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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頭翁

2024-03-18 20:42
廣西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大水白頭翁田埂

余 傘

1

一場大雨下過以后,還沒幾天,圍里的土地還是濕潤的,有幾簇植物的嫩芽從地底下冒出來,上面還沾著渾濁的水跡。這是七月份的夏天,剛剛還是晴好的天氣,陽光萬丈,但一瞬間,又從天上滴下幾滴雨來,然后,烏云撥開了,一抹陽光從云彩的褶縫里傾瀉下來,天空便又恢復了神采。

在這樣的天氣,若是在家里沒事,我往往會到田地走一趟,要是媽媽吩咐我做的事沒做完,她是不會允許我出門的。我站在家里的屋檐下面,媽媽正專心致志地縫補漁網。我看到遠處被雨水洗禮得碧青的田野,心頭就直癢癢。

“我要到圍里去一會兒?!奔依镂覍嵲诖蛔×?,便大聲地對媽媽說,這與其說是打聲招呼,不如說是向她請示。媽媽把頭抬起來,看了看外邊。

“你出去干嗎,作死??!等會兒就要下雨啦?!?/p>

“不會的,我就去一會兒,現在天還好著呢,再說我去圍里,一定能給你捉幾條魚回來?!蔽艺f著說著,便把褲腳卷起來,赤著腳往外面跑。背后,媽媽好像有些話要叮囑我,但我沒聽清。

我沒準備穿鞋,因為要是穿涼鞋出門,走在路上,涼鞋里沾上了水,腳趾就會變得像泥鰍一樣滑,涼鞋的幫子不停地磕在腳上,把腳磨得很疼,甚至還會磨出血來,到那時,我就不得不把涼鞋提在手里了,這樣的話,走路就很不方便,運氣差點,還會把涼鞋的帶子給弄斷,而媽媽是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為了避免被她責罵,我就什么都沒穿。

剛下了一場暴雨,田溝里積滿了雨水,渾濁渾濁的,像被根棍子狠狠地攪和過一番,變成了黃土的顏色,水滿了,溢了出來,嘩啦啦地漫到田埂上。每當遇到這樣的田溝,我就停下腳步,蹲在一邊,仔細地看著水里,搞不好就有一條不小的鯽魚從水里跳出來,在田埂上打滾。這時如果我機靈一些,就會迅速地將它按在地上,算它倒霉,被我遇到,只能束手就擒。當我把魚逮住,便從田埂兩邊的柳樹上扯下一根柳條,從它的嘴邊穿過去,帶回家,可是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往往在路上遇到泥鰍的機會多一點,泥鰍總是混在泥水里,很難被發現,再說它們的身段很小,我就算帶回家,媽媽也不會把它們炒來吃。所以當我看到它們時,并不會停下腳步。

大水把棉花地都給淹沒了。原先整齊劃一的棉花地有些被埋在了水下,只有一些長得高大的從水底露出來一點。但再過幾天,如果雨還下的話,它們就全部都會被淹沒在水下,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走在棉花地邊的田埂上,路過一段石頭橋,橋的對面正站著個大人,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雨衣,雨衣的帽子滑落下來,他額頭前的一綹頭發被雨水打濕,貼在腦門上,他不是別人,正是我二叔。我待在橋的這一邊,預備著他會從橋頭那邊向我走過來,如果他注意到我了,我就喊他一聲,要是沒注意,我就不聲不響地從他身邊走過去。

在這樣的雨季,二叔家的棉花地也被大水給淹了,他正拿著鐵鍬把一段田埂給挖開,讓棉花地里的水從缺口中流出去。我站在一邊,等他把溝渠挖好,之后他也許會讓開一條路給我。他看到我了。

“阿毛,你來這里干什么?”二叔在橋的另一頭,大聲地對我說。

“我來找我爸,你知道他在哪里嗎?”我也大聲地回了一句。

“剛才我在前面看見他了,你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了?!倍逯钢鴤€方向對我說。

前面是一片水澤地,顏色白里透黃,和天空的顏色一樣,這樣一來就分不清哪里是雨水哪里是天空了。二叔叫我往前走,我便涉過他家的棉花地,小心翼翼地走到橋上。

“你最好小心一點,這座橋被大水沖過后,有點壞了,你可別滑到河里去了?!倍宥谖艺f。

“我曉得?!蔽一卮鹚f。

二叔說的河并不大,也不寬敞,當大水退去之后,河里的水是不多的,淺淺的很清澈,幾乎都能看到水底下稚嫩的水草悠悠地搖動著。連續下了幾場暴雨以后,這條河驟然變寬了,一眼看不到底。我小心翼翼地走在石頭橋上,二叔把鐵鍬放下,退到一邊讓我過去。

棉花地被大水淹沒了,現在已經分不清哪里是河流哪里是棉花地了。原先駐扎在河邊的一些草棚子也被河水掀翻了,漂浮在渾濁的水面上,還有草棚里的一些斷腳的木頭床板,順著河水漂向水面較低的地方,田埂上的電線桿,也變矮了不少。眼前的一切都和一周前我看到的都不一樣了,我待在家里的這幾天,外邊的雨下得可真不小??!

2

我沒想到在路上會遇到彎子,他也剛剛從家里跑出來,前一陣子聽媽媽說他發燒了,躺在家里都不能出門,大概發燒好了,此刻他神氣活現地出現在我面前。彎子住在我家對面,他家的菜園在這次大水中被淹沒了,現在每天他家的飯桌上,除了他爸爸從水里捕獲的魚,連一棵蔬菜的影子都沒有,當然在我們村不只是彎子一家沒有蔬菜吃,好在水大了就有河里的魚吃。

也許是發燒剛好,彎子的臉顯得有些蒼白,他腳上穿著膠鞋,手里拿著一只網兜,正一動不動地看著河里的動靜,他的爸爸是個捕魚的好手,彎子繼承了他的手藝,也很喜歡捕魚。大水之后,村里不管大人小孩,一夜之間好像都喜歡來圍里捕魚了。

彎子不喜歡跟在他爸爸后面,所以就一個人到處走,看見個地方,便把網兜伸進水里。運氣好時,他甚至會捕撈到罕見的甲魚。甲魚很貴,彎子家舍不得吃掉它們,而是賣掉。

捕到甲魚的第二天一早,彎子的爸爸會把甲魚帶到鎮上的集市里,賣個好價錢,買些油鹽醬醋,或者一斤肉帶回家。自從大水來后,吃肉變成很奢侈的事。

我真不懂事,赤腳走在被水淹沒了的田埂上,腳踏著水發出些微的聲音,會把河里的魚給驚動。彎子看見我走過來了,他老到地把網兜收起來,對我說,今天的捕魚結束了,等一下子他就會回家,我說我也要回家,但不是現在。他冷冷地笑了笑,說了一件讓我大吃一驚的事:

“你可知道那個‘白頭翁’的事情?”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你的消息可真不靈通??!”彎子感嘆地說。

“我哪里知道,她怎么了???”我不解地問。

“她淹死了?!睆澴诱f。

3

我沒想到白頭翁突然就死了,之前,我還以為她能活到過年。因為就在一個月前,我還見到過她,在一輛縣城通往鄉鎮的公交車上,她一上車我就注意到了,可我沒有和她打招呼,她好像也沒注意到我,就算注意到了,我們也沒有什么話可說的,她和我母親關系倒是很好,每天晚上都會捧著一大碗米飯來我家,找我母親聊天。

那天白頭翁上車拿著醫院里專門裝片子的袋子,還有一大包中藥,不僅僅這些,她那一頭白色的頭發也很矚目,所以一上車,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她,紛紛嫌棄地看著她,躲著她。

白頭翁生病了,至于是什么病,我卻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其實,對于我們這些小孩來說,只要大家一說到白頭翁,我就感到厭煩。

白頭翁嗓門很大,她會無緣無故地跑到村里隨便哪個人的家里,用她那嘶啞的聲音說上一大通亂七八糟的事情,脾氣好的人家不會趕她走,她就一直待上一整天,說東家西家人的壞話。

“大姐,你知不知道,這個男人半夜總跑出去偷腥?!卑最^翁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樣地說。

“哎呀,他家的女兒在外邊不知道做什么好事呢,也許是賣的?!卑最^翁繼續湊到別人耳朵里,悄悄地說。

村里所有事情,白頭翁好像什么都知道,到處和人說,每次說,還都捂著嘴巴,生怕別人聽到一樣。

另外,她家栽種的菜園,若是她發現少了點瓜果,那可不得了。得罪了她的人,甭管小孩大人,她都會叉著腰站在她家的菜園里,扯著嗓子亂罵一通:“哪個不要臉的東西,偷我家的東西了?”

每當這時,村里的一些大人害怕是自家孩子闖的禍,便會膽戰心驚地說:

“不知道她這次又在罵誰?”

曾經,我僅僅跑到她家菜地里摘了一根黃瓜,她就站在村口,叉著腰,大聲地咒罵著,那聲音,別提多難聽了。

“死了爹媽,沒人管的臭東西,把我家的黃瓜都偷光了,逮著了,就把你打死?!?/p>

白頭翁不知道誰偷的,但是為了發泄怒氣,就到處罵,整個村子都能聽到。而我就躲在家里,暗暗地咒罵她不得好死。

4

在我們村,有各式各樣的婦女,雖然每個人性格都不一樣,年輕的時候都很好,但是到了一定年齡,脾氣便會無緣無故地變壞很多,對任何雞毛蒜皮的事,她們都會斤斤計較。白天不是和兒媳婦吵,就是埋怨兒子沒出息,對待孫子也照樣大聲責罵,什么難聽的話都可以從她們的嘴里說出口。

在這類女人當中,白頭翁算是翹楚了。

在我的印象里,白頭翁在村里名聲一直不好,很少有人和她聊天說話。她的丈夫是個窩囊廢,每當白頭翁和別人因為一些小事吵架了,他不僅不幫忙,還躲到一邊,好像和自己沒關系一樣。白頭翁吵過架后,發現丈夫不見了,也會罵他是窩囊廢。

“你這個窩囊廢,不像個男的,你怎么不去死??!”

白頭翁很看不起自己的丈夫,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會嫁給他,聽我母親說,他們是指腹為婚的,至于到底怎樣,我也不清楚。

白頭翁最引人注意的,就是她那一頭雪白的頭發。

在我十幾歲時,白頭翁五十幾歲了,算起來也不算太老,但頭發都白了。在我的記憶里,她的頭發好像一直都是白的。她很早就結婚,膝下有四個兒子,其中三個兒子很早就出門打工去了,一年也回不了家幾次,好像沒有她這個母親一樣。

其中最小的一個兒子還待在家里,和她的關系也不好,天天和她吵架,受盡她的折磨。

白頭翁不是個愛打扮的女人,她常年只穿一件的確良上衣,褲子上有幾個洞,像是被樹枝戳破的,頭發亂蓬蓬的,又是銀白色的,整個人遠遠看去就讓人很不舒服,所以每當她走在路上,我們小孩遇到了,就會躲她遠遠的,調皮一點的,等她走遠了,就在她背后露出嫌惡的表情說:“這個傻逼女人?!?/p>

5

如果不是白頭翁家屋后的那棵桃樹,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是不會和她掛上關系的。說起這棵桃樹,孩子們便會情不自禁地流口水。每當夏季,桃樹上結滿了誘人的桃子。在我們村,幾乎每家后院都栽有幾棵桃樹,但結的桃子都是澀澀的,白頭翁家的就不一樣,大概這和她家屋子瀕臨河水有關系吧!那條河是我們村最長的,白頭翁家的桃樹就種在河邊,這不僅方便了桃樹汲水,也方便我們這些孩子一邊在河里泅水,一邊摘桃子吃。

“你們這些小混蛋,”白頭翁看見了我們這些小孩在摘她家的桃子,便會從她家里跑出來,站在洗衣的石板上,跳著腳,嚇唬似的說。

現在,白頭翁不在了,那棵桃樹也沒人打理,再也不像以前,樹上結滿的不是甜脆的桃子,而全都是樹葉了。

村里人都說白頭翁年輕的時候還算正常,現在老了,之所以瘋里瘋氣,大概和她家房屋的風水有關,建在河邊,四周又沒有鄰居,陰雨天家里的泥地面潮濕不堪,陰冷得很。河邊的濕氣都滲透到了屋內,大夏天別人家都熱得要死,她家卻陰涼得很。

她家房子很多年前就建好了,分成很多房間,一個兒子一間也綽綽有余,但幾個兒子都去了外地,常年不在家,也沒人住。所以房子從里到外都沒有粉刷過,時間一久,紅色的外墻爬上了一層青苔。她和她的丈夫,還有她那個小兒子就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面。房子破舊,離其他人家又很遠,便被孤立了,就像她和她的家人一樣,也很少和人打交道。也許是怕誰占了他們的便宜吧!可是在村里誰敢占她家的便宜??!她不占別人家的就不錯了。

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大概是雨季太長了吧!等大水都退去以后,棉花地里的一簇簇棉花好像蔫了似的,沒精打采的,連續著幾個大太陽下,它們才終于開了,但開得卻不多,因為一些花苞還沒等開放,就被大水給淹死了。

白頭翁家有三四畝棉花地吧!具體是多少,我也記不清了,但的的確確都是她一個人在打理著,包括挑糞、施肥,到后來把棉花桿子挑回家,也是她一個人在干。她的丈夫只喜歡去江邊劃船打魚,一大早就出門,直到天黑才回家,每天都如此,所以,他是不管棉花地的。她的兒子整天在村里游蕩,干些偷雞摸狗的事情,所以也懶得管。

白頭翁在世的時候,她家的棉花是種得最好的,花苞大,枝干也粗,一盛開,棉花又大又白,棉花籽也大,價格也賣得高。

村民們羨慕不已,就嘲笑一樣地問白頭翁到底是怎么種的,白頭翁就驕傲地說:“還不是起早摸黑地澆肥、除草,還能怎么種呢?!?/p>

村民又說:“可是我們也是和你一樣種地啊,為什么就你家的棉花又大又好呢?!?/p>

白頭翁回答:“那你就去問老天爺吧,它會告訴你的?!?/p>

村民們見問不到什么,就不再多問了,但是我們這些小孩都知道,白頭翁為了種好棉花,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人,也是從地里回家最晚的。

現在她去世了,她家的棉花地沒人打理,土地都荒涼了,上面長滿了雜草。

6

白頭翁的確是個能干的女人,但嘴巴卻很厲害,又十分精明,所以,在我們村大家都不愿意和她打交道。

在棉花盛開的季節,她忙著撿棉花,幾乎沒有時間做其他任何事情。一大早,當村里人還在熟睡當中時,白頭翁就背著棉花袋子到她家的地里去了,她撿棉花撿得很快,一個早上就能撿滿滿一口袋。別人下田看見她正背著一口袋棉花回家,過了一會兒,旁人以為不會再看見她下田了,但她又出現了,手里提著原先的棉花袋,是空的。

知道她的,背后都說她是害怕別人偷摘她家的棉花,所以才起床那么早,早早地煮好稀飯,等稀飯涼了,她也從地里回家了,迅速地扒完一碗,再去撿,所以,她撿棉花撿得快,她家地里的棉花很快就撿完了,她便沒事干了。

白天各家撿各家的,互不干涉,但到了夜里卻不一樣了,會有人偷偷摸摸地摘別人家的棉花,尤其是大水頻繁的年份,當大水慢慢消退時,又遇上蟲害肆虐了,等棉花真正盛開時,比其他年份必然減產不少,每當這時,偷棉花的人就更多了。過了一夜,第二天,眼細的人看見自家的棉花無緣無故被別人偷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于是留了一顆心,晚上就偷偷地躲在自家的棉花地里,看到底是哪個不要臉的做偷棉花的事情。

一次意外,便發現了偷棉花的賊便是白頭翁。

聽村里人說,白頭翁被發現時,正臥在棉花地里,一動也不動。那天夜色很濃,而且又是三更半夜,她以為這樣就不會被人發現,她哪里知道早有人守著她。

她被逮著前,還像個田鼠一樣在棉花地里倉皇而逃,但捉她的人早已經在棉花地的四周布置好了陷阱,一張巨網撒在她身上,她無處可逃了。

夜里偷棉花這件事讓白頭翁名聲喪盡,之后她沒臉再到別人家去了。她家小兒子的境遇因為他的媽媽也變得更壞,但破罐子破摔,他不在乎,他爸爸就當沒生過他這個兒子,所以也不在乎。

白頭翁很早就嫁人了,她的丈夫比她小七八歲,是個眼細臉尖而且十分木訥的男人,一見著個人就笑嘻嘻的,臉上的皺紋堆積在一起,很諂媚的樣子,像是要討好別人。另外他又是個很小氣的人,年紀大了以后,賺的錢統統藏在自己的口袋里,一分錢也不拿出來交給她,有時她要上街去,讓他給她點錢,他便理直氣壯地說:“我累死累活地賺了錢,把這個房子蓋好了,留給幾個兒子住,還不夠嗎?現在你們又想掏空我了??!”

他的小兒子聽到他這樣說,知道過一會兒,白頭翁又要和父親吵架了,就乖乖地躲到一邊。

白頭翁的丈夫太小氣了,恨不得一粒米掰成兩半吃,連燒水都只燒半壺,多了怕浪費。

很多人都說白頭翁年輕的時候也算正常,后來,和丈夫吵架多了,漸漸變成了現在這樣。

“大概白頭翁的白頭發,也是被丈夫給氣白的?!庇械拇迕癖澈笳f。

白頭翁找丈夫要錢,丈夫不給,她在兒子面前沒了面子,又被她丈夫的話氣得發抖,于是破口大罵起來,罵聲響徹整個村子,聽到的人便咬著牙說:“看來白頭翁又在發神經了?!?/p>

白頭翁在家受盡丈夫的氣,在外她便小心翼翼地,很少和人說話,就算說一些,也是無足輕重的,除非講到她那幾個在外地打工的兒子,或者是那個整天不見蹤影的小兒子,一說到他,她便咬牙切齒,臉上露出憤恨的表情,好像兒子不是她親養的一樣。另外,白頭翁還常常怨自己的命不好,竟然嫁了個窩囊的丈夫,當她在外被人說三道四時,他也不站出來替她說幾句,甚至還埋怨白頭翁不識好歹,到處招惹是非,連他在外也抬不起頭,她一聽,便火冒三丈地對他罵道:“你哪里還有面子,你的面子都被狗給吃了,就算人家騎在你頭上撒尿,你也不會吭聲的?!彼凰f得漲紅了臉,舉起手要打,但他是個羸弱的人,根本不會打人,剛剛和白頭翁爭辯幾句,臉上便青筋突起、氣喘吁吁的了,于是裝出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模樣,背著手蹲到一邊去了。

當白頭翁和她的丈夫吵嘴時,他的小兒子看見了,對誰也不在乎,吃飯時,若是家里有飯,他便回家吃兩口,沒有,便到外邊和他那幫狐朋狗友一起吃。

7

白頭翁不喜歡她的丈夫,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在旁人面前,每當她一提到他,便滿口唾沫地說很多,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說著說著,眼睛漸漸就變得通紅。這些話在我們村,除了和她一般大、有兒有女的婦人會抱著同情,會和著說幾句,其余的人全都當笑話聽。

白頭翁看有人聽了她的話后,露出氣憤或者同情的模樣,于是氣消了些,臉上也放出光來,眉毛往上翹起,彎成一條線,笑了。但傾訴的次數一多,尤其是在白頭翁偷棉花的事件傳出去后,她的名聲就變壞了,大家不愿意聽她多說,見了她,都躲得遠遠的。

有一陣子,不知道為什么,我母親和白頭翁的關系似乎很好,每當傍晚,她都會捧著飯碗到我家,找我母親聊天。

我一看到她來了,就希望母親不要理她。

白頭翁每次吃飯,手里的碗比一般的碗大很多,碗上面畫著一只紅色的大公雞,看上去特別神氣。這樣大的碗,在我們村已不多見,每次出門,她都會盛上滿滿一大碗的飯,用青菜或她腌制的咸魚下飯,很沉的樣子。當我們一家人坐在飯桌上吃飯時,她便從我家后門悄悄地溜進來,還是穿著那身花色上衣,褲腳卷得老高。我和姐姐都不喜歡她,見了都悶不吭聲,低著頭吃飯,吃完了便早早地離開飯桌,如果天還早,便到隔壁家玩一會兒來打發時間,等到白頭翁說完了才回家。不管我們去哪里,都能聽到白頭翁的大嗓門。

如果白頭翁沒來我家,一般情況下,我們吃完晚飯都會早早地洗腳睡覺。

白頭翁一邊吃飯,一邊吐著唾沫星子和我母親說話,這時候,我父親就坐在一邊,慢慢地喝著酒,什么也不管。

白頭翁先站在屋子的一邊,再慢慢地騰坐到我家的凳子上,滔滔不絕地和母親說著什么。我不知道一個女人怎么會有這么多話要說,而且還在我家說,于是暗地里希望她能早點吃完飯,或者她那個軟弱丈夫來我家把她拉回家去??墒钱斔酝旰?,還在一直說。

在白頭翁自顧自地說著時,我家的水泥地上同時鋪滿了她咳嗽時吐出的唾沫,這時我的姐姐便看不慣了,使些眼色給母親,意思是叫她不要再說了,也不要再搭理白頭翁了,有時母親沒注意到,姐姐便故意把她們的話題岔開,說外邊的天已經黑了,母親該洗碗了,這時白頭翁才緩過神來,感覺到一點不對勁,于是便嘿嘿地笑了笑,從我家后門走了出去。

我討厭白頭翁那像破鐘一樣的聲音,以及說話時唾沫橫飛的樣子,甚至暗地里希望她被她的丈夫和兒子折磨死,但她的身體一直很好,而且也很有精神,說話聲音也比一般人大,可是后來不知她得了什么病,到我家來,說著說著,便猛烈地咳嗽起來,臉上的皮膚白里透紅,發燒似的。

8

我念初中時,搬到學校去住了,就很少見到白頭翁了,有時回家聽母親說因為她得了什么病,沒人陪著,經常一個人到縣城的醫院抓藥。她家的樓房面前倒著一堆煎藥后留下的藥渣滓,每當路人走過都會聞到很濃的藥渣味,便捂住鼻子走過去。她家所在的地方被很多樹木遮掩,平日里很少被陽光照射到,夏季還好點,很陰涼,但冬天下了一場小雨后,地面便變得十分潮濕,從樹上落下的樹葉子也陷在了土壤里。

白頭翁生病后,就很少出門了,大概整天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家的赭色磚墻,期盼著她那在外打工的幾個兒子過年回家看望一下她,或者帶著她到醫院里去瞧瞧吧!

后來,村民們都知道她咳嗽得越來越厲害了,看樣子病也是越來越重了,但天氣好時,還會有人見到她走出那個潮濕的房間,穿著她常穿的土色褂子,彎著腰,到外邊走動走動,卻走不遠了,看她那被疾病折磨后灰色的臉和孱弱的身子,很多人都偷偷地說:“看起來,她是活不久了,可能熬不過冬天了?!?/p>

有一次,我坐車從學?;丶?,在車上遇到了她,她坐在我的對面,頭發變得更白了,完全不像個不到六十歲的女人。上車后,一步步地挪到座位上,手里拿著一袋從醫院買來的藥,我原本想和她打聲招呼,但她好像不認識我,所以就算了。

再后來,白頭翁開始深居簡出,像動物似的蟄伏在家里。村里便傳出白頭翁要死的消息,但誰也不敢肯定,一些好心的人,不知道是出于好奇,還是別的什么,去過她家一兩次,但都被她轟了出來。

“都來看我熱鬧的吧,你們都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p>

雖然白頭翁生病了,但依舊扯著嗓門罵人,好像她的病是別人傳染給她的一樣。

因為很多人都吃了閉門羹,之后便沒人再去她家了,沒過多久,便有人說白頭翁的嗓子徹底壞了,連話也說不出來啦。

9

我和彎子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田埂上,田埂兩邊溝渠里的水漫了上來,越往前走水便越深。彎子還好,他的個子比我高,而且還穿著深筒膠鞋,但還是吃不住水高,到后來水便灌到他的膠鞋里去了。他每走一步,膠鞋里便發出啪啪的響聲,聽起來很有趣。棉花地被大水淹了,像一片汪洋大海,上面漂浮著各式各樣的東西。

彎子個子高大一點,走得還算順暢,而我幾乎連大腿都被水淹沒了,需要用力涉過那些在我身邊不停打旋的流水。

去白頭翁淹死的地方,雖然不是很遠,但連日的暴雨,把原先條理分明的路都給淹沒了,越往前走就越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溝。

“真不知道白頭翁怎么到那個地方去的,她還有力氣走這么遠的路嗎?”彎子看了看前面一望無際的水面,還有水面上面零零散散漂浮著的幾根樹枝,充滿疑惑地對我說。

“大概她是迷路了吧!”我說。

“誰都會迷路,但她不會??!你不知道她閉著眼睛也能找得到她家的棉花地嗎?”

彎子說得沒錯,白頭翁大概是村里最勤快的女人了,白天沒事時就會往她家的田地里跑,就算在棉花還未盛開的季節,她照樣一天要跑好幾次,整個田埂上大概都印上她的腳印。

我們一邊往白頭翁淹死的地方走去,一邊想象著她是如何涉過一路的深水過去的。大概她那時只不過想去棉花地里看看,或者是和其他人一樣,在家沒事,也想出來湊湊熱鬧,順便在水里捉幾條魚回去吧!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白頭翁竟然淹死在了河里。

我們走到那里時,幾近中午,天空由原先的晴空萬里變得一片陰霾。

彎子一路上說著粗話,好像是誰故意叫他到這里來的。我一直悶聲不吭,想象著以前見過的白頭翁的模樣,可是我越想回憶,她的形象在我腦海里就變得愈加模糊,漸漸地就變成一個個碎片了。但她那粗糙的聲音卻似乎還在我耳邊回蕩著,久久不肯散去。

到了目的地,我看到一群大人圍在一起正在小聲地說著什么,他們身上都穿著雨披,雨披上沾滿了小水珠,好像剛剛才下了一場雨似的。

大水來臨時,一些孤寡老人因為不小心便會掉進深水里,淹死后被打撈上來,臉上的皮膚縮在一起,煞白得有些皺了。等過個一兩天被哪個路過的人發現后,他們的家人才會趕來,將他們抱起來,帶回家好好安葬。沒想到白頭翁也是這樣的遭遇。

我和彎子站在大人們身后,覺得事情有些隆重,便一聲不吭。

我注意到大人們身后是一片密實的竹林,葉子很茂盛,一些碧清的流水在下面流淌著,很安靜。

我沒看見白頭翁,便拉住彎子問:“她人呢?”

彎子沒回答我,倒是那些大人把頭紛紛轉過來,奇怪地看著我。這時我發現爸爸也站在人群里,他手里捏著一根香煙,瞇著眼睛抽起來,煙圈在潮濕的空氣中飄蕩著,一直飄向竹林深處。那些大人們一直默不吭聲,我也不好意思再說話,于是就像個傻瓜似的待在原地。我想問爸爸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他并沒有回頭,也沒有看我一眼。

彎子拉我走進人群,便看見白頭翁的丈夫也在人群里,而白頭翁就漂浮在他的腳下。她的身體被水泡久了,已經浮腫,整個人趴在水里,頭發向水面四周飄散,衣服充滿了空氣,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一只蛐蛐正爬到她的頭上去。

我們到了目的地后,就發現她的丈夫正在彎腰,把她從水里抱起來,被水浸泡過以后,她的整個身體,好像不但沒變重,反而變更輕了。

我們等待著他失聲痛哭,但沒有,他一直沉默著,一步一步地把白頭翁抱到水面低一點的地方,有人好心地問:“要不要幫忙?”

他的臉便沉下來,簡單地回了一句:“不用,我還沒老呢,還能抱得動這個臭婆娘?!?/p>

聽到他的話,我感到很輕松,于是便叫彎子:“我要回家了,你呢?”

彎子專注地看著遠方的流水說:“你不覺得,她的樣子很像一條大魚嗎?”

我聽了彎子的話,感到有點好奇,便回頭看了看白頭翁,但她好像還是和之前一樣趴在潮濕的地面上,睡著了一般。然后,我就丟下彎子,一個人往家的方向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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