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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莫的海底

2024-03-18 20:42
廣西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小莫

立 夏

即使在遠離小莫的好多年后,一些記憶的碎片,還是會莫名地在我腦中飄浮。它們固執地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比如說某個寂靜的午夜,自行拼湊成一幅幅或清晰或模糊的圖片,讓我整夜處在夢和醒的邊緣。然后,在黎明時分,又如鬼魅般神奇地消失于晨色之中。

我試圖隱藏。但我不得不承認,從出生那天起,我就被烙上了一些特定的印記,它們包括大海、礁石、老屋,墻根游蕩的瘦狗、屋頂蜷縮的貓,散落著魚骨和碎貝殼的沙灘和村路……這是我的島。它們一次次地在我的夢境和現實中交錯,襯托著我的童年、小莫的青年,以及我們共同的少年歲月。

四歲的我似乎已有很多記憶。不過我后來一直懷疑,有些記憶會不會是我在臆想中瞎編出來的。那時候我經常坐在礁石上一個綁著石頭的大筐里。呼呼的海風在筐的縫隙間鉆來鉆去,我有大筐大筐的時間構思一些事。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小莫正在海里。

有一點肯定不是我編出來的,那就是小莫朝我揮手的動作。每次下水之前,他總會一本正經地朝我揮著手,像一個即將出征的士兵。這個儀式從我四歲的時候開始,到我十六歲的時候結束,只要我在海邊,總會看見小莫揮手的樣子。大概因為穿著橡膠衣的緣故,小莫揮手的時候顯得有些笨拙,跟平時的他不大一樣。每次他一揮手,我總是睜大眼睛,屏住呼吸。我很緊張,卻不知道因為什么而緊張。直到許多年以后,當我終于鼓足勇氣下到海里,這種緊張感猶如白生生的鹽花,一下子溶入海水之中,無影無蹤,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那以后我對小莫有了新的認識,這是后話。在此之前的許多個年頭,我只能看到海的表面,我天天這么看著,看它渾濁地翻滾,或清澈地平靜著。但我一點也不清楚海的下面到底是怎么樣的,對于我來說,海底是屬于小莫的另一個世界。

還有那些海風,帶著揮之不去的潮濕咸澀。這種味道在很多年以后還一直伴隨著我輾轉在遠離海邊的城市,似乎海邊的空氣在那些年已經大量儲存在我鼻腔里,只要我一想起大海,它們就會飄出陳年的氣息。

海邊的小莫,穿橡膠緊身衣,渾身上下黑乎乎的。后來我看電影《阿姆斯特丹的水鬼》,就會聯想到小莫。若論水性,小莫和傳說中的水鬼確實不相上下,他一個猛子扎到水下十多米,能潛十多分鐘,至少在這個島上,還從來沒發現過比他潛得更長的人。

正財伯有一次碰巧看到他跟大毛小毛逞能,在海里比誰憋氣最長,看得正財伯心里發了毛,都想下去救人了,小莫的頭這才冒上來。正財伯特意過來告訴我爹娘,說小莫這小子長大了能當個好漁民,有水性!正財伯當時是島上最厲害的一名老大。我爹就巴巴地迎上去說,那以后我把小莫送到你船上去吧,你好好打磨打磨他。正財伯唔一聲走了,我爹我娘屋里悶頭樂,說以后小莫有個好去處了。當漁民和找工作一樣,找個好單位是最要緊的。在漁村,好老大就是好單位,誰都想上他的船。

有時候,我覺得正財伯來我家說這事這一段是我虛構的,因為我不記得有誰跟我說過這事。而小莫七八歲的時候,我正處于剛剛出生或者還在我娘肚子里那個階段,我不可能會有這么清晰的記憶。

不過正財伯后來確實來邀過小莫上他的船,是正財伯和馬嬸兩口子一起主動上門的。馬嬸說,小莫,爹娘都不在了,你就去你正財伯船上做吧。至于小海,我也幫你想好了。我有個表姨的女兒在鎮上,人可好了,老公是做木匠的,家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娃娃,我們把阿海交給她帶,你可以放心去船上。那年我四歲,小莫十二歲,沒有爹娘替小莫拿主意,我也不能。所以小莫只有自己決定這事。他低著頭想了半天,回頭看了看我,說正財伯我不去船上,什么船都不去,我還是去攻淡菜吧。

四歲的我是不是討厭小莫呢?肯定是討厭的。那時候小莫剃著光頭,經常粗聲大氣地訓斥我,瞪著一對滾滾圓的眼睛?;叵肫饋?,那是一段令小莫無所適從卻又無可奈何的轉型期,他不但要把自己從一個小孩變成大人,還需要在我面前迅速樹立起權威。小莫向來是不耐煩帶著我玩的。娘說,小莫,把小海帶出去一起玩。小莫要么裝著沒聽見,哧溜一下子跑得比兔子還快。要么把我帶到沙灘上,和大毛小毛堆個大沙堡,把我關在里面,然后自管自去玩了。這是小莫十二歲以前干的事。十二歲以后,小莫必須容忍我天天在他眼前晃著,要哭要鬧要吃的,這讓他很是頭疼。其實,我也很不習慣小莫主宰我的世界。那時候,我和小莫像死對頭一樣生活在同一個屋檐底下。

小莫第一次打我,我記得很清楚。先是我一個人在海邊,天邊有個顏色紅得怪異的大太陽。一條小船長著一對眼睛在海上忽左忽右地拐來拐去,突然躥上沙灘,變成一條大眼睛的怪魚。我嚇得轉身就跑,怪魚在后面追,我跑啊跑啊就跑到海里去了,海水帶著點溫熱。然后我就醒了。迷糊中,聽到窗外有麻雀饒舌地叫,一只貓在窗戶上敏捷地一掠而過,溫熱的感覺還在,我一摸身下,果然是濕的。我迷迷糊糊地喊娘。只有小莫應聲而來。小莫掀開床單,下面的褥子也是濕的。我坐起來,干號了兩聲,看到褥子上白白的棉絮,就忘了哭,伸手去扯棉絮玩,才扯了兩下,小莫的手就落到了我的屁股上,很痛!我哇的一聲哭了。那是小莫第一次打我。我記得很清楚,屋子里彌漫著一股燒焦的紅薯味兒。

關于我娘的去向,有三種說法。

第一種說法是她死了。這是我遠房的一個表姑說的。她在我爹周年祭日的時候,坐著小船來到島上,在船上吐得一塌糊涂,臉色蒼白地來到我家。她對著墻上的照片抹了半天眼淚,看看我和小莫,又看看空蕩蕩的屋子,咬著牙說你們那個娘,她死了,你們也不用惦著她了。她硬塞給小莫一沓錢,又坐著小船搖搖晃晃地走了。

第二種說法是她又嫁人了。這是我同學小伍說的。有一次他跟我吵架,吵得厲害了,說呸呸呸,連你娘都不要你了,我媽說你娘早嫁人去了,不要你們了。我沖上去和小伍打成一團,衣服也撕出了一道口子。小莫頭一次沒有因為我在外面打架而罵我,他找出針線在我衣服上縫了一會兒,針腳一如既往,像一個難看的傷疤。

第三種說法是她瘋了,被她兄弟接回老家去了。這是隔壁馬嬸告訴我的。馬嬸說你爹死后,你媽就有點瘋瘋癲癲了,后來老家來了個兄弟把她接回去了。馬嬸還說我那個舅舅本來想把我一起帶走,可小莫就是不讓。我娘不是島上的人,她是山東人,我爹有一次在山東那邊港口避完風帶回來的。馬嬸說,我娘是偷偷跟著我爹來島上的,來的時候家里人都不知道,所以他們恨我爹恨得要死。

我雖然不喜歡小莫,但我一天也離不開他,因為他的眼睛長得跟我娘太像了。所以只要他不打我,我寧愿他對著我瞪眼睛。而我的眼睛是細細長長的,據小莫說像我爹。其實爹的樣子我已經差不多忘光了。在我四歲以前就很少看到他,四歲以后他更是徹底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了。當年縣里日報的一個記者來漁村采訪,給漁業隊的漁民們拍過一張合影,爹也在里面。娘為照片配了個玻璃的鏡框,一直當寶貝一樣恭恭敬敬掛在家里的墻上。后來我把它取下來放在柜子上面,沒事干了就翻來覆去地看。它成了我小時候消磨時光的重要道具之一。照片上的爹擠在一大堆人中間,看上去有點靦腆。這只是我的一個感覺,因為照片里的臉太小,又模糊,根本就看不清。事實上,我每天的興趣也并不在于看照片上爹的臉,更多的時候我只是在看自己,我可以從玻璃的反光里看見我的臉,長得跟小莫一點兒都不像。

對于這個我稱之為爹的男人,我從來都是一無所知。只聽娘經常在我耳邊念叨,爹又捕魚去了呀,給小海捕好多好多魚啊。爹回來的日子,家里充滿濃濃的魚腥味,我記得他的胡子硬硬的,扎得我臉疼。后來,我就四歲了。馬嬸抱著我,在海邊,到處都是亮亮的火把,到處都是哭聲。馬嬸哭著說,小海,叫啊,叫你爹回來呀。我只是呆呆看著,叫不出聲。我看到遠處娘被幾個女人扶著,哭得直不起腰。這時,爹忽然在海灘上出現了,他在娘的身邊站了好大一會兒,又回過頭。我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睛細細長長的,他靦腆地對我笑笑,然后就不見了。于是,我也哭了。

我從來沒告訴過別人那晚在海邊看到爹的事。本來我想跟娘說說,可那些天娘天天哭,后來我就忘了。等我又記起來的時候,娘也不見了。我不想跟小莫說這些,他只知道把一堆堆的淡菜從海里帶到岸上來。

如果說攻淡菜算是一種職業的話,那么小莫應該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第一次下水,正好是七月份,攻淡菜的旺季剛剛開始的時候。小莫手拿一把鏟淡菜的鍬,腰里系上網紗袋,就跟著別人下了水。海底的礁石長滿了黑色的淡菜,小莫一鏟下去,就鏟了三四十只,幾鏟下去,網袋就滿了大半。那次他差點浮不上來,網袋太重,他人太小。

我一直到長大以后還是討厭那種叫淡菜的貝殼,雖然它在別人眼里是美味的海鮮。淡菜是我們那里最常見的海貝,橢圓形的殼,漆過似的亮黑,隨身還帶著一團亂麻。我并不討厭它的長相,我只是排斥它的味道。我對淡菜的厭惡還波及所有貝類,我討厭它們肥白的顏色和鮮得令人發膩的口味。如果酒桌上見到貝類,我永遠會把它們轉到遠離我的那端。

小莫曾經是島上攻淡菜最多的人。后來,長年外出做生意的馬大回鄉投資,在島上開了個淡菜加工廠。他雇了些賦閑在家的女人,把淡菜用大鍋煮熟,去殼曬干,裝到塑料袋里封口,銷到上海北京那些大城市里去。塑料袋上印著紅色的美術字:馬大貽貝干。那是有名的海鮮干貨,很受歡迎。小莫把攻上來的淡菜賣給馬大的加工廠,一個夏天能賺到不少的錢。小莫再也不用逼著我吃淡菜了,他可以用賺來的錢買米、買地瓜、買蔬菜,每個月還可以換幾個雞蛋。有一次小莫甚至帶我到鎮上去吃過一次拉面。我一直記得鎮上那個蘭州人開的拉面館,黑乎乎的,店面小得轉不過身,卻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條。后來我又去找過那個面館,十多年,它竟然還開著。店面還是那么小得轉不過身,面條卻再也吃不出以前的味道了。吃完面條,我們又在小店買了兩瓶汽水,一路喝著回來。那幾年是我和小莫的黃金時期,我沒拖欠過學費,小莫甚至還穿上了牛仔褲,雖然只是他在地攤上買的二手貨,但在漁村里還是相當的扎眼。

采淡菜的旺季在夏天,但其他季節小莫也并非無所事事。海邊可以釣魚捉蟹,弄些漲網貨,還可以在泥涂上撿些海螺海瓜子換錢。但小莫從來沒嘗試過跟著漁船出海捕魚,像我爹娘曾經期望的那樣,當個真正的漁民。

那時,我已經長得跟海邊的那塊鯊魚礁一樣高了,小莫則完全是個大人的樣子,他蓄著淡淡的絡腮胡,穿著牛仔褲,高高瘦瘦,盡管我還是不喜歡他,但我不得不承認,他長得很帥。后來我看劉德華的電影,覺得小莫特別像他。每天晚上,我和小莫睡在一張床上。睡下去的時候,我們總是背對著背,遠離對方,一人占據著床的一邊。床很大,是爹娘留下來的。半夜醒來,我發現我們都挪到了床的中央,我蜷縮著貼在他的胸前,而他的手臂自然地環住我,就像以前娘經常做的那樣。

小莫的身邊漸漸集合起一群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他們有時候聚在我家,騰云駕霧地抽小賣部里買來的最便宜的煙,或者在一起就著一袋花生米喝光一瓶劣質白酒,談論著村里的姑娘哪個更漂亮。有時候他們一起大聲吼著流行歌曲,說著漁民常用的俚語粗口,在村里招搖過市。

我上初三那年,小莫鬧出了一件大事,還因此進了派出所,使他的形象徹底崩塌,也讓我覺得很沒面子。我很羞愧有小莫這樣的哥哥。事情因村里的一件好事而起。海上烏賊旺發,條條船滿載而歸。幾個老大在漁汛過后,合計著請了個唱越劇的戲班子,花花綠綠地搭臺,在村里唱了三天大戲,算是敬謝海龍王。那三天,全村的人幾乎傾巢而出,我們也跑去湊熱鬧。小莫和他的朋友不在臺下好好看戲,卻圍在戲臺后面看演員上妝卸妝。農村條件簡陋,隨便拿塊帆布在舞臺邊圍塊地,放張桌子放面鏡子,就成了化妝間。劇團里有一個跑龍套的女孩,大家都叫她小美。大概剛入行不久,她平時只演些丫鬟之類的小角色。這樣的女孩自然和漁村的女孩們大不相同,既有同齡少女的甜美稚嫩,又不免浸染了戲班子里的風塵味兒。小莫被迷住了。那天的酒精也起了作用,總之,小莫他們在女孩卸妝的時候,有節奏地喊著小美!小美!小美!小美應該是習慣這樣的圍觀的,甚至有些得意吧。因為她拿眼角瞟了小莫一眼,帶點羞澀又帶點嫵媚地笑了。我說過,小莫長得很帥,是女孩喜歡的那種類型。小莫的荷爾蒙一下子被激發了,他趁著酒勁進了化妝間,一把抓住小美的手腕。這些細節都是后來阿昌繪聲繪色地告訴我的。那時我正在臺前坐著看戲,他們有節奏地叫小美的聲音大家都聽到了,好多人覺得這聲音吵到他們聽戲了,有幾個已經氣憤地站起了身。等我跑到后臺的時候,小莫已經闖禍了,劇團里的一個男人捂著額頭,血正滴滴答答從他的指縫流下來。小美躲在角落里哭。

那男人額頭縫了九針,小莫被派出所抓進去關了一個月,賠了不少錢。還是村主任去派出所求了情才放出來。

從派出所出來,小莫頭上多了一頂流氓的帽子。變成流氓的小莫很少再跟那幫朋友去混了,他的號召力漸漸地弱化,直到他的地位被阿昌替代。起初阿昌還經常來拜見一下小莫,跟他匯報一下他們那幫兄弟的最新動態。但小莫似乎對這些再也提不起多大的興趣,他聽到阿昌說的那些事,斜起嘴角笑笑,很不屑的表情。好像他們做的事都很小兒科,盡管他自己以前也很熱衷??此@個態度,阿昌也不大來了。

小莫確實對那些事提不起興趣。家里的積蓄大都賠給了那個男人,小莫開始為錢的事犯愁,夏天還沒熱透,小莫又拿起他的鏟子潛到水下去攻淡菜。

我一度很想跟著小莫學攻淡菜,但小莫不讓,他連游泳都不讓我學。作為一個島上的男孩,不會游泳這件事讓我覺得很屈辱。上學以后,我不用陪著小莫攻淡菜。我只能偶爾在不上學的時候去海邊,看小莫潛下去,又浮上來,用想象看海底的世界。我總覺得那海水下面應該是藍色的,有銀色的魚游來游去,比岸上的世界美麗。

不過那年夏天,連小莫也不能下海了,因為他的背被一個硬家伙劃了深深的一道傷口。據小莫說,那家伙長得扁扁的,殼很硬,像個鍋蓋。它悄無聲息,從背后襲擊了小莫,然后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后來我對UFO產生了很大興趣,小莫突然一拍腦門說,襲擊我的那家伙就像你說的那個UFO。小莫說,當時他一陣劇痛,差點暈過去。小莫攻淡菜那么多年,躲過了不少海洋生物對于他的襲擊,這次是個例外。有老漁民說那應該是鱟,是古老的海洋生物,帶著仙氣的。還說小莫是不是攻淡菜太多,得罪了海里的神靈??傊∧荒芟潞A?,醫生說起碼得休息三個月。三個月,就是說,小莫失去了一個夏天的淡菜,而我考上縣高中的學費沒了著落。

小莫一籌莫展地去了馬大的加工廠。馬大的廠子是女人的世界,小莫第一天去干活的時候,那里就像過節一樣熱鬧。成堆的女人在那兒嘰嘰喳喳地鬧,小莫進了派出所那段故事被她們描繪得活色生香。小莫也不惱。他知道她們并無惡意,只是男人常年在海上,日子單調寂寞得令人生厭。

沒過多久,小莫又成了村里的話題人物,小莫跟余小艾好上了的風言風語被當成大事傳遍了整個小島。說真的,那個女人長得不好看,臉長,牙齒像故事里的狼外婆。不過她腰身很細,打扮得又時髦,前凸后凹的,在馬大的廠子里也算是個惹眼的女人。如果余小艾愿意,她根本用不著去馬大的廠里煮淡菜。她老公不是漁民,是跑遠洋船的,工資很高,所以余小艾并不缺錢,她缺的是可以驅趕她寂寞的人。

我曾經偷看到小莫和余小艾在床上,一黑一白,像兩條巨蟒糾纏在一起。我臉熱心跳地想走開,卻挪不動腳步,身體變得燥熱而僵硬。這件事讓我充滿了深入骨髓的羞恥感,我厭惡那個女人。在我后來的歲月中,再也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遠遠地看到她,我總是像避瘟神一樣避開她。十幾年后我回鄉,余小艾已經面目全非,腰身的曲線圓鼓鼓地外凸著。她老了,也不再時髦。這是一次很偶然的路遇,我完全沒有認出她。但當她離我越來越近的時候,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慌亂。所以我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我驀然發現,原來這個女人是余小艾,一個不修邊幅的漁家婦女,普通得再也想象不出她當年的樣子。我終于釋然。那次相遇以后,我對女人終于消除了渴望和厭惡兼而有之的復雜心理。

幾個月后,余小艾的老公回來,在她臉上打出了兩片淤青,因為她把家里的一千元存款借給了小莫,又沒有要借條。余小艾的老公很粗壯,他拖著她來到我家。小莫低著頭,一口咬定他跟她沒那回事,但他承認了借錢的事。余小艾的老公要小莫寫借條,并寫上與余小艾永不再來往。余小艾大聲喊小莫的名字,求他別寫。小莫最后還是歪歪扭扭地寫了。屋子外面圍滿了看熱鬧的村里人,而我裝著復習功課躲在房間里,似乎這一切跟我毫無關系,似乎我還是不知道我高中學費的來歷。我很想找到校長退學,把錢要回來,然后狠狠地甩在小莫和那個女人的臉上。我無數次地想象這種情形,卻沒有勇氣真的離開學校,讀書成了我離開小島、離開小莫的唯一希望。

那次吵架過后,小莫再也沒臉待在島上了。況且他背上的傷口劃到了連著手臂上的一根筋,手臂用不上勁,鏟不動淡菜,就不再下海。正好馬大的廠在縣里設了一個銷售點,聘他做了銷售經理,還給他租了間宿舍,離我的學校僅兩條街。

在縣里,小莫又戀愛了。女朋友是縣政府招待所的服務員,小城有名的四朵金花之一。因為跑銷售,小莫認識了不少人,時髦的朋友又多了起來。他們有時候在縣城大街上提著三洋錄音機招搖,有時候去工人文化宮的舞廳跳舞。因為女朋友長得太漂亮,所以小莫常常招惹一些麻煩,三天兩頭因為別的男人和她搭訕或多跳幾支舞跟人大打出手,臉上時不時有紅紅綠綠的顏色。

雖然我的學校和小莫的宿舍只隔了兩條街,但我基本上不再關心小莫的世界。我是誰?未來的大學生,前程似錦。而小莫,只不過是一個離開大海的漁民而已,什么銷售經理的頭銜,什么舞廳的???,什么漂亮女朋友,在我眼里,都是些狗屁。小莫有時候會來送些泥螺蟹糊,我讓他別送了。他說都是廠里的產品,現成的。他到了我的學??偸怯行┚兄?,在校門口站著沒說幾句話,就要走,我也不留他。

高三畢業,我終于如愿以償考上了大學。學校在上海,真正的大城市。這個消息很是轟動了一番,尤其在我出生的小島,大家爭相傳誦,大嬸大媽們流著眼淚感嘆,徐家終于出頭了,徐大雄在海里也會笑吧。徐大雄是我父親的名字,我很高興,終于讓父親揚眉吐氣了??上яR嬸她老人家已經過世了,不然她也會高興地為我流淚的。

在上海上大學的四年,我當過學生會副主席,我還建立了一個文學社團,我成了一個風光的大學生,比那些城里來的學生都風光。而據說小莫跟他女朋友分了手。那個漂亮的女孩子最后還是跟別人跑了。當然,小莫沒有跟我說這個,他在電話里永遠都是意氣風發。那時候馬大的企業如日中天,馬大牌的魷魚絲、魚片干在上海的各大食品商店都能看到。我本來還想在課余打份零工賺些錢,小莫財大氣粗地說不用,你就好好讀你的書,等以后工作了再還給我。

畢業以后,我被分配到上海的一家事業單位做財務,圍繞著我的那些光環漸漸消失了。我每天做著瑣碎平常的工作,工資又很低,一點都沒我原來設想的那么輝煌。所以,我沒跟小莫商量,辭了職去深圳闖世界。那時候,深圳是一片熱土,可以容納我的很多夢想。

再見到小莫已經是五年以后。我帶著五萬元錢回到小莫居住的縣城,這是我離開上海后第一次回鄉,也算是衣錦還鄉了。這些年,我吃了很多難以想象的苦,也賺到了一些錢,我把它們緊緊攥在手里,我終于可以回來見小莫了。

小莫帶著兒子來碼頭接我。小莫的兒子四歲,正好是我當時的年紀。

我把五萬元錢放在小莫面前。這錢對我而言,并不是一個小數目,拿回這一堆錢,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了。小莫顯然也是這么認為的,他局促不安地看看錢,又看看我,說小海,賺錢不容易,你給的太多了。

我才知道這些年小莫混得很不好。馬大的廠后來被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小廠擠垮破產,他失業了一段時間。因為沒念過幾年書,想找個理想的工作很困難。正在那時候,人家給他介紹了我現在的這個嫂子,大嘴闊臉,滿臉的麻子。人丑了點,卻很能干。嫂子是縣城近郊菜農的女兒,在菜場租了個攤位賣菜。小莫沒怎么考慮,就應下了這門婚事。兩口子起早摸黑雖然辛苦,倒也有份穩定的收入。

我那個闊嘴大臉的嫂子跟我抱怨,她本想讓小莫做魚貨生意,改租菜場里的魚攤,利潤比做蔬菜高許多,但小莫死活不同意。嫂子說:“你那個哥啊,還是小島上出來的,竟然這么討厭魚腥味?!?/p>

我不知道是我童年的記憶出了問題,還是小莫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個性格暴躁、對我非打即罵的小莫,那個穿著牛仔褲、抽煙喝酒、流里流氣在村路上招搖的小莫,那個喜歡追漂亮女人,并為了女人跟別人打架的小莫,連一絲淡如水墨的影子都沒留下。他沉默木訥,每天早早起來為老婆兒子做好早飯,然后去擺菜攤。我跟他去過一次,他對每一個顧客和可能成為顧客的人掛著討好的笑,細細地摘掉菜上萎黃的葉子。

我說,小莫,我們挑個時間回島上看看吧。

在當年小莫攻淡菜的海邊,我終于如愿以償看到了海面以下的神秘。為了這一刻,我曾在大學里努力學習游泳。但海底黑乎乎的,冰涼的溫度包裹著我,和我原來想象的海底一點都不一樣。

上了岸,小莫和我并肩坐在礁石上,那里當年曾經放著一只綁著石頭的大籮筐,里面坐著一個四歲的小孩。坐在那個角度,我又能看到稚氣的小莫,穿橡膠緊身衣,渾身上下黑乎乎的,朝我鄭重地揮著手。我問小莫,那時候你為什么每次下水都要向我揮手?我不明白你揮手的意思,只是覺得心里特別害怕。

小莫點起一根煙。他赤著上身,背上那條長長的疤,像極了一條粉紅的海蛇。他吸了一口煙,又吸了一口,煙越來越短,煙灰越來越長:其實每次揮手,都是跟你說再見,也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那一刻,我和小莫,終于像兩個真正的男人一樣對話。那些光陰,被壓縮成薄薄的一片,從我們的嘴里送出來,然后融合在一起,像暮色中天和海的邊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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