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無尾

2024-03-24 16:09王旭瑞
野草 2024年2期
關鍵詞:苗苗

王旭瑞

01

我和章江在一棟破舊的樓下相遇,暫時決定和好如初,因為我們要一起去找一個人。我特意在懷里藏了一把刀,昨天在市場買的,尖頭,窄刃,老板說用它切肉不費勁,又快又好,還贈了一塊磨刀石。章江不知道帶了什么,他不給我看,卻理所當然地抽著我帶來的紅塔山。但也無所謂,之前的事,總歸是我對不起他。兩個人抽一盒煙,煙盒很快就空空如也。蹲的人遲遲不出現,整整兩天,連個影子都沒見到,越來越無趣,我總在想,會不會來不及等到那人,我和章江就已先自相殘殺了。

為了保證長時間堅守,章江把親戚的捷達借過來,捷達車是灰白色的,不禁臟,停在家屬院的轉角處,鉆到一棵樹下,沒兩天就落滿了樹膠、鳥糞,腐爛的葉脈把前玻璃窗糟蹋成了一堆垃圾。我們埋伏在車里,也變成了將要在秋天腐爛的樹葉,和瀕死的知了。車內死氣沉沉,車外秋高氣爽,天很藍,云很白,風吹得帶勁。一個穿著尼龍外套的男人騎著車子從車窗邊奮力駛過,車座后馱著一個長辮子女人,側坐著吃著一包江米條,一看就是在搞對象。章江問我,你和馮苗苗也這樣嗎?我就知道,他早晚得和我談這個問題。我想裝睡,可已來不及閉眼,點了點頭說,是。

我拉長聲音回答他,好像這樣就能把他想問的問題拖垮,然后繼續沉默著,對著眼前骯臟的玻璃發呆??上д陆皇墙痿~,沒有只有七秒的記憶,他不依不饒,又問我,你愛不愛馮苗苗?我頓時有點生氣,想罵他在說什么屁話,我不愛她,就不會背叛你,現在也不會在這里守了兩天。我忍了忍,又只慢吞吞地嗯了一聲。他說,你臉色不太好看,要不睡一下,我盯會兒?這句話像他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下,我也謝天謝地,閉上了眼,卻睡不著,但也懶得再睜開。車窗外的聲音很清晰,附近的小學下學了,很吵鬧,又幼稚,你和我玩就不能和他玩的話飄進車里,可小孩子的愛恨情仇,也是認真的。

金魚只有七秒記憶,是馮苗苗告訴我的。當時我剛和她膩歪完,她躺在我的懷里,又厚又軟的頭發蹭著我的下巴,她說,李橫,七秒的記憶挺好,永遠保持新鮮感,這樣的話,就會不停地再愛上你,一直雀躍,多開心。我聽到這句話,也開心得恨不得為她去死??墒翘绞⑹?,沒有什么能為她赴湯蹈火的事,只能起來去給她買半個西瓜,切成一塊一塊堆在碗里,看著她吃掉。

等了兩天,我和章江失去了耐心,去砸了那人的門,鐵門被拳頭砸出空空的響聲,在整座樓里彈射徘徊,最后都化作了又麻又痛的感覺,緊緊貼在手掌上。我們沒能把人敲出來,反而驚擾了鄰居,但也不是沒有收獲,鄰居說我們找的人有幾天沒回來了,幾天前見過他,打了個招呼,說最近改行了,要去倉成縣跑個生意。

章江會開車,我們打算開著車連夜去倉成縣找人,我還沒拿本,忽然變得毫無用處。然而還沒出市區,這輛捷達就慢慢悠悠地,顫抖著、不當不正地停在了馬路中央,前蓋冒出了縷縷白煙,趴窩在這風塵滾滾的金秋中。我有些幸災樂禍,說他找的車真不怎么樣。捷達車病入膏肓,我決定騎摩托車去倉成縣,以為這樣就能甩掉章江,當一次孤膽英雄。章江不給我這個機會,要和我一同去,他可以坐在后座。我故意給他添堵,說那樣看起來很像同性戀。他冷笑一聲說,沒人看你。

出市時天已經黑了,城外燈光不像城里那樣是連成片的輝煌,東一團西一團,不講團結,自己亮自己的,該黑的地方還是黑。摩托車的燈光在黑黢黢的路上散成了扇形,笤帚一樣,掃著眼前的黑暗。經過一片荒涼的玉米地時,整個人幾乎已經和摩托車合二為一,機械地往前走著,心里卻在想著馮苗苗,不知道她怎么樣了,無緣無故地消失了幾天,她會不會覺得我丟下她跑了?以致沒聽見章江對我說話,也沒注意開到了附近的一個城鎮里,燈光又稀疏地連成了片。

章江說去路邊吃個晚飯再走,我正好也餓了,挑了一家寬敞的店吃餛飩。收銀臺上放著一臺收音機,天線頤指氣使地伸著老長,四十五度角指向窗外。里面有人在說書,聽著是《三國演義》的故事,講到呂布和貂蟬的情誼半真半假,就聽外面有人高聲大喊——然后再沒下文,放起了廣告,賣開了營養藥。老板又調了半天臺,里面又唱起歌,是羅大佑,第一次聽時總覺得他唱歌懶懶洋洋,不像樣,但越聽越有感覺。在北京上大學時,章江他們宿舍有臺大錄音機,我經常過去蹭音樂聽。覺得歌詞不錯,模棱兩可記下來,給我喜歡的女生寫成情書,結果被拒絕了,就說了一句,羅大佑的詞寫得是好。

餛飩吃完了有些犯困,我主動去付了賬,掏錢時,懷里的刀掉了,把老板嚇得夠嗆,我叫他別誤會??伤€是臉色煞白,哆嗦成了篩子,我只好把錢放在了柜臺上。章江說我總是干這些不著調的事,雖然話里有話,可我覺得他說得沒錯,我一直是這樣。大學那會兒,我誤了熄燈時間,翻墻進宿舍樓,從墻上摔下來,砸暈了宿管養的狗;想勤工儉學,被人騙去發黃色廣告,還沒開始就進了局子,章江知道后,大老遠跑過來和警察打火點煙、鞠躬懇求,希望可以帶我走;畢業后回家就業,就此安分了不少,考進了城里著名電視機廠行政部門,結果在該談婚論嫁的年紀,和章江剛離婚的前妻馮苗苗萌生出愛情的火花,最后被他發現了。所以,如今他說什么都是對的。

我和章江是在大學的同鄉會上認識的,以前,我總嫌棄我爸動不動就把老鄉掛在嘴邊,什么看在老鄉的分上,都是老鄉就算了。我覺得又土又可笑,后來去外地上大學我才發現,他鄉遇故人確實是件好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們這七拼八湊出來的城市,鋪著日本人留下的鐵軌,背著幾十年前壘起的工廠煙囪,呵護著最近新起的過街天橋、笨重的灰色大樓,卻養出了我和章江這不同的兩個人。他埋頭學醫,成績拿得出手,回來以后坐在他家的中醫館里,繼續和他爸鉆研這從小學到大的國粹,考了中醫證,大學畢業一年就結了婚。在這信奉打針輸液、吃阿莫西林的新時代,章江還是一把脈,就會對你說,最近換季呢,少吃點辣的吧。讓人心生恐懼。

到達倉成縣已經凌晨,我們隨便找了個還亮著燈的招待所住下,沒一會兒就有人敲門,問要不要客房服務,我說不需要。門外沒了聲音,很快,腳步聲走遠了。章江問明天有什么打算,我說那人不是又去做了家電生意嗎,這么小的地方也沒幾家,找找就知道了。他又問,找到了以后呢?我說,揍他一頓,然后叫他還錢唄。他說,那他就是不還呢?我陷入了難題,逞強說所以要帶把刀啊,說不定就是個欺軟怕硬的(尸從)貨。章江提醒我傷人犯法,替馮苗苗出氣,要了錢是主要的。我突然沒了好氣,你要是不敢,可以走,本來這件事也和你沒關系。說完,我覺得自己有些過了,也不想道歉,補了一句,可我還是要告訴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和馮苗苗在你們沒離婚前并不認識。他坐在床邊,端詳著桌子上沒洗干凈的茶杯,看了看我說,我知道,就是那次搬東西的事。

02

章江結婚那天我沒能參加婚禮,跟著廠里一個老技術主任出了一趟差,去一座沿海城市參加技術研討會。我不懂技術,廠里純粹是看我年紀小、手腳利索,就去給老先生做服務工作,送他進會場,等他出來,幫他打熱水領飯票。白天在招待所打盹,晚上在腥咸海風里嘗一嘗當地特產的花蛤和蟶子,都一個味道,有時還能吃到沒洗干凈的石子,硌到牙齦,流了滿口血,沒什么意思。臨走前,我托人給章江送了份子錢,回來后他說要請我吃飯,可總不是我忙,就是他家走不開,漸漸也就把這件事淡忘了。等到冬天終于有機會一聚,章江已經不是幸福的新郎了,他絲毫不怕我笑看他的熱鬧,一邊喝啤酒,一邊和我說,他的妻子不愛他。

吃過一頓飯,章江找我出來的次數漸漸多了,大多數他都堅決要請客,早就把我給的份子錢吃平。在我看來,章江沒有理由不被愛,一個文雅、清秀的男人,很容易讓女孩子心生憐愛之情,如今家里的中醫館穩定發展,攢了家底,不和他好好過日子和誰呢,難道不知足,還要嫁給威廉王子嗎?上大學時,系里的本地女孩子都愛在周末把自行車借給他出去辦事、買東西,而我總要等下一次,輪到我,黃花菜都涼了。一轉眼,九七年的春天來了,我和章江在一家店吃火鍋,他說他要離婚了,他愛人說什么都要離婚,還說別扭了一年,很對不起他,什么都不要,離婚就行。

他這話說的,讓我都替他難過。一個女人,為了和你在一起可以什么都舍棄,那是真的愛得昏頭了。反過來說,一個女人,什么都不要,一門心思就要離開你,那也真的是一點也不愛。我說,那就好聚好散吧。他說明天辦完手續就搬回家住,以后去診所也方便,問我明天下午能不能去幫他一起收拾一下東西。我第一次見他這么頹然落寞,心里也挺不好受,安慰的話都在酒里,陪他多喝了幾杯。

回到家,暈暈乎乎睡著了,早晨被我媽炒瓜子的香味熏醒,家里又有幾個親戚來做客,對著已經二十四歲的我,問還記不記得小時候被她抱過的事。我只好隨口說去幫章江搬家,早早出了門。開著摩托沿著人工河轉了一圈,看淺黃色的太陽升到了高空,把淺淺的河水照得沸騰又渾濁,我這才向章江家去。在門口看了看收發室的鐘,一點整的時間倒映在玻璃窗上,還是有些早,想過一會兒再上去敲門,我靠著摩托,看著一只野貓夾著尾巴跳上圍墻,朝它吹了個口哨,也不知它從中解讀出了什么可怕的信息,忽然瘋了似的跑得無影無蹤,獨留下我發出幾聲趣笑。

后來,一團摻了白的藍色朝我走過來,那種藍比我摩托車的藍要淺許多,是一場大雨后褪色的天空,是剛剛引入河道的新水。這團白藍色毫不猶豫地塞了五塊錢給我。我正拿著錢不知所措,她已經側身坐在摩托車上,簡直莫名其妙,我挺詫異,但對方長得實在漂亮,也沒有火氣可發,我問她,你要干什么?她說,不走嗎?我突然明白過來,她這是把我當成摩托車司機了吧。正要解釋,章江正巧從樓上下來,喊了一聲,苗苗,你沒拿身份證。輕巧的白藍色跳下來,手忙腳亂地把身份證塞到了包里,說了一句謝謝。章江朝她介紹我,我就是他的大學同學李橫,今天來幫忙。馮苗苗朝我潦草地點了點頭,說,剛才不好意思,我就覺得嘛,這摩托車比那些車好多了。說完她走到了路邊,招手打了輛過路的出租,一去不回頭。

我在章江家的桌子上看到了他的離婚證,想起剛才初見馮苗苗,她走得自然又瀟灑,顯得章江的淡漠一看就是裝出來的。兩天的休息日草草過去,禮拜一下午辦公室無事,一車間和三車間的小學徒們組織打排球。我站在旁邊給他們計分吹哨,不咸不淡地打了兩局,我看不過去,也上了場,但局面也沒變得多好,可見人總把自己想得太過重要,就像我周圍的男同志,總說如今中國男足沒有起色,是因為自己還沒有上場力挽狂瀾。好在門衛過來說有人找我,馮苗苗正在遠處站著和我打招呼。她穿得中規中矩,白色長褲紅外套,說那天她塞給我的五塊錢沒有還給她,今天特意來朝我要。五塊錢可不是小錢,能買一周的小吃了。我有些不好意思,連說抱歉,叫她跟我去辦公室拿錢??煞瓉矸?,抽屜里只有一張十塊的,我說等我出去買瓶汽水把錢破開。她看了看表,說不用這么麻煩,快下班了,多出那五塊錢就請你吃飯賠罪好了,一個正經坐辦公室的青年,被當成拉黑活的司機,多不合適。我說這不算什么事,算了吧??伤忠欢葓猿?,再加上我心志不堅,只好答應了她。出了單位,我越想越覺得這筆賬算得不對,也沒再計較。她問我今天怎么沒騎摩托,我說這就是休息的時候開著玩的,不舍得總拿出來遛。

五塊錢能在店里吃兩碗新疆米粉,拌上辣椒醬非??煽?。馮苗苗吃粉吃得秀氣,我吃了半盤子了,她還在慢慢悠悠咬著一根往嘴里吸。我想起章江曾提過她在幼兒園當老師,沒話找話問了一句,今天不用在幼兒園上班嗎?她說今天下午歇班,你怎么知道我在幼兒園?我告訴她是章江說的,她沒再說話。天快黑了,街上起了電燈霓虹,遠處的歌舞廳閃著煙橘色,燈管亮一半,暗一半,如同被黑夜砍去了一半,臺球廳、練歌房高低錯落地添亂,碎掉的彩虹泡在快黑的天里。別了馮苗苗,我照?;丶?,上班下班,一如既往。媽媽說她頭疼,去醫院看了,大夫說沒有器質性問題,只開了點感冒藥,我帶她去找章江,扎了幾針后大有好轉,又能和朋友打牌了。

過了幾天,馮苗苗又出現在電視機廠的門口,對我說前幾天的那套請客論不對,賬不能這么算。這讓我有些哭笑不得,其實并沒有人會怪她。我對她說沒關系,那天吃得其實也不錯。她又說今天是真的請客了,叫我不要推辭,而且她還有別的事情要拜托我。

馮苗苗想買一臺電視機,從章江家搬出來后就住回了自己家,原來的房間什么都好,就是少一臺電視機,不想和她媽在客廳擠著看一個,她媽為她離婚的事大為光火,見了就要罵她是賠錢貨。她現在錢不夠,百貨商城里的太貴,問我有沒有二手的,或者便宜一些的渠道介紹給她。我說我是在廠里做行政財務工作的,不清楚這些,但可以幫她去搞產銷的部門問問,應該不是什么大事。馮苗苗聽后很開心,主動給我倒了杯啤酒,從包里的記事本撕了一張紙,寫了兩行電話,等有消息就通知她。

出了小飯館,我們又并肩在路上走了一會兒,這里沒有能回家的公交車,馮苗苗隨口說,如果有摩的也可以的。我想起她那天給了我五塊錢后一躍上車的樣子,對她說以后最好不要隨便坐黑摩托,不安全,而且也沒有比出租車便宜。她笑了笑,說那天是看我長得很不錯才出手大方的,別人才不值五塊錢。我一時不知道應不應該開心,BB機在口袋里嘟嘟兩聲。我就著剛剛亮起的路燈看了看,是章江的消息:最近忙不忙,明晚喝一杯嗎?

03

和章江喝酒時我再三猶豫,要不要跟他提馮苗苗已經找過我兩回,一是為了叫我還錢,二是她想買個便宜的電視機。思來想去,還是沒說出口。他鼻梁上的無框新眼鏡和嘴角的瘀青更加吸引了我的注意,問他怎么回事。他說就是上個星期的事,他上午坐診,他父親下午坐診,偏偏那天父親有事,他只能盯全天,下午有對夫婦特意從鄉下來的,想要孕前調理身體,這方面雖然不如父親精通,但也能先上個手。誰知男方上來就問有沒有生兒子的辦法,他老婆實在沒用,已經生三個女兒了。男人一直喪聲喪氣,他老婆只低著頭不敢說話,偶爾露出一個倉皇又怯懦的笑容。章江冷眼瞧著,搬出道理告訴他們,生男生女取決于男方精子的染色體,和你老婆沒有關系。結果那個男人惱羞成怒,彈起身給了他一拳,大喊,你他媽敢說我不行!

我聽后哭笑不得,對章江說,你說的這話,對他來說,比告訴他這輩子沒有生兒子的緣分還要恐怖。說完,我們都笑了,聊到很晚才回家。早晨上班,把馮苗苗托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一個星期后洗衣裳,她那兩行電話從衣服里掉了出來,羽毛一樣輕飄飄飛起,又打著轉地落在了地上。我撿起來看了看,心中忽然也像被剝開了一層紙,我一瞬間想了很多,由于想法太多,纏在一起,最后也沒弄清在想些什么,但還是給產銷部的同事去了個電話,并答應他晚上請他吃飯,求人辦事,請人吃飯都是環環相扣的。我又告訴馮苗苗,叫她不要著急,她聽說我要請人吃飯,也要過來,不好意思只叫我一個人去求人應付。同事見了漂亮的馮苗苗后變了一個人,拼命給人家倒酒,保證一切包在他身上,攢了千年萬輩子的笑話一口氣講了出來,也不管過時不過時,只為博她一笑。馮苗苗三杯過后有些不勝酒力,捋了捋耳邊頭發,眉間微微一動,露出了為難的模樣。等同事再要倒酒,我虛掩了一下馮苗苗手邊的玻璃杯說,今天是我請你吃飯,只管咱倆喝就行了。同事舉著酒瓶看了我一眼,一副恍然大悟后的沮喪,對著我,他忽然講不出笑話了,酒倒得卻比原來滿了。

路邊的來往的車輪把黑夜壓榨得隆隆作響,飛機嗡嗡地從天上飛過,原本啞巴一樣的夜晚忽然說起了話。春寒過后,天忽然熱了,走過的風都帶著些騰騰的土腥氣,從太陽剝下來的透明熱辣,嚴絲合縫地貼在水泥路上,猶有余溫。馮苗苗問我要不要坐在路邊石椅上喝瓶水、醒醒酒,我說沒什么事,走走就好。她也不說回家,跟著我過了一個路口,亞運會吉祥物熊貓盼盼還貼在商店的玻璃門上,少了只耳朵,一只眼睛也被來來回回推門的動作磨花,靜看馬路對面小學生把吃剩的竹簽子塞到井蓋的縫隙里,在暫時荒蕪的街上大搖大擺地闖了紅燈。馮苗苗說以為我把她的事情忘了,我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說前幾天經常和章江在一起聚,一時抽不出時間來。聽我提到了章江,她又好一會兒沒再理我,晚風吹著她過膝的裙擺,花壇里的紅月季對她彎了彎腰。我們打算穿過一座跨河的小公園走到另一條路上,然后一個往東,一個往西。

公園里有幾個小孩在不厭其煩地滑滑梯,摔倒了又一骨碌爬起來,生怕比別人少滑一回。馮苗苗回頭看了他們幾眼,對我說,別看都是小孩子,其實大家都不一樣,我們班上有個孩子很愛哭,吃飯慢了哭,系不上扣子也哭,你不能說她嬌氣,因為她哭的時候真的是那種天要塌了似的傷心欲絕,連帶著自己也難過了。但另一個孩子就不一樣了,從來不哭,但也沒有比愛哭的要省心,有時候真的想揍他。我順著她的話說下去,那我當年應該是第二個,討人嫌的。她對我的話報以一笑,又談起了園里在準備合唱比賽,小班出一首,中班大班出兩首,她們得唱兩首,香港回歸近在眼前,主管幼師挑了兩首歌,一首是《東方之珠》,一首是《春天的故事》。我聽后有些驚訝,這么難的歌,小孩子能唱嗎?馮苗苗叫我不要小看小孩子,他們的模仿力和記憶力比大人要厲害。我說,那你們贏定了。她抬頭看我,怎么說?我說,你們主管老師這么講政治,讓小孩子們又是歌頌實事,又是歌頌領袖,拿著競選代表的勢頭參加比賽,誰敢不高看一眼。馮苗苗再一次低頭笑了,借你吉言,那下周來園里看比賽吧,看你說得對不對。

突然的邀請讓我一愣,張口便答應了她。我們也穿過了公園,小孩子的尖聲歡笑被藏在了黑夜身后。她等的車來得很快,車上的人不多也不少,抹奶油一樣均勻地占滿了車廂。她買了票擠進去,突然又出現在車窗前,隔著還郎當掛著半張娛樂城廣告的玻璃朝我拜拜。我也朝她揮手,看這個龐然大物一抖三抖,再鳴一聲嘹亮的喇叭,終于開出了很遠很遠。我過了馬路,在對面的站牌站了站。其實剛才我在說謊,這里沒有能回家的線路,白白地穿了公園、過了河,走了很多冤枉路,卻也一時懶得再往回走。站在路邊,燈影綽綽,春風蔓長,花壇里的月季花被來往車流蓋上了一層灰,卻還在安靜開著,好像打算一直這么開下去。今年的春天好像望不到頭。

我沒去幼兒園看合唱比賽,盡管那天是禮拜六,但我還是鐵了心要把這件事忘記。不過確實如此,周五晚上我在家看了一場球賽,男足輸得看起來毫無出頭之日,懷著一腔憤怒睡去,醒來后還是一腔憤怒。這是我和章江的不同,畢業前,他陪我看過一次球,看完后,他再也不愿意和我一起等待,等那黑白相間的球穿過青草地射入球門的那一天。他說他不會在沒希望的事情上浪費感情,而我覺得他太偏激,為了和他賭氣,現在還在一遍遍找氣生。但章江也說過,他結婚前,就覺得馮苗苗并不愛他,可他還是等了一年多才放手。這兩件事很矛盾,我也沒有戳穿他。

禮拜一上午,馮苗苗的電話打到了我辦公室,問我為什么沒有去看合唱。我張口就來,周六那天在加班,走不開。她在電話里慢條斯理說,你們好奇怪哦,周一下午可以閑得打排球,休息日反而加班了。我裝作沒聽出來她的不信和不滿,只說,是啊是啊,不好意思,你們班得冠軍了嗎?她嘆了口氣,沒有,得了第二名,可惜我的電子琴伴奏還很不錯呢。我打趣說,怎么這么不講政治啊,冠軍是誰?馮苗苗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一開始那么冷硬了,她說沒什么事,都說冠軍班的主管老師是園長的外甥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說話的聲音逐漸有些大,這也不奇怪,苦心鉆營比不過背景人情,正好給小孩子上一課,提前知道社會險惡。她也輕聲笑了,我抬眼看見辦公室里幾個看報紙的中年女同事,正透過報紙的縫隙朝我投來了耐人尋味的目光,也不好再說下去,借口說還有事忙,先不講了,說到最后又有些猶豫,加了一句,要不下班一起吃飯,我去幼兒園找你?她淡淡說了句好,我的耳朵里頓時灌滿了嘟嘟聲。掛了電話,我望著窗外沉默了很久。外面一半是遙遠的天,一半是復綠的樹,明明暗暗的兩重天。

04

臨下班前下雨了,剛熱起的春天又冷了回去。辦公室外的樹搖著電流一樣在娑娑不止,在雨中頻頻低頭,又不肯認輸,在最低處彈起了萬顆雨珠。直到雨越下越大,它才默默頓首,任憑雨水流過葉脈全身。我本來想,雨下這么大,晚上的飯應該是吃不成了,結果沒等到解約的電話,便照常去了幼兒園門口。馮苗苗撐著一把紅色的傘,站在門口的便道上等我,身后是幼兒園的外墻,用油漆畫著藍色的大象、白色的小狗、黃色的長頸鹿,大雨澆著墻壁上褪色的藍天。時間一長,墻壁上就裂出了蛛網的痕跡,皺紋一般彌漫在那些小動物的臉上,好像它們已經老了,皺紋從心里蔓延了出來。

我和馮苗苗見了這么幾次面,都是面對面吃飯聊天,也都是在天將黑的黃昏,等著夕陽在看不見的地方一點一點融化,出來后總是黢黑一片。圣人總將食與色聯系起來,并說這是人的天性。的確如此,色將食作為屏障,食為色做自己都不愿意承認的私心,雖然如今色字還遠沒有著落,但和馮苗苗這樣見面,我已經算是在背叛章江了。

馮苗苗說她媽最近出去旅游了,她一手包辦的事,幼兒園給了去北京七日游的名額,可以帶家屬,她做主讓媽媽自己去了,拜托同事路上照顧一下,也好清靜幾天。我問她為什么不自己去,就當散散心也好。她喝著玻璃杯里的大葉茶,出去玩也沒什么意思,都很無趣,高興不起來。我勸她想點高興的事,比如香港要回歸了。她瞥了我一眼,那和我有什么關系,有人要請我去嗎?我想也是,舉國歡騰的龐大喜悅彌補不了一個人世俗的渺小憂傷??傊?,她一直很不高興,應該還在生禮拜六我放了她鴿子的氣,可這件事已經沒有再提的必要。外面還在下雨,一時走不了,我們也不能這么下去,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后。

貼滿菜名的玻璃窗外,麻婆豆腐、宮保雞丁、魚香肉絲,辛辣、甜辣的名字被雨水沖刷得寡淡了。結果還是馮苗苗先提起的章江,她說剛和章江離婚那幾天很開心,覺得再也沒有可煩惱的事,哪怕媽媽一直在罵她任性也不在乎。我故意問她,你為什么要和章江離婚?她說沒有為什么,可能是緣分問題,不喜歡而已,不是結婚后才不喜歡的,是一開始介紹見面就覺得并非良人,幾次想拒絕,但是媽媽喜歡他,一點一點就被推著變成新娘子了。媽媽說他們家靠得住,坐醫館的肯定有醫院的人脈,看病的人來來往往,指不定以后能指著誰辦成什么事,章江人踏實,模樣有,學歷也有,感情都是培養出來的,不能拿愛不愛去評判一場婚姻,別傻了。她以為媽媽說的是真的,說不定哪天睡一覺醒來就變了,但事實不是這樣,反而越來越煎熬。我對她說章江并不是個無趣的人,怎么會有煎熬的感覺。

她給我講了一些事,一直在一日三餐的小事上徘徊,她講剛結婚那時和章江的父母住,無線電里的太極音樂和唱戲聲讓她頭疼,家和診所上下樓、前后院,中草藥味整日不退,來診病的人壓低的嗡嗡聲聚沙成塔,依舊像決堤的河水灌了滿屋,無處落腳。他們家每一道菜都那么淡,她不算個賢惠的姑娘,就和電視上學會了一道辣子雞,獻寶似的做出來,被公婆批評重口傷身,以后要少吃。章江倒很捧場,結果被他媽拍了手背說,多大了,嘴這么饞,然后就將這盤菜端遠,茶飯過后,成了一盤被風干的標本。馮苗苗覺得自己和這盤辣子雞差不多,也快被風干了,被放在中藥鍋里熬啊燉啊,早晚要成鍋底的藥渣。她媽拿著張祖傳藥方,勸她快點要孩子,情真意切的急迫,當下就要剜肉獻祭一樣。章江其實是個好丈夫,看出她在家不開心,便以離她去幼兒園上班近為由搬出去了。但是兩個人住也沒有自在多少,婆婆一片好心,在診所做好飯讓章江帶回來,所有的飯依舊飄著一股中藥味,不大不小的房子,就自己和章江兩個人,飯后洗碗、削蘋果,周末洗衣服,自己一遍遍翻著電視看,章江就在屋里看書,無話可說,隔幾天還要應付一下不太情愿的夫妻生活,要這么一直過下去,心灰意冷。

她說她的,我一直在低頭添茶續水,后來她不說話了,好像在等著我發表什么見解,做出什么定論。我和稀泥似的問了一句,也是在故意插科打諢,章江在大學時候可有不少人喜歡呢,他就真的沒有讓你感覺很好的地方嗎?馮苗苗沒有思考太長時間,只說,還是有的,有一次我肚子疼,你知道的,女的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但我好像總比別人要鬧得厲害,難受得快死了,章江讓我躺好,在我的手上搭了搭,然后,在我的虎口和肚臍下方灸了幾針,停了幾分鐘,還真的就不疼了,有種劫后余生的松快。那會兒我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他真好,我實在不該打心里冷落他,以后對他親近一些吧??苫仡^想想,自己去醫院治也是能解決問題的啊,為什么要拿復雜的婚姻去交換這醫患關系,我才二十三歲呀?;蛟S,我和章江可能就是萍水相逢的醫患,而我也很沒良心,好了傷疤忘了疼。慢慢地,下了班,為了不吃他家的飯,常常去街邊吃碗麻辣燙再回家,回去再借口說太餓了,就和小朋友們在園里吃了。有一回被他發現,我也沒太緊張,碗里的飯還沒吃完,嘴上還掛著紅油的痕跡,覺得迎來了轉機,我抹抹嘴,趁機說,其實我一直很累,我不喜歡你,離婚吧,好不好?

飯館里又進來了幾個人,沒有打傘,身上也沒有濕,只有在鞋底拖出了長長的渾濁,在瓷磚上劃出了一片泥濘。我們這才發現,外面的雨早停了,那毫無節奏的水聲,是屋檐在傾倒囤積的雨水。我起身去付了賬,一打開門,門外天黑風冷,一片蕭然,好像那場雨擠走了春,也擠走了夏,一躍到了秋天。馮苗苗將紅傘收好,拿在手里,時而晃動成一片虛無的光影,指揮著帶著雨露潮濕的風給她讓路。我想,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把她和章江的事情一說開,就再也不能當章江不存在。既然是最后一次見面,干脆就想陪她多走一段,就像看場電影,結尾也要滾許久字幕的。我和她穿過地道橋,夜行火車在頭頂堅固的磚石上奔騰而去,地道橋兩排錯落亮著的灰黃色的燈光,在積水成河的機動車道上晃成了一攤攤碎影,只有高處的人行道得以幸免,來往的車濺起的雨水打濕了我的褲腿。走到一半,馮苗苗忽然拉住了我的手,對我說,那天在樓底下見你,還有在你單位看見你打排球,我就在想,要是當初和我結婚的人是你就好了。我腦子嗡了一聲,脫口而出了一句別鬧。她怔住了,猛地撒開了手,默默在裙邊上抹了兩把,不停說,好吧,那好吧,就這樣好了,那個電視機我也不要了,你別麻煩了。

馮苗苗獨自悶頭往前走了老遠,我以為我會看著她走出地道橋,然后消失在那洞洞黑夜里,她的紅傘會將黑夜劈開,路光漏進來。我既惆悵,又覺得吐盡塊壘,砰砰砰砸在心里。沒想到,她走到一半又折了回來,用她那把紅傘抽打在我的身上,嗔怒著說,我知道,你就是因為我離過一次婚!我說,不是的,你離五次婚我都沒有關系。她又拿傘打了我,什么離五次,你什么意思,你把我當什么了!我沒話說,就在心里說了一句去他的……去他的什么,太多了,永遠說不清。直到我摟著馮苗苗倒在她房間的床上,手滑過她涼絲絲的鎖骨,從膝蓋至腳踝,又覺得突然什么都有了。

05

馮苗苗的房間貼滿了海報,《茜茜公主》《魂斷藍橋》《羅馬假日》,奧黛麗·赫本、費雯麗的大眼睛盯著我們。凌晨一點,我聽到了樓上的咳嗽聲,如同黑夜趁機喘了口氣,我打算回家。馮苗苗不讓我走,她說已經這么晚了,路上都已經沒有車,走回家,說不定就天亮了。我想也是,可我睡不著,又想去樓道里抽根煙。她爬起身,蕾絲花邊的白色睡裙在她身上空蕩蕩搖曳,她去廚房拿來了一個描花的小碗,叫我不用出去,把煙灰磕里面就可以,她不嫌棄。我打開一半窗戶,讓煙味好飄走,雨后腥潮的風吹進來,吹著床頭臺燈的銅絲拉繩叮當一響。我吐了口煙,她也正好躺回床上,幽幽嘆了口氣,她的嘆息一瞬間化成了一縷白霧色藤蔓,搭在她的身上,又消失不見。早晨趁著左鄰右舍還沒醒,我把碗底的一層煙灰用水沖走,它們隨著水,一點一點卷進了水池中央的黑色小孔中,我出了門,好像什么都沒發生。

剛到辦公室,細心的女同事就指著我的褲腿告訴我上面有雨痕,烏突突一片,年紀輕輕的,怎么那么邋遢。我撓撓頭,說沒注意,中午就回家換。熱心的大姐晃了晃暖壺里的水,說我還是沒成家的緣故,正是沒人管我,又是刨個坑就能睡的年紀。我說不急。

一整個上午,我都有些魂不守舍,總想著昨夜里馮苗苗的柔情。只好看著對桌的大叔戴著眼鏡剪報紙,都是一些國家大事,重要的還拿紅筆勾畫批注,藝術得很。午飯前,章江給我來了電話,我聽著他的聲音有種相隔兩岸的陌生。就像余光中的詩,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如今我和章江的友誼隔著美麗的馮苗苗,我在這頭,他在那頭。他問我母親的頭疼怎么樣,有沒有再犯,年紀大了,還是少打些牌,多動動調理一下比較好。他這么記掛我的母親,簡直讓我無地自容,我敷衍著說沒什么事,回去會囑咐她的,匆匆掛了電話。

中午回家換衣裳,我媽說她通宵在朋友家打牌,也不知道打個電話問問,就這么放心。我松了口氣,裝作從未一夜未歸的樣子,有什么不放心的,都知道你去打牌了。我媽哼了一聲,快速炒了兩盤菜上桌,我夾著炒雞蛋吃,她問我晚上吃不吃炒香椿芽。我想了想說,晚上和同學出去,不回來吃飯。

我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提前下了班,去馮苗苗家等她回來,途中見到一家雙語幼兒園大門緊閉,可見城中的大部分幼兒園都還沒放學,她肯定也暫未下班。昨天晚上,馮苗苗在溫存中無意提起,她們家隔壁的房子沒人住,她媽媽總想借點錢買下它,母女倆各住各的,省得低頭不見抬頭見心煩。那會兒我終于想起這個房子里到底少了些什么,撥著她耳邊泛潮的頭發問,你爸呢?她說,我爸當年成分不好,我媽說和他生活抬不起頭,買個米都被人戳脊梁骨,七三年那會兒就和他劃清界限離婚了,幾年后給他恢復了名譽,我媽也沒有再找他,后來她再婚,繼父挺能干,但愛喝酒,喝多了就大半夜敲我屋的門,嚇得我一夜一夜睡不安穩,我媽看不慣,又和他離了。她離了兩次婚了,憑什么罵我呢?

鄰居家沒有人,我就能放心地在這等馮苗苗,她家門口的墻上比早晨多貼了一張換煤氣罐的廣告電話,粉色的紙黑色的字。我閑得沒事,一直撕這張廣告玩,從邊緣開始,撕了一地粉紅色的碎片,馮苗苗也回來了。她抱怨我早晨不告而別,一天都很不開心,我跟著她進屋,反鎖了門貼著門后吻她,說,心都給你,走再遠也還得千里迢迢地回來。我和她忘了晚飯的事,只顧著進屋纏綿。

到了晚上八點饑腸轆轆,馮苗苗想到冰箱里有凍蝦,可以和辣椒醬炒了拌米飯。瞧著她還得做飯,我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掃干凈了門口那一地廣告碎片,盡管我是始作俑者。馮苗苗坐在桌前,翹著手指剝著裹滿辣醬的蝦,十指紅紅,像剛剖開我的胸膛,欣賞我的一片真心。窗外的麻雀也忽然叫得很熱鬧。

一九九七年的春天很長很長,一到六月,天熱得喘不過氣來,依舊能看見有花在開。石榴似火,路邊碗大的芍藥,終日被大車黑濁的尾氣噴面,一陣風雨后,抖抖枝葉,還是我行我素。我知道這些花本就該在夏天開,可還覺得春天不會走了。馮苗苗她媽媽的北京七日游結束,我再不能去她家里。她始終惦記著我那輛摩托車,六月的某個周末,我帶她環城轉了一圈。夏天的熱風吹來了火燒火燎的焦油氣,陽光的碎片噼啪地往身上落。我們在簇新的公路上不等太陽落下西山,就慌里慌張地跑回了城中心,隨便鉆進了一家舞廳躲熱浪。這幾年嚴打下來,路邊幸存下來的舞廳只剩下寥寥幾家,里面的風扇嗡嗡轉,處處都是旋風。馮苗苗點了一杯用橘子粉沖成的飲料,咬著塑料吸管慢慢吸了一半。吧臺上的雙卡錄音機里唱著不知名的粵語,熱勁兒下去,我們沒入人群,擁著晃過幾首抒情歌,頭頂上的燈球掃過她的眼睫,如同一群蝴蝶貼著她盤旋著飛過。我忽然想起下周一上班要去海邊出差的事,告訴她我要離開兩周,月底就回來了,正好香港回歸。馮苗苗靠在我的肩膀,歪著頭說她也想出去。又伸手摸我的衣領,吐了吐舌頭,哎呀,我把口紅蹭你衣服上了,出去洗洗吧,時間一長,就洗不掉了。

街邊公園里的水管只剩了一副空架子,爬滿了鐵銹吐不出一滴水,最后還是去了她家,好在她媽媽出去打牌,一時半會兒沒個了結。我笑說,我媽也愛打牌,有時候一晚上不回家,手氣挺厲害,大多數都在贏。馮苗苗對鏡子往水池放水,聲音被水沖過來,那不巧,我媽技術不行,可還不喜歡輸,玩不到一起去。我坐在單人沙發上,一墻之隔,她幫我洗著衣領,嘩嘩的水聲,聽著她要化了,順著她蓬松柔軟的發絲化成水,一點一點流走,我起身過去看她,只見她仍完完整整站在那里,安然無恙。

周一我跟著上回那個老主任去海邊開會,依舊是那一套,打熱水、領飯票,剩下大把的時間是自己的。一入夜就起涼風,海上的風在吹,海浪在搖,浪花如野馬奔騰,貨船上的星點在海面上等著入港,這種深邃的水浪聲,更讓我愈發覺得馮苗苗又在我記憶里融化了。我忽然很害怕一切都是假的,快步回了招待所,路過紀念品商店,買了串掛著一片貝殼的珍珠手鏈,回去送給馮苗苗,就當預訂了她的一縷魂魄,迢迢牽在手里?;厝ツ翘?,一下火車,我好像是第一次來到這個我從小長大的城市,被干燥的火熱悶了個措手不及,頭暈目眩。我和馮苗苗躺在一家不需要檢查結婚證的招待所里,屋里沒有開燈,遠處的霓虹打進來,把她手腕上的珍珠手鏈蒙上了一層幽邃的光。她又翻起身,小貓一樣去翻我給她帶來的鱈魚片。又指著說遠處的廣場很熱鬧,燈火閃亮,一會兒是藍色,一會兒是紅色,應該是在等著轉播香港回歸的升旗儀式。

我們一路去了廣場,坐在曬了一天的石頭長凳上,廣場上擠滿了人,賣什么的都有,小國旗、蕾絲扇子、老冰棍、翻錄磁帶,在今晚借著香港的喜氣賺一桶金。我長舒一口氣,終于又習慣了這里燥熱的氣候,和它融為一體。有個短頭發的小女孩擠了過來,哥哥,給這個姐姐買枝玫瑰花吧,祝你們百年好合,幸??鞓?。馮苗苗笑了,說自從師范畢業,沒有小孩再喊她姐姐了。我買了一枝玫瑰,馮苗苗拿著玫瑰,若有所思,半天才對我說,你出差那幾天,我下班時章江來找過我一回。我也許久才回應問,他怎么了?我這才明白,被海浪洗去的,不是我和馮苗苗,而是我因為得意忘形而忘掉的章江。她說,也沒什么,就是問我最近好不好,每個月肚子還疼不疼,注意點身體。我告訴他我挺好的,也沒再說什么,他就走了。我沒再言語,她見我不說話,輕輕打了我一拳,你干什么呀,我告訴你是想讓你抓緊我,沒有別的意思,我知道,你和章江是朋友,所以偶爾也感覺不好吧。你從來都沒有提過這些,我挺開心的,這說明你還是最在乎和我在一起,其實就算那天沒在樓下遇到你,換成在另一個地方相遇,我還是會喜歡你的,有些事就是逃不掉的嘛。我點點頭,她說得沒錯,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馮苗苗。

快到零點時,周圍安靜了,屏息看著幕布上的國旗交接儀式,靜靜看著米字旗降下,五星紅旗一點點升到了旗桿的頂端。旗停音落,人群又喧騰了,處處歡呼,遍地笑語,馮苗苗不知從哪買來了一把煙花仙女棒,點燃起簌簌的金色的花,她手里還握著那朵玫瑰,玫瑰在開,煙花在放,夜晚也是鎏金滿天。馮苗苗舉著煙花棒搖著,在她眼里閃著明滅星芒,她踮腳跳了跳,和人群共同歡呼。我看著她笑,當初明明說香港怎么樣和她沒有關系,又沒有人請她去玩,現在卻又真心實意地開心起來了。

06

香港正式回歸的那一晚,我看著明亮如晝的城市,有一瞬間在想,我要結婚了。正好廠里傳出要分房子的事,辦公室的幾個上了年紀的女同事天天談,房子在一條剛修好的路上,雖然位置有點偏,可廠里最近效益不太好,要抓緊這次機會,以后說不定就沒這回事了。我知道我剛來,年紀輕輕,又沒結婚,這種事和我不沾邊??刹环恋K我偷偷做個夢。和馮苗苗談起,她說我們這個年紀,不用著急,什么都不怕等,到時候該是我的還是我的。

我們正在公園里散步,新打的景觀小溪清澈見底,還沒被綠色的藻類鋪滿水面,馮苗苗拎著裙邊,赤腳踩在水底的鵝卵石上,水沒過她那被太陽照得快透明的踝骨。我走在岸邊的草地,替她拿著她的一雙米白色的低跟鞋,看著她站在水中央,給我描繪美好的未來。她像個立在水里的女神,我在岸邊拉住她的手,希望她再給我個承諾,永遠也不要拋棄我。

月底馮苗苗鬧起了肚子疼,每個月的老毛病,這次比較嚴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在公園蹚了涼水,幼兒園的班上不下去,疼得吐到虛脫,被扶著去門診輸液。我趕過去看她時,她蒼白得像一張白紙,半懸在床上,如果不是有輸液瓶在牽扯著,她像是要飄走了。一位年長的護士過來換了一瓶葡萄糖,說得云淡風輕,查了查沒有什么事呀,等結婚生了孩子就好了,不然抓副藥調調,少吃些止疼片,這東西不好。我坐在一旁歪斜的椅子上,問她還疼不疼,要不要吃點東西。她伸手捏了一把我的手臂,我疼得吸了口氣。她告訴我應該比這疼,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我想到她跟我說過章江給她針灸的事,見效很快,神仙手筆。想想自己毫無用處,只能等著輸完葡萄糖后扶著她出去,在窗口幫她付了藥錢,實在有些羞愧。

正準備出門診,忽然來了個太太挎著籃子慢悠悠走來,叫住了馮苗苗,發現了驚天秘密一樣喊著,這不是章醫生他們家的兒媳婦嗎,還記得我吧,當初我看診,你正好下班來幫忙,還給我倒了杯水呢,這段時間我去調理身體,怎么沒有見你呀?說完眼睛往我身上打量了兩眼,我正好攬著馮苗苗的肩膀,她的臉色頓時斑斕豐富如彩電里的廣告,支支吾吾地,問什么也不合適。馮苗苗倒是淡淡說了一句,我和章江四個月前離婚了。不等她再問,點了點頭,便拉著我離開。

幾天后馮苗苗又像個沒事人吃起了冰糕,夏日炎炎,我和她在動物園里看老虎癱在陰涼下睡覺,粗氣抖動著細長的胡須,絲毫不理馮苗苗隔著石墻拿冰糕逗弄它。我勸她注意點,少吃點涼的,她說不吃也會疼,還不如圖個開心,只好隨她去。猴山上的猴子倒不怕熱,成群地躥騰哄搶游客丟過去的吃食,馮苗苗朝一只幼小的猴子丟了幾塊糖,幾回都被大猴搶走,獨留它一個坐在石頭上發出凄厲無助的尖叫。她看它可憐,可恨大猴不懂慈愛,趁著只剩下它在石頭上投下小小的身影,把一包葡萄干都丟了過去,它也學了聰明,幸福來之不易,攥著袋子偷偷跑遠了。

我和她好像困在了這座城市里,短短幾個月,幾乎所有的地方都去到去無可去。明明都是二十多歲的年紀,對彼此的身體也熟稔到如同認識了數十年,我知道她今年結束了一段不被她喜愛的婚姻,不會那么快再嫁給誰,也隨時可以離我而去。馮苗苗最近愛上了香港,從英國殖民中脫離,重回祖國懷抱的香港,有時她望著我,笑著用粵語說一句“官仔矞矞”,應該是在夸我,展現一下她香港的時尚。香港漂泊了一百多年都回來了,我卻忽然彷徨得無處可歸。

八月底的周末我沒有見馮苗苗,幼兒園的暑假結束了,她得提前去打掃教室,給小朋友們曬被子鋪床。我媽買了一袋子花生,泡上花椒大料在鍋里煮,百忙中接了個電話,熱情的笑聲鋪天蓋地地貫穿了滿屋,嚇得我爸伸長脖子去看。她捧著電話笑彎了腰,哎呀好久沒見小江了,家里都好吧,頭沒再疼過了,你放心啊,有空來家里吃飯,你找李橫是吧,等一下啊。我媽把電話筒仰面懸在桌子上,喊我來接電話,我想起章江有幾次找我,我都找了個理由拒絕了他,然后他就再沒來過。我慢慢悠悠地去接,冥冥之中盼望他等得失去了耐心,我拿起電話時已經是滿耳朵的嘟嘟聲??呻娫捘穷^是一片沉默,能聽見他的呼吸聲沙沙地從電線里吹過來,我喂了一聲,章江在電話里問我最近怎么樣,在忙什么。我說沒什么,還是廠里走賬的事,挺無趣的。他沉默了幾秒,淡淡說了一句,是嗎,和馮苗苗在一起也很無趣嗎?

我冥冥中早有準備,那天在門診遇到章江家的病人,就知道這件事早晚有一天不會再是什么秘密,我自認和馮苗苗合規合法,唯一過不去的就是章江,章江還愛她。他在電話里又說了什么,我陷入一場漩渦,什么也沒記住,只記得他聲音依舊平靜,說出來的話是越來越冷冰冰。等到我媽喊我們吃飯,我坐在桌前拿起筷子,我才在魂不守舍中抬起頭來,如同大病初愈,脫胎換骨,連心腸也變硬變通透了。我夾了一塊炸里脊放到碗里,說道,我們單位最近說要分房子。我爸嗯了一聲,你有想法???年紀小,又是單身,哪輪得到你,還是好好工作吧。我說,誰說是單身了,說不定,我很快就結婚了。說完,我爸媽都放下了筷子盯著我,問我是不是有什么情況,別在這兒打啞謎。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過幾天再說,再等等。

爸媽生活極其規律,一到九點就關燈睡下,留我一個人在屋里熬夜。馮苗苗忽然連呼了我三條信息,生怕我看不見一樣,說想見見我,在之前一家一起吃過面的店門口等。我輕手輕腳出了家門,急忙趕過去,那家店已經打了烊。馮苗苗站在門前,呼嚕呼嚕的夜風吹來了一陣洗發香波的清甜味,濕漉漉地粘在風里。她走過來抱我,說她和她媽吵架了,騙她相親無果,馮苗苗不再是一年前被稀里糊涂推著結婚的馮苗苗了,媽媽大罵她別臭美,她離了婚,也早已不是一年前還值錢的馮苗苗。她被當作物品貶值而沽,氣得跑出家門,路過一家美發店,黑洞洞的店望不見底,破爛爛的招牌歪斜了一角,生意破敗卻仍昂然挺立。一個卷發女孩穿著吊帶裙在門口剪指甲,粉色的眼影融化在眼角,眼中的木然和疲憊被太陽一起曬化了。馮苗苗看著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而這個女孩忽然臉一紅,發怒著說看什么看,滾開。她慌忙跑走,覺得被媽媽說不值錢的自己和剛才的粉色是一模一樣。我聽得心疼,不顧夜色中還有沒有過路人,當街吻了她,偶爾路過的黑色身影,都不算是人,是靜靜飄過的一片片草履蟲。

我沒忍住,在這種時候向她求了婚。如果她答應嫁給我,我就有精神自不量力地去和單位的老同志們爭一爭房子,拼不過資歷,還有別的路走。聽說前兩年有個技術師傅,技術好,但人緣差,兩次分房都沒他的分,他的老婆就跑來廠里對著領導哭了一下午,房子指標生生被她哭下來了。還有個人,當年跟我差不多大,每天去給領導的辦公室墩地,擦桌子,送煙送酒,跑上跑下,鞠躬盡瘁,自己不害臊,臊的就是領導,然后就成了,可見其中有很大的可操作性,事在人為而已。盡管我曾為之不齒,大學畢業后就算是文化人,文化人去做這些事,好像比沒上過學的人去做這些事還要墮落。

馮苗苗抹了抹眼淚,說她愿意。我抱住她,一直在說,太好了。我明天上班就去給領導擦地。她問我,這事和給領導擦地有什么關系?我說,沒什么,就是表示一種決心。她說那她也要托人給我買一塊香港產的機械手表,沒機會去香港,用用那里的東西也不錯,這幾年還沒有真心實意地給哪個男人買過東西。她口中的香港名牌機械表,我聽后除了開心,也并不在意是否會真的送給我,只要她這么想,有沒有也不要緊了。沒想到幾天后她拿來了幾張皺皺巴巴的手表廣告圖讓我挑挑看,喜歡哪個。我故意挑了一個樣式簡單的表盤,誰知她說我好識貨,這是經典款,是在里面最貴的。我有些不好意思,正要重新選,她伸手把那幾張破舊的廣告蓋住,一張一張塞回了包里,說,重新選干什么,喜歡哪個就要哪個,不要考慮別的。

07

章江那天來過電話以后再也沒找過我,我默認了我們五年多的友誼從此走到了盡頭,從此橋歸橋,路歸路。而自從我表露出也想分到房子的癡心妄想,辦公室的幾個女同事就都對我露出了不小的敵意,她們一閑下來就在說房子,現在總會捎帶我幾句,本就狼多肉少,我還在這兒湊熱鬧,我對領導的熱心讓她們心生恐懼。她們唉聲嘆氣的聲音傳來,還這么年輕著什么急,就算要結婚,好房子多得是,父母不會不管的吧,那個樓很老派,廚房還小,現在的小姑娘不會喜歡的。我不為所動,你們說得這么不好那么不好,為什么還要擠破頭。我繼續拉下臉去找管事領導獻殷勤,我爸都有些看不下去,進入社會還沒掙多少錢,倒學會了這些,當心落人話柄。我媽白了他一眼,說,誰像你一樣死要面子活受罪,你當初但凡多跑跑,成不成的也是努力過了,說不定咱家早就住新樓了,不至于現在三天兩頭和樓上為漏水的事吵來吵去,也就我傻愿意嫁給你,要是小橫也像你一樣,放到現在就結不成婚了。我爸說不過她,隨便抽了一張舊日的《人民日報》擋住了臉,香港回歸的一行紅字頭版懸在他手中,像一截燃燒到一半的喜煙。那紅字灼了一下我的眼睛,香港兩個字幾乎把人燙到了,成不成的,我確實心里沒底,可馮苗苗都愿意嫁給我了。

馮苗苗出事時我還在幫領導擦辦公室的地,領導開完會,愁眉不展地端著茶缸子回來,見我還在彎腰干活,雖已經立秋,但秋老虎橫行,賴著不走,仍是動不動就滿頭大汗。我忙得熱氣騰騰,他明顯有些不好意思,喝了口茶,往茶缸子里吐了口茶葉。領導笑得和藹,就是少了些耐心,李橫小同志啊,別忙了,過來說說話,單位最近分的房子確實是沒名額,廠里的效益最近也實在不好,你在財務,你應該知道的,得顧著老同志是不是。你還年輕,不爭這一時啊,不過,實在有困難的話,廠里的老宿舍里有人要搬走,房子又歸公了,那間要不就分給你住吧,不大的一個,就一間臥室,但錢也不多,拿來結婚的話也是個地方,你說呢?我能說什么,我只覺得這短短幾秒,被天上地下來回拋,我沒白死皮賴臉地出賣尊嚴,是個好去處。我一直在說謝謝領導,堅持給他擦完了地,我的影子映在水淋淋地磚上,混著被打濕的灰塵味,彎曲成一個波浪的影子。我跑到廠里的排球架旁點了煙,秋風時涼時熱,吹得半濕的襯衫一抖一抖,頭皮都在發麻。墻根下的一串紅開得正紅,不管什么季節總是有花在開。

我想把這件事情告訴馮苗苗,打到幼兒園的收發室,接電話的卻是她的同事,她告訴我馮苗苗出事了,今天一直沒有上班,她們也剛剛才知道,不過好像不要緊,你快問問她家里人吧。我亂了方寸,不得不在這種情況下,兩手空空,邋里邋遢地見了她的媽媽。我站在她家的門口,墻上還留著春天被我撕得面目全非的廣告,早已褪了色。她媽媽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就差掰開我的嘴看看我的牙口,最后才讓出一道空,讓我進去。

馮苗苗正靠在床頭發呆,看我來了很驚訝,一直讓我快點回家,其余的緘口不言。我陪她在屋里看那臺打折的電視,一集電視劇過去,她慢慢冷靜下來,叫我關上門,東南西北地一字一句地講,她被騙了錢了,那個賣港貨的老板就是個混蛋,一塊表收兩家的費,那邊是個有錢人,比她出價高一倍,自然賣高不賣低。港貨老板貪心不足,既要西瓜,也不丟芝麻,拖騙了她好久。她覺得不對勁去堵人,告訴他,要不還錢,要不交貨,那人說那點錢算什么事,他把手里的幾個好貨都給她,再陪他一晚上,也不算虧,說著就要摟她。馮苗苗嚇得和他打,跑出去沖到馬路中央,一回頭就被一個沖過來的三馬子帶翻在地,她幾次覺得她好像爬起來了在往家走了,可又發現仍一動沒動過,只聽見發動機的聲音,一陣又一陣貼著她的耳朵飛過,嗆人的味道灌滿了鼻腔,有人在說話,問這問那,都是此地過客,指指點點,就是沒人來扶她一把。當感覺有人拍她的臉,睜開眼,看見是個穿著黃裙子校服的女中學生,蹲下身來扶她才算醒過來,好在只擦傷手肘。她哭著,見我一直不說話,才握住我的手腕說,我怎么買個東西都被人騙,我媽又該說我是笨蛋,在她心里得更不值錢了。

我問她港貨老板姓甚名誰,她剛說完,她媽媽便敲門喊我出去吃喝茶水果,一盤蘋果被她削成了花,盛情如此,一下不知道先吃哪塊。她又進屋看馮苗苗,房門虛掩著,說話聲音壓得很低,可房子不大,我仍能聽得一清二楚,咀嚼蘋果的聲音還在給它們打著拍子。你有告訴人家你離過婚吧?你可別騙人家啊,哦,那就好,他是干什么的?啊,那也不錯,你喜歡就好,愛啊愛啊的,愛情還真被你當飯吃了,又不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也可見我女兒還是真的厲害,媽媽小看你了啊,只當你下半輩子只能找個老男人湊合過了,沒準還得養個拖油瓶。唉,可我還是喜歡那個章江,人家就穩重得很,說話有分寸。門外這個人見了我臉紅得不像話,叫人也叫不全,還以為是個結巴,上來就說,阿,阿,阿姨,我來看馮苗苗,弄得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真是笑壞我了。馮苗苗煩躁地低語了一句別說了,屋里又只剩下了我吃蘋果的聲音,她媽媽從門里出來,貼著門嘟囔,你這么愛發脾氣,以后誰受得了。轉過頭又對我寒暄著傷筋動骨一百天,別看馮苗苗就摔了一下,還得養養,她出去買點大棒骨回來熬湯,讓我繼續多坐會兒,別客氣。我看著她出了門,我并不在意她怎么看我,是喜歡我,還是更喜歡章江,只有一腔怒火悶在心里,咽不下去,吐不出來,想要殺掉什么人一樣。

半周過去,馮苗苗總對我說起,她最近總做噩夢,夢見那個港貨老板,干癟如柴的男人向她伸出手,醒來是一身汗,窗外的樹影搖在窗簾上像港地鬼片里的幽靈,以前總想去香港,現在一點興致都沒了。我對她說都過去了,有我在呢,快好了。她問什么快好了,我說沒什么。她有些不高興,說我有事瞞著她,故意說我是不是想丟下她逃跑。我又笑又著急,說傻子才會跑。馮苗苗也大眼睛閃了閃,急什么呀,好不禁逗的一個人。

我在九月底終于打聽出了那個港貨老板的住址,那么大的貪欲,也不過和蕓蕓大眾一樣窩在一座磚壘的單元房里,裝模作樣地安穩度日。我特意帶了一把刀,尖頭、窄刃,很快的刀鋒,哪怕替馮苗苗要不回錢,也要把他嚇個半死,以為將要命喪黃泉。我在他家的樓下和章江相遇,還沒問,我看著他的臉,就知道他懷揣著和我同樣的目的來到此地。天快黑了,楊樹上有只鳥打了個呼哨,一片白色的塑料袋被風拖著在石子路上滑行,像白日撤退前兵荒馬亂間丟掉的一縷云絮,在人間徘徊。過了很久,我們決定暫時和好如初。

08

倉成縣的早晨飄著淡淡的霧,我一晚上沒睡好,總夢見馮苗苗在找我,吃過早飯準備出發,發現我的摩托車不見了,大概率是被人偷的。招待所的服務員說對面的車棚不是他們的地盤,所以他們沒有責任,還是不要報警,他們不好做的,報警也沒辦法,過了一晚上,恐怕已經翻山越嶺。章江以一種冷淡的眼神看著我,我氣不過,踹了一腳旁邊的石墩,說,不管了,先找人吧。

港貨老板姓孫,瘦巴巴的一個男人,照片上一臉老實相,像個逆來順受慣了的大好人。之前賣港貨,現在又轉行賣起了家電,或者說他沒有特定的生意,流行什么做什么,差不多了再轉行做下家。章江說他可能還不是本地人,趁著這兩天找找,哪天出了省,一去無蹤,就是大海撈針了。我們輾轉了兩家家電城,假裝是朋友的身份,打聽出些眉目,他可能還沒走,但也沒打算過來,這里他是看不上了,應該還住在賓館里,哪家就不清楚了,他最近賺了錢,應該不會住太差。章江又問縣里最好的賓館是哪兩家。這人說了幾個名字,又是春風,又是醉夜,聽起來都不太正經。

又跑了兩個地方,暫時沒什么收獲,倉成縣亂糟糟的,看不見幾個樓,什么車都敢往路上跑,想停就停,想走就走,鬧著玩一樣。我們打算先吃午飯,在路邊的小店里要了兩碗面,盛得很滿,感覺越吃越多,永遠吃不完。章江突然提起上學的那幾年,我們常在一塊吃飯,大學后身小路上的餛飩攤很鮮,開到晚上十點,黑色的路,一枚黃色的燈,周圍熱氣騰騰,冬天堆在積雪中,仙氣十足。五毛錢一碗,每周吃一回,就覺得日子不錯了。我說,是啊,那會兒你到哪都捧著本書看,喜歡你的女生就偷偷把情書夾你書里,你不知道,拿起書就走,情書漏了出來,我就在后面幫你撿。明明是他挑起的話,他卻又一味端著碗,將碗里的面吃到見底,最后才看我,拿出身上帶的眼鏡布擦了擦眼鏡,說了一句,這面咸死了。

他離了婚,我去幫他搬家那天,他在客廳里,坐在一把椅子上,彎著腰擦一雙皮鞋,也是一直這樣。那雙鞋被他擦得越來越亮,他反而越來越黯淡,幾乎快成了一個雕塑。一只擦好換另一只,遲遲不告訴我要幫什么忙,也可能并沒有要幫忙的地方,只是不愿意突然間這個屋子里就只有他一個人了。我想安慰他兩句,說幾句天涯何處無芳草,那個女人也不過如此的俗話,可我想起剛才在樓下第一次見馮苗苗,一下子什么話也說不出口。反而是他先把擦好的皮鞋放在了盒子里,對我講,他其實一開始都知道,由人介紹的馮苗苗并不喜歡他,他一直在裝傻,總盼望著,吃過這頓飯就會好,看過那場電影就會好,結了婚就會好,就算結了婚后還像以前那樣又能怎么樣,已經結婚了,還怕什么。沒有愛情,兩人在一起久了,總會有親情吧,自己總會以另一種感情存在她心上吧??墒侨四?,果然不能在沒有希望的事上賴著不走。他說著用沾了鞋油的手蓋了蓋臉,雙手垂在膝蓋前,問我,李橫,有煙嗎?給我一支。我發誓,那天我在真真正正地為他感到難過,默默從衣服里抽出一支石橋,放到他嘴里,幫他點上了火。他捏在指間,呼了一口,一口又一口,最后剩下的半支,被他用力撳滅在了一只落在腳邊的飛蛾身上。

我如今像那只被他用煙頭燙死的飛蛾,猝不及防地被他揮了一拳。從椅子上跌下來,半邊臉摔在了油膩的地板上,餿了的墩布留下的味道清晰可聞。老板跑出來,站在柜臺后揮手臂,意圖指揮一曲和平贊歌,叫我們有話好說。我被他拽起來出了店門,我沒有還手,對面的賓館在掛國慶節的橫幅,門口擺起了大麗菊,香港回歸后的第一個國慶,雨下的都是維多利亞港的珠江水,吹的也是南海的風。我告訴他馮苗苗一直喜歡香港,想送我一塊那里的手表,所以才被騙了,這事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你不該來。章江又在街上給我一拳,比剛才那一下更狠,可這一次我沒有倒下,晃了兩步,站穩了。

我們又在倉成縣待了一天半,除了在一起找人,我和章江再沒談過一句。我幾次在夜里擺弄著那已經沒電的BB機,想著里面馮苗苗呼來的消息會不會已經爆掉,我忍了忍,仍沒給她打個電話報個平安??赡莻€人再沒一絲線索,不知道正在哪悶聲發財,自鳴得意。我坐在賓館的院子里,身后是個莫名其妙的雕塑,雕塑前擺著幾層花,吐著膩香,幾只秋蟲驚醒后偶爾低語??斓桨嗽率辶?,月亮還有一層彎彎的邊緣沒有填滿,章江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他說他明天準備回去,這個人怕是找不到了,不要在這里浪費時間。我哦了一聲,心里求之不得。他問,你呢?我嘴硬說,我再找找。他聽后也說了句好,許久,自哂了一聲,原先馮苗苗最常說的話就是我太無趣,話也少,如果繼續和我生活,她就要瘋了??赡芩矚g的就是風風火火那一類的吧,我這次還想著一個人解決了事,回去還能讓她以為是不是當初看錯了我,你說,我是不是也挺幼稚的?我說,我也不知道。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站起身說,行,那就到這兒吧。

早上我去敲章江的房間的門,沒有人應,去前臺問了問,她們告訴我那間房的客人已經退房走了。我說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隨便找了個地方吃早飯,在那個人可能會去的幾個地方又轉了一天,晚上再一無所獲地回來,我帶來的刀也派不上用場,本來是要拿來傷人的,現在只能徒然削著幾個蘋果,刀太快,幾次削到了手,反而弄得自己滿手都是血。

我終于在天亮的時候到前臺給馮苗苗打了個電話,她沒有罵我,也沒問我這兩天去哪了,為什么找不到人。她只說了些別的事,聲音還是那么輕輕柔柔,章江昨天來家里找我,給了我一筆錢,說是從那個港貨老板那里要回來的,讓我數數夠不夠。他怎么會知道這件事,這件事明明和他沒關系他為什么要去,我拿著錢心里發慌,他不等我多問就走了。他還說你們是一起去找的人,可你為什么不回來呢,你沒出事吧?你們為什么會一起去?我安慰她沒有關系,我一會兒就回去了,這不正要退房呢,你放心。

回到房間,我坐在床上想,章江到底去哪找到的人,要的錢?可是,根本不用這么麻煩,他只需要把那錢自己搭上,再騙人說是要回的賬,一切事情仿佛迎刃而解,善意的謊言,溫柔的欺騙,還心胸寬廣地給敵人一絲不得不咽下的甜頭。他真是聰明,又有另一種幼稚,搭上自己的一大筆錢,也要在馮苗苗面前扮成一個她恐怕仍不了解的人,垂死掙扎,強弩之末。

事情到了這個分上,我也只能離開倉成縣,回到我的城市。那里還有我從領導那里死皮賴臉分來的房子,回去以后馮苗苗還會嫁給我,一切都還是以前的樣貌??晌夷笾掷锏拇蟀蛙嚻?,眼前的乘客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背著大大小小的行李,每一個人都是一顆星球,獨自陰晴雪雨,擠在了那個長長的大鐵箱中,我依舊覺得心有不甘,覺得自己這一把輸得不徹底,贏得也極不光彩,東西卡在喉嚨里,人釣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來。所以當我在那一團團的人群中一眼瞧見,那個被我放在腦子里,找了三天三夜的港貨老板,我才突然像重獲了新生的轉機一樣站起了身,飛快地朝他奔去,拳頭攥得咔咔,喊了他一聲。他回過頭來,正好看見我,似乎猜出了我的來意,丟下行李撒腿就跑。

我追著他跑出了客車站,穿過漫布著裂紋的縣道,沒入光禿禿的野草地里,好幾次都抓住了他的衣服,都被他打了個滾溜走。然后他消失了,只聽見野地里曠風陣陣,把一叢叢狗尾草、蒲公英吹得伏低了身子。地上躺著從他衣服里掉出來的皮夾子,撿起來翻了翻,只有八九張灰色的一百元,呼啦啦地卷著邊,我不知所以地笑了笑,萌生出一種愴然。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回了來時的路,車已經開走了,車票已廢,只能等下一撥,不過不會太久,很快就來。

候車站變得有些空空蕩蕩,只有零星的幾個人無聲地看著遠方,我哼了幾句馮苗苗經常哼唱的歌。曠野上的風追著吹到這里,掠過我,向遠再向遠,好大的一只野獸,身在其中,永遠看不見它的尾巴。

【責任編輯 趙斐虹】

猜你喜歡
苗苗
Tunable terahertz acoustic-phonon emission from monolayer molybdenum disulfide
《重拾》
壞毛病的由來
我又不是好苗苗
皮卡丹、余苗苗國畫作品
愛幫忙的蠟燭
月亮面包
年的傳說
My Dream
書的自述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