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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里的酒香(短篇小說)

2024-03-18 03:14劉立勤
當代小說 2024年1期
關鍵詞:比比苞谷村里人

劉立勤

1

早飯照例是臘八粥。

粥里有大棗,有桂圓,有猩紅的臘肉丁,有白白胖胖的蕓豆,有花花綠綠的熊貓豆,有紅皮白心的花生米,有白皮紅心的蘿卜丁,有煎得金黃的豆腐條,自然還有白色的大米和金色的苞谷米。譚三頭天夜里把這些東西一起倒進吊罐,火塘里的疙瘩火伸出紅紅的舌頭在罐底繚繞。天亮時分,濃香撲鼻、色彩斑斕的粥就熬好了。他撈起勺子把粥盛到粗瓷大碗里,就著脆生生的腌白菜,呼哧呼哧,一口氣喝了三大碗。放下碗,他抹抹嘴巴,收拾東西準備釀酒。

臘八節是譚三釀酒的日子。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要選擇這個日子。曾經有人問他,他比比畫畫嗚嗚啦啦說了一大篇,沒有人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不過,臘八這天釀出的酒真是好,顏色清亮,入口醇和,喝了不上火,不起痰,頭也不痛。

南溝人都愛喝酒。早晨起來就要喝酒,說是“早酒三盅,一天威風”;晌午要喝酒,說是“中午三杯酒,薄地不空手”;晚飯自然離不開酒,就算有個漂漂亮亮的媳婦在家里候著盼著,還是要喝得東倒西歪,不醉不歸,說這叫“酒醉聰明漢”。

下雨天更是喝酒的好日子,取塊臘肉洗凈煮熟,再炒幾個菜,喊幾個鄰居圍著酒壺喝得天昏地暗。菜無論好壞,酒一定要在火爐上煨得滾燙滾燙的才行。他們說那樣的酒喝起來有滋有味,不傷脾胃,還能壯陽滋陰。

南溝的男人都會釀酒。甘蔗、柿子、麥子、苞谷、紅薯,都可以用來釀酒。人口多的人家每年都要釀一千多斤甚至兩千斤酒,送親戚送朋友,剩下的留給自己喝。人口少的人家也要釀上千兒八百斤酒存在家里,不然他們覺得不好意思出門。

譚三是釀酒的大把式,不說用麥子、苞谷、紅薯這些常規原料釀酒,他還會用洋芋、苞谷秸稈釀酒,甚至連山上挖出的蕨根、葛根,都能被他釀出好酒來。當然,他最擅長的還是釀甘蔗酒。他釀的甘蔗酒有高粱酒的清香,有麥子酒的綿香,有苞谷酒的口勁兒,自然還有甘蔗酒的甘甜。一甑子酒料,別人只能釀出十斤酒,而他能釀出十五斤,酒勁兒絲毫不減。

村里人釀酒的手藝都是從譚三那里學來的。

村里人卻不知道譚三的手藝是從哪里學來的。

譚三是從外地流落到南溝的。

那年冬天特別冷,臘八節的那場大雪一直沒有融化,天地間白茫茫毛茸茸的,像是反穿了一件羊皮大襖,平日奔騰不息的小河結上了一層冰蓋子,連個取水口都不給留。早起的譚大爺用大錘把冰砸開,準備取水做飯時,他家的黃狗沖著他汪汪汪直叫。黃狗喜歡鄰家的貓,鄰家的貓喜歡吃河里的魚,黃狗時常在冰洞里逮魚送給鄰家的貓。他以為黃狗又發現了魚,想給鄰家的貓捉魚獻殷勤呢,黃狗卻咬著他的褲腳把他扯到河對岸。他這才發現河邊的雪地上臥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嘴臉烏青,手腳冰涼,呼吸微弱。譚大爺高聲喊來幾個人,一同把那小子抬進屋里,放在床上。他從柜子里掏出半瓶酒,一口一口均勻地噴灑在小子冰涼烏紫的身上,又從院子里舀來幾盆雪捏成雪球,招呼他們用雪球給他擦頭,擦臉,擦胸口,擦肚子,擦四肢,擦腳,一寸一寸地擦,仔仔細細地擦。擦完上身擦下身,擦完正面擦背面,一遍又一遍,不放過任何一處。他們把一個個雪球擦成了一綹綹的水,一綹綹的水濡濕了被子,流到地面,干爽的地面變成了泥潭。他們仍舊站在泥潭里繼續擦,擦得他皮膚發紅體溫回暖身上冒出淡淡的熱氣,擦得他嘴唇上的烏青漸漸褪去,擦得他眼睛怯怯地睜開,擦得他嘴巴慢慢地張大。這時,他們這才發現他是一個啞巴。

啞巴是哪里人,無從知道;他為何流落到這里,沒法知曉。譚大爺的兩個兒子早夭,老伴也歿了,他喊了一聲“三兒”,就把啞巴留了下來,權當撿了個兒子。為了這個兒子,譚大爺把棺材賣了,拿錢給他買衣服,給他置辦被褥,給他收拾出一間房子,給了他一個家。譚大爺整天笑瞇瞇地喊著“三兒”,笑瞇瞇地教他生火做飯,笑瞇瞇地教他種莊稼。他雖然不會說話,但很聰明,學啥像啥。他念及譚大爺的好,家里家外的活兒都搶著干。他把莊稼種得生機蓬勃,也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譚大爺愛喝酒,高興時要喝,不高興時更要喝,喝得把張胡子叫成李胡子,把李胡子叫成王胡子。那時,村里人還不會釀酒,他們喝的是商店里八毛錢一斤的快曲酒。這酒的口勁兒惡狠狠的,還有一股淡淡的農藥味。不喝心里難受,喝多了頭和胃都難受。每次,看到譚大爺既難受又高興的樣子,譚三就沖著人們比比畫畫嗚嗚啦啦。人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以為他是厭煩譚大爺喝酒。有人想起他來時的樣子,忍不住罵了他一句,狗日的!那人罵完,背起手氣呼呼地走了。

那人走后,譚三也走了。

譚三去了哪里,沒人知道。村里人罵譚三無情無義,嘆息譚大爺命苦,也抱怨那人多管閑事攆走了譚三。罵罵咧咧近三年,人們差不多快要忘記他了,他又回來了。那時正值麥子上場,犁過的麥茬在地里齜著牙,等待著人們插紅苕、種蘿卜或是點黃豆,而譚三在自家麥茬地里栽上了許多黃巴巴的苗子。苗子纖細瘦弱,像是得了一場大病的孩子,也像是三年沒見過糞水的苞谷秧子。天旱時,他一瓢一瓢地澆灌苗子;下雨后,他拔草施肥伺候苗子。他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這些苗子。苗子們知恩圖報,迎著陽光雨露呼呼地生長,長高了,長綠了,也長胖了,挨挨擠擠的,從遠處望去像是電影《紅高粱》里的高粱。但是它們比高粱壯實,比高粱喜人。有人認出那是甘蔗,也有人說它是甜蘆粟,還有人叫它甜桿……叫法不一,但都知道那是釀酒的好材料。南溝土地少,人們舍不得種甘蔗,也沒有人釀過甘蔗酒。有人在外村的親戚家見過甘蔗,也有人在親戚家喝過甘蔗釀出來的酒。

他們說,那酒真好呀,喝進嘴里綿綿的、甜甜的,流到胃里不辣也不燒,關鍵是那酒不傷脾胃,不上頭。

他們想,莫非譚三是想釀甘蔗酒?

2

釀甘蔗酒的灶要大灶。別人多是在田坎邊挖個圓坑,壘幾塊石頭當灶膛;而譚三在房子山墻的外面專門盤了一個酒灶,用青磚砌成,還用石灰黃泥勾了縫,不跑風,不漏氣,能關得住火。酒要年年釀,灶也要年年用,他想得長遠。幾天前,他已把大灶清掃干凈,昨天又燒火暖了灶。暖灶時,他還炒了兩葷兩素四盤菜,燙了一壺甘蔗酒,點了一炷香,燒了一沓子紙錢,朝五方土地神恭恭敬敬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有人忍不住問他,為什么要燃香、燒紙錢、行大禮呢,他比比畫畫嗚嗚啦啦說了一大堆,人們還是不明白,只好圍在他身邊,聽他嗚嗚啦啦地說著,看他前前后后地忙活。

已經九點多了,溫暖的陽光灑過來,大灶四周一片燦爛,夜里落在柈子上的白霜融化了,清新的木香隨著陽光四處飄揚。譚三走出門,把那個青灰光亮的牛頭鍋架在大灶上,用黃泥細致地糊住鍋灶連接處的縫隙,防止煙火從縫隙跑出來。他給底鍋加上水,在鍋沿內側搭上幾根用青岡木做的木條,鋪上盛酒料的竹簾,安上酒甑。酒甑與灶臺交接的地方,用毛巾圍得嚴嚴實實,像是給酒甑圍了一條圍脖,以防熱氣出逃。忙完這些,他架柴生火。隨著一縷青煙散去,紅紅的灶火歡快地跳起來。他把酒料裝進口小底大的酒甑里,堆得四周高中間低,再在中間放上用木頭制作的“中”字形酒溜子,架上銀光閃爍的天鍋,續滿冷水。

這時,他伸伸僵硬的腰,舒了口氣。大家也舒了口氣,靜等酒的到來。

酒好像也著急了——火越燒越旺,底鍋里的水沸騰了,蒸汽溫暖了酒料那顆冰涼的心,酒精與蒸汽相依相偎,意欲私奔,想去外面的世界闖蕩。但它們遭遇了天鍋的阻擊,兩顆火熱的心立馬變得冰涼,凝結出一滴滴晶瑩的水珠,滴落在酒甑中的酒溜子上。水珠越聚越多,慢慢流出來,清涼甘甜的甘蔗酒就成了。

天鍋的水溫決定著出酒率的高低,譚三需要不停地置換冷水。每年這個時候,他家院子里都熱鬧非凡,好像辦喜事一樣,人們來來往往。女人用天鍋舀出來的熱水洗衣服,洗床單鋪蓋;男人則圍著酒甑子喝酒吹牛。酒喝進胃里,小心思就涌上心頭,借機朝女人擠眉弄眼,壯起膽子說粗話。一時間,酒氣彌漫,笑聲連天,歡聲笑語在村子里橫沖直撞。

最高興的還是譚大爺。譚三來了,他成了福佬。地里的莊稼譚三包了,家里的活兒譚三包了,屋里的花銷譚三包了,身上披的、腳下穿的譚三也包了。不知道譚三是從哪里學來的這一好手藝,釀出的酒真是美呀,喝到嘴里是甜的,流到肚子里是暖的。每年釀酒的日子,譚三總要擺上幾桌飯菜,把村里老老少少的爺們兒都請來,倒上剛出鍋的熱酒,讓大家樂呵大半夜。譚三高興,逢人就要比比畫畫嗚嗚啦啦一番,客人也跟著比比畫畫嗚嗚啦啦一番。他們高興,發自內心地高興。

譚三喜歡熱鬧,可如今來看他釀酒的人越來越少了——村里人有的出去打工,有的進城照看孫子,好多人家干脆搬到鎮上或是城里居住了。來看他釀酒的只有幾位老人家了,場面早沒有了以往的熱鬧。好在酒甑里飄出的香氣告訴他,今年的酒又成了。

3

釀酒看起來很簡單,但準備工作從夏天就開始了。

做酒曲必須選擇伏天。那是一年中氣溫最高的日子,即使坐在屋里不動,渾身的汗水也不住地流,人很想變成魚躲在水里,或者變成蛇藏在陰暗清涼的地方不出來。那也是農活最忙的時節,要挖洋芋,要耕麥茬地,要種蘿卜撒蕎麥,要給苞谷薅二道草,分身乏術,根本應付不完眼前的活計,只恨自己沒有孫悟空的能耐。即便這樣,還是有人喜歡圍著譚三轉。他們要學習譚三釀酒的手藝,他們愛上了甘蔗酒。

他們看譚三用石磨把麥子磨細,把白面麩子拌成半干狀,倒進特制的曲匣里,脫下鞋子用腳踩。天氣悶熱,譚三汗如雨下,腿上的汗水順勢流進曲匣。他不管不顧,繼續踩。將曲坯踩硬實后,再一塊一塊地取出來,用新鮮的黃蒿迅速一層一層地包好,整齊地碼放在木柜里發酵。

南溝的人都很節儉,看他把白面這樣糟蹋,覺得可惜,問他磨麥子為啥不留著白面,用黑面和麩子制曲子不行嗎?他比比畫畫嗚嗚啦啦說不明白。喝酒的人講究,說酒是喝到嘴里的東西,踩酒曲為什么要赤腳?還流了那么多汗水進去。他還是比比畫畫嗚嗚啦啦說不明白。十天半月過去,曲坯之間長滿金黃色的霉菌,他才剝下黃蒿,用草繩打十字結把曲塊一塊一塊地綁好,掛到房檐下風干。有人愛惜糧食,做酒曲偏不按照譚三的套路來,而是用麥麩、黑面做原料,用石塊鐵錘錘打代替腳踩,于是做出的酒曲沒有威力,釀出的酒也寡淡無味。

南溝村民做酒母的材料多是苞谷。把苞谷磨成面狀,煮成濃稠的糊糊,盛到粗大的木盆里,晾到手伸進去感覺不到燙時,才把酒曲拌進去。苞谷糊糊本已經絕望了,以為自己會慢慢變冷,變成誰也不理的冷飯,沒想到,酒曲又點燃了它的激情,它們交融一起,生出纏纏綿綿的愛意。愛意越來越濃厚,激情轉化為酒氣,糊糊開始咕嘟咕嘟冒出氣泡。慢慢地,它們感情越來越熱烈,氣泡冒得越來越頻繁,酒氣也越來越濃郁了。酒母就制成了。

酒曲做好,譚三開始等待甘蔗成熟。

深秋,甘蔗熟了,頭頂的籽兒是紫色的,綠色的葉子上泛著一層薄霜一樣的東西。這時,小孩子們可高興了,他們把甘蔗折成一節一節的,裝進書包帶到學校里吃。豬獾、果子貍也歡喜,趁著夜色在甘蔗地里咂取甘蔗的汁液。心急的人家這時候就忍不住把甘蔗砍回了家,做酒料。譚三不慌不忙,任甘蔗在地里在風里搖旗吶喊。他要讓甘蔗經歷幾場寒霜。幾場寒霜過后,甘蔗糖分更加豐足,汁液更加濃郁,做出的酒也會更加香醇。

這時,譚三才開始收拾甘蔗。摘掉葉子,把甘蔗剁成一寸來長的小節,一桶一桶地將酒母潑灑到甘蔗堆上,讓每一節甘蔗都粘上酒母,一筐子一筐子地裝好倒進提前挖好的酒窖里。他挖酒窖也很講究,窖址要選在黃土地向陽之處,底部和四壁的黃土必須夯實。有人圖省事,用塑料布封閉酒窖,或者干脆用塑料布包裹酒料在屋里發酵。而譚三一直用土窖,一用就是三四十年——那是真正的老窖了。

譚三是釀酒的把式,自己卻滴酒不沾。問他為什么,他比比畫畫嗚嗚啦啦,自然沒人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不過大家明白,他釀酒是為了譚大爺。譚大爺喝高興了,他就高興了。村里人每每看到譚大爺紅光滿面、醺醺欲醉的樣子,想到自家兒子的忤逆,便生出幾分羨慕,羨慕譚大爺修來了那么好的福分……

譚三念及譚大爺的好,也念及村里人的好,哪家需要勞力干活,他就去,就算下雨的日子也不得空閑,要么幫人鍘草喂牛,要么幫人推大磨磨豆腐,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兒。他活兒干得好,還不要工錢,村里人生拉硬拽塞給他,他也不要。他修來了好人緣——譚大爺去世的時候,村里人都來幫忙,把譚大爺的后事辦得風風光光,比那些兒女雙全的人家都有面子。

譚大爺死后,譚三成了大家的兒子,東家進西家出,哪家有活兒去哪家,一天到晚忙得顧不著回家。飯呢,基本也是在別人家吃。村里人厚道,就算沒有活兒讓他干,也常常喊他到自己家里吃飯。誰家也不差半瓢水,不差那一把米,不差一雙筷子、一個碗。

也有人操心給譚三介紹媳婦。村子太窮了,健全人娶個媳婦都難,不用說他了,但總得幫他一把吧。幾個有名望的老人一商議,把譚大爺的老房子重新拾掇了一遍,把屋頂的石板換成瓦片,給墻的粗泥搪上白灰,把泥土地面改成水泥地坪,又新做了幾件家具,家里立馬變得亮堂起來。譚三高興得比比畫畫嗚嗚啦啦直叫喊,不知道如何是好。

譚三最喜歡的活兒還是釀酒。譚大爺在時,他給譚大爺釀酒;譚大爺不在了,他給村里人釀酒。麥子收獲后,他在地里都栽上了甘蔗,精心照料。等到臘八節釀出了酒,便把那香噴噴的甘蔗酒送到各家各戶。他的酒美,村里人喝上了癮,好多人家也跟著種甘蔗,請他教授踩酒曲、攪酒母、拌酒料的手藝。他比比畫畫嗚嗚啦啦,忙得像呼呼轉的風車,家家都學會了釀酒,處處都冒著酒香。一時間,南溝的甘蔗酒出了名。一到臘月,鎮里的人們和城里的小販,聞著酒香就來了——他們來買南溝的甘蔗酒。南溝的甘蔗酒變成一沓沓的錢,充實了村里人干癟的口袋,醺醉了南溝人的心。

甘蔗是地里長出來的,金子也是從土里生出來的,譚三不明白那些人有錢了為什么要搬走呢?開始是一家兩家,接著呼呼啦啦搬走十幾二十家。他們先是到鎮上,后來去了城里,還有人去了省城。城在哪里,他不知道;城里真的有那么好嗎,他不明白。他只曉得南溝的土地適宜甘蔗生長,知道南溝的山泉能釀出上等的好酒。他喜歡在南溝種甘蔗,喜歡在臘八節釀甘蔗酒。他種了上好的甘蔗,釀出了上好的甘蔗酒,等到搬到城里的南溝人回來的時候,送給他們,讓他們帶回城里喝。

4

天鍋邊飄起幾縷熱氣,酒來了。先是一滴一滴的,像露珠一樣晶瑩剔透;接著水滴連成了線,如同用銀線穿成的珍珠項鏈;然后是一股潺潺的水流,像是山澗的小溪,帶著縹緲的水汽,散發出濃濃的酒香。深深吸一口,那股獨有的氣味沁人心脾,讓人魂不守舍。

今年的酒好像釀得特別好,但譚三卻明顯老了,一張橘皮一樣的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遺憾的是今年沒有人幫他炒菜做飯了,村里的年輕人、中年人都出門了,他只好在村口小賣部買來一些點心,又拿出自家的核桃、柿餅、板栗,擺在大灶旁邊的飯桌上,比畫著讓那幾個老哥們兒下酒。幾個老哥們兒用筷子蘸了蘸新酒,閉上眼睛細細咂摸,睜開眼就朝譚三豎起大拇指。酒是好酒,余味回甘,比以往釀出的酒更加香甜。他們嘗過幾杯后,依依不舍地放下了酒杯。他們知道,今年的酒,譚三要送給那些住在城里的南溝人。

譚三不明白那些人在城里一天到晚忙些什么,他們回南溝的日子越來越少了,譚三心里生出很多牽掛。他們曾經跟譚三比畫過,讓譚三進城去玩,還留下了電話。譚三高興得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頭??偛荒芸罩诌M城吧,他尋思著釀幾甑子好酒,臘月里帶進城里,讓他們記住他的酒,讓他們不要忘了南溝。譚三和村里那幾個老哥們兒比畫自己的打算時,他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紛紛豎起大拇指,弄得譚三一臉羞赧。

甘蔗已經是麥茬地的老朋友了,麥茬地敞開懷抱迎接甘蔗的到來。而今年夏天天氣很奇怪,專和譚三作對。眼看烏云翻騰就要下雨,他火急火燎栽下甘蔗苗子,老天立馬變臉了,撤走烏云不說,愣是一個月不下雨,還讓太陽張開大嘴噴射火焰。他只好挑水澆灌。他真的老了,頭發花白,皮肉松弛,走路搖搖晃晃。地太旱,半瓢水下去,嗞的一聲就沒了蹤跡,他只好又澆上半瓢。一棵接著一棵地澆灌,一點都不敢偷懶。饒是如此,甘蔗還是不爭氣,依舊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老哥們兒勸他算了,等雨吧,或者等明年吧。譚三不松手,堅持天天澆灌。一瓢水下去,眼見地皮濕潤了,他心里才生出一絲暖意。那些老哥們兒看了,心里也跟著生出一股暖意,紛紛拿起盆盆罐罐幫他澆灌。他們的舉動把老天的心也弄得暖暖的,眼角眨巴出幾滴眼淚,地上就有了一場透墑雨。

他們幫他保住了甘蔗,又幫他割黃蒿制酒曲,砍甘蔗釀酒料。他們想幫助他實現心愿。他們知道,那也是他們共同的心愿,他們也想念那些去了城里的村里人。

今年的酒真是好呀,幾十年里少見的好。老哥們兒本已放下了酒杯,忍不住又拿起酒杯來喝了幾杯。頭上頂著暖暖的陽光,聞著酒香,心里生出說不出的滋味。但最后還是狠心放下了杯子,低著頭,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那是譚三給搬到城里的伙計準備的酒,他們不想為了快活自己的嘴巴,而耽誤譚三的大事。

譚三繼續忙活,出酒料,裝酒料,安放酒溜子,架天鍋,燒火,換水,接酒……每一道工序都不敢馬虎。只是那份熱鬧不見了,四周安安靜靜的,好像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喝醉了,睡著了,只有他一個人清醒著。這酒真是好呀。他雖不飲酒,但看看成色,聞聞香氣,也生出醉醺醺的神態,臉上的那一條條“溝壑”流淌出醉意。

太陽快要落山時,譚三準備的酒料都變成了美酒。他端起一碗酒去了屋后的墓地——他去敬譚大爺。譚大爺愛酒,喝了一輩子的酒,臨死也是拿著一碗酒笑瞇瞇地咽氣的。他每年釀新酒,都要斟滿一碗去祭奠譚大爺。

第二天一早,那些老哥們兒不約而同地聚到村口,他們想送送譚三,希望譚三也幫他們帶上問候。譚三笑著走來,穿著過年才穿的新衣服,比比畫畫嗚嗚啦啦,高興得像是挑著金元寶去相親,也像是身穿紅袍跨馬游街的狀元郎。他們眼巴巴地看著譚三挑著十幾簍美酒登上了班車,眼巴巴地看著班車遠去了。他們很羨慕,都說譚三這回可以到大地方見大世面了。他們多半沒去過縣城,有的人去鎮子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于是有人笑瞇瞇地說,不知道那些搬到城里的人家會怎么招待譚三呢?

沒想到譚三當天晚上就回來了,挑出去的酒也都挑了回來。

是找不到路,還是進不了門?譚三說不清,老哥們兒也猜不出。他們想問問是怎么回事,卻見譚三把酒都擺在村口,接著點燃一把香,比比畫畫嗚嗚啦啦一通,好像滿腹委屈……人們還沒想明白怎么回事,就見他掄起扁擔,把酒甑一個一個全部砸碎了。清凌凌的酒潑灑在地面上,就像夏天澆灌甘蔗的那一瓢瓢水一樣,倏地就沒了,而南溝的夜空中卻彌漫著濃濃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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