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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道沿線

2024-03-24 13:20程遠
野草 2024年2期
關鍵詞:坑口鐵道

程遠

這條鐵道線,從樹基溝溝里到北三家后嶺,只有十一公里。

樹基溝是一個礦山小鎮,始建于日偽時期。有關它的名稱由來,一直有兩種說法,一是滿語,意為盛產山野菜的地方;另一個是樹雞出沒之地,久之,后者衍變成樹基溝。這兩種說法都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遼東大地,山川縱橫,物華天寶,無論是野菜還是樹雞都是應有盡有。

野菜就不說了。樹雞,學名花尾榛雞,也叫飛龍。其胸脯碩大,肌肉豐滿,頸骨彎曲,外形有些像鴿子或斑鳩,肉質潔白細嫩,食之味道極為鮮美;又因其爪有鱗,善奔走,故有飛龍之稱。其實,此物并不能長距離飛行,更不會騰云駕霧如鯤如鵬,別說從深山大壑扶搖直上九萬里,就是一二里路恐怕也飛不到——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能借它浮游于天宇,俯瞰大地,更不可藉此而走出家門,放浪四方。我們是老老實實地乘坐那輛晃晃悠悠的綠皮小火車,沿著山腳下兩條逶迤的窄窄的鐵軌,從溝里到溝外,在穿過一片稻田后鉆進漆黑的隧道,最終??吭诒比亦l后嶺的半山腰上,得以來到外面的世界。

這條礦山鐵道專用線,既拉人,也拉礦石。

樹基溝坑口共有三個采礦點,一個叫老坑口,一個叫南岔坑口,一個叫北岔坑口。老坑口位于小鎮的上頭,也就是溝里,是樹基溝最早的采礦點,南岔開工于1964年,北岔開工于1965年,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小火車站在老坑口附近,是鎮上第一個火車站,由西向東,沿途有南岔、3公里、石頭人、二道溝等站點,基本都是為附近村莊居民所設。鎮上的人出行,一般都是在溝里的火車站也就是始發站上車。

鎮政府位于火車站前,這里也是礦山主要辦公區,車站月臺上立有一個簡易的木制棚架——其實在當時看來也并非簡易,它不僅可以防雨遮陽,棚下更有兩側畫廊,上裝若干五合板,板上糊有白報紙,幾個搞宣傳的人定期在上面寫字畫畫,謂之出板報。字的內容我們這些小孩子看不大懂,畫卻一目了然:穿長衫戴高帽的孔老二、手提信號燈戴手套系圍巾的李玉和,更有紅太陽、向日葵、天安門、華表、插著鋼筆的墨水瓶、卷起長筒的報紙等等,引得候車的乘客競相觀看,即使不乘車,下班放學的大人孩子路過這里也經常駐足,包括我。我來,主要是看畫,并以手代筆,不停地在衣襟上比劃,用專業術語或可就叫心摹手追吧。

車站前面的公路上,立有一個鋼筋鐵板的建筑:忠字門。這是小鎮的地標,人們走過這里,總是喜歡仰頭看那拱起的門楣正中間鑲嵌的兩顆紅五星。忠字門兩旁四面的鐵皮上分別寫有紅底白字的標語,什么內容現在已經記不清了,大概是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云云。忠字門下邊的白灰房里住著火車司機李運華一家,某年夏天,他用菜刀將他的妻子殺害,然后越過公路和車站,沿著鐵道向溝里的礦區跑去,身后跟著持槍的礦上人保組長和一隊民兵。

人保組長喊:站住,再不站住就開槍了!

李運華束手就擒。

大人們說,李運華妻子是沈陽知青,下鄉此地與李結婚。幾年后,欲響應國家政策回城,要求離婚,李不同意,遂做下了如此傻事。其實,李運華是一個挺老實的人,也很仁義。

我們礦上,至此少了一個好司機。

順鐵道或公路往溝里走,過王小堡,再向北拐進一個山溝的半山腰,就是北岔坑口。

1955年,父親從老家海城的一個礦山調到這里,在井下當搬運工。我的初中同學霍少文的父親也在北岔井下工作——他是鑿巖工,礦山最為艱險的工種。1970年,井下發生一起礦石落塌事故,造成兩名礦工當場死亡,霍少文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那年霍少文五歲。后聽其母說,安葬其父時,礦上只給換了一套新工作服,費用還是在死者當月也是最后一個月的工資里扣除的。

多少年后,我和霍少文驅車回老家玩,特意來到業已廢棄的北岔坑口,試圖進去看看父輩們當年的作業現場,怎奈井口汩汩冒水,探之,沒膝,根本無法靠近。村人描述說,里面先是一條百余米長的巷道,然后是深不可測的豎井,井壁焊有鐵梯,緣梯而下,可見寬敞的計量硐室,室壁畫寫毛主席像和他老人家的語錄。以前,常有膽大者下去拆卸廢鐵賣錢,驚起黑壓壓的蝙蝠四處飛竄,后為安全將坑口封閉。

無疑,這段歷史我們永遠也看不到了。

北岔附近有一個沙臺后溝,是坑口井下回填用的沙堆,沙堆后面的溝口住著幾戶人家,其中一戶是我的同學王有金家,一戶是劉波二姐的同學邱振海家,另兩戶姓于和姓毛。邱振海原本是老于家的孩子,因邱家沒有子女就過繼來了,長大后,邱振??既√旖虼髮W,是整個鎮上的第一個大學生,成為父母教育孩子的榜樣。

父親雖然沒有在井下出過事故,但也難逃一劫。

1973年,我七歲。一天傍晚,父親班上的同志跑到我家(那時叫同志,不叫同事),讓母親帶上父親的衣物和一些錢,跟他們一起去礦上。我與弟弟懵里懵懂,母親的眼淚卻掉了下來。幾日后,母親回來告訴我們說父親出了事故,腿摔傷了。一個月后,父親也從紅透山礦醫院回來,卻拄了拐杖。原來那天下午,父親與他班上的同志坐在運送礦石的車斗里,從北岔沿著小火車道向北三家車站行駛,不久,車閘失靈,幾節車廂如脫韁的野馬一路奔跑。這時,沒有任何辦法能夠阻止它,也無法與有關方面聯系??上攵?,如果火車中途脫軌,或一任到底,后果都將不堪設想。面對生與死的抉擇,在一個山腳轉彎處(距我家不遠),父親和他的同志毅然跳下了車……母親說,父親之所以選擇在那兒跳,是想死了也回家??!

對此,我深信不疑。

后來知道,父親不是最慘的,因為鄰居一個外號叫李土籃子的叔叔就再也沒有醒來。

父親在家休養了半年,大多數時間躺在炕上,用他僅有的小學四年文化,斷斷續續地給我和弟弟念(讀)家里的兩本書:《烈火金剛》《難忘的戰斗》。前者很多人都知道(鎮上的廣播喇叭和收音機里曾連續播送由其改編的評書),后者原名《糧食采購隊》,是一部描寫湖北剿匪的小說。如果說我從小有過什么文學啟蒙的話,也許這就是吧。

走鐵道上學,幾乎是我整個小學中唯一的路徑。鐵道近。如果時間允許,還可以邊走邊玩,比如撿石子往南面的山地上撇(北面是居民區),進行所謂的投彈練習。放學的時候大多也走鐵道,除非是去市場買什么東西,才走大道。

給父親送飯也走鐵道。

父親出車禍腿摔傷后,再上班,礦里分配他去看火藥庫?;鹚帋煸跍侠锉辈韺γ娴哪仙狡律?,沒有食堂,一日三餐只能自己解決。有時連班,或是為了打柴、種地(父親和工友們在火藥庫周邊開墾了小股地)就三五天也不回家。為此,家里就要安排人去給送飯,此種差事往往也落在我們這些孩子身上。無疑,這是一個美差,不僅可以暫時逃避家里的活計,邊走邊玩,到地兒還能和父親一同享受母親給加了厚的美食——其實也沒有什么,無非是多兩個咸鴨蛋或菜包子,碰到糖餅的時候都很少。吃飽喝足,再翻箱倒柜,或許能從哪個犄角旮旯蹦出個子彈殼來。那個年代,這可是稀罕的東西,甚至超過夜光毛主席像章。此外,愿意去給父親送飯,還有一個隱秘的原因:我們班一個漂亮女生的爺爺家,就住在火藥庫山下,有時她去那玩兒,我們會不期而遇,雖然彼此并不說話,可我喜歡那種莫名的感覺。

鐵道距南山有一片空地,除了幾塊菜園子外,就是柴火垛。即使不上學,不給父親送飯,只要有空,我們也愿意去鐵道上玩,如果是火車即將通行的時間(往往將耳朵貼在鐵軌上判斷火車的距離),就從兜里掏出幾個鐵釘子放在軌道上,待車輪滾過,碾出如刀似劍的形狀,宛若兵器。不過不能急著去拿,燙手。

如果是冬天,也會到南山坡上放爬犁,從半山腰直接沖到鐵道前。

當然,最愿意玩的還是捉迷藏,或是撇石子打仗。

有一天,大家玩膩了,楊柏棟的五哥楊柏良對我們說:挖地道吧,像電影里那樣。結果如你所知,鐵道南頓時響起一片歡呼聲。小伙伴們紛紛跑回家里拿土籃、扛鐵鍬,跟著楊柏良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鐵道南,在那片寬闊的空地上掏出一個個深坑,一條條暗道,亦在每個出口蓋上油氈紙、草墊子和柴禾,偽裝成“敵人”不易察覺的樣子。不出幾日,一場新的“地道戰”就打響了。在楊柏良的領導下,我們不僅分成了敵我兩伙,還效仿抗戰影片,有了司令軍長旅長營長連長排長班長,甚至雙槍李向陽、大刀王五、抗聯將領楊靖宇等等英雄豪杰,都被我們率先充當。

就這樣,一有空閑,我們就不知疲倦地玩著地道戰,也不知玩了多久。

鐵道北邊的糧站前白灰房一共住四家,從東向西數,分別是楊柏棟家孫朋家劉波家和我家。那年臘月里的一天,孫朋和家人正坐在炕上吃午飯,忽然聽到一連串的咕咕聲,透過前窗,見一只野雞一頭扎進他家菜園子的雪窩中。孫朋急忙放下碗筷,趿拉一雙破棉鞋奔了出去。誰知沒等他靠近野雞,后者再次起飛,越過菜園子的柵欄向鐵道南而去。

顧不得那么多了。孫朋扒開柵欄,躥上鐵道,最終在南山腳下將野雞抓獲。

無疑,那年除夕夜,孫朋家的餐桌上多了一道野味。而我們三家,就沒有這么幸運。

臨近春節,家家都在房門前立燈籠桿,掛紅燈籠,小伙伴們吃過晚飯,最愿意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站在火車道上俯瞰居民區,比誰家的燈籠桿高。

在糧站下片,雖不敢說我家的燈籠桿鶴立雞群,但起碼在我們這趟房,比劉波孫朋楊柏棟家都高。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家兄弟多,能干活,而且二哥是木匠,他不僅心靈手巧,更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別說砍伐一棵松樹做燈籠桿,就是搬回一座大山也在所不辭。當二哥帶領我們將那一棵筆直的松樹砍倒,退去大部分松枝(只留下樹梢的幾枝作為裝飾),然后拽回家來,再做一個三角形的支架,安上滑輪,套上麻繩,一個又大又紅的燈籠就可以上下自由地滑翔了。其實,楊柏棟家的哥們也不少,甚至比我家還多出一個,但他家似乎不諳此道。他家的燈籠桿常年用一個固定的鐵管。鐵管好,防腐,卻不能太高,太高則彎。所以楊柏棟家的燈籠桿,最大的意義在于一勞永逸,在于冬天伸出舌頭舔一下,能粘掉一層皮。

上山砍樹,即便在當時也是違法的,這使得住在下院的那個外號叫王老溝的護林員,總要挨家挨戶地檢查。不過,父親與他交好,一邊說樹是孩子們在別的山上撿的,不屬于他的職責范疇,一邊叫我們給王叔倒茶點煙。有時王叔說少來這一套,有時王叔會邊喝茶邊抽煙地看我寫春聯。臨走時,帶上幾副自在情理之中。

糧站下片,是指糧站以下鐵道、大道和河套之間的居民區,大概有五十多戶人家,在我童年乃至少年一起成長的伙伴中,王貴富是十分要好的一個。我說的伙伴,包括劉波孫朋賈兆良曹喜軍等,我們都是同齡人。

盡管劉波經常給我背書包,孫朋也一直跟在我身后屁顛屁顛的,但除了他倆之外,我似乎還管不了其他什么人,尤其那些學習不好經常逃課的小子,或是大一二屆的淘氣包子,每每在下片遇見都想躲著走。這也不是說我就怎么怕他們,主要是我們玩不到一塊去,所謂道不合不相為謀吧。如果說淘氣,我和劉波孫朋,頂多是貓在倉房后面畫幾張電影票,或是在鐵軌上壓個釘子什么的自娛,而那幫小子絕不屑于這些,隨便去誰家園子摘沙果李子不說,弄不好晚上點柴火垛也完全干得出來。

但也不是井水不犯河水。

王貴富人高馬大,勇猛威武,我倆不僅是同班同學,玩伴,且他爸爸和我爸爸都在火藥庫上班,關系自然更近了一些。如此,再和那幫小子碰面,無論王貴富在不在場,對方多數就點頭哈腰了。不過好景不長,小學沒念完,王貴富就喝敵敵畏死了,弄得我們這些小伙伴一度感傷。

南岔也是小火車的一個站點,除了這里的坑口工人,附近的居民不是很多,只有南岔溝里的幾戶人家,再就是鐵道下面,隔著大地和河套的熊腚溝住戶,他們要想乘坐火車一般都是在這里。熊腚溝溝門那座石砬子上有一個山洞,傳說住著熊和妖怪,每天日出之前,常有白霧從洞中裊裊飄出,且伴隨莫名的聲響,仿若仙境。我們總想去看看。一天下午,孫朋的哥哥孫賀和楊柏良決定帶我們一起去。沒有手電筒,我們就點燃幾張油氈紙當火把,又手持棍棒、石塊,一邊大聲喊叫一邊小心翼翼地探進。自然,里面未見什么熊和妖魔鬼怪,只有成群的蝙蝠橫沖直撞,但這也著實嚇了我們一跳。

后來知道,這個山洞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建國初期,地質勘探隊為尋找礦脈用火藥炸開的一個洞穴。

某年夏天,雷雨天氣里,我從南岔沿著鐵道往家走,忽然看見一個大火球從熊腚溝那邊往溝里飛,一路跳躍奔突,直到中學校園的上空。如果再向南飄移就是糧站,過糧站就是我們居住的那趟房了,竄進誰家,是不是要把房子引燃?

好在,火球在一路狂奔中突然破滅。

我們小伙伴出去揀地、打豬草、采雞鴨鵝狗吃食常常先走一段鐵道,到南岔再轉向大地。有時接出去揀地的母親也是走鐵道,鐵道高,更容易發現母親的身影。

清晨,天剛蒙蒙亮,母親就起來燒飯。做好,自己匆匆吃過,再帶上兩塊餑餑、幾根咸菜、一包煙絲。母親從來不帶水,因為水沉,瓶子又占地方,渴了就到田邊的小河里掬水喝。但母親的包和筐帶的是最多的,大大小小,三四五個,由于拾到的糧食不同,就要分門別類裝入。母親揀地走得早,回來卻很晚,往往與她同去的嬸娘都到家了,我們還要等她許久。

那是一個雨夜,父親上班去了,我和弟弟在家,時間已過八點,剛下晚自習的三哥見母親還沒有回來,就將小弟送到鄰居家照看,然后帶我去接母親。我們沿著河邊的那條路邊走邊喊,直至二三里地,仍不見母親。我們又穿過莊稼地,來到小火車鐵道上。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才發現一個身影,是那樣渺小,那樣羸弱,在雨夜的田間蹣跚著、移動著,又仿佛靜止著。我知道這是母親。她已渾身濕透,疲憊不堪,肩上背著鼓鼓的袋子。

其實母親是一個膽小的人,且又體弱多病,可她竟然一個人走在地里,又是這樣一個雨夜。后來她對父親說,雨是傍晚下的,她邊走邊揀,不覺天就黑了。

那一年冬天,我們家的菜碗里多了些油星,主食亦很豐富,地瓜、苞米、高粱,還有那白白的大米。臨近過年的時候,與其他人家一樣也炸了麻花,因為母親揀來的大豆換了滿滿一桶油。

某年夏天,我和劉波在南岔鐵道下邊的農田里,冒著毒日頭挖完野菜后,發現地里有一口很大的水井,就扶壁而下想洗個澡。其實,我倆都不會游泳,下去也無非是將一半身子探進水里,涼快涼快而已。上來后,我們光著屁股坐在井沿上正在愜意時,劉波不小心把鐮刀弄到了井里。這讓他很是惱火。要知道,鐮刀沒了,他回家不僅要受大人的責罵,如果知道還在大井里洗了澡挨頓胖揍也說不定。

望著沉入水底的鐮刀,我們束手無策。

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急急地呼喊著奔向我們:小兔崽子,誰叫你們禍害我家的苞米?現在苞米正上漿呢。

此人我們認識,附近村里有名的二虎。雖然我們并沒有動他家一穗苞米,我們也是不敢惹他。怎辦?跑唄。我倆拿起衣服和裝著野菜的籃子,沿著田間小道向鐵道跑去,邊跑邊回頭看二虎的動作,好在后者并沒有認真追上來。我和劉波套上褲衩背心,垂頭喪氣地坐在鐵道的枕木上。這時,隱約聽到不遠處傳來哦哦哦的喘息聲,我倆尋聲去看,只見一個男人(可能是北岔工人)正立在鐵道下的涵洞里,一手扶墻一手在自己的下襠不停地抖動著,半退的褲子露出兩瓣古銅色的屁股。

我們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忙活什么,遂悄然遁去。

土窩棚西山在3公里火車站上面,林木茂盛,百花絢麗,是春天采野菜和秋天揀蘑菇的好去處。

秋天的早晨,露水尚未融化的時候,我和三哥及他的同學邵守紅就急急地穿上靴子,拿著柳條筐和鐮刀沿著鐵道向下走,到3公里右轉,就鉆進了西山。邵守紅是采山能手,他知道哪里有成片的蘑菇,而且他的歌聲極美,仿佛山澗的流水,悅耳動聽。每當我們鉆山累了,就坐在岡梁上聽他唱歌。誠然,我與三哥不會唱歌,就是蘑菇也認不全,通常是邵守紅的筐都裝滿了,我倆還不到他的一半。這時,他就會主動幫我們揀,或干脆分給我一些。

一次臨近傍晚,我們仨的筐也沒有揀滿,而肚子卻呱呱亂叫。我們沒有帶干糧的習慣,即使走上一天。秋天的山里野果滿枝,餓了,隨便摘一把就可以填飽肚子??墒悄翘觳恢獮槭裁?,我們居然沒有找到幾個山梨幾個核桃——也許都被人們采光了吧!出樹林,拖著疲憊的腳步向山下走。在經過一片地瓜地時,邵守紅眼睛一亮,讓我停下放哨,他和三哥貓腰進去,不多時,邵守紅就光著膀子,懷抱鼓鼓囊囊的衣服跑回。我們來到山腳下的一個小河溝,邵守紅把衣服散開,一堆或紅或粉或白的地瓜就滾落下來,其中一個最大的好像娃娃一般,又白又胖。邵守紅把我筐里的蘑菇倒在地上,將大娃娃放進去,然后又把蘑菇重新敷在上面,說:今天,你揀得最多!

那些剩下的地瓜當然進了我們的腹里。如果不是怕村人發現,我們一定是要攏火烤著吃的,那樣會更香更甜。

3公里是一段長長的漫坡,有經驗的司機開車,如果是從溝里下來就緩慢放行,這樣既省電也省力。如果是從北三家上來,就要加足馬力,一蹴而就。但也有意外,且禍不單行。

那是春天,五一勞動節前夕。早上八點,運送礦石的火車開到3公里,也是車閘失靈,一路向北三家駛去,穿過隧道,一頭扎在終點處絕戶線下,好在這里有翹起的鋼板阻擋,才使車頭一半懸在毛石坡上。司機右腿骨折。身為后勤木匠的二哥,第一時間被派去現場,他要根據司機的受傷情況做拐杖。

二哥問:一支夠不?

司機齜牙咧嘴地說:難道你……還想讓我另一條腿也受傷??!

二哥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二哥的意思是雙拐雖然影響形象,但更助力。

出了如此重大事故,樹基溝坑口無法也無力處置,只好請求上級單位,也就是比它更大的紅透山銅礦派出專業人員前來救援,經過三天三夜奮戰,才將半懸的火車頭恢復原位。為了表示感謝,后勤王主任派人在北三家供銷社買了兩箱啤酒(那時,樹基溝還沒有啤酒賣),準備帶到鎮上請參加救援的兄弟們喝。

王主任說,喝過這場酒,我的主任位置也就坐到頭了。

工友們將信將疑。

下午三點,客運車按照正點首先從北三家站載著旅客出發,接著是一輛平板車,拉著王主任等十幾個救援人員。那時,我三哥同學付希全正籌備婚禮——他在北三家買了一面大鏡子,由于客車廂里人多擁擠,就委托坐在平板車上的人幫他帶著。當客車和平板車一前一后駛到半路時,平板車司機發現前車怎么倒滑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咣”的一聲巨響,前車尾部與后車前頭瞬間支起一個大大的“入”字,很多人被甩出平板車外,頭破血流自不必說,就是客車廂里的人胳膊腿骨折者亦不在少數,好在沒有死亡,一些比較嚴重的傷員被樹基溝坑口、北三家鄉政府和從紅透山礦趕來的救護車送往醫院。

如你所知,付希全給新娘子買的大鏡子和王主任們的慶功酒業已灰飛煙滅,平板車及其車輪下的軌道上灑滿碎玻璃碴子和淡淡的啤酒花香。

而二哥又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崗位,給平板車司機做了拐杖。也是單拐。

從樹基溝流下來的鴨河在二道溝右轉,過黑石木村注入渾河。小火車至此,必從河上的鐵橋穿過,每每這時,司機總要拉響長長的汽笛,以致腳下發出隆隆的回聲。

二道溝,也是樹基溝至北三家鐵道線的最后一個站點。

這里農田廣布,沃野千疇,尤其到了秋天,一望無際的稻田金碧輝煌。每當豐收時節,我的母親和她的伙伴常常來這里揀地,收獲農人遺失的糧食,仿佛米勒筆下的拾穗者。這里到北三家鄉有更便捷的公路,村民們出去辦事就很少乘坐礦山的小火車了,何況還要花兩角票錢,所以,這個站點經常不停車。

如前所述,樹基溝原本只有幾戶、十幾戶人家散落在大山深處,后因溝里發現銅礦才逐漸形成村落,及至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成為紅極一時的礦山小鎮。每天有客貨專車,沿著兩條瘦瘦的鐵軌穿過北三家后嶺隧道,停在半山腰上。如果是貨車,就將車斗里的礦石翻到山下,再裝上與沈吉線連接的貨車,運往清原選礦廠。乘坐客車的人,則走一條Z字形小路去往山下。北三家鄉,也可以說是沈吉線上的一個重鎮,一個交通要塞,早在后金時代就是努爾哈赤屯兵之地,至今留有許多歷史遺跡——當然這是另一個話題了,打住??傊?,人們從這里可以奔赴任何一個地方,用現在的話說是尋找自己的詩和遠方。

如今看來,這些都是依稀的往事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隨著礦產資源的逐漸枯竭,樹基溝坑口關閉,大部分職工家屬遷往一個更大的礦山——撫順紅透山銅礦,往日熱鬧的小鎮又回到它的初始狀態。那條曾經滿載著礦石和旅人的鐵道已經拆除,留下一條十一公里的日漸模糊的路基,遠遠望去,如同廢棄的長城或明清時期的柳條邊。

或許,干脆就是一道長長的疤痕。

【責任編輯 黃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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