫院大門。他想,那個粗脖子的李世新在過去幾年先是推著他的爸爸來看病然后又推著他的媽媽來看病,他媽媽在三樓做了手術,做手術的是一架精密的機器,他媽媽的類風濕關節炎能被機器治好嗎?樓上的大宗師能掌握多少個老年病患的數據,這個系統如果真的具有智能,它就能分析出每個老年人的壽命,如果能帶爸爸媽媽來分析一下就好了,他能照顧好爸爸媽媽,也愿意照顧爸爸媽媽,只是這樣的日子難熬啊,要是能知道這難熬的日子會持續多久就好了。如果大宗師能分析出我王自在的壽命就好了,活著太累人了……倦意陣陣襲來。在涼亭里坐了二十分鐘,王自在一咬牙站起來,回派出所上班。

這天晚上回到家,王自在煮了一鍋疙瘩湯,爸爸吃下去一碗,媽媽吃下去一碗,王自在吃了半碗。他收拾餐桌,到廚房里刷碗,找出中藥鍋,熬藥。媽媽聞到了藥湯子的味兒,到廚房來問王自在,這是給誰抓的藥???王自在說,給我自己吃的。媽媽說,你哪兒不舒服???王自在說,胃不舒服。媽媽說,你爸爸老說身上癢,還想看看中醫,我跟他說,就抹藥膏就行了。王自在說,回頭我找一天帶他去看看中醫。媽媽說,你得好好吃飯。王自在“嗯”了一聲。媽媽又說,回頭我給你包頓餃子。王自在說,好幾年沒吃過您包的餃子了。媽媽說,嗨,我這不是病了嘛?早年間,媽媽總是一個人包餃子,從和面剁餡兒開始,自己搟皮兒自己包,到餃子熱騰騰出鍋,用不了一小時。媽媽還能張羅一桌子菜,不過她后來買了自動料理鍋、慢燉湯鍋、面條機、空氣炸鍋,把做飯的事情都交給這些機器,再后來國家開展“活到九十九”運動,街道送飯上門,媽媽就不做飯了。王自在盯著鍋里的山楂和山藥,跟媽媽說,您做的烙餅和我爸做的醬肉,那真是絕配。媽媽臉上露出一絲笑,你就是不會做飯。王自在也笑,我回頭請您出去吃,咱們吃烤鴨。媽媽說,不出去,花那錢呢,我們現在沒啥胃口。王自在想,是啊,爸爸媽媽吃得越來越少,一袋鲅魚餡兒的速凍餃子,兩人都吃不完。他們的活動范圍也越來越小了,這些年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六公里外的中德友好醫院。王自在抬頭看屋頂上面的鋁扣板,覺得家里的空間也在縮小,原來天花板離地面兩米八,現在也就兩米六,天花板好像要壓下來了。

半小時后,王自在吃了藥,給爸爸洗澡,在浴室里放一把塑料椅子,放水,換上一條大褲衩,攙著爸爸進浴室,給老爺子脫衣服,沖洗,裹上浴巾,擦干,把老爺子攙到床上,抹上一層蘆薈軟膏,再抹上一層痱子粉,白色粉末細細地落在床單上。把爸爸安頓好了,王自在回屋,拿出電腦搜索,他在互聯網上看到一篇文章說,早在二○一六年,斯坦福大學就訓練出了一個人工智能系統,能預測一個病人是否會在接下來的一年內去世,當時那個研究使用了十七萬名患者的醫療信息。他還找到一篇悉達多·慕克吉的文章,這位醫生說,死亡預測系統能測出概率,卻無法表述預測背后的推理過程,這是一個黑盒子,跟死亡一樣。

還有一篇文章講的是死亡預測系統和最早的深度神經網絡,王自在想,這個預測系統的構建沒什么難的。正琢磨著其中的技術問題,電話響了,所長打來電話,張嘴就說:“老王啊,那個劉長久,我們給帶到派出所來了?!蓖踝栽诿曰螅骸澳膫€劉長久???”所長說:“吉慶北里小區七十七號樓二○一的那個,你早上不是鎖定這個劉長久了嗎?”王自在想起來了,劉香芬八個月前開始頻繁出入吉慶北里小區,受雇于該小區七十七號樓二○一住戶,那家有一個叫劉長久的。他問:“怎么就給帶回來了???”所長說:“刑警隊今天調了監控錄像,你猜怎么著,這個劉長久沒事兒就在路口燒紙,一個月燒一回,有時候一個月燒兩回,這半年怎么也燒了七八回了。你說家里死人了,清明節燒紙,逢年過節燒點兒紙,再加上盂蘭盆節你再燒點兒,一年有三四回就得了吧,這劉長久燒得太多了,老惦記家里老人在那邊沒錢花,這心里是不是有鬼???今天又燒上了,天剛黑就燒,還弄了一個特別大的紙馬,我們治安巡邏車路過,正好給他帶回來問問吧?!蓖踝栽谡f:“您是要我過去一趟?”所長說:“不用,你來不來都行,一會兒刑警隊就來人帶走?!蓖踝栽谡f:“我還是過去一趟吧?!狈畔码娫?,王自在換衣服,媽媽正在客廳里打電話,跟老朋友閑聊,見兒子要出門,捂住話筒問兒子,這么晚了還出去?王自在答,派出所有點兒事,我去看看。

王自在打了一輛車,沒幾分鐘就到了派出所,值班民警問,老王怎么來了?王自在問,那個劉長久在哪兒呢?就是燒紙那個。值班民警說,在二樓呢。王自在上了二樓,見所長辦公室的門開著,就敲敲門說,我來了。所長招呼王自在進來,將桌上的電腦屏幕翻轉給王自在看。屏幕上是高清的監控畫面,吉慶北里邊的吉慶路上,劉長久扛著一個一人多高的紙馬走過來,從兜里拿出打火機,火焰升起來,一個跑步者正好路過,被紙馬嚇了一跳,繞過紙馬,繼續往前跑,劉長久呆立在路邊。

王自在盯著屏幕看:“這劉長久喜歡釣魚嗎?穿的好像是一個釣魚的馬甲?!彼L說:“老王你真行,一眼就看出關鍵了,他穿這馬甲倒不是為了釣魚,這是放電池的?!蓖踝栽谡f:“放電池?”所長站起身:“你去看看吧,這電腦啊電子設備啥的,你最在行,劉長久說他戴著一個人工心臟,叫VAD還是什么玩意兒,說他那玩意兒沒電了,正充電呢?!?/p>

二樓有一間空置的警員宿舍,屋里擺著兩張床,床板是空的,劉長久坐在一張床上,靠著墻,歪著腦袋,臉色煞白,腰間有一條黑色的充電線伸出來,接在床上的一個插線板上。王自在上前從劉長久的腰間掏出一個白色機器,形狀像稻香村賣的牛舌餅。王自在對所長說:“這是VAD的驅動器,左心室輔助VAD?!鞭D過頭來問劉長久:“你沒帶備用電池???”劉長久擺手:“沒帶?!彼L說:“這玩意兒還得靠外接電源啊,不能在里面安一塊小電池???”劉長久有氣無力地說:“我心臟衰竭,左心室的血壓不夠,就在里面安了一個VAD,一百多克,給主動脈輸血,肚子上還打一個口子?!彼忾_馬甲的扣子,撩開里面的襯衣,給警察看肚子上的開口。王自在瞥了一眼,確認那牛舌餅一樣的機器的確有兩條線,一條線穿進劉長久的內臟,另一條線正在充電。

王自在和所長在另一張床上坐好,所長問:“你什么時候動的手術???”劉長久答:“五年前,這玩意兒戴了五年了?!彼L說:“你說你這心臟不好,就在家安心靜養吧,你沒事兒就出來燒紙,鄰居投訴你好幾回了,你知道不?”劉長久帶著哭腔:“我媽,我媽托夢給我。我得給她燒點兒東西過去啊?!蓖踝栽趩枺骸澳銒尩玫氖鞘裁床“??”劉長久擺擺手:“別提了,說起來我太難受了?!彼诠獍宕采系粞蹨I,所長去辦公室里拿紙巾,王自在說:“家里老人都有病,我媽也有心臟病,還有糖尿病,我爸正犯帶狀皰疹呢?!?/p>

劉長久接過紙巾擦眼淚:“我媽七十多歲腦子就有點兒糊涂,老是丟三落四,這是老年癡呆的癥狀,我知道。我做好準備,不管我媽變成啥樣,我都伺候她??蓻]兩年,她犯了腦梗塞,右半身癱瘓,說不出話了。我本來想老年癡呆,還是能說說話解解悶的啊,可她不會說話了,也沒法兒吃東西,做了胃造瘺,每天早上我就給她喂流食。我退休這些年,就照顧我媽了,六點喂一次流食,然后換尿布,吸痰,干家務活兒,打掃衛生。我老婆就因為這個,也和我分居了,跟兒子過。我是我媽的兒子,我得照顧我媽。中午我再喂流食,下午和晚上再喂兩次。我每個小時都給我媽翻身,夜里也是每小時翻一次身,我媽從來沒生過褥瘡,我給她換尿布?!眲㈤L久嘆口氣,停下來,擦眼淚。

所長問:“你不是請了一個護工嗎?叫劉香芬,是照顧你媽的吧?”

劉長久一愣:“我辛苦幾十年,就想著退休了能養點兒花釣釣魚,好好歇一陣子,沒想到退休了,當護工了,比上班還累??晌覜]什么抱怨啊,鹿乳奉親的故事你們都聽說過吧?春秋時期的郯子,父母上歲數了,患了眼疾,吃什么藥都治不好,后來有個名醫給了他一個偏方,要喝鹿奶才能治好眼疾。郯子就披著鹿皮進入深山,鉆進鹿群中,擠鹿乳,供奉雙親。要是鹿奶能治好我媽媽的病,我也愿意到山里找鹿奶去?!?/p>

所長說:“別扯‘二十四孝’啊,你認識劉香芬吧?還有那個滿庭芳小區的李世新,你認識吧?”

劉長久哭,不說話。

派出所停車場里開進來一輛警車,警燈閃出的紅藍燈光,映進二樓這間宿舍,劉長久哭得更大聲。刑警老張上樓,腳步聲由空曠的樓道里傳來,到門口站住,冷冷地看著劉長久。所長站起身,王自在也站起身,老張發問:“你就是劉長久???”劉長久不回答,所長說:“這就是劉長久?!毙叹蠌堈f:“走吧,我們找個地方聊聊?!眲㈤L久扭動身體:“我在充電呢!我在充電呢!”刑警老張探身,把VAD的電源線拔下來:“走吧,我們那兒也有電源,要不我跟你回家,取一下電池?”劉長久往角落里躲:“我還要充電呢?!崩蠌堄悬c兒不耐煩:“你這么大歲數了,咱們就都客氣點兒吧,趕緊的,起來吧?!眲㈤L久站起來,看王自在,王自在低下頭,劉長久又看所長:“我就是給我媽燒點兒紙。我下回不燒了?!彼L架住劉長久的胳膊,往外送他,刑警老張走在前面,王自在跟在后面,下樓,到警車前,劉自在往后退,剛欲掙脫,老張回身抓住他的胳膊:“你先上車吧?!彼L問老張:“要不要我們再跟個人去?”老張回答:“不用?!彼鷦㈤L久坐到后座上,開車的警察探出頭來,跟所長和王自在揮手打招呼。

警車開動,所長說:“這案子開始辦了啊?!鞭D頭對王自在說:“這劉長久和李世新的情況,我們都掌握了,劉香芬的情況我們也摸得差不多了,她在中德友好醫院當了好幾年的護工,肯定掌握一點兒醫學知識。浣溪紗小區八號樓五○二的那位,叫陳思達,他是最早用劉香芬當保姆的,這個人最關鍵,也最麻煩?!蓖踝栽趩枺骸澳膬郝闊??”所長說:“他躺在醫院ICU呢,半個月前犯的病,現在說不出話?!蓖踝栽趩枺骸澳膫€醫院???”所長說:“就在中德?!蓖踝栽谡f:“那我明天去看一眼?!彼L愣了一下,去醫院看嫌疑人已經超出了王自在的工作范圍,所長不置可否:“趕緊回家吧,老王?!?/p>

王自在從派出所出來,門口路窄,見縫插針地停著車,前面一輛垃圾車堵著路,剩菜剩飯的味道飄在夜空中。所有的廚余垃圾都一個味道,社區食堂標準化送餐剩下來的東西,味道更好辨識,帶著一點兒輕微的塑料味兒。路兩旁是一排排六層樓,外立面上拉著電線和網線,嵌著歪歪扭扭的空調室外機,有一家一樓的住戶,開了個小賣部,窗戶外搭了個臺階,顧客走幾個臺階,彎腰鉆進窗戶,小賣部燈光明亮,里面人影晃動。王自在朝里面張望片刻,繼續往前走,過了一個十字路口,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高樓,正是吉慶北里小區,圍墻上畫著“二十四孝”宣傳畫。王自在沿著圍墻走,聽見一陣鋼琴聲,是兩架鋼琴的聲音,樓上至少有兩個孩子還在練琴。王自在抬頭想確認琴聲的來源,又聽見一陣麻將牌的聲音,嘩啦啦地擾亂了琴聲。樓上肯定有不少老頭兒老太太,疾病纏身,卻沒有發出一丁點的聲音。從上午寫完那份報告開始,他腦子里就嵌入了一條時間線:浣溪沙小區的陳思達雇傭劉香芬三個月,而后他爸爸去世;吉慶北里小區的劉長久雇傭劉香芬三個月,而后他媽媽去世;滿庭芳小區的李世新雇傭劉香芬三個月,而后他媽媽去世。主人翁系統將這條時間線嵌入到王自在腦子里,沒有做任何判斷,主人翁系統等待王自在自己做出結論。白天王自在想,這個結論還是得由所長和刑警隊來做出;夜晚來臨,他意識到自己心中早有定論。

第二天早上,王自在去了一趟中德友好醫院,在問詢處查明,陳思達不住在ICU,而是RICU,呼吸急癥監護病房,那里住的患者一旦離開呼吸機就不會再呼吸了。問詢處見警察王自在來看陳思達,就呼叫醫院社工部的鄭醫生。鄭醫生是位四十歲出頭的女性,見了王自在就說,昨天來過兩個警察,已經了解過陳思達的情況了。王自在說,我是屬地派出所的,也要來了解一下。鄭醫生帶著王自在去RICU病房,告訴他,陳思達在半年前進入ICU是因為嚴重感染導致血壓過低引發了腎功能衰竭。鄭醫生腳步輕快地穿過醫院里的人群,王自在跟在后面,鄭醫生邊走邊說:“醫院內部環境中通常有許多耐藥菌,患者進入醫院,是有可能在醫院中感染的,這種情況叫醫院獲得性肺炎?!贬t院里的就診人群像細胞一樣運動,王自在躲開迎面而來的幾個人,聽鄭醫生說:“陳思達就在醫院里感染了。肺部感染,他的呼吸能力就下降了。本來他兩個月前可以出院了,當時他只有一點兒小問題,想再等兩天,結果第二天腎功能又惡化了,只能留在醫院里?!编嶀t生爬樓梯上到三樓,王自在跟在后面問:“那陳思達什么時候能出院???能治好嗎?”鄭醫生回頭看他一眼:“他這種狀況,算是一種危重慢性病,危重又是慢性,具體情況你可能要問他的主治醫生?!弊叩絉ICU住院區,鄭醫生向護士要來一份病歷單,遞給王自在看,那是一份記錄感染源和抗生素使用情況的清單,王自在看了看,把病歷單還給鄭醫生,鄭醫生又還給護士。鄭醫生問:“你要進病房去看看嗎?陳思達正在隔離治療,他正在腹瀉,由艱難梭菌引起的腹瀉?!弊o士遞過來一套黃色的隔離防護服,王自在接過來,問道:“艱難梭菌是什么?”鄭醫生說:“是腸道內的細菌,抗生素太多了,就會引起腹瀉。你真的要進去?昨天來的那兩位警官就是在門口看了看,我覺得患者雖然意識不清,但患者也是有尊嚴的?!蓖踝栽诒е雷o服,鄭醫生雙臂抱在胸前。

從病房門上的小窗望進去,病床上躺著一具軀體,王自在看不到他脖子上的創口,也看不到他腫脹的小腿上有積液滲出來,像汗滴;看不到他的胸膛隨著呼吸機輕微起伏,也聞不到室內消毒液和體液混合的味道。病床邊坐著一位女士,她全身上下裹在防護服內,王自在憑感覺知道那是位女士,但不知道是陳思達的老婆還是女兒,那女士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張椅子上,盯著面前的這一具軀殼。王自在轉頭想對鄭醫生說點兒什么,支吾了一聲,徑直走開。鄭醫生跟在他后面:“陳思達目前的這種狀況是不可能離開醫院的?!蓖踝栽趩枺骸霸卺t院里住了半年,醫藥費是不是很貴???”鄭醫生說:“我不知道他的醫療保險是什么類型的,不過,花費是不少?!苯涍^醫院的走廊,王自在看見外面的擴建工地,問鄭醫生:“中德醫院有大宗師系統嗎?”鄭醫生回答:“我們這里的醫療經驗會有機器學習的。不過到我們這里看病的人,都要找一位真正的醫生?!?/p>

王自在由中德友好醫院出來,坐公交車去上班,到了派出所,像往常一樣處理公務。中午吃飯時,聽幾個同事議論,上午李世新被帶走了,滿庭芳小區那邊有不少人圍觀。吃完飯,所長把王自在叫到辦公室,跟他說,刑警隊已經出發了,去山西,把劉香芬帶回來。王自在不說話,所長說,那個李世新上午被帶走了。王自在說,聽說了。所長說,劉長久交代了。王自在問,他怎么說的?所長嘆了口氣:“他花十萬塊錢請劉香芬做護工,陳思達給他介紹的,說這個護工能給老人‘安樂死’,還說陳思達又把這個護工介紹給了李世新,總之他把重要問題都推到陳思達身上了。陳思達躺在醫院里說不出話來,這案子的證據鏈條上就缺這么一塊?!蓖踝栽跊]接茬兒,所長說:“劉長久已經放回來了,他那玩意兒老要充電,晚上睡覺得插著電源,這要是有個好歹,誰來負責?還是放回家好,他也跑不了?!蓖踝栽凇班拧绷艘宦?,所長問:“那個陳思達怎么樣?你早上去看了一眼?”王自在回答,“我看他情況很糟,沒準兒醒不過來了?!彼L不說話了,盯著辦公桌上的魚缸,王自在說:“不行了,我又犯惡心了?!彼艿綆锔蓢I了兩下,吐出兩口酸水。

下午,主人翁系統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各種事務,王自在盯著電腦,琢磨著什么叫危重慢性病,怎么就又危重又慢性了?也許大宗師能推斷陳思達這樣的病人到底能活多久?還有劉長久這樣的狀況,又能活到什么時候?他在網上查閱RICU的材料,又開始研究大宗師的系統構建。晚上下班,王自在走路回家,一家人吃中午的剩飯,王自在熬中藥,喝藥,夜里起來給爸爸抹藥。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王自在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到周末,王自在下樓拿早飯,送餐車來了,常規的早餐另外加了一袋豆包,志愿者跟在車后,跟王自在說,今天居委會舉辦“活到九十九”健康日活動,吃了早飯您來看看?;丶掖蜷_包裝袋,王自在聞到一股蒜味兒還有肥腸油膩的香氣,早餐居然另加了一份炒肝兒。把飯盒拿出來,拆開上面的塑料薄膜,一碗香噴噴的炒肝兒擺在桌子上,王自在問爸爸,今兒有炒肝兒,您吃不吃?爸爸正坐在馬桶上方便,聽不見王自在說什么,王自在就站到衛生間門口大聲問,您吃炒肝兒嗎?爸爸說,不吃。媽媽過來把早餐袋里的綠豆粥油條和小咸菜都打開,跟王自在說:“這炒肝兒你快吃了吧,好大一股蒜味兒?!蓖踝栽谀脗€勺子吃炒肝兒,跟媽媽說:“我可有好久沒吃過炒肝兒了?!眿寢屨f:“這東西,膽固醇高,鹽多,全是淀粉勾芡,還是少吃?!蓖踝栽谔ь^看媽媽:“一會兒咱出去轉轉,居委會那邊有活動?!?/p>

早上的一碗炒肝兒讓王自在有了精神,上午九點,王自在帶著媽媽出門,溜達到居委會樓下,見那里支起來五六個攤子,綁上了十來張彩旗,有一家養老院正號召過往行人登記,凡登記前往養老院參觀者,可以領一袋大米一桶玉米油。有幾位老者站在養老院的易拉寶前面,七嘴八舌地向工作人員詢問,媽媽拉住王自在:“我可不去養老院啊,去養老院的都能唱歌跳舞,我又不會唱歌跳舞?!蓖踝栽谡f:“養老院又不是文工團,還唱歌跳舞?!迸赃吺且患裔t療機構,有個中年婦女遞給王自在一本小冊子,跟王自在介紹說:“我們是做陪護的,家里老人要是生病了,我們可以帶著老人去醫院看病,不用兒女操心。我們也有護工,可以住家,也可以按小時收費?!眿寢岆S口問:“護工多少錢一個月?”那婦女回答:“這要看您請什么樣的人了,有經驗的護工最低月工資八千?!眿寢屨f:“真不便宜啊?!敝心陭D女說:“是啊,這工作辛苦啊,現在請護工的家庭可不少?!蓖踝栽谂ゎ^,見另一個攤位在賣營養品,賣貨的小姑娘身上斜披著一條紅色綬帶,上面寫著五個大字“活到九十九”。而后就看見了陳金根,穿著一套白色練功服,腳踏一雙老式布鞋,雙手垂放身側。王自在打招呼:“陳大夫,您這是要練拳???”陳金根笑瞇瞇地問:“王警官,吃的藥可好?”王自在連忙道謝,說自己這兩天真沒怎么反胃吐酸水,做了個深呼吸,一股炒肝兒的味兒泛上來。

陳金根問:“咱們要不要練練站樁,或者練練推手?”說著話后退一步,擺出一個起手式:“推手好,可以活動活動肩膀?!蓖踝栽诎炎o工小冊子揣進褲兜,伸手過去,四條胳膊搭在一起,陳金根說:“稍微用點兒力氣?!眱蓚€人較上勁,王自在的身體隨陳金根的力道而扭動搖擺,陳金根向前一步,王自在后撤一步,陳金根側身再進一步,王自在后退一步,像是配合多年的舞伴。邊上有人圍觀,拿出手機拍照,媽媽也笑呵呵地看著,兩個人就多比劃了一會兒,等陳金根收手,王自在感到一陣輕松。陳金根嘿嘿一笑:“您練過推手吧?”王自在說:“沒練過?!标惤鸶忠恢福骸拔颐刻煸谀沁叺男」珗@,早上練站樁,好些人跟著我練?!?/p>

此時居委會主任從樓里出來,扯開嗓子對眾人喊:“樓上有健康講座啊,高血壓心血管疾病腦卒中,該怎么預防,該怎么治療,都到樓上去聽聽啊,我們從中德友好醫院請來的專家啊,馬上就開始?!甭犃酥魅芜汉?,好幾位大媽拎著菜籃子上樓,主任過來攙扶王自在的媽媽:“您也上去聽聽,王警官也來指導一下我們的工作啊?!蓖踝栽诟魅紊蠘?,主任說:“我們這次健康日活動辦得可不錯,來了三個專家,上門看診,正在浣溪沙那邊轉悠呢,咱就說半個小時看一個,今天也能看四五十個病人呢?!鞭D過樓梯角,主任低聲問王自在:“你們怎么把李世新給帶走了?還沒放回來嗎?我聽街坊鄰居議論,說吉慶北里的劉長久也被抓了去。他們犯了什么事???”王自在回答:“還不能說呢?!敝魅握f:“今天這活動可真不易,請專家上門看診,我申請過好多次,一次都沒來,這回是從北京醫院專門派過來的仨專家。中午得請人家吃一頓飯?!?/p>

到了樓上會議室,各位大爺大媽落座,居委會主任先做開場白,講“活到九十九”的意義。有一位大爺咳嗽一聲,說,“我聽說有錢人現在都活到一百二一百五了?!庇幸晃淮髬尳硬鐑?,“我可不想活到一百二,那得受多少苦啊?!贝鬆斦f,“誰讓你活到一百二了,活到一百二都是享福的?!贝髬尰刈欤骸澳銉粽f那個沒用的,活到一百五得花多少錢啊?!贝鬆斦f,“人家那錢一輩子花不完,得花兩輩子,一百五是不是兩輩子了?”大媽說,“我活到九十就知足,還一百二一百五呢?!本游瘯魅螖r住這二位:“您二位聽我說,活到九十九,這是咱們的遠期目標。擱在兩百年前,咱們中國的平均壽命不過是三十歲,那時候英國人最富裕,也就活五十多歲?,F在不一樣了,國家提出目標,就有相應的政策,醫療條件上來了,醫保的錢也多了,咱們就積極向上,都活到九十以上,好好活著,好好聽講座。大家鼓掌!有請我們的專家?!?/p>

講座只有四十分鐘,專家講完之后,大爺大媽圍上去咨詢。王自在攙著媽媽下樓,到菜市場買了點兒肉餡兒買了一捆韭菜,回家拌餡兒搟皮兒包餃子,社區志愿者來敲門,王自在開門:“喲,忘了下去拿午飯了?!敝驹刚哒f:“嘿,真香,豬肉韭菜餡兒的!”王自在接過盒飯:“要不您進來吃點兒,這就下鍋?!敝驹刚邤[手:“我還得繼續送飯去呢,謝謝您嘞?!卑觑溩酉洛?,媽媽吃了六個,爸爸吃了十個,王自在吃了三十個。他勸爸爸媽媽多吃點兒,媽媽說,韭菜吃多了燒心,爸爸說十個就不少了。王自在想,爸爸媽媽的飯量太小了,大概兩片安眠藥就能讓他們睡去。這念頭一閃而過,把王自在嚇了一跳。到晚上,王自在吃了煎餃子,給爸爸洗澡,又看了一場曼聯的球賽。

王自在度過了一個幸福的周末,周六吃了餃子,周日早上遛彎兒,在小公園里跟著陳金根練了一會兒站樁,然后去居委會聽了一個老年心理學講座。北大心理學的一位教授,講老年人的性格會發生一系列變化,照顧老人需要了解老年人的性格。王自在拿著小本記錄“五大性格特質”,人到六十以后,盡責性下降,親和性易變,經驗開放性下降,也就是說比較固執,外向性下降,神經質增強,變得更敏感更緊張。王自在拿這幾條跟爸爸媽媽一一對照,想著過幾年自己就六十了,不知道會不會做事情不那么盡責。聽完講座回家,中午吃了社區食堂送來的麻婆豆腐,晚上熬了一鍋綠豆粥,爸爸這兩天睡得安穩,王自在也睡足了八小時。

王自在周一早上元氣充足,走路上班。到了派出所,有同事告訴他,所長等你呢。王自在上二樓,見所長辦公室關著門,聽所長在里面粗聲大氣地訓話:“這不是一起案子,是三起,咱們管片還沒出過這樣的事呢?!蓖踝栽谕嘶氐綐翘蓍g,過一會兒兩個民警從所長辦公室出來,急匆匆下樓,王自在上前敲門,所長喊,進來。王自在進屋,所長面色凝重,遞過來一個文件夾:“老王啊,這份材料你要整理一下?!蓖踝栽诜次募A,看出來是一個人的病歷,病人叫于東升,問所長:“這是誰???”所長點了根煙:“這是劉香芬的老公,這是他的病歷。劉香芬這個人不老實,到現在也沒幾句實話。她老公病了,這倒是實話。你看看這病歷,是大宗師給他看的病。他在山西看的病?!蓖踝栽诤仙衔募A:“我也不懂醫,這個怕是看不懂啊?!彼L站起來:“老王啊,劉香芬這個事就是咱們的主人翁系統發現的問題,沒有主人翁,犯罪分子還逍遙法外呢,這說明什么呢?說明這套系統足夠智能,能發現我們沒注意到的問題。這件事你是第一經辦人,你就是負責治安系統的,所以你要寫一份報告。你要把大宗師的數據也分析一下,智能醫療系統就不能及時發現問題,就不能預防犯罪?”王自在嘀咕:“這給人看病怎么能看出案子來呢?”所長吸一口煙:“當然能看出來,你要是去醫院看槍傷刀傷,那不就是案子?這個于東升要做骨髓移植,做骨髓移植手術要多少錢?他哪兒來的錢?還不是劉香芬要去給他掙錢?這就是犯罪動機啊?!蓖踝栽邳c頭:“您說得對?!彼L掐滅煙頭:“把咱們手頭能做的事趕緊做好,你不知道我這兒多大壓力。過兩天,全市要徹查一遍老年人的自然死亡,這事兒可鬧大了?!蓖踝栽诹⒄骸拔荫R上辦?!?/p>

回到辦公桌前,王自在就開始研究于東升的病例。兩年前,于東升前往臨汾市第一醫院就診,癥狀是無法排出小便。醫生開了治療前列腺增生的藥物,并進行前列腺特異性抗原檢測。當時,大宗師系統正式在臨汾醫療系統運行,PSA血檢由機器完成,檢測結果正常,于東升沒有前列腺癌,只是前列腺肥大。但大宗師要求他每隔三個月進行一次血檢。這是于東升第一份病歷的內容,王自在花了一上午才弄明白。中午吃完飯,下午接著研究,三個月后于東升進行了第二次血檢,一切正常。又過三個月,于東升進行第三次血檢,大宗師給出一個結論:chronic lenkaemia慢性白血病疑似。白色A4紙上打印著各項血液指標,王自在查詢每一項指標都意味著什么,自己也得不出慢性白血病這個結論,心想這事要是上網搜搜就能明白,那醫學也太簡單了,大宗師也太簡單了。接下來的病歷是太原人民醫院大宗師系統和一位血液病專家的會診結果,王自在看懂了醫生的結論:要做一次活體穿刺檢查。往后翻幾頁,王自在又看不懂了。起先他對所長派來的這個活兒不太上心,看了幾小時之后,他對這個病人有了很強的好奇。

王自在坐了幾站公交車來到中德友好醫院,到問詢處,問社會工作部的鄭醫生在不在。護士看看手表,已經到了下班時間,還是打了個電話,捂住話筒問,您是哪一位?王自在說,我是派出所的警察,姓王。護士告訴鄭醫生,說派出所的王警官找您。然后讓王自在等一下。王自在等了十來分鐘,見鄭醫生穿著便服下樓,忙迎上去打招呼。鄭醫生說,您又來了?王自在說,我想請您看一份病歷。鄭醫生說,我下班了,咱們邊走邊說。王自在跟著鄭醫生出門,走過兩個街角,鄭醫生指著一間麥當勞說,咱們就在這里說吧。王自在進麥當勞,買了兩杯咖啡、一袋薯條、兩份芝士漢堡、兩塊炸雞,端著餐盤,跟鄭醫生找了個僻靜的位子。鄭醫生喝了口咖啡,吃了兩根薯條,王自在掏出文件夾說,“這是一份病歷,跟我們辦的案子有關,我自己看不明白,還想請您看看?!闭f著把厚厚一沓病歷遞過去。鄭醫生接過翻看,“這是智能醫生看的???”王自在說:“我能看出患者得了白血病?!编嶀t生快速翻了兩頁:“不是白血病,你看這里有骨髓檢測和脾臟檢查的結果,他不是白血病,他的病叫骨髓纖維變性,一種貧血癥,病人的脾會腫大??礃幼硬∪说钠⒛[得很厲害啊,外面就能看見腫塊?!蓖踝栽谡f:“我沒見過病人?!?/p>

鄭醫生不說話,繼續看病歷,王自在捧著咖啡,鄭醫生說,“你再買一個菠蘿派?!蓖踝栽谮s緊起身,買了個菠蘿派回來,放到鄭醫生手邊,自己拿起一塊炸雞啃。鄭醫生吃菠蘿派,吃完了擦手,王自在吃完了一塊炸雞,問:“這大宗師是誤診了嗎?不是白血病說是白血病?!编嶀t生說,“沒有誤診,大宗師給出的診療意見都很合理,這不是有會診記錄嗎?醫生說是骨髓纖維變性,有了檢查結果,大宗師也可以做出這個判斷?!蓖踝栽谡f,“不是白血病就好?!编嶀t生也拿起一塊炸雞:“并不是,骨髓纖維變性更麻煩?!蓖踝栽趩枺骸斑@病更厲害?”鄭醫生說:“從醫院來說,治療白血病,我們的經驗更豐富一些?!蓖踝栽谔统鍪謾C,查看什么是骨髓纖維變性,聽鄭醫生自言自語,“喲,他還有前列腺癌?”鄭醫生翻到第一份病歷,又翻到中間一份病歷:“病人最先是去檢查前列腺的,當時的結果PSA正常,半年后檢查出骨髓纖維變性,又過了幾個月,查出來還是有前列腺癌,這個問題就復雜了。醫生要決定先治哪一個。先治前列腺,然后再切除脾臟再進行骨髓移植,這是一種方案。也可以切除脾臟,做骨髓移植,等病人身體恢復,再做前列腺治療,這是另一種方案。要看病人的具體情況。病人有兄弟姐妹嗎?”王自在一怔:“這我可不知道?!编嶀t生解釋:“如果他有兄弟姐妹,骨髓移植的排異概率就低,如果是陌生人的骨髓移植,排異概率就高一些。百分之十對百分之三十吧?!?/p>

旁邊坐下來一對母子,媽媽囑咐兒子快點兒吃。隔著一桌,一位中年婦女拉著店長坐下,盤點這月的業績。王自在問:“這位病人五十五歲,他還能活多久???”鄭醫生笑:“醫生可不是算命的?!蓖踝栽谡f:“可醫生也離不開統計,你不是說百分之十對百分之三十的概率嗎?”鄭醫生點頭:“我覺得十年問題不大,如果一切順利,再活幾十年都是可能的。但他的病也很兇險,他要先做脾臟切除,這個問題不大,但骨髓移植很麻煩,患者要服用很多藥物來抑制自己的免疫系統,有很多副作用——惡心、脫發、蕁麻疹、口腔潰瘍、腹瀉、虛弱。有一周非常危險,那一周他根本沒有免疫力?!蓖踝栽趩枺骸耙遣恢委熌??就這樣扛下去,能活幾年?”鄭醫生說:“怎么能不治呢?”王自在說:“我是說,這個病是不是很危重?”鄭醫生說:“當然,如果不治療,那病人頂多扛兩年?!边吷系膵寢寙杻鹤?,今天在學校都學了什么,兒子支支吾吾地回答,店長在抱怨安格斯牛肉漢堡中的羅馬生菜價格太貴,菜葉容易發黑,中年婦女說安格斯是我們的招牌,一定要用新鮮的生菜。鄭醫生問:“我說的這些對你有用嗎?”王自在說:“有用,有用?!编嶀t生掏出一支圓珠筆:“我給你做一些注解吧。你回去看這些檢查報告這些診斷意見,可能還是會有不明白的地方,我給你寫下來,你就知道該怎么去查資料。這病歷上能寫字吧?”王自在答:“能寫,這都是打印件?!?/p>

鄭醫生從第一份病歷開始做批注。邊上座位的兒子開始寫作業,中年婦女開始講職場勵志。王自在問:“他這個又要治前列腺癌,又要做骨髓移植,得花不少錢吧?”鄭醫生不抬頭:“要花不少錢?!蓖踝栽趽u頭:“我估計他不會買保險?!卑胄r后,鄭醫生收起筆,把病歷還給王自在。王自在看病歷空白處,字跡清晰地寫了很多注解,連忙道謝,鄭醫生說,“您別客氣,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我們平常就要向患者解釋各種問題,向患者家屬解釋各種問題?!蓖踝栽邳c頭:“我知道,社會工作部,這只有咱們大醫院才有吧?像山西臨汾市的醫院,不會有人做這個工作吧?”鄭醫生說:“都要慢慢來吧,大宗師系統能做很多事情,但也有不能做的事情,患者和患者家屬需要的不只是一臺機器?!蓖踝栽谡酒鹕?,跟鄭醫生握手,兩人出了麥當勞,鄭醫生去坐地鐵,王自在還有一大堆問題要問,但不知從何說起,和鄭醫生告別,也趕緊往家走。

到了家,脫鞋,王自在把文件夾放到鞋柜上。屋里黑著燈,餐桌上擺著中午的剩飯,一份五花肉熬白菜結了一層白色的油脂,王自在聞到一種臭味,不是剩菜發出來的,而是這屋子里幾年來積攢下的腐朽之氣。王自在打開窗,開始收拾廚房,先擦灶臺,取下火蓋,下面的螺絲銹住了。王自在拿出一把小錘子,輕輕敲了敲,螺絲擰下來,掀開灶面,露出底座,底座上有一大片黃色的斑跡。帶上乳膠手套,倒上清潔劑,王自在開始擦爐灶。媽媽聽到廚房里的動靜,走過來說,你這兒丁零當啷干什么呢?我們都不餓,晚上熬點兒粥就行了。王自在說,我把這兒收拾一下就熬粥。擦完灶臺,王自在打開冰箱,找出一個小南瓜,切成片,拿出鍋,覺得鍋上有一層油,抹上清潔劑刷鍋,然后放入小米和南瓜,加水,煮粥。打開冰箱,把里面的二八醬、芝麻醬、醬豆腐、黃豆醬、甜面醬、郫縣豆瓣醬、燒烤醬等瓶瓶罐罐都拿出來,見冷凍室結了一層厚厚的霜,索性把電源拔了。冷凍室里有一條羊腿,還是春節時居委會發的福利,凍了小半年,像石頭一樣硬。收拾完廚房,王自在開始收拾衛生間。抽屜里有幾塊沒拆包裝的肥皂,幾支牙刷,一根項鏈黏在抽屜底部,斑斕的石頭上有一層黑色的污垢,王自在打上肥皂沖洗,拿給媽媽看,“您看我找到什么了?”媽媽說,“這是什么?”王自在說,“這不是您的項鏈嗎?”媽媽接過來端詳,“這不是我的?!蓖踝栽谡f,“那難道是我的?”媽媽說,“我先收起來吧?!眿寢尠秧楁湻诺揭鹿窭?,王自在說,“咱們該做一次大掃除了。這屋子里全是味兒。咱們應該再刷刷墻。您看這燈帶,都暗了,也該換了?!眿寢屨f,“回頭再說吧?!?/p>

爸爸媽媽喝完了粥,王自在給爸爸洗澡。他湊近爸爸的腋窩,聞了聞,沒什么味道。他靠近爸爸,爸爸嘴里的牙沒剩幾顆了,但也沒有太大的味道。他忽然想,那個劉長久怎么洗澡呢?那個VAD是不是怕水???他給爸爸換上干凈的床單,把舊床單放到洗衣機里。爸爸穿上一條棉毛褲,棉毛褲掉了下來,王自在說,“這褲子松緊帶壞了,我回頭給您買一條新的?!卑职滞咸嵫澴?,“不用買新的,這個就挺好,松緊帶太勒,我這腰上癢癢?!蓖踝栽谡f,“我給您買一條松快點兒的?!卑职滞约旱难澮d里塞上一塊紙巾,“我拎著就行?!币粩[手,褲子又掉下來,露出半拉屁股,爸爸再提上褲子,“我還是想再看看中醫?!蓖踝栽谡f,“那我這兩天帶您去社區醫院看看,我認識那里的陳金根大夫,讓他給您好好看看?!卑职痔上?,“好,好?!?/p>

洗衣機發出蜂鳴,床單洗好了,王自在晾上床單。冰箱下面有一灘積水,王自在用抹布擦拭。爸爸關燈睡覺了,不一會兒又窸窸窣窣起來,王自在扶著他去上廁所,爸爸坐在馬桶上,王自在問,您撒得出來嗎?爸爸說,撒得出來。王自在說,撒得出來就好,尿多點兒不怕。爸爸回到床上睡覺,王自在靠在沙發上,吸頂燈投下白晃晃的光,王自在隱隱感覺有一套系統正以上帝視角俯瞰眾生。那個叫于東升的,會撩開衣服讓老婆劉香芬看看他腫大的脾,他說,這玩意兒沒啥用,切了就切了。劉香芬眼圈紅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劉長久回到家中,他想洗個澡,可每次淋浴都要把VAD放進一個密封的塑料袋子里,他怕密封袋漏水,拿著一條毛巾,放到水龍頭下沖濕,用濕毛巾擦拭身體。陳思達躺在病床上如同僵尸,他老婆拿著當天檢測的血液指標,看不懂上面的數據意味著什么,她需要一個醫生向她解釋。機器明白所有數據,機器將那一條數據記錄下來,機器早就在陳思達腦袋上打出了一個標簽,寫著“三十天”,今天這個血液指標根本不影響早已經算出來的結果。陳思達的老婆并不知道,馬上就十二點了,過完這一天,陳思達就剩二十九天了。劉長久擦完了身體,準備躺在床上休息一會兒,他還有一千一百九十七天的壽命,他的身體條件不能接受心臟移植了。機器掌握著醫療研究的進展,機器能推算出來,再過兩年的時間,一個完美的人工心臟就會設計出來,不過這個人工心臟只能造福下一代人了。王自在靠在沙發上想,要是一周前那個早上,他不搭理主人翁系統的報警就好了,李世新可以順利完成注銷戶口的手續,主人翁發出的嗡鳴也許是系統出現的一個bug,日后再出啥問題,只是工作上的疏漏。但是,他不能不搭理,主人翁的嗡鳴表示你們這群人的運行中有bug,要把那條蟲抓出來。大宗師該怎么打理李世新呢?這家伙看起來還有足夠長的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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