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華夷風土

2024-03-12 07:57王德威
南方文壇 2024年2期
關鍵詞:華夷風土南洋

作為地理名詞,“南洋”起自明末,泛指中國大陸南方沿海區域,以及南海區域的中南半島、馬來半島,群島還有無數島嶼——即今日的東南亞?!澳涎蟆敝辽儆腥N定義。清代水師曾有“南洋”艦隊,顧名思義,鎮守中國南方海域。更廣為人知的則是中國東南沿海地區人民“下南洋”之舉①。18世紀以來,成千上萬人漂洋過海,來到東南亞墾殖、避難或經商,在20世紀上半頁達到高峰?!澳涎蟆边€有第三義:明治維新后,日本帝國主義興起,對南海乃至南太平洋區有了覬覦之心,因有對“內南洋”與“外南洋”的前進計劃,終于導致太平洋戰爭。

如果“東南亞”是二戰之后,西方區域政治所炮制的地理坐標,“南洋”的命名則引起更繁復的歷史及情感脈絡②。南洋曾經是華人移民海外的首選,東西殖民勢力競逐的所在,海上絲路通往印歐的必經之地,革命起點或流亡的終點,華洋種族、文化交錯的舞臺。南洋海域寬廣,島嶼星羅棋布,華人蹤跡幾乎無所不在;他們安家落戶之際,也持續思辨鄉關何處。落地生根、葉落歸根或再度漂流的選擇未嘗或已。時至今日,南洋依然是中國與世界交鋒的核心場域,南沙海權、“一帶一路”等政經操作此起彼落。

華語南洋

華語語系研究不能不以南洋為重心,因為這一地區幾乎揭露了所有相關議題或正或反的意義。過去三百年來,南洋吸引了上千萬中國移民,至今后裔超過三千四百萬,形成海外最大的華語聚落。移民來到異鄉,與當地世居民族及西方殖民勢力不斷周旋,尋找立足之地。失去朝廷國家的庇護,他們必須仰賴宗親會黨力量,用以自保;與此同時,他們內部的分合斗爭一樣復雜多變。華人以熟悉的方言鄉音溝通,作為辨識彼此的標志,甚至國族認同符號。早期移民心懷故土;從辛亥革命到共產革命,他們效力輸誠的熱情不能小覷。20世紀中期國際局勢丕變,傳統殖民勢力消退,新興國族主義鵲起,冷戰方興未艾,華人如何認同,面臨巨大考驗。

以往華人研究論述奉世界、全球、中文之名,延續萬流歸宗式的中心論。新世紀中國崛起后,封建時代的天下論、王霸說卷土重來,更對全球華人文化帶來莫大壓力。華語語系研究的出現,不啻是正面迎擊。這一研究始于指認華語——方言、鄉音、口語——為形塑海外華人社會特性的最大公分母。一反“中州正韻”所建立的正統與邊緣、海內與海外的主從結構,華語語系論述一方面落實眾聲喧“華”的多元性與在地性,一方面企圖從國族主義與本土主義之間開拓另一種互動平臺。

目前華語語系研究多以西方學院興起的后殖民主義、反帝國論述、文化多元訴求為基礎。他(她)們主張華人既然已于海外自立門戶,就應該放棄故鄉故土之思,融入定居地文化社會,日久天長,華語華文自然消失,族群共和,天下太平,是為“反離散”③。

這類論述雜糅各種理論訴求,昧于歷史千絲萬縷的脈絡,也暴露華語語系研究的困境。16世紀以來,西方殖民勢力侵入東南亞,之后華人移民開始出現。他們與當地世居民族競爭資源,同時也屈從甚至助長西方殖民霸權。實際上華人同時也是被殖民者,僅以籠統的概念將其一語打發,豈非以偏概全?何況華人對內、對外所面對種種階級、宗族、地域、種族、宗教、性別壓力。而以華人移民作為“中華帝國”勢力的前哨,更未免簡化“下南洋”的歷史、政經動機,過分抬舉了明清及民國的海洋政策。

華人與東南亞國家民族主義的糾結,尤其須要謹慎以對。這一地區目前十一個國家中,菲律賓最早于1898年建國,東帝汶則在2002年建國;越南、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則是冷戰期間國際協調下的產物。每一個國家的建立和治理頗有不同,華人的境遇因之有異。泰國華裔基本融入在地文化,印度尼西亞華裔則歷經多次血腥排華運動,幾乎喑啞無聲。馬來西亞華裔約有六百五十萬,為南洋華語世界最大宗,也是學者研究焦點所在。這些國家的華語文化有的已經渙散(如菲律賓),有的依然堅持不輟(如馬來西亞),有的華洋夾雜(如新加坡),有的勉強起死回生(如印度尼西亞)。我們可以從這些現象作出觀察,卻無權越俎代庖,預言華語文化必將甚至必應如何。

“反離散”論者強調華人應該認同定居國,成為多元一體的有機部分。此一論調立意固佳,卻無視不同國家地區內華人生存境況的差異。文化、種族的隔閡,宗教的律令,以及無所不在的政治權謀都使多元號召步履維艱。論者高舉號召全球華裔“反離散”,卻忽略他們被歧視、“被離散”的可能。

更吊詭的是,1955年第一次亞非會議在印度尼西亞萬隆召開,會后中國總理周恩來簽署限制雙重國籍條約,號召華僑就定居國籍作出選擇,不啻成為“反離散”之說的源頭。離散在任何社會形態里都不應是常態,但離散作為生存的選項之一,卻攸關主體的能動性與自決權。

南洋也同時是華語語系研究者清理“何為中國”的戰場。立場尖銳者每每指出早期南洋僑民心懷二志,成為落地認同的最大障礙。事實上,清代與民國對“華僑”的照顧聊勝于無,而華裔的向心力與其說是國族主義作祟,更不如說是對在地情境——以及日后出現的本土霸權統治——的反彈。華語語系研究的興起源出于對以往中國/海外論述的反思,但當批判者的矛頭對準作為冷戰政治實體的“中國”,將一切問題敵我二元化,反而凸顯自身揮之不去的“中國情結”(Obsession with China):怨恨與欲望成為一體之兩面。這不僅簡化華人對“中國”作為一種文明及歷史進程的復雜認知與感受,也并未能對華裔與在地文化、種族、政教結構甚至生態環境賦予相應的關注。

華夷之“變”

基于以上觀察,《南洋讀本》提出“華夷之‘變”作為論述的基礎。我們認為,與其糾結華語的存亡有無之必要,何不放大眼界,從“華”的他者——“夷”——重新思考“中國”歧義性,與“華”的多元性?“夷”意味他者、外人、異己、異族、異國,既存于中國本土之外,也存于中國本土之內。華夷互動的傳統其來有自,更因現代經驗不斷產生新意。中央與邊緣,我者與他者,正統與異端不再是僵化定義,而有了互為主從、雜糅交錯的可能。

相對“華夷之變”,“華夷之辨”是更為一般所熟知的觀念。這一觀念最初可能以地緣方位作為判準,乃有“中國”與“東夷西戎、南蠻北狄”的區別。彼時的“華”僅止于黃河流域中游一小塊地區,其余都屬于“夷”。這是中國本土以內的世界觀。但只要對中華民族、地理史稍有涉獵,我們即可知即使漢族以內,也因地域、文化、時代的差距產生許多不同結構。五胡亂華以前的南方被視為蠻夷舌之地,日后成為華夏重心,即是一例。歷代各種漢胡交會現象,或脫胡入漢,或脫漢入胡,多元駁雜的結果一向為史家重視,更不論所謂異族入侵以后所建立的政權。蒙古族建立的元朝,滿族建立的清朝只是最明白的例子。影響所及,東亞從日本到韓國皆相互比照,作出具體而微的回應。

華夷論述的關鍵之一是不僅以血緣種族,還以“文”——文字,文學,文化,文明——作為辯證正統性的基礎。京都學派學者宮崎市定的說法值得思考:“‘文的有無,卻可確定‘華與‘夷的區別。換句話說,‘文只存在于‘華之中,同時,正是由于有‘文,‘華才得以成為‘華?!雹堋拔摹辈槐厥芟逓闀鴮?、文字、符號。在此之外,“文”的意義始自自然與人為印記、裝飾、文章、氣質、文藝、文化,終于文明?!拔摹笔亲匀坏能壽E,審美的創造,知識的生成,也是治道的顯現。但“文”也是錯綜、偽飾、蘊藏的技藝。

“文”的彰顯或遮蔽的過程體現在身體、藝術形式、社會政治乃至自然的律動上,具有強烈動態意義?;诖?,明亡之后日本人所謂“華夷變態”或朝鮮人所謂“明亡之后無中國”⑤,都以海外華夏文化正朔自居。滿人以異族入主中原,則以“有德者”承接華族文明的正當性⑥。時至清末,西風壓倒東風,以往的華夷天平向“夷”傾斜,林則徐“師夷之長技以制夷”說首開其端。

西學東漸,如何描述、定義現代的“中華”文明成為不斷辯證的話題。民初革命者從“驅除韃虜”改向號召“五族共和”,五四之后知識界的科學、玄學之爭,中國共產黨百年從信仰馬恩列斯,到力圖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變化可見一斑。

我建議重新檢視傳統“華夷之辨”觀念,而代之以“華夷之變”?!氨妗笔穷秤虻膮^分,“變”指向時空進程的推衍,以及文與文明的彰顯或渙散、轉型或重組。以南洋華人社群為例,華人移民或遺民初抵異地,每以華與夷、番、蠻、鬼等作為界定自身種族、文明優越性的方式。殊不知身在異地,易地而處,華人自身已經淪為(在地人眼中)他者、外人、異族——夷。更不提年久日深,又成為與中原故土相對的他者與外人。遺民不世襲,移民也不世襲。在移民和遺民世界的彼端,是易代、是他鄉、是異國、是外族。誰是華、誰是夷,身份的標記其實游動不拘⑦。

南洋華僑曾被譽為“革命之母”,即使羈留海外也遙望中原。辜鴻銘、林文慶都來自土生(與在地人混血)華人背景,在西方接受教育,理應疏于認識華族文化。但他們對正統的信念如此深厚,甚至成中國土地上的異端??箲?、解放戰爭期間大批華裔青年回到中國效忠祖國,與此同時,大批文人來到南洋,或避難或定居。1947到1948年馬來亞半島,南來與本地文人為現實主義文學展開辯論,將華夷問題南洋化。其中金枝芒強調馬華文學可以“暫時是中國的”,但“內容必須永遠是馬來亞的”;胡愈之則稱僑民文學效忠對象永遠是祖國⑧。兩人都是抗戰前后從中國來到南洋,立場卻如此不同!十年之后馬來亞聯合邦獨立,以往的移民必須就“遺民”或“夷民”的身份之間,做出選擇。與此同時,華文教育之爭浮上臺面,背后正是對“文”作為華夷論述基準點的艱難博弈。

當華夷之“辨”轉為華夷之“變”,我們才真正意識到批判及自我批判的潛能。與其說“華夷之變”是有關非此即彼的“差異”,不如說是一種你來我往的“間距”⑨。間距并非產生一刀兩斷的差異,而有移形換位的脈絡——那是“文”的從有到無,或從無到有的痕跡。華族文化與文明是在不斷編碼和解碼的序列中顯現或消失。在“夷”的語境里,我們觀察“潛夷”和“默華”如何回應中國;相對的,“夷”也可能發生默化、改變(其實意義變動不居的)。

華夷風土

華夷之“變”關注政治、文化隨時空流轉而生的變遷,也關注“時空”坐落所在的環境與自然的變遷。我曾以“華夷風”描述華夷之“變”。關鍵詞是與Sino“phone”諧音的“風”。莊子所謂“風吹萬竅”,“風”是氣息,也是天籟、地籟、人籟的淵源?!帮L”是氣流振動(風向、風勢);是聲音、音樂、修辭(《詩經·國風》);是現象(風潮、風物,風景);是教化、文明(風教、風俗、風土);是節操、氣性(風范、風格)?!帮L以動萬物也?!薄段饔斡洝肥锍鍪?,“因見風”。華語語系的“風”來回擺蕩在中原與海外,原鄉與異域之間,啟動華夷風景。我們既然凸顯“風”的流動力量,以及無遠弗屆的方向,就該在華夷理論與歷史之間,不斷尋求新的“通風”空間。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因此任何有關“風”的理想同時也必須關乎“風險”的蠡測。風險的極致是破壞與毀滅——任何理論無從排除的黑洞。這就帶入“風”的政治性層面。華夷“風”的研究因此也必須思考“勢”的詩學⑩?!皠荨庇形恢?、情勢、權力和活力的含義;也每與權力、軍事的部署相關。如果“風”指涉一種氣息聲浪,一種現象習俗,“勢”則指涉一個空間內外,由“風”所啟動的力量的消長與推移。前者總是提醒我們一種流向和能量,后者則提醒我們一種傾向或氣性,一種動能。這一傾向和動能又是與主體立場的設定或方位的布置息息相關,因此不乏政治意圖及效應。更重要的,“勢”總是暗示一種情懷與姿態,或進或退,或張或弛,無不通向實效發生之前或之間的力道,乃至不斷涌現的變化11。

華夷“風”提醒我們,目前華語語系研究在關注冷戰格局下的政治地理外,是否輕忽了環境——自然的也是人文的環境——的重要性。一旦我們思考自然環境如季風、土地、氣候、水草、海洋如何介入、形塑南洋人文地理,華夷視野陡然放寬。從山風海雨到物種聚落,從草木蟲魚到習俗傳說,以此形成的博物世界與生活形態,可稱之為“華夷風土”?!赌涎笞x本》提議以“華夷風土”作為論述再出發的起點。

不論中西傳統,“風土”都是古老的觀念,也都同時納入自然生態和人文風俗的含義12。風是大氣流轉的現象,也是傳導文明的動能。南洋之所以吸引大量華人移民,與氣候因素息息相關;十一月到次年四月的東北季風、五月到十月的西南季風循環吹拂,啟動這一地區的航?;顒右约百Q易網絡,是為“風下之地”13。循此,我們思考季風之下,土與地的意義。在中國、古希臘和古印度文明中,土地不僅被視為吞吐萬物的根本,也是文明運作的起源。中國五行傳統“金木水火土”以“土”為其他四行的基底14?!渡袝虻洹氛献匀蛔兓?、時序方位、鳥獸人民。風的狀態難以捉摸,但一經定位,有了四方分化,也有了四方土的概念。就其中者為“中土”,與同時出現的“中國”的意義相連貫15。

現當代東西學界對土和土地的思考另辟蹊徑。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眼中的“大地”舒朗無垠,但也深不可測,與世界相對立。藝術的意義之一即在于讓隱匿、遮蔽中的大地向世界“敞開”16。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的意象詩學則強調土地既是生命與力量迸發的起始,也是死亡與吸納蘊藏的歸宿17。楊儒賓認為土最重要的意義在于創生與“報本反始”:“寬廣才能普及萬物,深厚才能承載萬物。此種厚德的理念只能來自土,而不可能來自其他自然因素?!?8后人類學研究者哈拉維(Dona Haraway)則批判自命不可一世的“人類世”(Anthropocene)對地球帶來的破壞,轉而著重“地緣世”(Cathulescene)19,意即人所立足的地上與地下無限生物與非生物共存的關系世界。

近代西方風土學(mesology)起源于19世紀的菲爾德(George Field)與羅賓(Charles Philppe Robin)等對自然生態與物種分布的探討。在東方,風土學的突破自和辻哲郎的《風土:人間學的考察》(F?do:Ningengakuteki k?satsu,1935)。和辻深受海德格爾啟發,從精神現象學角度探討人的存在意義20。相對于海德格爾側重人的存有與時間的關系,和辻強調人的存有與空間的關系。他提出“風土”,意指“土地的氣候、氣象、地質、地味、地形、景觀等的總稱。古時又叫作水土,其概念的背后,是把人類環境的自然以地水火風來掌握的古代自然觀”21。

和辻不以“自然”而以“風土”概念作為研究焦點,意味深長:風土離不開人的身影,自然的元素如地、水、火、風必須在人所在的時空坐標中發生作用。和辻考察季風、沙漠、牧場三種風土現象,并以此推論人如何因應環境形塑其存在的意義體系,從感官反應(如冷熱)到人際價值形成詮釋互動。這一風土意識與經驗的形成具有社會性,因此和辻關注的不是作為個別存在的人,而是人與人所形成的關系網絡:“人間”。風土是“間柄存在的我們”(間柄即人際關系)。話雖如此,論者也指出潛藏在和辻風土論下的黑格爾史觀,以國家作為總攝一切人間差異性的終極存在。和辻認為南洋季風帶有社會的被動性和惰性,隱隱顯露其偏見和偏見之后的政治命題22。

臺灣學者洪耀勛受到和辻哲郎風土論的啟發,將民族性的研究置于“血”與“地”對比,強調后者的重要性。對洪耀勛而言,“地”并不單純指涉氣候、自然與生物景觀等物質性的“地方”概念,而是指“人”在長久的“時間”之中與此“地”(臺灣)的生存互動關系,由此產生風土的特殊性。洪耀勛認為,中國臺灣與大陸的南方氣候環境相似,然而其生存關涉促使島上人民意識其“特殊性與特異性”。他其實呼應和辻哲郎風土論背后的黑格爾式辯證法,將物我、主客的異同邏輯輾轉證成為國家主義的一統邏輯23。

1960年代末,法國地理學家邊留久(Augustin Berque,b. 1942)接觸和辻哲郎的研究,并將其發揮成更具特色的風土論。邊留久認為西方的環境學、生態研究不脫啟蒙主義以后的主/客、物/我二元論述結構,相對于此,風土論提醒我們二元論之外的第三種可能。邊留久引用和辻哲郎的觀點,指出風土即是人立身于天地之間的“結構時刻”。由此生發生命—技術—象征(bio-techno-sybolic)三者的聯動關系,缺一不可。邊留久特別強調“風土的中介性”(mediance),意即在時空不斷演化的過程里,環境生態、人為技術、表意象征之間互為主客的動線,其結構與演繹形態總不斷交錯跨越(trajection)24。

邊留久修正了和辻哲郎風土學所潛藏的目的論,轉而關注風土的積淀性、孔隙性(porosity)以及潛能性。換句話說,盡管自然亙古存在,在漫長的歷史軌跡里,人與環境互為因應,所構成的生存模式和價值、信仰體系形塑了風土的特色。這一特色有其生成的邏輯,但卻不是必該如此的命定。同樣的天氣,在不同人種文化詮釋下,有了不同的感受和對應方式。

延伸邊留久的看法,我們不妨思考風土學的對應面,神話學(mythology)。在此,神話不僅指涉先民與不可知的自然或超越力量互動的想象結晶,也指涉當代社會約定俗成,甚至信以為真的知識系統25。風土學與神話學都牽涉每一個社會面對環境可知或不可知的現象,所發展出的實踐法則和價值系統。風土學落實生命—技術—象征于日常生活,神話學則凸顯從迷信到迷因(meme)的“感覺結構”。

舉例而言,“安土重遷”一向被視為華夏文明空間觀念的重點,但在華夷交錯的南洋,這一觀念遭遇微妙挑戰。早期華人移民帶來家鄉的耕作技巧和生活習俗,但面臨不同氣候環境,必須作出因應。水土不服之際,他們每每祈靈大伯公。學者有謂大伯公為春秋吳人祖先太伯,或檳榔嶼天地會領袖的張理。許云樵則總結大伯公為南洋最普遍的神祇,其性質與中國的土地公無異26。橘逾淮為枳,神明亦若是?“土”已經發生位移,移民甚至他們所信奉的土地神明都須在故土還是本土間作出抉擇。華夷之變發生在最根深蒂固的“土德”想象與執崇拜上。

和辻哲郎、洪耀勛、邊留久等現代風土論對華語語系研究有什么意義?一如前述,部分華語語系研究依賴后殖民與反帝國理論,推動解放與多元的理想。這雖然看似理所當然,但理論與實踐的差距過大,不免予人居高臨下的印象。我們介紹風土論,因其不僅為政治掛帥的華語語系研究帶來人間煙火,從而豐富其政治的意涵,尤其提醒我們環境地理——物的環境,人的環境——的重要性。

南洋現場

回到南洋現場。我們必須反省,在控訴殖民者與定居殖民者和帝國勢力之余,我們對這四百五十萬平方公里的水域和地形,或存在其間的人或物,有多少理解?東南亞人口六億七千萬,居全球總人口數十二分之一,民族多達九十種以上,華族只是其中之一,以比例而言約在百分之六上下。這一地區處于地殼運動最活躍的地帶,太平洋板塊、印度洋板塊、歐亞板塊彼此擠壓,造成地震火山。1815年爪哇以東松巴哇島上坦博拉(Tambora)火山爆發,釋放的能量相當于二次世界大戰廣島原子彈爆炸威力的八千萬倍,是人類歷史所記最猛烈的火山爆發。2004年南亞大海嘯,失蹤和死亡人數超過三十萬。

從大歷史角度來看,唐代以前中國關于東南亞海域只有零星記載(如東晉法顯取經由南洋海道回到中國)。中國商人遲至宋代晚期才成為貿易???;官方海上行動如13世紀元軍侵爪哇,15世紀鄭和下西洋其實只是例外。在此之前,馬來人、印度人、阿拉伯人早已構成串聯東西海域的網絡。16世紀后,歐洲探險者憑借船堅炮利,進入東南亞,華人隨之而至,但一直要到19世紀,殖民者的礦場及種植業大盛,需要密集勞力與技術,華人移民才大批涌入,開枝散葉,直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

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觀察南洋華夷風土的流變。呼應邊留久的說法,風土不僅體現于山川風物,民情習俗,更是一種“生命—技術—象征符號”相互關涉的過程。每一進入南洋自然場域的族裔及文化,都為此處帶來特定表述方式,從耕作到生死,從衣食到信仰,無不如此。我認為,華夷風土特色之一,在于印證“文”——從文字到文化;從天文、地文到人文——的消長27,語言只是最明白的印記之一。

公元1296年初,溫州人周達觀奉使真臘,即今日柬埔寨。使節團經四月水陸行旅來到真臘國都吳哥城,逗留一年之久。周達觀將所聞所見記錄成文,即為《真臘風土記》。全文八千五百余字,分為四十節,詳細記述都城王室、民情風俗、動植物與耕作景觀。日后吳哥城覆滅,甚至無從查考。直至19世紀《真臘風土記》被翻譯為英德法文,法國探勘者按圖索驥,終于在1860年代發現吳哥古城遺址。距離周達觀初抵吳哥已經是五百六十年后。

《真臘風土記》既以“風土”為名,對我們的研究有如下啟發。蒙古帝國勢力進入中南半島,先后攻伐占成、安南,周達觀使真臘即為延伸其勢力之舉。首先,周達觀為南方漢人,生于元滅南宋之際,代表蒙古王朝出使真臘,他的背景、敘事和見聞都充滿華夷交錯色彩。帝國視野無遠弗屆,但邊陲所見,還是從穿衣吃飯開始。其次,元使團在吳哥逗留一年,并非全為交涉談判,而是必須等待翌年西南季風吹起,以及大湖水漲,方能回航。氣候成為影響帝國動能的條件。不僅如此,吳哥王朝雖曾是真臘黃金時代,但由于當地氣候濕暖,戰亂頻仍,國土變遷。除出土碑文外,文字記錄甚少,文物亦多散失?!墩媾D風土記》雖為私人游記,卻能補正史之不足,成為蒙古王朝與南洋交往的歷史見證。

《真臘風土記》之后,有關南洋風土文字所在多有。風土的含義未必僅僅局限于經驗紀實,而更是人與環境互涉的“結構時刻”,是自然與聚落,實證與感受的雜糅體現?;蛴眠吜艟玫亩x,風土性指向物/我二元論之上的第三種存在,總帶有中介的象征元素。這也是《南洋讀本》借用文學作為詮釋“華夷風土”的動機所在。

借著過去百年記錄、想象南洋經驗的文本,我們得以觀察華人如何與在地的自然、人種和物種互動,史話與“神話”交纏,形成特有的詮釋方法。這些文本包羅廣闊,有關“南洋”虛虛實實蔓延開來:從“蕉風椰雨”到“群象和猴黨”,從“靜靜的紅河”(潘壘)到“峇都帝坂圣山”(李永平),從去國離鄉到入鄉隨俗,從“濃得化不開”(徐志摩)到“流俗地”(黎紫書),從世居民族“拉子婦”(李永平)到“鄭和的后代”(郭寶崑),從達雅克人、巫人、印度人、荷蘭人、英國人、日本人,到中國潮州人、閩南人、廣府人、海南人,從殖民壓榨到民主奪權,從娘惹峇峇到遺老遺少,從“西貢詩抄”(洛夫)到“星洲竹枝詞”(邱菽園),從榴蓮到“天天流血的橡膠樹”(王潤華),從漢麗寶公主和親到龐蒂雅娜女鬼獵頭,從想當然的偏見到人云亦云的意見,從風土地志到神話傳說。

當然,更重要的是“文”的試煉。舊派文人如許南英、林景仁眷戀古典漢詩形式,啟蒙者如方修、蕭遙天等引進白話現實主義。作家有的如李天葆等將華埠風情寫得猶如鴛蝴小說,有的如溫祥英、白垚實驗現代風格,有的如李永平操練中文如此精益求精,以致沉浸如“秘戲圖”般的樂趣。在光譜的另一端,華文華語漫漶,華夷文化的痕跡以不同文字出現字里行間。印度尼西亞作家如湯順利等以印度尼西亞文,馬華作家如楊謙來等以馬來文寫作。馬華作家林玉玲(Shirley Geok-lin Lim)、陳團英(Tan Twan Eng)、歐大旭(Tash Aw)及菲華作家(Kenneth Yu)以英文寫作;新加坡印度裔作家瑪·依蘭坎南(Mā Ilankannan)以淡米爾文寫作華人與淡米爾人的跨文化故事。

《南洋讀本》分為四輯,各以地理海洋形式作為進入南洋風土之途徑:

半島:中南半島(馬來半島)西臨孟加拉灣、安達曼海和馬六甲海峽,東臨太平洋與南海。目前包括越南、老撾、柬埔寨、緬甸、泰國五國以及馬來西亞西部,早自《史記》即記載中國內陸與此區的活動,包括南方絲綢之路,近世則是華人移民最重要的目的地。中南半島上的華夷遭遇無比動人,深山、叢林、與河流都承載著動人心魄的歷史故事??箲饡r期華人機工、學生循滇緬公路北上,留下斑斑血汗,野人山森林于今埋藏多少戰士枯骨。冷戰如何改變土地?柬埔寨土地下仍埋著未引爆的地雷,罌粟花掩映的泰緬金三角,還有馬來膠林深處的左翼勢力……。

半島各處分布大大小小的華族聚落。錫都怡保曾有過繁華歲月,如今新舊街場依然人來人往。州府吉隆坡五方雜處,演繹一代移民悲歡離合。馬六甲海峽的暖風一路吹上半島,午后的日頭炎炎,留聲機傳來的粵曲混搭時代流行曲,此起彼落的麻將聲,印度小販半吊子的惠州官話叫賣聲,串烤沙嗲和羊肉咖喱的味道……。唐山加南洋,一切時空錯位,但一切又彷彿天長地久,異國里的中國情調。

海峽:南洋海域航道縱橫,海峽成為商家、兵家必爭之地。馬六甲海峽、巽他海峽、龍目海峽、望加錫海峽等是其中較為知名者。馬六甲海峽位于馬來半島與蘇門答臘島之間,地處太平洋、印度洋的交界處,全長八百公里,最窄處僅二點八公里,重要性有如蘇伊士或巴拿馬運河。世界四分之一的運油船經過馬六甲海峽。海峽水流平緩,淺灘與沙洲處處,加以印度尼西亞火耕傳統,每每帶來濃煙。已有環境學家憂慮千百年后,海峽是否仍能暢行無阻?

馬六甲海峽兩側的新加坡、馬六甲、檳城、棉蘭等港口城市因地利之便興起,亦為華裔聚集重鎮。前三者曾構成英屬海峽殖民地,新加坡尤為要沖??涤袨?、丘逢甲、郁達夫等晚清民國人士經此流亡,都曾留下感時傷世的詩文。丘逢甲過馬六甲如是寫著:“南風吹片帆斜,萬疊山青滿喇加,欲問前朝封貢事,更無人說帝王家?!?0世紀30到50年代,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殖民地華裔青年如王嘯平、黑嬰、韓萌經新加坡回到祖國參加革命,更有意義的是邱菽園、威北華、潘受等不同世代文人選擇在此安身立命。檳城18世紀末華人進駐開發,也是海外會黨與革命力量的發源地,孫中山的故事至今流傳不息。與檳城隔海峽遙望的棉蘭則有大量印度尼西亞華裔居住。甲午戰爭后臺籍文人許南英來到棉蘭謀生,病逝于此,其子許地山也曾到緬甸任教。1914年臺灣板橋林家后裔林景仁娶棉蘭僑領張耀軒之女張福英為妻,其間來往南洋、中國,留有不少舊體詩作如《題摩達山詩草》。其妻張福英晚年移居新加坡,以《娘惹回憶錄》回憶一生海峽情事。

海洋:本書最后一輯關注海洋——南洋風土最后的歸宿。在太平洋和印度洋間,東南亞包括爪哇海、蘇拉威西海、蘇祿海、班達海、南中國海等大小海域。1498年葡萄牙航海家麥哲倫(Ferdinand Magellan)登陸印度西南岸,開啟所謂大航海時代。1512年葡萄牙船隊推進到香料群島最遠端班達群島,1521年麥哲倫抵達菲律賓,發現環球航路。但此前一千年,此區水手已經在香料群島、印度與中國間航行無阻,甚至遠達阿拉伯與非洲海岸。海上絲路其實遠比路上絲路繁忙,到了21世紀因為中國“一帶一路”倡議重而受重視。

與此同時,中國人——商旅和苦力,使節和海盜、亡命者和革命者——絡繹于途,帶來更深遠的影響。當神州大陸不再是安身之地,他們四處漂泊、流寓他鄉,成為現代中國第一批離散者。那是怎樣的情景?康有為、丘逢甲、邱菽園、許南英、郁達夫……,南中國海一艘又一艘的船上,我們可以想見他們環顧大海,獨立蒼茫的身影。但也許與他們所搭乘同一條船的底層,成百上千的豬仔與流民一道航向不可知的未來。

1405到1433年鄭和七下西洋,啟動近代中國與東南亞的外交及經濟關系,馬來西亞典籍《馬來紀年》更記載明代漢麗寶公主遠嫁馬六甲蘇丹滿速沙的傳說。20世紀初,許地山的商人婦在船上眺望大海,娓娓傾訴自己的南洋冒險,金門華僑黃東平穿過七洲洋(臺灣海峽西南至海南島東北之間的海域)航向荷屬東印度殖民地——今天的印度尼西亞。到了20世紀下半葉,郭寶崑的戲劇延伸鄭和故事,叩問鄭和豈有“后代”的吊詭;白垚則將漢麗寶傳說化為詩劇,從女性觀點思考離散和歸屬的選擇。印度尼西亞部落文化饒有南島語系的特征,讓臺灣蘭嶼達悟族作家夏曼·藍波安產生尋根沖動。他登上遠洋漁船直駛南太平洋,在那里,茫茫大海讓他終于有了歸鄉的感覺,而船上來自四川山區的羌族少年則將華夷遭遇投向更渺遠的地平線……

島嶼:相對于中南半島和馬來半島,南洋海上有超過兩萬五千個島嶼與群島。分屬于文萊、東帝汶、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菲律賓以及新加坡等國。此區族群主要屬于南島語系(馬來亞-波利尼西亞人、美拉尼西亞人和密克羅尼西亞人),在漢字文化圈外,與半島地區有明顯差異。

婆羅洲在世界島嶼面積中名列第三,目前分屬馬來西亞、文萊、印度尼西亞三國。早在公元五世紀婆羅洲已經出現在中國典籍中;18世紀末華人來此開采金礦,甚至成立蘭芳共和國——亞洲第一個以共和為名的組織。19世紀英國冒險家布洛克(James Brooke)在砂拉越建立布洛克王朝,近年發現石油,成為商家必爭之地。婆羅洲也是馬華作家李永平和張貴興的故鄉;他們少小離家,但島上的一切成為創作源泉。雨林沼澤莽莽蒼蒼,犀鳥、鱷魚、蜥蜴、野豬盤踞,絲綿樹、豬籠草蔓延,達雅克、普南等數十族世居民族部落神出鬼沒。文明與野蠻的分野由此展開,也從來沒有如此曖昧游移。

從婆羅洲延伸出去,蘇門答臘島與郁達夫生死之謎畫上等號,但馬華華裔如威北華來此與世居民族一起反抗殖民勢力。新加坡作家謝裕民以摩鹿加群島——歷史的香料群島——安汶島為背景,寫下明朝鄭和下西洋時期因遇風暴漂流至島上的遺民,歷經十代最終成為世居民族;太平洋戰爭期間中國臺灣籍“志愿兵”陳千武輾轉新幾內亞和爪哇等。而華人蹤跡遠達新幾內亞。

戰爭的創傷縈繞不去。太平洋戰爭期間,華人抗日此起彼落,婆羅洲沙巴的神山游擊隊的犧牲令人肅然起敬,而中國臺灣籍的“志愿兵”陳千武曾隨軍參加東帝汶及爪哇的戰事,日后寫下:

埋設在南洋

我底死,我忘記帶回來

那里有椰子樹繁密的島嶼

蜿蜒的海濱,以及

海上,土人操櫓的獨木舟……

我瞞過土人的懷疑

穿過并列的椰子樹

深入蒼郁的密林

終于把我底死隱藏在密林的一隅

在南洋,千百年來季風冬夏循環吹拂,“風下之地”的人與物起落升沉,不斷重塑這一區域的景觀。華人出現此地,以“南洋”為其命名的歷史并不長久,任何以華語為名研究必須同時是華夷研究。華夷之“變”的觀念帶出華語世界分殊內與外、文與野的流動性,以及更重要的,(自我)批判的異質、異類、異己性。如此,“南洋”是華語世界,也是非華語的世界;是“人間”的世界,也是風與土、山與海的世界。

【注釋】

①李金生:《一個南洋,各自界說:“南洋”概念的歷史演變》,《亞洲文化》第30期。

②“Southeast Asia”或“東南亞”為美國傳教士Howard Malcom(1799—1879)的游記Travels in South-eastern Asia所使用,時為1839年,但在二次大戰期間為英美勢力廣泛采用。

③見如《反離散:華語語系研究論》,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17。

④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翻譯組編譯《宮崎市定論文選集》下卷,商務印書館,1965,第304頁。

⑤林春勝、林信篤編《華夷變態》,浦廉一解說,東京東方書店,1981,第1頁。孫文:《唐船風說:文獻與歷史——〈華夷變態〉初探》,商務印書館,2011,第39-40頁。葛兆光:《從“朝天”到“燕行”——17世紀中葉后東亞文化共同體的解體》,《中華文史論叢》2006年第1期。又,對朝鮮、日本、越南與中國的文化互動與想象變遷,見葛兆光:《想象異域:讀李朝朝鮮漢文燕行文獻札記》,中華書局,2014。

⑥雍正皇帝編纂《大義覺迷錄》卷上,第3頁。孟子曰:“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畢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币妱詵|:《雍乾時期清王朝的“華夷”新辨與“崇滿”》,載張崑將編《東亞視域中的“中華”意識》,臺灣大學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東亞儒學研究中心,2017,第85-101頁。

⑦王德威:《華夷之變:華語語系研究的新視界》,《中國現代文學》第34期。

⑧黃麗麗:《論馬華文學的“潛在寫作”——以金枝芒為例》,《臺北大學中文學報》第27期。

⑨這是余蓮(Fran?ois Jullien,或譯朱利安)的說法。余蓮(Fran?ois Jullien):《功效論:在中國與西方思維之間》,林志明譯,臺北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11,第5頁。類似余蓮的觀察在西方漢學界其實不乏前者從文學角度而言,見Stephen Owen,Owen,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Cambridge,Mass:Council on East Asian Studies,Harvard University,1992),1-28?!安町悺薄伴g距”的觀念,使我們聯想德里達(Jacques Derrida)著名的“差異”(différence)與“延異”(différance)。但是兩者理論背景極為不同。最基本的,如果德西達從事的是意義的解構,余蓮詢問的是意義的效應。后者不作本質/非本質主義的分梳,而強調差異的差異—間距—作為意義不斷涌現、形成的方法。

⑩王德威:《“根”的政治,“勢”的詩學:華語論述與中國文學》,《中國現代文學》第24期。

11由“風”與“勢”所帶動的華夷論述總已具有臨界意識。聽風觀勢暗示一種厚積薄發的準備,一種隨機應變的警覺。此無他,風無定向,勢有起落,我們必須因勢利導。作為文學理論,華夷風研究最大的批判能量在觀察文與言的變動性,提醒溝通的不確定性。我們顧及文與言若斷若續、語焉不詳、意在言外的表述——以及因為政治壓迫、風土變遷、時間流逝而導致文與言的喑啞,乃至消失。

12《國語·周語上》:“是日也,瞽帥、音官以(?。╋L土。廩于籍東南,鐘而藏之,而時布之于農?!表f昭注:“風土,以音律省風土,風氣和則土氣養也?!?/p>

13Philip Bowring,Empire of the Winds:The Global Role of Asias Great Archipelago(New York:I.B. Tauris,2019),Introduction.

14“土”也與三代文明籍田、風土、季節、農耕等概念緊密叩連。女媧“摶土造人”的神話展現土地的生命力,“黃帝”則是“黃土”的具體化,呈現土德與權威。

15見楊儒賓的討論,載《五行原論:先秦思想的太初存有論》,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18,第390-445頁。

16Martin Heidegger,“The Origin of the Work of Art,”in Poetry,Language,Thought,trans. Albert Hofsdater(New York,Harper and Row,1971),43.

17黃冠閔:《在想象的界域上——巴修拉詩學曼衍》,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4,第121-158頁。

18楊儒賓:《五行原論:先秦思想的太初存有論》,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18,第435頁。

19Donna Haraway,Staying with the Trouble:Making Kin in the Chthulucene(Durhamm:Duke University Press).

20Augustin Berque,“The question of space:from Heidegger to Watsuji,”Ecumene,3,4(1996):373-383.

21和辻哲郎:《風土:人間學的考察》,東方出版社,2017,第9頁。

22廖欽彬:《和辻哲郎的風土論——兼論洪耀勛與貝瑞克的風土觀》,《華梵人文學報》第14期。又見朱坤容:《風土與道德之間:和辻哲郎思想研究》,東方出版社,2018。

23林巾力:《自我、他者、共同體——論洪耀勛〈風土文化觀〉》,《臺灣文學研究》第1期。有關洪耀勛的哲學研究縱論,見洪子偉:《臺灣哲學盜火者——洪耀勛的本土哲學建構與戰后貢獻》,《臺大文史哲學報》第81期。

24Augustin Berque,“Offspring of Watsujis theory of milieu(F?do),”GeoJournal,60(2004):389-396,2004.

25Roland Barthes,Mythologies,trans. Annette Lavers(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1972).

26吳詩興:《傳承與延續:福德正神的傳說與信仰 研究——以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為例》,砂拉越詩巫永安亭大伯公廟,2014;見王琛發序言《大伯公、歷史敘述與政治傾向》。

27白居易《與元九書》:“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首之?!?/p>

(王德威,哈佛大學東亞系)

猜你喜歡
華夷風土南洋
中國古代農學風土論的形成、演變與價值
紐約“東村”的南洋菜
華夷一家:長城的經貿與和平
南洋愛國華僑三領袖的赤子情
風土和歷史
論《風土什志》中李劼人的飲食文化書寫
唐代華夷關系理想圖景下的“天下法”解析
葡萄酒產區與『風土』
想象的異邦:非我族類與華夷之別
近代“日本式華夷秩序”的轉型邏輯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