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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 坑

2024-03-18 20:42
廣西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王八二舅舅舅

羽 瞳

二舅跟我舅一邊兒大,他不是我親舅,也就不是我媽親弟弟,不是我姥姥姥爺親兒子。農村親戚多,一大家子不知何年何月開始自此繁衍,經歷過我想象中電視劇《闖關東》式的家族之爭,最終勉強站穩腳跟,在這些城市地圖上細微成點的村落中編織巨大而煩冗的家族關系網。二舅是我姥爺的二哥的二兒子,也就是二姥爺家的二舅,這個說法是打小兒家里大人們教給我的,我管他叫二姥爺家二舅。這稱呼對于一個口齒不行的小屁孩兒來說屬實繞嘴,但它清晰、準確,將關系網上第幾個網眼第幾個結扣兒都描述得一清二楚。姥爺有八個兄弟姐妹,姥姥有五個兄弟姐妹,下屬二舅太多,容易搞混,搞混二舅是大忌,小時候我沒少為此吃苦頭。

姥爺是他龐大家族里唯一的知識分子,是大夫,是祖墳上冒的青煙,但在他的童年時代,他這青煙還不如燒牛糞的煙來得實在?;钊嗽谀嗬?,死人在天上,春天把人插進田間地頭,秋天再接茬拔出來。一條褲子一家子分,穿壞了補補完了穿,跟傳家寶似的,在每個孩子腿上都過一遍也不算完,還得傳給下一家親戚。吃的在腹中,穿的在身上,吃地里的就得干地里的,不干活兒就沒飯吃。姥爺打小兒體弱多病,卻破天荒喜歡念書,不僅自己念,還樂意替他最恨念書的二哥寫作業,他的時間都用在書上,用在腦子上。每天早上孩子們一窩蜂出去撿牛糞,回來時他的筐永遠都是空的,以至于他的飯碗也永遠都是空的。他二哥,也就是我二姥爺跟他正相反,小學數學課指著課本把一念成扁擔,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他的筐里不裝知識,都騰出空來裝牛糞、裝糧食,這些東西讓他的飯碗里不至于只盛殘羹冷炙。

討生活并不需要那么豐富的知識,認識一就夠了,二姥爺一心扎進田間地頭,這輩子只擅長兩件事,種地、打老婆。姥爺則念進了市里的醫學院,畢業后當了軍醫,去過珍寶島,退伍前跟姥姥見了一面就定了終身,退伍后輾轉過造船廠、防疫站。他念家、顧家,不想往高走更不想往外走,別人外調升遷,他卻一步步又退回了生養他的村子,用姥姥賭氣時的話說就是,推著不走,拎著出溜。家里先有了我媽,三年后又添了我舅。舅舅繼承了姥爺的實誠,沒心眼兒,別人給他三分好他把心肝肺都剖出來給人看。同樣的,二姥爺家也多了倆兒子,二兒子和舅舅一年生,老天爺八成是為了完成指標,便把舅舅沒長的心眼兒全都安在了他的身上。

有首歌里唱,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這句話不準確,至少在我這兒,只有舅舅有資格在我的敘事體系里不加任何數字頭銜。我打小兒長在城里,只有寒暑假能跟我媽回農村一趟,這輩子也沒見過二舅幾面。與活生生的舅舅不同,他的形象構建于我媽、我姥的敘事體系與我的話語接受里。前者因為她們根深蒂固的自我意識而充滿了傳奇和虛構性,后者隨著我的年齡增長不斷衍變賡續。這些零碎的故事貫穿著我的童年與少年時代,成年人口中的好與壞與未成年人不甚成熟的理解可以把同一個人分裂成截然不同的兩個,抑或多個獨立個體。對我而言,二舅起初是個壞人,后來變成了壞大于好的人,再后來又成了好大于壞的人,最后終于變成了一個普通人。

和他的父親,我的二姥爺一樣,二舅這一生最偉大的使命,就是把自己埋進地里。

我對于二舅最早的記憶,便是那個他家族遺傳的“一”的故事。按照姥姥的敘事結構,她一定會先講一遍二姥爺把“一”念成扁擔的故事,接著嘆口氣說,人家一個一就夠用了,當初包地,按片兒分,每一片兒都看各家出多少錢,暗著出,在場的人往紙上寫數字,誰出的多包給誰,你舅傻啊,人家問他出多少他就告訴人家,人家就在他的數后頭多加個一,到頭來好地都讓人家包去了,你舅最后終于包下一片兒,在山坡上,光照不行,澆地不行,土也不行,面積還小,人家沒跟他爭。

二倫是二舅在親戚中的昵稱,他全名念出來很大,坤倫,不像是個能為了“一”精打細算的名字,更不像個打小兒連墻上刷的少生孩子多種樹都念不明白的文盲。他和舅舅從生下就穿一條褲子,對啥都感興趣就是對學習沒興趣。學校教室的板凳燙屁股,多坐一會兒就渾身燒得慌,課本上的字一撇一捺都像匕首,看一眼就扎眼睛,他倆逃學、打架、考零蛋、招貓逗狗攆兔子追野雞,二舅惹禍舅舅殿后,上房揭瓦下河捉鱉一樣不落。

下河捉鱉不是個形容詞,它是個動詞。和我們這一大家子有著血脈聯系的村子叫王保城,字面意思,王八保護的城。村子外頭有個王八坑,天然的野生的,沒人說得清這坑是何年何月據守在這兒,是大雨沖出來的還是隕石砸出來的,也沒人知道里面源源不斷往外爬的王八到底在此繁衍生息了多少個春秋。都說千年王八萬年龜,坑里王八按個頭兒來看,這些原住民個頂個長命百歲,興許人家辦登基大典的時候,滿族人還沒來得及入關。

舅舅和二舅小升初考試前半個月的某天早上,二舅用書包兜了一書包王八,一大早就去了教室,把王八整整齊齊擺了一地,把膽小的同學嚇得直哭。老師給了他一腳還不解氣,又把這事兒告訴了他爹媽,那時的二姥爺年輕力壯,土地無法完全消解他的一把子力氣,他把剩余的力氣都用在了打孩子和打老婆上,二舅被他打得滿村子跑,他追不上,轉頭就去打老婆。據我媽回憶,二姥是位溫馴賢良的農村婦女,不認字但心靈手巧、干活利落,待人友善熱情,一輩子忍氣吞聲。我媽說二姥一只眼睛看不見,是被二姥爺用燃著的銅煙袋鍋抽的,天長日久那只眼球開始渾濁變形,黑眼仁少,白眼仁多,眼珠泛黃無光,像死魚眼睛。她為此不怎么抬頭看人,向來都是低著頭,露出梳理整齊的發髻和干凈的后頸。她喜歡女兒,卻生了兩個兒子,她也就順天應命地將所有對生的期冀都寄托在了兒子身上。她待當時還是少女的我媽很好,最淳樸簡單的那種好,比如每每我媽在她家玩兒到夜深,村子里沒有路燈,只有星光月色微明,她便一定會把我媽送到家門口,偷偷塞些高粱飴槽子糕在我媽手里,之后轉身,令唯有在黑暗中才會挺直腰桿的背影一點點消融在夜色之中。

很多年后,這個背影無數次出現在屬于我的深夜里,來自母親的回憶和講述,也來自那句必然的收尾,如果你二姥還活著,她一定特別喜歡你,一定會對你特別好。我也曾無數次試圖通過二舅的面容找尋二姥的痕跡,可他和他的父親長得太過相似,基因與歲月一道抹去了另一個人在他軀殼里應有的逡巡。

按照我二舅的說法,他捉王八是因為前一天跟同學打賭輸了,賭的東西很簡單,羊嘎拉哈,就是羊腿膝蓋骨用灶坑火燒去腥膻做成的玩具。他和同學把嘎拉哈扔起來猜正反面,誰猜對的次數多誰贏,輸的那個就去坑里撈王八。這事兒現在說起來不算什么,不過是小孩兒的惡作劇罷了。但我姥說,這事兒干得不吉利,不應該。她相信一切長命百歲的造物都是有靈性的,不能妄動,動了就要招災。在幾十年后的某一天,姥姥家的老宅翻新,一條蟒蛇被不小心壓死在院墻底下,姥姥為此心驚膽戰。那之后半個月,姥爺在出診的路上遭遇車禍去世,姥姥不斷地向我提及那條蟒蛇,我勸她不要多想,她沉默半晌,又提起早已因農藥污染而干涸枯死、最終被填平種地的王八坑,提起填坑后逐漸凋敝的王保城,提起舅舅和二舅小升初的那個夏天,二姥爺家遭遇的變故。

以舅舅和二舅的學習成績,要是能考上初中,那純屬老天爺不開眼,他倆意料之中地落榜,意料之中地將要成為十二三歲便嘯聚村里的無業游民。姥姥深知以舅舅那六七歲就敢提著玻璃藥瓶給人開瓢的孤勇,堅信他如果不繼續念書考學以后絕對會釀成大錯。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做了一夜思想工作,終于說服我那死要面子活受罪、因骨子里清高的文化人秉性和血液里淡泊名利的黏稠性格放棄大好前程,選擇當了一輩子鄉村醫生的姥爺,第二天一早去找他在鎮初中當校長的戰友求情走后門,收下舅舅和二舅。

我媽說,那天一大早雞還沒叫,姥爺就騎著他的二八大杠出門了。農村的土路坑坑洼洼,晨曦在天際鑿刻一抹寡白的傷痕。姥爺換上了一身壓箱底的白襯衫配藏藍色的確良長褲,車把上還掛著兩罐毛雞蛋罐頭。當時的姥爺在防疫站工作,罐頭是罐頭廠送的禮,很稀罕,家里人舍不得吃,都攢著過年過節才拿出來。毛雞蛋是還沒孵化完全的小雞崽兒,提前從蛋殼里被磕出來,活不了,就為了被吃。我媽說姥爺生怕被村里人看見他去求人,回來時臉還是紅的,紅到耳根。她說據姥爺描述,校長戰友還沒等他磕磕巴巴把話說完,便一口將事情應承下來,不僅不收罐頭,還要把舅舅二舅安排到最好的班主任手底下。這位班主任帶過我媽,為人嚴厲正派,而當時我媽已經初中畢業,正準備去縣里的三中讀護士專業,女承父業,全家歡喜。

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兒,但那天全家沒人能高興得起來。破曉時分,就在我姥爺摸黑騎車離開村子時,二姥同樣穿上她最好的衣服,將自己打扮干凈整齊后,悄無聲息地滑進了后院的水井。

二舅沒考上初中,二姥爺比誰都高興,這證明他的笸籮、扁擔、鋤頭和河套那邊兒的地有了繼承人,他莊稼漢的衣缽可以傳承下去。民以食為天,想吃飯就得種莊稼,人從地里討飯吃,就也得把自個兒種進地里。在他樸素的價值觀里,念書不是什么正道兒,他三弟打小兒不聽勸,念書學醫當兵退伍,混了個城里戶口,女兒兒子跟著都是城里戶口,不給分地,家里只仗著婆娘分到人頭上的地過活,趕集時偷偷賣點兒治感冒發燒的藥片兒賺仨瓜倆棗的,以后兒媳婦都娶不起。還有他大兒子,念了初中之后長見識了,不著家了,跑縣里跟人家做買賣去了,還揚言要跟他斷絕父子關系。普天之下哪有兒子要跟老子斷絕關系的道理,倫理綱常天道王法都跟這書一起念狗肚子里去了,這種兒子背信棄義天打雷劈,不要也罷。

二舅的親哥坤宏到底為什么要和他爹斷絕關系,我問過家里幾次,所有人都語焉不詳,這事兒從頭到尾就是一筆糊涂賬。姥姥思來想去只能給出一句準確回答,就你二姥爺那渾蛋王八犢子,因為啥都正常。

二姥和二姥爺想法不同,大兒子的出走和二兒子的落榜徹底壓斷了她唯有在夜色中才敢挺直的頸背,沒人知道她那天晚上到底對自己的人生做了怎樣的溯源和解剖。姥姥說她害怕二舅變成下一個二姥爺,混賬、暴虐、蠻不講理,老牛似的從地里刨金子,把金子攥在手心里攥出水,攢一輩子,再跟他一起重新埋回地里,一輩子活個活頭兒。我媽說,哪個當媽的看孩子只有小學文憑都得想死,你要是也學成這個鬼樣子的話我也想從樓上跳下去。說完這話她才回答我的問題,你二姥就是心太高了,心高,命賤,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二姥爺身上,結果你二姥爺打老婆,這輩子都沒啥出息。她又把希望放在兒子身上,結果大兒子跟爹斷絕關系,就等于和這一大家子、和這個姓、和她也斷絕了關系。你二姥爺打小兒就欺負你姥爺,結婚了還耍心眼兒,把親爹親媽丟給你姥爺養老送終,家產卻被他們劃拉劃拉分了,一個鋼镚兒都沒留給你姥爺,雖然這些事兒跟你二姥沒關系,可她覺得有關,她家老爺們兒干的就等于是她干的,她不好意思開口求你姥爺幫忙,不管怎么想這輩子都沒希望了,就徹底不想活了吧。

我跟我媽一起到二姥墳前燒過紙很多次。自殺是橫死,那墳沒人管,位置很偏,我媽每次都會從給我姥爺的紙錢里分出一部分,繞過河套走十多分鐘,和二姥說說話。后來不許燒紙了,我媽就會從城里買些鮮花帶去擺在墳前,然后讓我鞠躬。良田萬頃,日食三升,廣廈千間,夜眠八尺。筆耕至此,再次回憶起那座長滿荒草、已經坍塌了一半的墳包,我不知為何想起了這句話。二姥的死和姥爺的罐頭沒能換來一個繼續讀書的兒子,二舅去鎮上念了倆月書就死活不再去了,要回家幫他爹種地,家里沒了女人,倆男人日子過得粗糙卻充實,春種秋收歲歲輪轉,連后院兒的果樹都被刨去改種苞米。而舅舅不知是受了二姥跳井的刺激,還是覺得自己必須對得住姥爺拉下的面子和兩罐罐頭,他強壓了厭學的本性逼著自己混到初中畢業,和我媽一樣去三中學護理。同一年,村口被農藥屠城的王八坑在這對父子的張羅下被填平,也成了一塊苞米地。

實話說,兒童非黑即白的世界觀令我一度對二舅沒什么好印象,雖然我甚至沒怎么見過他。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姥爺一家從王保城搬去了隔壁羅屯,那時候姥爺已經在羅屯開了診所藥店。羅屯是鎮上的交通樞紐,四通八達,是趕集的地方。大集三天一場,姥爺的診所在樞紐中心,每三天就要熱鬧一回。我在姥爺的診所里第一次見了傳言中的二舅,我媽說我胡扯,明明那之前我就見過好幾次二舅,我說那都是在你們的描述里見的,就算真見過我也不記得了,一切都以我的記憶為準,哪怕記憶一直在自我篡改并意圖欺騙于我。

初次見面的二舅穿了身方便干活的民用迷彩服,腳上蹬一雙綠色膠鞋。土塵在衣褶、鞋帶孔、指甲、皺紋等一切屬于他的縫隙里根深蒂固。二舅坐在炕頭,國字臉,一雙眼很亮,但向旁側瞥,像是在躲避我的目光,也像是在躲避一切讓我覺得他在打量我的可能。我身為城市人的身份在他面前展現得淋漓盡致,令我的眼神多了審視的意味。于是他更不看我,轉頭去看鑲著鳳凰彩繪玻璃的炕琴,看墻上相框里的舊照片,看地上擺著的屬于我的、擦得锃亮的紅色小皮鞋。

即使到現在,正在敲打鍵盤的我也不能準確地描寫出二舅的樣貌,也許是來自土地的塵埃經年日久,也許是姥姥家的臥室永遠光線晦暗,二舅總是攏在一層灰蒙蒙的煙塵里,形象不夠具體,輪廓不夠清晰,遠沒有姥姥她們描述的那樣鮮活立體,充盈著少年人的頑劣與成年人的狡黠。我媽說舅舅小時候在豬圈鏟豬糞,鏟完之后隨手把鐵鍬橫著扔出了圈墻,好巧不巧砸斷了二舅的門牙。那天我特別希望他能多說幾句話,好讓我看看他斷了的門牙,完成現實與講述的辯證統一。但他除了在我叫他二舅時笑了一下之外,就沒再沖著我的方向說一句話,什么也沒讓我看清。

擁有紅色小皮鞋的城里人并不知道二舅是周邊村鎮第一位買私家車的農村人,而當時的我要靠步行上學,全家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手電瓶車,讀初中時家里才給我買了一輛捷安特自行車。那天二舅正是開著新車來趕集,新車黑得反光,亮得像母親講述里融化二姥背影的月光皎皎的夜,小轎車穿梭在大集密集的馬車、農用三輪車、面包車和拖拉機之間,如同將一顆圍棋子擲入渾濁的油鍋,激起同樣渾濁的油花。

小學六年級上學期,姥爺去世了,姥爺一生都在出診的路上,除了短暫的部隊生活,一輩子都沒能離開診所到患者家之間的農村土路。姥爺的去世是我和農村老家逐漸疏遠的開始,也使我唯一一次看清二舅的模樣。姥爺只有舅舅一個兒子,二姥爺家出走的大舅連夜趕了回來,和二舅一同承擔起了打頭抬棺的重任。出殯那天,兩個村子都停了工,學校停了課,沒有離鄉的村民們都來送了,人山人海之中,我聽見舅舅摔盆的聲音,那聲音沉悶而響亮,像迎春的爆竹,像冰河開裂的脆響,像萬物榮生的悲鳴,像眾生生長的指令。

一只羊一直跟著送殯的隊伍,直到棺槨中的姥爺成了凍土下永眠的魂靈。等到人散去了,它也不見了。我和我媽說,有只羊。我媽說,你姥爺是好人,它是來領路的。從那之后,有關二舅多包一塊錢的事兒逐漸退出了姥姥和母親的敘述,她們多會提及他為姥爺披麻戴孝充當孝子賢孫的仗義,黑與白的兩極分化逐漸變得模糊,我也將他重新定義為好人。與此同時,日益繁重的學業將我牢牢控制在城市的學校里,回老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二舅便短暫地從我的人生中抽身開去,重新變成無關緊要的人物關系網中某個不起眼的聯結點。

大學寒假那陣子,農村老家還沒通自來水,熱水得靠從井里壓,再坐爐子上燒,一盆洗手的熱水全家用,當時的我已經三四年沒回老家,飯前對著一盆渾濁的肥皂水猶猶豫豫,不知道該不該伸這個手。舅舅在一旁擺椅子,他四十多歲了,一年比一年見老,但說話還是風風火火的,吞字兒,含著很濃郁的東北口音。他突然說,二倫最近惦記上填大坑了。

在場的所有人除了我,都在一瞬間明白了填大坑是什么意思。我媽問,賭博???他咋還賭博呢?我姥一邊坐下一邊說,他咋不賭呢,打小兒就賭,忘了他賭輸了去王八坑撈王八那事兒了?我媽皺眉,那算啥賭博,再說那都啥時候的事兒了,我那意思是他家爺兒倆跟貔貅似的,賺錢只進不出,孩子到他家玩兒給塊槽子糕都是放走油的,就這摳搜勁兒還賭博吶。

舅舅坐下用牙開了瓶啤酒說,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別人介紹去的,他說只要進去玩兒,一開始都能贏錢,讓你吃點甜頭,勾搭你往里砸錢,然后對面兒就該開始下套兒了,把錢都騙回去,再讓你輸。

我媽說,那都是有心眼兒的人玩兒的,你可別去啊。

舅舅點頭,又搖頭,他說讓我明天陪他去一趟,一旦看勢頭不對就裝家里出事兒了,我裝成報信的,喊他回家。

二舅之所以選擇舅舅給他當托兒,主要是因為舅舅對賭博抽煙喝酒等一系列能上癮的事情都不感興趣,他從小好勇斗狠,能用拳頭解決的問題向來不用嘴皮子,三十多歲了還能提溜板磚給人開瓢。但他也向來堅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行為準則,不主動惹事兒,也不主動給自己找事兒,除了干架以外,對自己相當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腦子不算夠用,麻將撲克下象棋,哪樣兒都玩兒不過人家,也知道自己心眼兒實,別人給他下個套兒他指定上趕著往里鉆,所以干脆碰都不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市面上做小買賣的越來越多,舅舅為了支撐家里逐漸成規模的診所藥店,沒少蹭別人拉貨的卡車、面包車到沈陽的藥廠進藥。他不敢坐火車,怕被查,也舍不得車票錢,有時候人家車里坐滿人了,十七八歲的舅舅便把自己縮進后備箱。他沒少在休息站或者招待所碰見賭徒和癮君子,前者啥都能賭,后者啥都想偷,舅舅對前者的誘惑向來視而不見,對后者前期靠武力,后來他學精了,隨身多揣些零票子,只要不偷他千辛萬苦買來的藥,損失些小錢不算什么。

我姥知道他這點,但還是用筷子敲著碗補充,那也不行,你可不興去啊。

舅舅這次沒回應,給到底沒洗手就上桌吃飯的我夾了塊燉羊肉,羊是他和二舅合伙兒買的,以他的財力買不下一整只。買羊肉是為了給打小兒體弱多病的我補身子,我太久沒回老家了。

這事兒在我這兒頂多算一聽一過的扯閑篇兒,年關過去回了城里,轉眼三月開學,除了填大坑三個字讓我覺得新鮮,成了我已知詞匯的一部分以外,這件事并沒有在我的世界里留下什么痕跡。四月份,北方春意漸濃的日子,天氣逐漸回暖,鮮嫩的綠意在一夜之間遍布視線所及的每一絲縫隙,風也到了末路的張狂,不時卷起細密的黃土,制造春季仍不曾涉足人世的假象。

接到二舅的死訊是在一個漫天沙塵的下午,我坐在公共教室上選修課——西方文學史,老師在講臺上講加繆,講《局外人》,我趴在最后一排抄本專業金融學的作業。教室里一半打瞌睡的一半玩兒手機的,我就在這混沌的渾噩中收到我媽發過來的微信,你二舅沒了。

我媽很少給我打電話,她覺得我學業繁重,還要準備考研,不值當為雞毛蒜皮的事兒打擾我,躺在屏幕上的五個字證明了至少對她來說,這事兒還沒嚴重到需要給我打個電話的地步。我回了個問號,二倫嗎?他才多大啊,咋沒的?

我媽回得特別快,是二倫你二舅,事故沒的,他半夜給礦上拉煤,車從山坡上滑下去翻了,把他壓底下了。你舅已經開車帶你二舅媽他們去山西了,不管咋的先把人拉回來。

我有點蒙,對講臺上的存在主義和作業里的構建主義都失去了興趣。我回,他咋還跑山西拉煤去了?

我媽這次過了一會兒才回復,我沒跟你說嗎,他過年時填大坑輸了三萬塊錢,他說三萬,具體多少咱也不知道。家里存折都你二姥爺管著,你也知道,不管地是誰種的,種地掙那些錢你二姥爺不可能拿出來給他補窟窿,當爹的對兒子欠的債撂桿子不管,要債的催得又緊,你二舅也不知道聽誰說的,到山西礦上干個把月就能把錢賺回來,然后都沒跟你二舅媽打招呼,人就上火車跑了,這不就出事兒了嘛。

這么一大段話我媽大概分了十來條消息發完,每一句都沒有標點符號。我想了一會兒,終于將因果關系拉回到那次以燉羊肉打底的飯桌閑聊上。我問,他賭博,我舅不是去攔著他了嗎?

我媽這次發了條語音,我戴了耳機聽,我媽先長長嘆了口氣,接著話音攆著氣口,瞳兒啊,她說,這玩意兒誰能攔得住啊。

時至今日,敲下這行字的時候,我都想不明白為什么一位一生勤勞踏實、恪守本分的農民會把自己推進大坑里冒不了頭。我對二舅的了解甚至不比教科書上的任何一位名人更多,我們的血緣關系更像是末梢神經的毛細血管,無關痛癢,稍有磕碰便會斷裂。我不會因為他的死訊請假離開課堂,他的存在與否與老師正在講述的定義為主義的存在互不干涉,互為毫無意義的局外人。舅舅說他填大坑是為了賺點快錢買輛新車,每周接送馬上就要去縣里念初中的兒子。我媽說他就是一直太踏實了,好不容易遇見個刺激的事兒就剎不住車。姥姥說,你們都說得不對,要我說就是因為王八坑,都是坑,他撈王八那事兒到現在都沒過去。

姥姥是位無限崇尚西醫且排斥宗教的有神論者。

百度百科上寫,填大坑是一種流行于東北地區的撲克牌類游戲,一般有二到五人參加,可以隨時加入或退出,打法簡單快捷,緊張刺激,是一種體現玩家智慧與勇氣的博弈游戲。

智慧與勇氣的博弈。敲下這行字時我能感受到鍵盤與手指推拒對抗的力量,我的左手中指指甲因常年敲擊鍵盤而逐漸變形,每按動一個字母都是對我手指的一次損耗,于是記下這個故事也就變成了我的傾訴欲與軀體之間的博弈。我不清楚二舅的自我認知中是否出現過智慧、勇氣與博弈的概念,他從出生起便嚴格地遵守著一套類似于家族遺傳的行為準則,而唯一一次規則之外的放縱卻間接導致了他的喪命。他并不是一個文學意義上的典型人物,他太普通了,普通得像窗外漫天黃土中的一抹,懸于枝頭、遁入大地抑或沉于河流,于旁人看來都無甚差別。姥姥、舅舅、我媽,還有那些我知道或者不知道的親戚關于他填大坑的猜測全部不無道理,卻又全部與他無關。

二舅的身后事幾乎都是舅舅一手操辦的,據說二舅媽到了山西后一直哭,什么用也頂不上。舅舅怕二舅的遺體腐爛,也沒多和煤礦負責人糾纏,但他還是在有限的時間內重新裝備起他早已剝離掉的好勇斗狠,討價還價將賠償款抬了一個一,這次不是一塊,是一萬。一個活生生的人成了銀行卡里的數字,二舅媽還是哭,葬禮是在老家辦的,二舅的兒子摔盆,這次是舅舅為他抬了棺。

我問我媽葬禮上有沒有羊跟著,我媽沒回答我。比起羊,她更在意二舅媽的態度,舅舅沒想管二舅媽要辛苦費,后者便自顧自地連往返山西的車馬費一起免了,哭夠了的二舅媽轉臉拿著錢帶兒子搬去縣城上學,把二姥爺一個人丟在老家,守著他和他兒子的八十畝耕地。

二舅的引魂幡上寫,西方速去也,善路早登程。聽經聞法語,逍遙自在行。

舅舅并不在意這些,他和姥爺一樣,活得瀟灑自在,無愧于人。

時至今日,我對二舅唯一一次清楚的記憶也已經變得模糊。在農村昏暗平房的炕頭木沿,他表情木訥,目光也因躲閃而顯得難以聚焦,可正是這種躲閃讓我時隔多年才意識到,他的木訥是一種時空倒錯的敏銳,能夠令他精準地察覺到我情緒中的山高水低。我試圖回憶掩藏在朦朧記憶下,他晦暗五官中蘊藉的細碎情緒,試圖品讀那些一目了然的羨慕和卑瑣,抑或被我誤解了許多年的真實的對異己的不屑與嗤之以鼻。

即使我并不想通過過度想象來填補記憶的認知不全。

我媽對我說,你二舅長得像你二姥爺,你二姥爺長得像你姥爺,你姥爺長啥樣你總該記得吧。我說,像只是像,不像的部分才決定了他們的個人特色,我想象不出他們不像的地方啥樣,就想不起來他們本來長啥樣。我媽沉吟片刻,認真地勸慰,要不你別再寫東西了吧,都寫出毛病來了。

我敲下這行字的此時此刻,窗外的雨下得很大,今年是個多雨的年份,估計舅舅又種了花生。舅舅天生不適合做農民,他對莊稼的把控糟糕到了仿佛是老天爺要同他作對的程度。只要他春耕種了花生,那這一年一定多雨,他在經營診所之余精心伺候的花生秧子必然會爛在地里??芍灰N了苞米,天上必定滴雨不落,來不及結果的苞米稈子干燥脆弱,割下來就能當柴燒。二舅二姥爺跟他正相反,他們是耕種的一把好手,甚至把種莊稼經營成了某種渾然天成的藝術。勞作令他們少年老相,而勞作又因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循環禁錮了時間,令他們永恒地停留在壟溝之間,風塵仆仆,永不老去。

二舅去世那陣子,二姥爺短暫地患上了老年癡呆,村里人發現他捧著孫子的玩具小汽車蹲在過去是王八坑的地方,說要放生。村里人勸他回家,他說家里沒人,大兒子跑了,媳婦陪二兒子去縣里讀書了,那小兔崽子不好好念書,管一叫扁擔,真他媽的欠揍。

東北春季的風從更北的地方來,它們裹挾起每一寸土地上的沙塵,從平原的這邊吹到那一邊,又從那一邊吹到這一邊。春耕快結束的時候,二姥爺的老年癡呆突然不治自愈,他又扛著鋤頭下地去了,無論是承包的耕地還是王八坑,他都一畝不落,兢兢業業。

我媽說,老年癡呆沒法治,這種病就像擦黑板,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今天擦了主語明天擦了賓語,那他就只記得謂語,還不一定把謂語張冠李戴到哪個賓語上去,這玩意兒你們作家看叫藝術,在我們看叫腦子有病,而且吧,總有些字寫得比較重,不好擦,他就會一直記得一直記得,等啥時候連這件事也忘了,這人也就徹底完了。

我說,我其實挺羨慕他的。

我媽用充滿關愛的眼神剜了我一眼,接著說,也不知道他都能記著點啥,村里通自來水,來人順手把你二姥淹死那口井給填上了,他也沒啥反應,估計都不記得這事兒了,他心里頭就那一畝三分地,給他當媳婦當兒子可真是上輩子造孽。

斯人已逝,很多年前,我也曾因好奇向井底望過一眼,井口狹窄如深坑,井底濃釅如夜色。我不知道一個人要生得多瘦小才能順利地從不比臉盆寬多少的井口墜下去,也不知道一個人需要多少勇氣才敢于與幽深的黑暗融為一體。就像我不知道為什么從出生起就如春種秋收般注定了命運的二舅,會一步步邁進與他的生命軌跡毫不相關的偶然。不知道到頭來孑然一身,幾十年埋頭于田野的二姥爺終將何去何從。隨著與他們有關的最后一個坑的填平,我們本就稀薄的親緣關系就此走向盡頭,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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