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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復一日

2024-03-18 20:42王海雪
廣西文學 2024年2期

王海雪

1

我是在回家后才想起來,我想提到的那部番劇叫《薄櫻鬼》,里面的一場打斗和《武士革命》里描寫的暗殺場景類似。記憶大不如前是事實,我學會了把重要事項記在便簽上,貼在顯示器的下方,提醒自己第二天所有需要完成的事。我的眼睛在白天里非常忙碌,幾乎一刻不停地盯著稿子,以至于我感覺眼睛會比我身體的其他部位先過勞死。

一天早上,我在走廊角落的飲水機前,用我之前參加一次活動獲贈的咖啡杯打水,瞥見飲水機上方放的都是八百毫升容量以上的透明水杯,在那小小的頂端,竟頗為壯觀。我心下一緊,那些剛剛過二十五歲的同事,已經開始熱愛自己的身體,脫掉高跟鞋,定期去公司附近的羽毛球館打上兩小時的球,出一身汗,再騎著電驢駛過夜色回家。我突然領悟,我比他們大了整整一輪,我不應該為了少上廁所,而讓自己處在饑渴的狀態,不顧身體的呼救而專注于工作,如果失去了健康,無論我多么有能力,都將成為世上最一無是處的人。

我立刻把咖啡杯放下,小跑下樓,去附近的小型超市買了一個一千毫升的水杯。然后,氣喘吁吁地趕回來,重新站在飲水機前,瞅著屬于自己的更大的水杯正張著口,水慢慢地上升,兩百毫升、四百毫升、六百毫升……我心滿意足,好像身體的所有不適都因為喝水消失,我的精力將會在我飲盡一千毫升水之后歸來。最重要的是,我覺得這些水分能平息被黑白文字制造出來的頭暈。

我的習慣從這天起改變了。我先是喝白開水,接著是求來同事泡好的茶,混入了自己買的奶香濃郁的牛奶,變成了一杯質量上乘的便宜奶茶,這樣省下了點甜品的錢??墒?,持續一段時間地攝入了大量的水與糖分,也無法讓我恢復從前的精力,也無法讓我的記憶再次變好,我依舊活在忐忑不安中,身體一旦有風吹草動,我就想自己會不會驟然離世?,F在的生命和從前的勞動力相比,太過脆弱不堪。

我不確定是身體率先開始衰老,還是因為工作太過投入,讓疾病養成了規律,它在夏天的時候到來,又在繁忙的秋季暫時隱身。如此配合,令人驚訝。我給脖子和后背貼了膏藥,習慣了混著草藥的氣味,我不再排斥,也學會如何順從身體的意愿,努力與它友好相處。我也從滿紙的前人作品里,重新理解了死亡,即使那些不朽之人,生前的磨難并不比像我這樣的普通人少。所以,這輩子我應該要學會好好過。因此,我偶爾會在上班時候摸魚,想著如果只余下為數不多的日子,還有什么未竟之事必須要在死亡之前去做。我竟一時茫然,發現活到現在,我依然一事無成、碌碌無為,留下的憾事不計其數。

也是從這一天開始,我注意起辦公室里其他人日復一日的面孔和穿著。我能察覺到細微的變化。每年秋季開始,工作節奏就變得特別緊張,人們的表情變得異常嚴肅,也許皺紋就是這樣在年輕人的臉上過早出生。壓力讓人有氣喘的現象,這時,我都會站起來,去瀏覽一下書架上的書籍。其他人買的書也放在其中,平衡了書籍的質量。偶爾,我會看一看外面,窗外是一條小路,有老舊低矮的廠房,視線受阻,能看到的美景少之又少。有時工人就會在廠房前的一小片空地卸貨,我會想如果我也去干搬運的活,身上的毛病是不是都會變好?我羨慕他們可以看到花團錦簇的陽光,而我的視線卻幾乎只有黑白——那些打印出來的紙張。在一些文史愛好者提供的稿子里,最有價值的是引用古籍的部分。我根據這些線索,整理出了要拜訪的地方,也制定了路線,卻缺乏臨門一腳的動力。那些記載在史書中的古跡已被歲月湮滅,已經移山易水的環境也讓史書記載的地點產生了爭議,而這正是其有趣之處。我曾經列席過一些學術會議,旁聽過學者們因為一個本地名人的年齡爭得面紅耳赤,也不知他們是故意遺漏古代人算的是虛齡,還是一定要按照現代的周歲用法。在漫長的時間里,能夠被現代大眾記住的本地名人屈指可數。也是被動吸收這些知識后,我對本城幾條街道產生了興趣,我在古人對它們的描寫中想象它們過去驚人的模樣,這是這份工作帶給我的寬慰之一。我必須借助這樣的想象,才能突破泛濫成災的語詞的包圍。即使工作被命名,但是,所面對的東西仍然千差萬別。

為了健康,為了將來的自己在職場上不被棄之如敝屣,我還考慮去學跳爵士舞。但是一想到費用,便遲遲沒有去打聽。我喜歡有經濟作為底氣的從容,也羨慕有家人作為靠山的自由,可以做果斷的取舍。我讀書的時間變少了。我的讀書感受和這里吝嗇的秋季一樣變得乏味。我努力創造一些平衡。得益于只要精力恢復到日常的七八成,就能夠迅速切換狀態,我便會有一段中場休息的時間,那是回歸生活的時候。從茶、咖啡到制冰機,再從運動過渡到養生。不需要確認每一個詞、每一個句子的準確。

2

我在這間辦公室度過了六年的時光,感覺在同一間教室上了六年學,完成了自己的小學畢業典禮。曾經也有過闖蕩世界的念頭,意識到自己正在朝四十歲狂奔之后,人突然就和身上的皮膚一樣松弛下來,一想到遠行,一想到要拖著笨重的行李從一個機場奔赴另一個機場,把各種交通工具都乘坐一遍,累得半死不活,回來又把半死不活的自己扔進工作里,就變得連離開本城的欲望都沒有??墒?,這樣真的好嗎?那些重復的日常不知不覺被過去的一天覆蓋,而習慣了這個節奏的人們并不覺得有任何異常。

秋季,是多雨的季節。其實,秋季只是沿用書本上的稱呼,實際上,此地的秋季只是一種對“得不到”的憧憬,把下了數月的夏雨分一點給所謂的秋天湊數。

雨來得猛烈兇狠,仿佛要通報什么急事。每次下雨,我都會把窗簾拉起來,看一看雨趴在窗上想突圍而入的樣子,不動身的漫長時日,對細小事物的觀察成為我眾多愛好之一。其他工位上的人都專注于手頭的事務,如果我不出聲,無人會注意到站在一角的我。矮書架上放了幾盆多肉和爬藤植物,我會給它們松松土、澆澆水,希望它們能夠成為它們種類之中的佼佼者。

我買了一個制冰機,放在隔壁無人使用的辦公室,也買了一個膠囊咖啡機。我給自己做了一杯香蕉奶昔,坐在那張皮質已出現無數裂痕的舊沙發上喝的時候,我收到了一條信息。我盯著它,想到自己過往的情事,原來我也有過很多回怦然心動,想起一些已經從現在的生活里徹底出走的人。

這條信息的主人已經躺在微信好友里多年。從沒有更換的手機號添加彼此,之后卻一直沒有說話。他沒發,我也沒發。之后,被繁重如山的工作覆蓋、被有意無意地遺忘,任其微信成為一個闃寂的墳墓,任其朋友圈里逐漸被廣告占滿。我從未清理或者刪除別人,那會有掃平山頭的感覺,會讓自己覺得連孤寂都不能和自己成為伴侶,那才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多少年了,我想著。我數學不好,無法給出準確的日期,可至少也有三千多個日夜。他像一名突然復活之人,朝我一潭死水的生活投入了一波清新的漣漪。我沒有立刻回復,而是想馬上照鏡子,考慮如何修復這張日益憔悴的臉,讓自己的雙眼重新煥發光彩,沒有時間去美容院打水光針,而且也來不及了,聽說有適應期,何況今晚要加班。收到這條信息之前,我覺得并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拯救糟糕的心情,我已經記不起來我是在哪一天見到白天與夜晚的分割線——黃昏。好像成年人的工作與私生活的平衡僅僅是一種紙上談兵,總有人覬覦你的私人時間,把你變成集體的祭品。我看到有人暗淡或者憤懣離場,又看到大量新鮮人興高采烈地填補了所有的空位。我就像這相悖的兩種人,在游移不定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此刻,還好,它來了,短暫地讓我的心臟有了更強的波動。我盯著手機,內心不算很激烈,還不打算回到工位上。偶爾允許自己在百忙之中偷一下懶是可以的,我回想這條信息的主人這些年經歷了什么樣的人生。他是否居無定所,事業無成,和我差不多。他是否如我,因為代謝變慢,和從前的我們相比,都胖了二十斤以上。

我站起來,去了洗手間,那里有一面大圓鏡,雖然時有人來,可是匆匆一瞥自己的神色是否還殘留一絲容光煥發,還是可以做到的。有些女同事會化妝,有些偶爾擦隔離霜或者BB霜,讓自己看起來白一些,氣色好一些,有些每天素面朝天,譬如我。即使如此,就算不順心,也適應出來心如止水的心境,臉上的皮膚除了幾顆痘痘,看起來有一種白皙的恬靜。我應該要謝天謝地。我望著鏡中人,想,見面后我們要談什么呢?我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不知道如何跟他談論育兒經驗。聽說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只要當了父母,聚會上最喜歡談論的就是自家孩子,事無巨細地。我變得緊張,腸胃緊縮,不得不從鏡子前離開,去蹲廁所。

3

記憶也被時間截流,我們留在彼此心中,是十余年前的影像,它們被儲存成膠片,以古老的黑白背景重現。眼前的手機屏幕上的字變成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小黑點,我的視力開始模糊,我的肌肉僵硬,我的脖子疼痛,這是極度疲勞的癥狀。頭腦里的播放器按錯了鍵,畫面變成了雪花,而心里卻完整回想起他的名字。

我們認識多久了?我嘗試記起時間。我大腦屬于數學的部分在這六年中,已被大段大段粗制濫造的文字破壞殆盡,初入行時,我還未醒悟到,《白鹿原》這樣的書不會出現在小城市的出版公司,改正錯別字和標點符號是最基礎的根本不需要學習,最難的是如何把粘貼復制的東西變成真正的文本。干久了,也練出了火眼金睛,不是修正稿件,而是知道了項目背后那一長串名單之人的個性。而這個給我發信息的人,在這流逝的時光中,從我的“編輯者”變成了我的“作者”。

那時,他碩士剛畢業,負責大壩防洪堤工程改造項目。我則結束學業于一所本地大專院校,暫時在鎮上親戚開的一家補習機構給中學生做輔導,晚上在父母的夜宵大排檔上幫忙。他問我,去過湖南嗎?他坐在樹下的座位上。那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那年,我還未出過島,那片遼闊的大陸讓渺小的我心生緊張。我把那盤炒粉放在他的桌上,說,沒有。又補充一句,無論哪里都比不上這里。他笑起來有酒窩,很罕見。鎮上人口單一,基本都是最早的原住民,遺傳系統也沒混入外來人口的基因。陽光始終猛烈,臺風多發,所以,我們的臉上都有一些刮風下雨后的痕跡,皮膚不是那種小麥色的黑亮,而是那種操勞的無法去除粗糙的黑。最能辨別的面部特征是眼睛,眼睛細長,眼珠烏黑,也許是注入了充足的日光,就算是晚上,借著燈光,也很明亮。而他,是一張十足外地人的輪廓。因為特殊,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把他的面孔臨摹到畫紙上,作為店內的一張奇怪的裝飾畫,新奇的東西能招攬客人。

后來,他再來的時候,手里都拿著一本厚厚的小說——《白鹿原》。他說是為了打發時間。我說燈帶那么暗,看得清嗎?他說勉強能讀幾頁。他又看著我。他幾乎是兩樣東西輪著點,今天是炒粉,明天是一盤放了辣椒的炒螺。那時我沒想過一個工程師去讀文學書是因為他知道我是學生們的語文輔導老師。而他也不知道我沒那么喜歡讀書,我沒有任何崇高的理想,也沒有想好我要做什么,我更愿意在通宵達旦之后,躺在吊床上發呆。白天,擺滿桌子的地方是一片散落著幾棵黃槿樹、印度紫檀的空地,父親在兩棵樹之間綁了一張吊床,日光穿透樹葉,把我的臉烤得暖烘烘熱乎乎。一直到全身開始燥熱,我才會坐起來,看看不算寬闊的街上。白天,是另一番不同的景致,人很少。除了隔壁電子游戲廳偶爾傳來的人聲,街上只有細微的風聲和偶爾出現的低聲細語的交談。對面樓房的樓廊上是一張橫木條,可樂塑料瓶里的液體是不知從何而來的石油,專門出售給路過的摩托車。然后在摩托車轟轟的引擎聲中沿著“白靈”這個名字提供的線索,打算繪出這個人物的長相。

他說我有點像《白鹿原》里的白靈。他的語氣飽含真誠的贊美??上覍@本書毫無興趣,它厚得我完全沒有讀下去的欲望。

我們認識的第一個月。我好奇去了大壩,我想見一見在白天工作的他。工程車和碩大的機器讓河流和左側河岸變得面目全非,仿佛這一帶要被從鎮子剝離出去。讓我覺得很陌生。

他的穿著和晚上不一樣。他戴著一個紅色的硬邦邦的安全帽,鞋子上全是灰塵。他并未看到我,而是在跟工人交代著什么。這是起點,他們還會繼續往下游修去。我站了一會,便轉身上坡,我明白這里的環境不適合我,我害怕那些無聲的龐然大物,我害怕突如其來的不幸。除了學校和家里,我幾乎很少到工地之類看起來特別危險的地方去。在我的想象中,他的工作充滿激情,游走于危險的機器中,隨時會喪失性命。沒有護欄的大壩,對游泳者來說也是危險的,因為水下的力量神秘莫測。

那天晚上,他來得稍微晚了一些。我給他推薦別的食物。他說你幫我決定吧,你點什么,什么就好吃。我笑說他神經。那時,我缺乏戀愛經驗,也不知道如何跟男人相處,能夠說出口的詞匯有限?!吧窠洝薄苎谏w一切歡喜和尷尬。

4

下雨的時候,空地擺不了桌子,大棚里的幾張桌子也沒幾個人。生意冷清。父親坐在棚下,望著濕漉漉的路,說不知環會不會來。我給自己倒了一碗清湯,趁熱喝了一口說,下雨天,又潮濕,適合在家睡覺。

可他來了。他撐著傘,肩膀濕了一大片,走進棚里抱歉地笑了笑,露出淺淺的酒窩,說他來晚了一點。一個男人居然有酒窩,簡直是上天的恩賜。我瞥向他,說,沒有人等你。父親說,怎么這么跟客人說話。又對他說,要吃什么,伯父給你做。他坐到了我旁邊,看著我小口地喝湯,注意到我不時看向那臺正在播放動畫片的電視。那是租來的碟,在鎮上,很少有動畫片出租,而這是我能找到的寥寥幾部。他問我,這么大了還喜歡動畫片???我說,大了就不允許看了嗎?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很多人大了就不想再看了,畢竟不是真人。我說,不是真人所以死不了呢??梢赃`反物理定律。他說,原來如此,那我也要看看,你有推薦的嗎?我說,只有網吧才有得選。他說,你看什么我就看什么。我說,你這人說來說去就一句話。

他開始一本正經地盯著電視,那張在光線下像泡在泥漿里的臉,還殘留著幾絲青春的氣息。他比我大不了幾歲,工作時一派少年老成,說話卻很天真,跟我那些輔導班上的學生有幾分相似。

電視畫面好像被雨淋得朦朦朧朧,即使華麗的藏馬出現,也無法用那條長鞭分出雨幕。我走過去拿起耷拉在一邊的抹布擦了擦,還是那樣子,可能是帶子的問題。他在我背后喊,春夏,你擋住最精彩的部分了。我靈機一動,開玩笑似的張開懷抱住電視,說,不給你看。

外面的雨大了,父親親自給他端上來一盤河粉。對我說,快回來,這舉動讓人看了笑話。那時候,夜宵攤上的各類菜肴和小吃都未被不同的名字區分。我去給他打了一碗清湯。他問我是否要吃,他可以請客,他的工資很高。我問父親,爸,可以讓客人給老板的女兒請客嗎?在屋后洗碗的母親應了,客人的要求我們要盡量滿足。

環來到這個離海邊很遠的小鎮工作,是因為他姐姐的關系。有一個強大的姐姐作為靠山,環幾乎不用應酬。他說自己酒量不行,茅臺一兩杯就面紅耳赤說話不著調。也說自己“暈煙”,所以完全無法理解吸煙者的快樂從何而來。那時候,我的父親和母親對女婿的要求很低,不抽煙不喝酒不打人就是二十四孝女婿。因此,觀察環至少一個月后,自認識人無數的父親私下和我說,如果我嫁給環,雖然現在年紀還小,結婚有點太早,但是他掙多少肯定給我多少,我肯定是一家之主,這也是一個不算差的選擇。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我想著,在物價還未飛漲的時期,他的薪水足夠支付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又愿意定居在這座城市,我完全可以做一名家庭主婦,生兒育女,洗衣做飯,最重要的是,我不必為找工作而四處跑招聘會??墒?,讀書不就是為了不必像父親那樣掌勺,避免在這樣的油煙里度過一生嗎?我看著父親的背影。他把爐灶搬到了大棚口,雖然躲開了從天而降的雨,可是,雨落在地上會濺起來,他穿著拖鞋的腳丫又黏又濕。原本明亮的素日不可一世的火在鍋底下畏畏縮縮,好似被雨水澆滅了氣勢。父親為養活家庭成員,一生操勞。

環的頭發剪得很短,經常穿一件咖啡色的襯衫,好像他每次來到這里都很匆忙,衣服沒來得及收拾幾件??Х壬路词拐幸覊m,看起來也不會很臟。他的腳卻沒有辦法藏起來。即使穿著皮鞋,從大壩那里走到鎮上來,泥土路上的灰塵像一個射來射去的足球,力度大、黏性強且顯眼張揚,讓本來增加個人氣場的皮鞋拖垮了個人形象,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后來,每次不得不和建筑設計院或者建筑公司的人打交道,我都會想起撲騰在漫天塵土之中的環,這個行業的從業人員幾乎都有著固定的待人接物之道。

5

我回復他的信息,是在數天之后。那日, 從辦公室逃離出來,來到了車水馬龍的路上,看看天空,突然想吶喊與張開雙臂擁抱這個擁擠的人間:老娘終于見到了黃昏!

我在路邊的燒豬攤買了一片豬肉干,邊吃邊四望周圍是否有解決晚飯的餐廳。一般情況下,我都是點外賣,在辦公室吃完,不忙的話,也會磨磨蹭蹭,一直到夜幕落下來,才出去等公交回家。聽同事說,附近有一間卷餅店,味道不錯。于是,我咬著豬肉干,沿著坡道走上去,給他回了信息:今天才有時間,有空的話可以一起吃晚飯,我在這里。我搜索了卷餅店的位置,給他發了定位。他說,我剛好在附近,二十分鐘后到。

卷餅店在臨街一棟租出去的私宅的二樓。從外搭的鐵皮梯子走上去,就是店的入口。里面已經擠滿了人。沒想到生意那么紅火。沒有位,需要等。服務員讓我站在外面,有空座了喊我。沒有號碼牌,也沒有為客人的等候而準備的簡易椅。狹窄的走廊外面,站了幾個人,我便也加入其中。雖然它看起來生意很好,但是不走心的服務應該也退卻了不少食客,不然等位的不會就寥寥幾人。

我把包放在胸前,這樣能帶來一些等待的安全感,也讓我不至于覺得百無聊賴。我可以清楚看到樓下的一切,也能看到一小片被兩排高樓圍起來的天空,在日光下碧藍的天色,在黃昏之中因為夜的入侵,成為深藍,不久,就會徹底成為黑色。然后,我將會看到他把車停到對面一個小區,手持著車鑰匙走過來。他比十余年前老了很多,也胖了很多,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我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我在想,我們是否會怒嗆各自的人生,直到飯店打烊。我的內心積蓄了太多的不滿,我又把這些不知從何處得來的不滿制成自己專屬的護膚品。

他來到的時候,我們僅僅是對視了一眼,我依然瞥見十余年的光陰在他臉上留下了無數的折痕,分不清哪一條是工作、哪一條是家庭、哪一條是隱忍與憤怒、哪一條是經濟壓力所致。

我們并排站著,聞著店內傳出的香氣,直到有桌后被叫了進去。那是一張兩人小桌。坐定后,久未謀面,卻依然保有熟悉之感,我們點了店里的招牌菜和卷餅,就開始聊天。除了大家都變老這一點,聲音依然維持著十余年前的忠誠,能從對方的肢體和語氣辨認出往昔的那個人。我們并未馬上問對方的境況,而是追憶一些過去的趣事。在文字堆里埋首已久的我重新體會到“美好”一詞煥發出的新意?!肮嗜藖怼薄媸且粓黾皶r的春雨。

“年紀大了,體力不支了?!?/p>

“是啊,做工程很辛苦啊,而且還要養小孩?!?/p>

“還好孩子比較爭氣,學習不用操心?!?/p>

“你什么時候來的?”

“沒多久?!?/p>

“現在誰幫你帶小孩?”

“我爸媽?!?/p>

“挺好的。有人帶。你呢?你怎么樣?”

“我還是那樣呀,躺平了,死賴在單位不走,臉皮越來越厚了?!蔽夷罅讼伦约旱哪橆a。想著重復的日子,想著那些永遠看不完的稿子,不過,也比去維護人際關系容易多了,我已經厭倦和各色人等打交道,那些由各種人組織而來的讓人驚悚的文字項目自成一個極為復雜的世界,已經讓我無法分身去面對那些真實的活生生的人了。

他說:“你胖了一些?!?/p>

我說:“是呀。代謝都不行了,我還是拼命吃甜食,因為工作壓力實在太大了。換了一個領導,另一種風格,我這把年紀了還要去適應,所以每天都很努力地想如果能跟那群美好友愛的同事一起工作到老,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超越了大部分愛情片呢,也很努力在外賣平臺找味道不錯的餐廳,從社畜化身成食物研究員。今天托你的福,可以來線下吃,這頓你要請客啊,你的破費會讓我變得快樂?!?/p>

環說:“好,隨便你敲詐?!?/p>

言說是一個難以察覺的陷阱,一不小心自己就撲進去了。環是否明白我說什么呢。這些年,他應該左右逢迎,比我見多識廣,有識人的本事。

雖然飯店賓客盈門,菜上得卻不慢,味道也確實對得起大眾點評上的好口碑。美食能緩解來自四面八方的抑郁,能讓我暫時把讓人心煩的工作拋之腦后。

我們終于,必須深呼吸,停頓一下,才能說出的“終于”——從過去聊到了失聯十余年中各自的境況。他的經歷比我豐富很多,輾轉于幾個城市,遭遇了生活變故,回到了單身的狀態,和自己的父母一起撫養正在讀中學的女兒。說起來輕描淡寫,而我卻知,他的人生如同氣候,在特定的時期,便會有風來,有風去。

6

我們第二次見面,是在隔天的傍晚,也就是周六。環問我他以前去的河鮮店是否還在經營,畢竟現在環境保護特別嚴。我說,還在,只不過往后退了兩三百米。他說趁著有空,我們一起去吃河鮮吧。

“我們”,一個普通的名詞,一個在那些紙張上出現成千上萬次的詞,突然在我心里有了吐納。我抱著手機,第一次覺得久違的社交并沒那么壞,那么浪費時間。人生匆匆,見一面,少一面,所以,去吧,摩西。

他開車來接我。那是往來于工地的公車,車內很臟,有一股水泥氣味。我讓他不要開空調,而是把窗搖下,一路駛出城市的車水馬龍,抵達郊區。車上,我們的話不多,對那家河鮮店的記憶幾乎占據了全部。我和他在都很年輕的時候一起去過那里幾次,不是約會。他不敢表白,他很清楚我拒絕的可能性很大。那時我們各自的人生宛如白紙,僅僅是拿筆確認涂上哪種顏色都讓我們犯難。

獨居十幾年,并不意味著平穩。我告訴他。結婚十余年,并不意味著幸福。他告訴我。我們都笑了。

大概花了三十分鐘,我們抵達那家河鮮店,招牌更亮眼了,佇立在路邊。即使路過,我也未曾再來這里吃飯。環把車開進去,停在寬闊的空地上,就問來迎接的服務員老板在哪?服務員指了指魚缸區域,環就走過去和老板寒暄了好一會。老板租下了附近的荒地,修整了一番,完完全全是一個鄉村莊園了。人們可以在四面通風的亭子下吃飯,還可以看一看視野內那一點可憐的江景。無論怎么說,這家店已經是眾多河鮮酒家中的佼佼者了。

它和以前很不同。如果從前它是一個被放逐在森林里的孩子,現在,它開始有了一點迎合城里人的氣息。無論是人還是物,都會隨時間改變各自的外觀和性情的。我環顧更新后的四周,以為會激動,但是,除了有一點感慨,我平靜得讓人吃驚。我確信環亦是如此。

環從老板那里走回來,我的同鄉老板在他走遠的身后向我招手,算是招呼。

環告訴我,他讓老板弄真正的野生河蝦和魚,這個季節也開始有膏蟹上市?!八?,我們今天可以放開吃一頓,我們是VIP客戶?!?/p>

我說:“環老板交游廣闊,多年不見,還是能夠繼續因為你的社交而沾光?!蔽艺f這句話時,突然想起昨天看的一個急稿。部門的幾個同事分了幾十頁,而我分到的充滿陳詞濫調的部分,已經在我校對和核紅中進入了我的腦海中,像病毒那樣在其中完成了自我復制。我感到驚恐,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和眼睛。我的眼睛已經不行了,在這些年里被那些黑字培育出了——“呆滯”,“呆滯”是比“無光”更嚴重的癥狀。

想到這些我根本不愿意做的事,想到這些我因為不愿意卻不得不去做的事,想到我不得不去做而導致那些平庸的詞語在腦海里根根生長的事,我的眼睛紅了,我用手指遮住了眼睛。為何我要在這個久違之人面前露出職業倦怠感,為什么我要如此丟臉?

環很詫異,又頗為緊張,本來高高興興的事,我怎么突然情緒大變了,問我怎么了?

我說:“沒事,更年期到了而已?!边@是一個恐怖的景象,我不應該在久別重逢之時,用一個這么爛的借口,我應該要維持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與過去緊密相連的少女的形象。我依然一副與世無爭的表情。

環說:“還能開玩笑呢,說明一會還是可以有個好胃口?!?/p>

我說:“我一貫幽默?!?/p>

我們的飯桌位置被安排在他曾經負責的防洪堤附近,當年,它就是從與鎮子接壤的大壩地帶一直延伸到了這里。雖然各種明令禁止不能在保護區域經營任何飯店,周邊的河鮮店還是在城管離去后偷偷擺上幾張桌子,為了讓VIP食客有更多的清風和美景相伴。江面不算遼闊,水渾濁暗黃,陸路和現代交通工具的便捷讓它徹底被冷落,果然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回憶是美的,卻不能為我們的此刻增添美感。我和他之間,被生活徹底隔開了。我以文字謀生,他則徹底轉向了鋼筋水泥。

他說:“沒想到你會在這一行干那么久,我以為你會成為老師?!?/p>

我說:“我還以為你會轉行呢,以前你跟我說過成為專業出版社的建筑編輯也不錯?!?/p>

他說:“志向是會變的?!?/p>

江面給我們提供了廣闊的言說環境,畢竟只有兩個人,也不適合出現冷場的情況。他的職業和我一樣一眼望穿,他的生活就跟世間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樣,從開頭到結局也一覽無遺,仿若結婚就是為了離婚。除了提到前妻情緒有起伏之外,大部分時刻他都面帶微笑。

話題從他轉向我之后,我終于提到父親。

我的父親在很久以前突發疾病去世了。我的母親如今正幫我弟弟帶剛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她不是很喜歡我回到鎮上去,所以,每次叫我去吃飯,都是在弟弟的公寓,而不是鎮上的房子。一到春節,她都會暗示我留在自己的公寓里,免得回去丟人現眼。在她固執的認知里,一個沒有結婚的女人,會被鎮上的左鄰右舍笑話。我是在三十五歲之后重新認識母親的。我是在三十五歲之后才漸漸看出壯麗冰山之下的艱難。心里便生出冷靜的絕望,無法清理。舍棄外在事物的同時,我也無意識地舍棄了自己的某些部分,因為它們和這個社會不兼容。然而,絕望的我依然無法停止熱愛事物,這股力量來源于當年他在父親的夜宵大排檔上無意帶給我的——他用三個月的時間告訴我什么是耐心,這足以改變我的未來。懂得并有了足夠的耐心,我才會成為一名編輯。

這些話我無法跟現在的環說。我并非不懂得察言觀色,并非體察不出我們早已逆向而行。

他分不出時間給他讀過的小說,那個帶著天真和理想的青年在離開鎮子開始新的走南闖北后就已經死了,可經由十幾年前他的形象,我讓文字重塑了我,朝他原來的方向緩步前進。

他在一個有冬天的地方長居?,F在,這邊的項目結束后,他又要離開,而我將在原地,眼中繁花似錦,卻漏掉了什么東西。

想明白了這些,螃蟹剛好上來。我便熟練地打開一只,吃起來。他也打開一只,吃著。然后說:“我現在還記得伯父,太熱情了,需要我給你剝嗎?”他套上了手套,說道。

從前的他不會問我,而是直接動手幫我剝蝦,剝掉螃蟹殼,把金黃的膏挖出來,放到我的碗里,笑瞇瞇地看著我吃。

“不需要,你可是我們那時候的小財神爺呢。以前哪有人有錢天天吃夜宵呀?!?/p>

今年的天氣尤其奇怪,非洲發洪水,北方干旱地區發生水災,南方至今卻一片風平浪靜,可根據氣象臺的預報,今年臺風會頻繁登陸并有較大影響。

平靜的江面上無風也無鳥的翅膀,談話中止后,我們都依靠咬合來制造聲響。

腳下的水泥地都是一小塊一小塊的,裸露的土地有雜草,雖然無數次被平整,還是頑強冒出來,高低不一,參差不齊,這樣充滿落差的風景和從江河里捕撈的野生魚蝦,吸引著從城中趕來的人。天色越暗,過往的車輛越多,我又再次見到了美麗的黃昏。

我和環開始吃蝦。河蝦不大,連皮一起咬,特別脆,特別香。環覺得這是記憶里的味道。旁邊的防洪堤水泥下面封存著他過去的腳印,把他一段最青春的歲月留在這里。故地重游,本該感慨良多,他卻沒有過多憶舊。畢竟,無人能夠真正返回到一模一樣的過去,即使模仿,也會有別于細節。我邊吃邊想。

他不笑的時候,總是眉頭緊鎖。這讓我感到震驚,我用手背觸碰了下自己的額頭,我皺眉的時候也有了皺紋,接著,我將吃東西的速度放慢下來。我應該對他有一些感慨,但是,那天在卷餅店的碰面已經掏空了過去的情感。他笑的時候,沒有從前那么真誠。他說話的時候,語句之間有頗多的猶豫,也有頗多的無用的客氣。他在不自覺間把我當成了客戶,雖然他很快意識并悄無聲息地修改了對我說話的口氣。

時間囊括了一切變故,包括身體和內心。

7

也許是因為獨身、獨居,如果不是我母親提醒,我經常忘記我已人至中年。我忍不住朝母親大喊,為什么要提醒我多大,我這樣不是很好嗎?我一定要結婚生子嗎?為什么要把那些我不愿意做的事當成我的罪過?面對我的吼叫,母親比我冷靜,聲音不大卻很堅定:“你就是罪過?!?/p>

我奪門而出。這是我和母親經常發生的沖突。我的妥協是唯一解決的方法,可我從不愿意屈從,這是父親生前教會我的東西。

結束江邊晚餐后,返程的途中,我突然有點懂得母親,我也稍微理解了我和環現在的處境?,F在并不比過去過得輕松。

我們都沒有提到,當年,他在工程項目結束后返回湖南,期間經常給我電話,偶爾試探性地問我是否愿意去湖南旅游,也許我會喜歡上那個地方,并會在那里工作??晌铱傉f天寒地凍的,才不去。那時,我剛剛找到一份臨聘教師的工作,教語文。在城里租了房,買了一本他看過的《白鹿原》,在給學生批改作業時抽空看上幾頁。整部書看完后,他的電話也沒再來了,巧合得如同一個征兆。

一年后,他打電話給我,還沒說話就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過了好一會,緩和過來才說:“我要結婚了?!蔽艺f:“祝賀?!蔽覍λ暮酶衼碓从谒麥亓嫉膫€性,卻也僅止于好感而已,不會再進一步了。

…………

后來,在庸庸碌碌之中,我也會見縫插針地想,在父親的默許下,我為什么不回應這份感情?還是給出了拒絕的暗示。也許太年輕,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將會擁有天下。也許是如同十余年前所想的那樣,有自己的事業,結婚和生子僅僅排在清單的末尾。

現在,我一事無成,那些雄心壯志早已被歲月沖走。但是,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我不喜歡生孩子,我害怕自己擁有一個女兒,我會無意識地用母親的教育方式對待她。

當環跟我提到他的女兒時, 我發現沒有辦法繼續跟他談下去,他沉默一會,便繞開了這個話題。他知曉,我和他一樣,變了。

“生孩子就是一個概率問題。而我知道我不是一名幸運的女人,我的孩子會天生固執、對自己缺乏信心,我的后半生會與他緊緊捆綁。我沒有辦法把自己余下的時間交給一名嬰兒,我負擔不起這個責任?!蔽覍⑽业男≈蹲颖г趹牙飼r,我這樣告訴母親。寡居的母親偶爾會思念父親,但是大部分時間都在找理由回復親戚的問詢,她是好面子之人。她捂住侄子的耳朵,對我說,白養你了。

這時候,我最容易懷念父親,父親比母親公正多了。

我在往后的那幾天都會不斷記起我們在江邊的夜晚,或者往后余生還會想起,現在距離我們分別的日子還沒那么久,我無法用肯定句。那頓飯,我們從黃昏吃到了晚上十點多。那天有一彎殘月,看起來像一個病句。時間與訓練有素的工作讓我很想把月亮缺失的那塊補上去。

我們的見面就像流言,都會被添油加醋地擴大故事的邊緣。而分別之后,流言會變成真實,流言中的人將成為流言的中心,成為唯一的謊言。無論是否愿意,都會被言說公之于眾。時代的浪潮由人推動,匯聚成塔,也許這個塔會建得歪歪扭扭,卻將會在以后成為被研究的歷史。鑲嵌的單獨磚塊,則被消解了意義。

他開始往返于鄰近的城市?!皹I務需要?!彼诎胍菇o我發信息。我會在白天回他。我們都沒有提出再次見面。我開始了更為忙碌的加班,一邊吃遍了美團上附近所有餐廳的外賣,卻絲毫沒有緩解壓力,反而增重了幾公斤。臉明顯更圓潤了,肚子也因為積食而變得像一個孕婦。母親說我的肚子帶給了她短暫的幻覺,讓她可以對鎮上的女人撒謊我最近談了男朋友?!暗綍r就說你分手了,墮胎了?!蹦赣H覺得這樣至少我算有了一個完整的屬于女人的人生。這是她覺得現在的她所能給予我的慈悲。

我并未搭理她。我仿佛被凍在這些因為各種名目而匯總而來的A4紙上,從六年前踏著理想之光而來,到被耗盡內心的熱量,成為人形AI工作機器?!盀榱松??!蔽以跓o數個崩潰之夜,痛哭著告訴自己。

在辦公室里除了談論工作,我幾乎很少提起自己的私生活。環在這里數月,我把我積存了很久的話都在微信上跟他說了。他也把他的十余年事無巨細地告訴了我。他提到他的前妻,提到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性生下的孩子,提到自己父母日益老邁,提到自己的姐姐有過三個丈夫,現在正在籌備第四次婚禮。

“你很依賴你的姐姐?!?/p>

我見過他姐姐一面。他姐姐開著一輛邁凱倫和他一起來到我們家的大排檔,點了很多東西,對我非常熱情。那時候,我對汽車品牌一無所知,不知道她的座駕價值幾百萬。很久以后,在我弟弟新房的喬遷宴上,弟弟說我錯過了一個好機會。在物價、房價飛漲的時期,過去的生活并不見得比現在難熬。我只是吃著母親自己調制的米粉,對這樣的話不置可否。我在公司的時候,已經被指責犯錯并被威脅再這樣下去將工作不保,我不想在家里也要有相似的經歷。那時我才剛剛過三十歲,還沒察覺到身體開始走下坡路,對體重控制反而更小心翼翼。

我在一個暴雨突襲的夜晚,去了位于公寓附近一家商業街的舞蹈室。為了有足夠的精力,為了不因為肥胖而被疾病纏身,為了不被未來的不確定沖垮,我在幾家舞蹈室試課后,最終選定這家連鎖店。雖然價格稍微貴一些,但是我可以省下大量的時間,去做其他想做的事。我以分期的形式交了半年的舞蹈費用。

我這樣不關注天氣變化的人,也知道臺風要來了。臺風雨和夏日午后的暴雨有著截然不同的個性,前者有時陰森,有時像一個被觸怒的施虐狂。后者則在每一年都用陳詞濫調轟炸這座熱帶城市,不屑有任何的改變。

我并未淋到雨,我出來時雨停了。夜色仿若被雨水煮煳了,人們走在雨后的潮濕中,并不覺得雨后會有什么利好。我去附近的羅森便利店買了面包,一邊吃一邊走回去,我希望能變得像臺風那樣熱烈,那是將之隱藏了十余年的性格。

8

母親從弟弟嘴里知道環回來后,一直催我邀請他來吃飯,說這是我最后的機會?!按合?,不會有人要你了,除了他?!比找婺赀~的母親不再掩藏她的苛刻。而我卻喜歡跟她的苛刻斗智斗勇。即使是親近之人,不忍傷她,但過度的包容不會讓自己心里好過,煩惱層層疊加最終變成難以治愈的精神疾病。我和母親彼此懷疑對方是否患上了難以察覺的精神頑疾。

我為什么要嫁給一個對我好的人,而不是我愛的人?我滿嘴的白米飯,心平氣和地想著。母親的話語宛如微弱的風聲,在餐廳的周圍盤旋。她說她擔心我老后無人照顧。這是一個充分的理由,因為裝有不知真假的來自母親的愛??晌疫€沒到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是我的土辦法。

“媽,這段時間我都要加班,我會沒有時間給你打電話,也沒有時間打車來這里吃飯?!?/p>

母親正哄著侄子,抽空說了一句:“隨你?!?/p>

“我吃完了,現在要趕去公司干活了?!?/p>

知女莫若母,她認為這是我的借口。父親不在,我本該和母親的關系更緊密的。

我離開弟弟的公寓是在晚上八點出頭。那個小區位于近年城區擴大后新興的一帶。離我數年前買的小房子相隔十來公里。我不會開車,一般騎電驢,或者打車。只要避開高峰時段,加上優惠券,打車費用并不貴。

我確實打車去了公司,來到了空無一人的辦公室。打開辦公室燈的剎那,整個空間瞬間都被灑滿了雪白。我走到自己的工位上,將沒有核對完的稿子挪到一邊,沒有做事,僅僅是側坐著,對著架子上的盆栽,讓眼睛被這些小巧的綠涂滿。我必須放棄全神貫注,必須放松。

白天,我聚焦于此過久,晚上,我不想再重復這樣的生活。我本可以去任意一家咖啡館、任意一個購物中心、任意一個電影院看一場電影,可是,我發現,我無處可去,因為對母親的謊言而回到了這里。

這是一份必須高度集中的工作,除了因為雜事偶爾可以分神,有時太過專注,會覺得辦公室里的其他人如同幽靈。此刻,我又獨坐在這種寂靜里,被周圍的幽靈環繞,想著一路往喧囂奔去的環。我仿佛聽到了那些從他身上四溢的鼎沸。我們彼此都走出足夠遠的距離了。我拿著筆,并不打算對任何稿紙畫上校對符號,也不打算記下只言片語。一我沒有這個習慣,二我認為一個普通人的只言片語沒有任何意義。

我想,他和我一樣,都從這些年里取得了足夠多的經驗。人至中年,彼此單身,卻已經沒有那么多時間去磨合,去匹配各自的習慣了。愛情如此,工作如此。無數的人,無數的事,都僅僅是擦肩而過。

當我在弟弟家吃飯時,他正在去機場的路上。項目結束在臺風來臨的前夕,他的航班沒有延誤,順利起飛。他又要去別地開始相似的工作。而我,雷打不動的八小時,依然很難找出與昨日的區別。而回首時,已無法與過去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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