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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之槍

2024-04-02 15:46李學輝
飛天 2024年4期
關鍵詞:牲口野牛契訶夫

李學輝

桑谷子出了考場,望了一下天??h城上空的云肥胖而自信?;氐酱謇?,沒有樹的村口敞著,村里大多院落都暴露在目光下。他家的院墻仍在流汗。莊門旁,黑土狗望了他一眼,嗚都沒嗚一聲。父親桑土豆坐在門檻上,手里攥著一個玉米棒子,一圈一圈搓著,玉米粒很頑固,搓一圈掉下來幾粒。圍著的雞沒了耐心,跑到墻根下去了。

一聲又一聲的咳嗽,風吹樹葉一樣連貫著,從窗子里跳出。桑谷子扔了書包。他知道,爺爺桑樹木像一個獵人,在陷阱旁等了十八年,終于又等到了獵物。

桑樹木高考時,歲月如栽植活了的樹木一樣勃勃著生機。他高考后填報的是中文專業。那個時代,文學像盛開的向日葵,無論天晴天陰,都朝著一個方向努力。畢業晚會如期而開,別人都唱歌跳舞,他表演了一出獨幕劇。他戴著自制的羊毛頭套,粘著兩撇胡子,披著把床單剪了兩個洞的披風,扛著一桿木制的槍走到臺上時,臺下寂靜片刻,一聲笑一起,其他的笑便響徹在學校禮堂。

校長沒有笑。晚會結束后,畢業生們懷揣著理想,坐在月光下,把自己星星一樣閃爍在操場。有人哼起了《紅莓花兒開》,其他人都跟著唱。操場里的一切都附和著。它們知道,明天一早,這些學生再也不會到食堂里去吃飯了。他們的位置,會被學弟學妹們接替。

校長坐在辦公椅上。辦公室的電燈泡瓦數低,校長的臉迷離在煙霧中,他搓摸著光滑的木槍桿,說桑樹木演得很糟糕。

“你演的是什么?”

“報幕時已說了,叫《契訶夫之槍》?!?/p>

“為何這樣裝束?!?/p>

“我是從契訶夫的介紹中想象出來的?!?/p>

“別人背槍是為了保家衛國,你這裝個外國人背槍算什么?!?/p>

“我要立志做一個契訶夫那樣的作家?!?/p>

校長吐了一口煙,煙霧硝煙般散開:“如果你拿一門炮,是不是就認為自己成了拿破侖?!?/p>

桑樹木看著校長掐滅了煙。校長掐煙的動作很溫柔,不像大多的抽煙人,掐煙頭時摁住煙頭,像宰殺雞那樣兇巴巴地,似乎與煙有仇。

離開校長辦公室的桑樹木連夜背了行李,出了校門,校園里的一切遙遠的如隔了一個世紀的契訶夫,在一間充滿來蘇兒味的房間里一聲接一聲地咳嗽。

大學錄取通知書如大豆角一樣飽滿。他的專業被調成了畜牧獸醫。

父親坐在煤油燈下。他讓桑樹木的母親煮了一鍋雞蛋。父親坐在炕上,盤著腿,看著盆里的雞蛋,一只一只搓摸著。桑樹木聽到了父親手上的老繭刮擦雞蛋殼時發出的聲響,聲響里充滿著母雞下蛋后的喜悅。父親拿起一只雞蛋,在炕桌上磕一下,抓到手里搓轉著。挑開磕爛的雞蛋殼,雞蛋全裸著跳出來,父親也如雞蛋般笑著。他磕一只,搓摸一只,吃一只,讓桑樹木也吃一只。母親看著40只雞蛋被父子倆全吃了,驚叫起來,你們滿肚子里都有雞糞味了。哪有這么吃雞蛋的。

父親打了一個嗝說,婦道人家,曉得什么,你知道現在啥金貴,牲口。我娃上了這個專業,以后全村子的牲口都歸他看管。不,全鄉、全縣的都會歸他看管。他看的可都是大牲口,那些雞啊、豬啊的,都滾到一邊去。

桑樹木的淚滴到蛋殼上,他發覺契訶夫坐在蛋殼間,向他笑,笑得有點憂郁而深沉。

專業像一只豬肘子,被學校褪了毛,放在鍋里煮著。給他上課的教授姓張,精瘦,有著契訶夫一樣的頭發。

張教授愛抽一種寧波產的“海輪”牌香煙。煙盒上一艘白色的海輪,展帆行駛在大海上。

桑樹木對大海沒有任何概念。他學的獸醫專業針對的是陸地上的牲畜,嚴格地說,是為農村畜牧業服務的。桑樹木把父親的幸福拿下,鋪展到桌上。牛、驢、馬、騾子一個一個從紙上走過,有的甩甩尾巴,都帶著青草的味道。父親背著手,看著背著藥箱的桑樹木站在地頭。在收割后的莊稼地頭,父親牛一樣哞了一聲,散落在地里卷吃著麥茬的牲口們沒有應和,父親氣惱地罵了一聲,又咕囔了句:“唯土年輕?!鄙淠静欢?。他看著父親的幸福太陽下的葉子一樣卷了起來,便嘆了一聲。

同寢室高兩屆的同學說:“又和契訶夫神游了?!彼麤]有接話頭。

“你知道張教授為何選擇獸醫系?!蓖瑢嬍腋邇蓪玫耐瑢W放下了手中的課本。

“愛唄。你看張教授一提起牲畜,就有那個興奮勁,恨不得自己拉了犁,在農民的鞭下躬身犁地?!?/p>

同學笑了,張教授可是留過兩次洋的。他學成歸國后,到了行政院。那可是沒有背景的人無法向往的。雖是個科員,他干得比自己的年齡還成熟,把留學德國的那套移來,上班精準,下班精準,材料寫得也精準。這可是人秘科啊。過了一個月,同科室的都說他能力超強,是做科長、處長的好料。他辦事更加精準??崎L讓他去給處長送材料。正是中午,處長的門緊閉著,他敲了一下門,沒動靜。又敲了一下門,處長開了門,問他干什么。他說科長讓他來送材料。處長說什么材料非要趕在人午休時送。他說科長讓他即送,他就必須馬上送來。處長接過材料,說,滾。他回到科室,科室里沒一個人,他呆坐在辦公室,眾人上班后,唯獨不見科長。眾人望著他笑??崎L進門,也望著他笑。他說處長讓他滾??崎L說,他讓你滾,你就滾啊。有人調侃道,你讓人家從相好的身上滾了下來,他不讓你滾,難道讓你也睡一回??崎L說,你回去吧,明天可以另謀高就了。

回到住所,張教授把整個過程推衍了一遍。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失誤,便去找科長??崎L已升任了副處長。一天的事。已成副處長的科長說,上面說了,你這留過洋的人待在這里屈才。便讓他滾。他憋屈,便找到推薦他的親戚。親戚在銀行部門任職。倒了一杯水,讓他喝,說人家窩里斗,你倒讓人當槍使了。他說我哪里知道這些事,讓我送文件是我的職責。他說即送你就即送啊,你個傻蛋。親戚說,你不合適在政界混,還未踏進門就翻船。你在這里已混不成了,回老家吧。他說我回老家去干啥。親戚說你去當個縣長,讓別人天天即送。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扔,便走了。

他沒有回家,又去了英國,去進修獸醫專業。導師問他為何從法學轉到獸醫學。他說畜牲不會窩里斗,也不會告狀。導師笑了,說動物界都一樣,只不過人能掌控罷了。馴化了的畜牲,比野性的容易對付,是因為它們對人也有所需求,人不喂養它們,它們沒辦法完全自我生存。

他說不懂。

導師說:“懂了,你就不會選擇獸醫學了?!?/p>

“你就編吧?!彼_被子,蒙了頭睡覺。

同學說:“這有啥編的,這是張教授給我們進校的啟蒙課?!?/p>

“為啥我沒聽到?!?/p>

“你?!蓖瑢W說,“你們這屆,教授說又紅又專,給你們講了,他就不能再站講臺了?!?/p>

很久不見張教授,同寢室高兩屆的同學的行李也不見了。桑樹木成了兔子,鑼一響就會驚恐地蹦跳。他從學校的宣傳欄中看到了張教授的名字,那三個字比他本人肥胖多了,歪扭著在宣傳欄中醒目。

桑樹木支起了耳朵。信息像撒了化肥的莊稼,嗖嗖嗖往上長,結成穗后,就有模有樣了。張教授的形象猶如他抽的那種“海輪”煙上的海輪,在人們的聲浪中顛簸,淺擱在操場上。

“那是他對白色的向往,夢想著開著白色的輪船,行駛在我們紅色的海洋中。用外國的獸醫技術來拿我們的牲畜做實驗,其心之毒、之惡,比那匹洋馬更可惡?!?/p>

桑樹木理出這些信息時,學校把他們送去了農場。農場總部地中遍布的苜?;〒肀е淠?。同寢室高兩屆的同學比他先期來到農場。臉色黝黑,風霜掛在臉色,風一吹,便脫落。他向他問好,他沒搭理他。桑樹木在他眼中讀出了冷漠,就像沒喂料的騾子看到吃撐了撒歡的馬那樣充滿敵意。臨出門時,同寢室高兩屆的同學眼里的溫和忽閃了一樣,又堅定出一股冷意。

同寢室高兩屆的同學甩門走了,門老練地搖晃著,桑樹木看著他身上落下的不快像老鼠一樣張望一陣,縱身而去。

從農場總部到畜牧基地還有二十多公里。桑樹木又上了卡車,卡車上裝著大小不一的行李。車上坐著是同屆不同系的同學,男女都有。男的多,女的少。車一搖晃,女同學在男生堆里顯得驚慌,男生們吃玉米一樣香甜著。桑樹木躲在車廂的一角。有同學說桑樹木像還未發情的兒馬,他也不接話。扳著車廂板,桑樹木看著天上的云如馬一樣在馳奔,它們無拘無束在蔚藍中。

車不累,坐在車上的人累了。到了畜牧基地,他們扔下行李。一個男同學的行李帶斷了,一只紅褲衩奔了出來,有人用腳尖一挑,紅褲衩鮮艷地向另一個男生奔去,他用手一抓,紅褲衩不理他,跌落在地上。

他們哈哈大笑。

他看見了張教授。嘴一張,話還未冒出,張教授擺擺手,背著草走了。背上的背簍高出頭頂,背簍里的苜蓿東張西望。有一支苜蓿,把花搖到張教授的頭上,肆意地開放。

那天,天陰得像黑騾子的毛。

桑樹木喂完幾只羊,聽到有人叫喊。他尋聲過去,看到同寢室高兩屆的同學正往牲口棚下跑。牲口棚下的人,正從馬棚、牛棚一一經過,他們翻著牲口槽,像翻元寶一樣興奮。到了驢棚,有一頭驢面向他們。桑樹木看到了驢的那張笑臉。那種笑,他無法形容,也無法描述。驢齜著牙,翻著上唇,長短不一并不整潔的牙齒上也爬滿了笑。笑從牙齒上跳出,跑到了眼角。從下往上看,笑從下往上跳;從上往下看,笑從上往下流。一群人驚呆在這笑中。同寢室高兩屆的同學過來,一掌朝驢頭拍去。驢閉了嘴,笑消失了,它一臉無辜地掉轉了身子。

張教授的臉搐搐地跳了幾下。

桑土豆五歲的時候,他媽帶著他去了父親桑樹木工作的地方。那地方,樹木稠得像地里的麥子,那種望不到邊界的綠把他父親工作的獸醫站壓迫在一平地上。風一吹,獸醫站便綠成了一艘船,搖晃在綠浪中。

他看到了那匹老馬。

那匹老馬,瘦得骨骼像枯了的樹干上的枝丫,沒有了樹葉的陪襯,寂寞著突兀。馬槽是新砌的,散發著泥土的芳香。槽里的苜蓿,報恩似地順從在馬的嘴邊。

那天,張教授去農場毗鄰的村莊給一生了病的??床?。農場和村莊隔著一條河,河里的水常年流著,不到豐雨期,河水的脾氣很好,不急。河上的橋,是用幾根木料搭的。搭了多少年,河水也懶得記。過橋的時候,橋搖晃了幾下,幾根木料齜了幾下牙,張教授背著的藥箱也搖晃了幾下。

一場雨,發了情的牲口一樣馳奔到地下。河水發了脾氣,一浪一浪撲向木橋。木橋極有耐心地等待著張教授,等他一上橋,便從中間斷了,他跌入了河中。

河水好久沒有接納過人,張教授一入水,河水咬住了他,撕扯著向下游跑。河邊樹上的鳥,依舊在做著該做的事。兩只麻雀在斗架,它們扇動著翅膀,有幾片羽毛太監般晃著身子,有一片粘在了樹上,樹葉一樣斜立著。

張教授抱著藥箱的一只手松弛了。他將藥箱的背帶攥在另一只手中,藥箱快樂地拽著他。他眼前出現了那只笑得燦爛的驢臉。

那匹老馬跳入河中,它用嘴拽住了張教授的衣領,張教授猴子般被推靠到岸上。老馬抖抖鬃毛,悠悠晃晃地走了。

張教授脫下了衣服,藥箱忠誠地在他身邊臥著。他打開藥箱,倒掉了藥箱中的水,幾片藥被水弄濕了,用手一捻,便成了粉末。他將手指上的藥末用舌頭一舔,太陽嘩啦啦下來,河水們相擁著,激出的聲響空曠而生動。

他順著來時的那條小徑往農場的方向挪去。老馬的形象模糊成夢中的愛情,虛幻著飛在他的眼前。無數的樹陰努力地遮擋著陽光??吹揭蝗喝讼蛩紒?,他癱倒在了路上。

睡了兩天的張教授醒來,房里的東西,藥箱一樣在河中飄動。他下了炕,擠出門去。人們都出工了,牲口棚里的牲口們嚼著苜蓿,有幾朵苜?;ǖ湓诓弁?。他拾起了那幾朵蔫了的苜?;?,放到了槽中,有一匹騾子的嘴伸了過來,嗅嗅,調轉了頭。他拾了苜?;?,放入口袋。苜蓿的味道順槽溢出來,在他鼻旁搖晃。

那天,桑樹木看到了張教授眼中的迷茫。他坐在張教授的身邊,聽他講那匹老馬,那匹老馬又馳奔在他們眼前。張教授說那匹老馬的鐵掌磨損得厲害,馬奔跑時身子有些傾斜。他問張教授馬在哪兒。張教授說夢中。

張教授到了另一個村子。村子里的人說他有口福,有一匹馬,老得嚼不動草了,隊里決定殺了它。

“有肉吃了?!庇袀€干瘦的男人懷里抱著一只木盆。木盆已看不出本色,油亮著在人們面前炫耀。

老馬聽到了張教授的聲音,它睜開眼睛,叫了幾聲。

張教授奔向了老馬,他奪了一個壯漢手中的刀。隊長說這教授,也想殺馬呢。

桑樹木看到那匹老馬跑到了張教授的眼中。張教授睜大眼,馬的尾巴在他的眼前搖動。馬眼里的河水翻滾,那只藥箱砸向了馬。

“別殺他?!彼蜿犻L吼道。

隊長踩滅了扔了的煙頭:“這馬太老了,又多病,隊里不養閑人,也不養閑牲口?!?/p>

張教授說:“我出錢,你們再買一匹馬。這馬我買了?!?/p>

隊長揮揮手,幾個隊委進了一間房子,出來后,隊長說:“行哩,得這個價?!?/p>

“十塊?!睆埥淌诿嗣诖?。

“一百?!标犻L說:“這馬和你有緣呢。你早不來晚不來,我們剛殺它時你就來。這馬,莫不是你的前世?!?/p>

張教授說:“錢不夠?!?/p>

“你打個欠條?!标犻L說,“鐵打的農場流水的教授。你跑了,我找農場要?!?/p>

松開了繩子的馬站了起來,張教授拉了馬,馬一甩尾巴,圍觀的人讓開了路。

那個抱著木盆的干瘦男人說:“這讀書人把書讀到草里面了,腦子被馬踢了。幾個月工資買匹老馬,害得我們連吃口肉的機會也沒有了?!?/p>

他扔了木盆,木盆磕在石頭上,盆箍一松,幾塊木片散落在地上。一個女人發瘋般沖過來,扯住了男人的衣領。

回到農場,農場領導問張教授馬是哪里來的,張教授說是買的。農場領導說看這匹馬,已廢了,吃肉都嫌老呢,你買它當爹呢。

張教授沒有吭聲。他拉了馬,拴在了房子門前搭晾衣服的栽桿上,端來一盆水,拿了毛巾,擦拭著馬身。

農場領導曾在騎兵連待過,他嘆口氣,揮揮手,扇蒼蠅一樣把張教授和那匹馬扇離了視線。

農場的一職工把娃抱到了馬背上。張教授扯下了那娃,娃哇地一聲哭了,他媽撲上來,指著張教授大罵。張教授拉了馬,那女人跳起來,一腳踹向馬,張教授撲過去,女人的腳飛到了張教授身上,他仆倒在地。

馬用嘴叼住那個女人的衣袖,用力一扯,女人草筐一樣被甩了出去,馬抬起了腿,向女人踩去。農場領導奔過來,拽住馬韁繩一拉,馬仰頭嘶鳴。

“滾?!鞭r場領導吼叫了一聲,“那一蹄子下去,你還有命嗎?!?/p>

女人翻身就跑,跑了一陣,回頭一望,娃沒跟上來,她站下,等到眼里還裹著一包淚的娃,拉著娃跑了。

桑土豆說:“我想騎馬?!?/p>

桑樹木說:“騎我行,騎這匹馬不行?!?/p>

女人說:“你把我們扔在鄉下,娃騎個馬都不行。這馬是祖宗嗎?”

桑樹木說:“比祖宗還貴重?!?/p>

那匹老馬跪了下去,桑土豆爬到馬背上,老馬站了起來,馱著桑土豆,到路邊去轉悠。

“你還不如個馬呢?!迸税咽种械囊话巡巳恿顺鋈?。

桑土豆低了頭問桑樹木:“這地方叫野牛溝?!?/p>

“是?!?/p>

“野牛呢?”

桑樹木說:“沒了?!?/p>

桑土豆又問野牛到了哪里,這地方,有樹有草有河。我們那地方。吃水都靠澇壩呢。樹也不見幾棵。

桑樹木說:“長大你就知道了?!?/p>

那天,一場雪跑到了農場。桑樹木一出門,雪便撲到了他的臉上。皮膚受了驚,在衣服下繃著往外扯。他從未遇到過七月份下雪的事。

去草房裝了一背簍草,一片又一片的雪跟著他。草上的雪爬不住,都跳到了地下。野花抱著雪,在枝頭勇敢地妖嬈。

到了牲口棚,牲口們有的站著,有的臥著。見桑樹木背了草來,站著的都往槽頭趕,臥著的也起身,槽邊熱鬧起來,牲口們的鼻子里呼出的氣息很有溫度,順著他的手往槽邊擁。

桑樹木看到那頭笑過的驢很矜持地立著,它的目光緊盯著眼前的槽頭,嚴肅成七月的飛雪。他走過去,驢眼里的失望中夾帶著憤怒,仰起頭叫了幾聲。

其它的牲口在搶草吃。驢甩了幾下耳朵,幾粒草屑濺到桑樹木的臉上。他看到槽頭的一塊土坯歪斜出半截,便推了進去。

驢沖過來,一頭撞向桑樹木,齜著的牙猙獰著,冬雪樣怒氣沖沖。他轉身便逃,驢追到門口,看到桑樹木手里扯著的背簍里站了一層雪,又叫了幾聲。

張教授立在墻角,向他招招手。

放下了背簍,跟著張教授來到一山腳。山腳下有一挖好的坑,旁邊的一棵松樹偉岸著。張教授從懷里掏出一個包,用油紙包著,光滑在他眼前。

張教授把包埋在了坑中,填了坑,用腳踩實,用手撥拉著枯葉,蓋在坑上面。他拍拍松樹,蹲在枝頭上的雪望望他,依舊做著夏天的夢,夢里的雪化了,有了一滴兩滴的水珠。

他們退回了農場。農場里的人多了起來,都在議論這場下在七月的雪。

張教授說那是他的心血。驢笑的那次,農場里有人找它,找到牲口槽邊,那頭驢便笑起來,要不是那個學生機靈,它就被找到了。

桑樹木知道,那個學生就是他同寢室高兩屆的同學。

“如果當時換作人,我就完了?!睆埥淌谝荒樅C,“選擇與畜牲打交道就有這點好處。它可以出賣你,但它不會表達,只會表演。人們往往會忽略事情的本真?!?/p>

張教授眼里的雪花消失了。被雪驚慌了一陣的人們又回歸寧靜。夏天的雪中不會誕生愛情,閃婚一樣給人留下話題后,像狼一樣尋找另外的領地了。

午夜,有幾個人沖進宿舍,說張教授不見了。他們說有人看見桑樹木和他曾說過話。

幾個人中就有那個同寢室高兩屆的同學。

雪已不見蹤影,腳下有些滑。桑樹木被推進了場長辦公室。場長危坐在辦公椅上,問張教授去了哪里。

桑樹木說他真不知道張教授去了哪兒。

場長說有人發現你們一大早就在一起,在牲口棚里,那頭驢叫得有些怪異。

桑樹木說挨我值班,我去喂牲口。那頭驢沒擠到槽邊,便追背簍,它以為背簍里還有草。

場長對幾個推他而來的人說:“就是個學生娃,理由也充分。這張達國也不像是投敵叛國的人。農場四面都是山,他能跑哪兒去?!?/p>

“這雪化得太快,山路干得也快,沒有留下腳印?!?/p>

“先上報學院吧。這張達國,總不能也像雪化得這么快吧?!?/p>

同寢室高兩屆的同學舒松了繃著的臉。桑樹木一望他,他的臉又繃起來。

桑樹木終于知道了張教授的名字。他叫張達國。

母親爬在簸箕邊,一粒一粒撿著未癟的麥粒。麥粒在她手里,發著金屬般的光芒。

看到桑樹木,她說我娃來了,你爹去交公糧了。

桑樹木的臉上便掛上了高興。

“能交得早了,我們就有幾條面皮子吃了?!?/p>

桑樹木的嘴邊有了涎水。

“看把我娃饞的。你們學校,天天清湯寡水的?!?/p>

“有肉片吃哩,運氣好,還能吃到筷子厚的肉片?!?/p>

母親的一滴口水滴到手上。

桑樹木笑了,母親也笑了。

桑樹木到了柴房,翻著橫躺斜豎的幾樣東西。柴房空曠,墻上的驢擁子和墻邊的三角犁上,有灰塵在跑。一把壞了的鐮刀,不懷好意地望著桑樹木,像望著倒伏了的麥子。

頂著一頭的灰出來,母親問他在找啥。

他說找塊薄木板。

母親說:“屋里連老鼠拉的草都沒有,哪有什么薄木板?!?/p>

桑樹木坐在門檻上,風吹著麥子皮,螞蟻一樣蠕動。

母親把手中的幾粒麥子放到地上,轉身進了東拐角的房中。東拐角房中套著一個小房子,小房子里盤著糧倉。母親出來,衣服上粘滿了土,她手里拿著一塊薄木板,四四方方。

桑樹木接過木板。木板薄而輕,是松木的。這是家里存著的灶王像木刻板。每到臘月二十日,父親便珍重地拿出它,買了黃表紙、紅色顏料,在碗里兌了水,攪了顏料,用雞毛刷蘸了顏料,刷在木板上,將黃表紙鋪好,用糜子笤帚輕輕掃過,一揭,灶王爺像便大腹便便地出來。過了臘月二十三日,父親便用布包了灶王像木刻板,塞在梁上面。桑樹木小時候,常常覺得做個灶王爺多好。每至臘月二十三日往灶臺的墻上一貼,供著一年都難見到的稀有之物。沒有蜂蜜,母親便撕開一顆水果糖,在碗里攪化了,拿筷頭一蘸,往灶膛口抹去。過了這些日子,灶王爺便躺在梁上,啥活也不干。到五黃六月,割麥子的日子,實在苦不動了,趁父母下地時,他便拿一根葵花稈往梁上敲打灶王像木板,敲一陣,解了氣,又趿拉了鞋,拉著架子車,到地上拉麥捆或草。

草用來喂豬和羊。

一破四舊,灶王像木刻板就不見了蹤影。母親看桑樹木拿著木刻板左看右瞧,說你可別糟蹋,冒犯神靈呢。破壞了,你爹也饒不了你。

桑樹木燒了火鉗,在木刻板四角燙了洞,把粗細一樣的白楊枝條綁了,用木刻板襯了底,一個相框就做好了,他把那張契訶夫像平放在相框中,掛在了他住的東邊的一間小房的墻上。

爹晚上沒有回來,有早回的說交公糧的多,一個隊一個隊在排隊過風車,恐怕得等三天才能回家。

“三天,面皮子早餿了,還怎么吃?!?/p>

母親說:“還吃。公糧交不順頭,你爹他們得餓肚子?!?/p>

躺在小房子的炕上,桑樹木望著契訶夫相框。夜幕下的契訶夫顯得模糊而高深。他點了煤油燈,契訶夫星星一樣亮起來。那張永遠憂郁的臉似乎開朗了不少。那一夜,桑樹木做夢也被人掛到了墻上。

第三天,爹回家了,扔了架子車,便睡了。睡了一天,爹醒來后,看到桑樹木,一笑,露出了一口黃牙。他想到了農場的那幕場景,又按捺了下去。把爹和驢相比,那是遭天打雷轟的事。

爹說:“好,你娃出了校門,就成公家人了。牲口多了,我就不拉架子車了?!?/p>

桑樹木說他不想回來,要到野牛溝去。

“那可是山大溝深的地方,娶個女人都難?!?/p>

他說有樹有水,放牲口也容易。樹多得讓人害怕,水多得讓人總想往里跳。

母親撲上來捂住了他的嘴,說我娃胡說呢。

爹說:“你翎毛干了,翅膀硬了,我還等著你長臉呢。你到山里去,算什么?!?/p>

爹一腳踢翻了炕桌??蛔罎L到了地下。

爹拿著糜子笤帚進了糧倉。母親的臉白了。爹的聲音從糧倉里奔出來,母親把一根扁擔藏在了草房里。爹跑出東拐角的房子,出門時,門檻絆了一下,爹手中的糜子笤帚飛了出去。

他問:“灶王爺像呢?!?/p>

母親蠕動了一下嘴。

桑樹木隔著小房子的窗口說:“在墻上掛著呢?!?/p>

爹跳進門,看到契訶夫在墻上正瞅著他。他抓起相框,幾根楊樹枝一趔腰,四角的棉線繩斷了,契訶夫像跌到了炕上。木刻板上燙出的四個洞,像四張嘴,笑著。他翻過木刻板,灶王像沒被燙傷,他大罵起來:“學了獸醫,還沒治牲口呢,自己就成了牲口?!钡言钔跸窳⒌叫》孔拥囊粡埰谱雷由?,跪下,磕了三個頭,抱著木刻板出去了。

“你掛的是啥相片?!钡诔燥垥r,擱下碗問。

母親的臉又白了。

“是契訶夫?!?/p>

“是誰家的祖宗?!?/p>

桑樹木沒有接話,把屁股挪了挪,凳子吱扭響了一聲。

“還是個卷毛的家伙。他能供你吃供你喝?!?/p>

“暫時不能?!?/p>

爹抓起碗扔了出去,躺在碗底的面條,魚一樣飛起來,又落到地下。

幾只雞奮勇撲過來,向面條啄去。

“滾?!钡焉淠镜囊路映鲈洪T,閂上了門。

母親撲過去拉門栓,爹一掌拍過去,母親栽倒在地。

“把我的契訶夫像拿來?!?/p>

母親拿了契訶夫像,卷成卷,綁了一個小石子,順墻頭扔了出來。

“這個卷毛比爹親啊?!钡j然坐到地上。

母親抹了一把淚:“再不親你也是娃的爹啊。這下,他可真滾了?!?/p>

“滾多遠,我也是他爹?!?/p>

桑土豆騎在他爺爺的脖子上。爺爺的肩膀窄、脖子長,他揪著爺爺的頭發,薅草一樣拔著。爺爺痛了,放下他,說:“孫子,要不是我去他們學校,你就不會生在這里了。你爹,是個犟種?!?/p>

“犟種還不是你的種。還說,不怕丟人現眼。我現在一出門,就有人說,校長,我是來尋爹的?!蹦棠倘恿耸种械牟窈?。

桑土豆看到爺爺笑了,胡子一翹一翹,像喜鵲的尾巴。

“沒有我的那一出,孫子能陪我們?!?/p>

奶奶端著一只粗瓷盆去喂狗了。狗歡勢著尾巴,身子在抖動。盆里的洗鍋水,豪邁著進了石槽。狗望著找不出半點油腥的水,伸出舌頭,舔卷著喝。

“孫子,該到你爹那里去吃肉了?!睜敔斉牧艘幌律M炼沟念^,很輕,像風拂過。

桑樹木的爹翻著了那件補丁摞補丁的衣服。那是他在憶苦思甜時穿的。這件衣服,是他爹穿他爺爺的,他爹也穿過。穿到他身上不到一年,農會分了他一件綢衣,他穿在身上,怎么也不自在。到毛家車院里去換了件粗布衣服,他覺得這才是自己穿的衣服。農會主席黑了臉,罵他天生的草花子命,沒有立場。他望著農會主席身上的藍色制服,制服口袋里別著一支鋼筆,笑了。農會主席問他笑什么,他說猴子。便跑了。

穿了補丁衣服,背了破布袋,提了打狗棍,桑樹木的爹搭乘了去省城的公共汽車。去省城的車經過村口旁的公路,坐車也方便,路旁有一個候車點,叫馮家園子。

車到永登,天黑了。司機把眾人趕下車,說要過夜,明天一早到省城。一旅店門口的燈自信地一閃一閃,桑樹木的爹跟著眾人進了旅店,服務員要住店的證明,他說沒有,被服務員轟出了旅店。桑樹木的爹來到旅店后面的墻下,那里堆著一堆麥草。他撕了幾把麥草,鋪了,靠著麥草睡了。清早的露水喚醒了他,他聽到吵嚷聲,趕到車跟前,司機說再遲一會兒,車就開走了。爬到車上,車上的人都望著他。他閉了眼,聽著眾人說飯館里的飯難吃,他的肚子里便咕嚕嚕、咕嚕嚕響起來。旁邊的人說像在打雷。

省城像一條大河,出了車站的桑樹木的爹稻草般漂浮在河里,一起一伏。巷子像支流,他流到分岔口上,便問人。到學校門口時,他仿佛游到了岸邊。

他說他來找爹。門衛在他打狗棍的威嚇下,領他到了校長室門口。校長問他爹是誰。他說桑樹木。

校長笑了,說你老在開玩笑。桑樹木才多大,您都能當他爺爺了。

他把布袋鋪了,坐下來。

校長說如果他累了,可以住旅店。

他說他真的是來找爹。

校長讓人去找桑樹木。桑樹木正在操場上讀書,找他的人驚疑地說:“你的兒子來了,他找你這個爹?!?/p>

桑樹木瞪了找他的人一眼:“說你沒事干,該干啥去干啥,有這么日弄人的嗎?!?/p>

找他的人不樂意了,“你以為我愛找你。他就坐在校長室門口,說找不到你,他就叫校長爹?!?/p>

看到爹的剎那,桑樹木有了殺人的感覺。爹看到他,笑了,笑得像擱了年余的西瓜,一拍,壞水便一股一股往外冒。

校長問明了情由,問桑樹木為何不愿回家鄉。

桑樹木說:“沒原因,我就要去野牛溝?!?/p>

爹跳起來說:“野牛溝有你爹啊?!?/p>

桑樹木轉過了身,“你再鬧,你這個爹也就沒有了?!?/p>

校長把桑樹木叫進辦公室,問他到野牛溝的原因,桑樹木說:“山多、溝多、水多,牲畜也多?!?/p>

校長說:“你爹的事怎么解決?!?/p>

桑樹木說:“您別管了,我來處理?!?/p>

父子倆到一小飯館。爹吃了兩大碗面。說城里就是好,這面,這味道,還第一次吃。

又喝了兩碗面湯,父子倆來到宿舍。桑樹木讓父親站在門口,他拿出了自己的衣服,讓爹換,爹不換,桑樹木說:“你走吧,權當沒我這個兒子了?!?/p>

爹慌亂著脫了補丁衣服。換了衣服,爹體面了許多。父子倆到了操場上,操場里沒有人,桑樹木指著操場上的體育器材,一一給爹說明。

爹說:“到地里勞動一天,啥鍛煉都有了。你們這是吃飽了撐的?!?/p>

爹問:“野牛溝有女人嗎?”

桑樹木說:“不知道?!?/p>

“你非要去?!?/p>

“一定去?!?/p>

“你就讓你爹這張臉掉在人面前?!?/p>

“兩碼事?!?/p>

“那我還是到校長室門口睡去吧。我就不信,拉不轉你?!?/p>

“你再去,睡死也白睡死?!?/p>

爹跳起來撞向單杠,桑樹木看著,爹訕了臉:“忤逆種啊。你讓桑家斷根啊?!?/p>

“我去野牛溝,又沒說不找女人?!?/p>

爹扒下了桑樹木的衣服,換了補丁衣服,“這是你說的,我得回去,給你找一個本鄉本土的姑娘,只要你把桑家的根留住,你就是去野驢溝,我也不管了?!?/p>

“走?!彼松淠镜囊滦?。

“干啥?!?/p>

“和校長說去,只要他保證讓你回老家娶女人,我就回家?!?/p>

“不當我爹了?!?/p>

爹笑了?!斑€記仇呢。你個崽娃子?!?/p>

桑土豆覺得鄉下的日子太長,長得像天空,怎么望也望不到邊。有時他從廚房里拿了火鉗,朝天戳,把天戳遠了,把藍戳破了,天上就會冒下雪來,那時,他就能到野牛溝去了,吃碗那么大的羊肉、牛肉塊。

在桑土豆心里,春、夏、秋這三個季節,就像三塊石頭,老是壓在他身上。搬走了春,花落了;搬走了夏,麥熟了;搬走了秋,他的身上就會來勁。衣服厚了,像窗戶上裹了棉被,漏風是漏風,希望就大了。

看到母親收拾衣物,奶奶烙餅,桑土豆身邊的一切都親切著,在夢中,碗大的肉塊跑到嘴邊,又離去。

爺爺笑了,說:“孫子,又想碗大的肉塊了吧。過年回來時,給爺爺背幾塊。爺爺讓你當馬騎?!?/p>

桑土豆撇撇嘴,“你給爹說去。他給,我就背?!?/p>

碗大的肉塊,是桑樹木給爹的保證和榮耀。

分配至野牛溝畜牧站,桑樹木的天亮了,爹的天暗了。

爹上野牛溝的那次,桑樹木去了岔口。岔口的牲畜病了一大片,他背著藥箱就走了。

畜牧站的人看到野熊一樣的一個人闖進院門,都站在院中觀望。

“我是桑樹木的爹?!?/p>

兩個人急急地把桑樹木的爹讓進了屋中,端來茶水和一盤饃。桑樹木的爹喝了一口水,嗓子滋滋潤潤。喝慣了澇壩水,這水,甜得像撒了白糖的井水。他累了,一頭栽在枕頭上,便山呼海嘯起來。

他醒來時,在煤油燈下,一大盆肉端坐在桌上。畜牧站的人遞一只小盆給他,往小盆里夾了幾塊肉,小盆里山一樣隆起來。

抓了一塊肉,手顫抖著。那肉,香得他脫光了衣服。

一小盆里的肉吃完了,又給他上了一小盆,三口兩口又完了。畜牧站的工作人員端走了肉,“爺,明天再吃吧,肉有的是,別撐壞了?!?/p>

他嚎啕大哭。

工作人員把肉又端了回來,聽著他哭。外面有了野獸的回應。他爬到地下,對著那盆肉磕了一個頭。

工作人員慌了,忙拽起他。

他收了淚,坐在門口,朝著家的方向,喃喃了半個晚上??吹焦ぷ魅藛T一個呵欠一個呵欠地在吞星星,他回了屋。

屋里的燈亮了一夜。

桑樹木回來后,爹已走了。工作人員說他爹背走了吃完了肉的骨頭,讓他背點肉,他死活不肯。

“他丟下什么話?!?/p>

“什么話也沒留。他朝契訶夫像上啐了一口。又裝了一大瓶水?!?/p>

桑樹木到了房間,取下契訶夫相框,擦了一遍。

相框是用松木做的,光潔,還散發著淡淡的香味。

回家后,桑樹木的爹把幾塊碗大的骨頭擺到八仙桌上,一俟人來,便講野牛溝畜牧站碗大的肉塊。到了夜晚,他抓起一塊骨頭,放到被窩里。老伴說他病了。他說你才病了,你長這么大,啃過碗大的肉骨頭嗎。怪不得他死活不回家,原來,他天天有碗大的肉骨頭吃。那水,甜的,比城里的井水都好喝。

他爬出被窩,倒了一碗水給老伴。

老伴一把打翻了碗。碗在地下滾了幾下,沒碎。他拾起碗,在碗里放了一塊骨頭。骨頭大,碗小。碗委屈地縮了脖子。

說得時間一長,家鄉的人心里就像剛澆了水的麥子又遭了大雨,起的起,伏的伏。一見桑樹木的爹,說會冒出一句:碗大的肉又吃了。

老伴把骨頭扔到了河灘,他又拾了回來,挑了一塊,用繩子拴了,背在身上。一見大隊書記,他拍拍骨頭,說碗大的肉塊,只管吃。

書記一腳踹出,他避了,“真的,那水比城里的井水好喝?!?/p>

十一

娘一到野牛溝,便野了,跟著爹到處跑。桑土豆待在屋中,取下契訶夫的像,和爺爺對比。從頭發、眼睛、鼻子,一路比下去,他覺得哪兒都不像。爺爺的胡子吊在下巴下,這人的胡子在上嘴唇上叉開,成“八”字。那頭發卷的,像山羊。爺爺的眼里有火,這個人的眼里,有水,深得不見底。他想起了爺爺的話,要他把相片燒了,他不敢。便踩了凳子,仍舊掛了相框。

他發現契訶夫瞪著她,便轉身跑了。

碗大的肉塊也了無趣味起來。

一眼望過去是綠,又一眼望過去還是綠,桑土豆閉了眼睛,一睜眼,綠便向他撲來。他跑回屋,拉開被子,蒙上了頭。綠竟擠進被窩,滿當當地將他擁抱。他鉆出被窩,跑向院中。娘背著一只袋子,見他的臉煞白,問他怎么了。

他撲向娘懷中,指著屋中,說害怕。

娘在屋中尋查了一遍,沒發現異常。抬頭一望,相框中的契訶夫笑了。娘跳起來,拽了相框,向門外扔去。松木相框躺在地上,相框中的契訶夫也躺在地上。她上前踩了一腳。

桑樹木背著一捆柴,柴是枯了的松枝,在他肩膀上晃蕩??吹较嗫蛟谠褐泄陋毜靥芍?,便扔了柴,拾起了相框。相框中的契訶夫皺巴巴地,像契訶夫小說《農民》中的主人公一樣在篝火般無助地張望。他抬起袖子,抱了相框進屋。桑土豆和娘坐在炕沿上,望著他,像望一匹狼。

“你們回吧?!彼严嗫蛉話煸趬ι?。釘子松了,相框歪斜著,他拍了釘子一掌,疼得齜了一下牙。桑土豆抿著嘴笑,看著爹釘好釘子,和娘出了房門。

娘把半袋蘑菇扔到院中。

爹說:“帶走吧。這東西到壩里是稀罕物?!?/p>

娘踩了蘑菇一腳,“你一個人稀罕去吧?!北愫谥樌松M炼闺x去。

一下車看到黃土,桑土豆滿眼的綠退去,他跑向了家。

十二

村里來了十多個知青和三個被稱為勞動改造的人。

知青安置在新蓋的知青點上。三個勞動改造的人被安頓到飼養院中。

飼養院中有六間房,三間庫房,一間雜物間,一間草房,還有一間供飼養員住。

六間房對著的是牲口圈,牛、馬、驢分開圈著。

騰了雜物間,三個勞動改造的人住了進去。

三個勞動改造的人,來自三個不同的大學。一個學農,一個學畜牧獸醫,一個學哲學。

大隊書記叫來桑樹木的爹,讓他去監督三個勞動改造的人。

“為什么是我?!鄙淠镜牡吨訂柕?。

“能吃碗大的肉塊,能喝比城里井水還甜的水,你不去誰去?!?/p>

“我又不是壞分子,憑什么讓我跟他們在一起?!?/p>

“不去也行,南營水庫上馬,正缺人呢?!?/p>

桑樹木的爹,便去和飼養員擠在了一個屋中。

飼養員的屋中很空暢,還放著豆料、油渣等物。他看到飼養員往油渣上撒尿,說這么好的東西,牲口吃,人也能吃,你何必遭踐。

飼養員笑了,“你還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他們老罵我光棍,我這光棍撒了尿的東西,他們吃著香呢?!?/p>

三個勞動改造的人一看到牲口出了圈,便提了鐵锨去鏟糞。學哲學的身體瘦弱,咬著牙鏟了一鐵锨牛糞,一扔,鐵锨飛了出去。

他對學農的和學獸醫的說:“對地上的牛糞,你學農的能說啥;對飛出去的牛糞,你學獸醫的能說啥。牛糞堆成了堆,你桑樹木的爹又能說啥?!?/p>

桑樹木的爹抓了一泡牛糞,朝學哲學的砸去。牛糞稀,濺了學哲學的人一身。學哲學的抹了一把牛糞,說你野蠻。

打掃完牲口圈,學農的望天,學獸醫的望牲口圈,學哲學的用木棍刮著身上的牛糞。

那天,天晴得像剛從雞屁股里滾出的雞蛋那么光鮮。鏟完糞,學農的朝南一看,說有大雨,讓桑樹木的爹去通知隊長,把打麥場上曬的麥子裝了。隊長抖著鞋里裝的麥子,正和賣黃瓜的爭吵。聽桑樹木的爹說要下雨,便罵起來:“你跟了他們幾天,也滿嘴跑火車,這天晴的,像黃淑蘭的尻子,還下雨。去去去,沒事干把牲畜糞往地里送去?!笨创箨爼涍^來,他又向書記說了。書記沒望天,扯了扯帽子說:“敲鐘,讓在地里干活的人下地,緊著收了曬著的麥子?!?/p>

隊長說:“你聽他胡說呢。我種了半輩子莊稼,哪有這號事?!?/p>

大隊書記說:“你以為人家的書是白念的?!?/p>

下午四時,一場雨撲下來,把整個村子淹沒在雨海中。隊長光了脊背,倒吸了一口涼氣,說:“娘個乖乖,這臭老九還確實能香?!?/p>

他跑向書記家中。

桑樹木的爹望著臉上沒有一點雨意的學農的人,恨不得給他炸頓油餅。

隊長端了三張油餅,讓學農的人吃。桑樹木的爹說:“瞌睡遇了枕頭,我剛想,你就端了油餅來?!?/p>

望著隊長腳下的一灘水,學農的給了隊長一塊油餅,又拿起一塊,撕了半塊給學獸醫的,把剩下的半塊給了桑樹木的爹。

還有一塊油餅,學農的沒吃,說讓隊長送給黃淑蘭。

隊長說黃淑蘭早死了。

學哲學的笑了。他說宿緣。

那天,鄰村的麥子全泡在雨中。雨掀翻了躺在場上的麥子,向四面八方流淌。麥子漂在雨水中,隨著性子游動,到了大杈河邊,都沖進河中。一河的麥子,一波一波往下沖去。下游的人拿了漏勺,一勺下去,便是一漏勺的麥子。

他們說這叫天麥,是老天順河送給他們的。

十三

飼養員摁了一背簍草,出了草房。學獸醫的說:“牲口不是這么個喂法?!?/p>

飼養員扔了背簍,草撒了一地。有麻雀飛下來,在草中亂啄。

“我喂了半輩子牲口,把自己都當作了牲口。你會喂,你喂,你個壞分子?!?/p>

學獸醫的拾了背簍,到了草房,他抓起一把草,聞了聞。草房里的麥草和干青草堆在墻兩邊。麥草有麥草的香味,干青草有干青草的香味。兩種香相互對望,麥草的飽滿,干青草的炫耀。學獸醫的聽到了兩種香味在吵嚷。他把麥草和干青草各抓了一半,將它們混攪在一起。草一進牲口槽,牲口們不再懶洋洋地觀望,都爭著奔向槽頭。

槽空了,有牲口舔著槽底。

大隊書記望著空成底的牲口槽,瞪了飼養員一眼。

喂了一周,使喚牲口的社員趕了牛出門,牛走路的姿式像大隊書記,很穩,有力,沒有了先前那種抽一鞭子緊走幾步的疲態。

被沖走了打麥場上麥子的大隊書記披著外衣,找到了桑樹木的爹所在大隊的書記,說:“你們村的三個勞動改造的人都是能人,有一個學的是專門說話的,我想借了,去和下游大隊的人索要他們從河里撈了的麥子?!?/p>

學哲學的笑了,“這有何難。甭看他們會看天,會喂牲口,我會觀心?!?/p>

便跟著那位披著外衣的大隊書記走了。

撈了麥子的大隊的書記坐在一塊石頭上,說自古流水的河到手的麥子,我們一沒偷二沒搶,拼了命從河里撈出的麥子,憑什么要還給你們。

披著外衣的大隊書記把學哲學的往前一推,“你給他們說?!?/p>

學哲學的攤開雙手,又握緊,指著披著外衣的大隊書記說:“對鐮刀,麥子能說啥?對啄它的麻雀,麥子能說啥?被大雨沖進了河,麥子能說啥?被你們撈了據為己有,麥子能說啥?”

披著外衣的大隊書記站起來,抽了學哲學的一個耳光,舉著手掌說:“它不能說啥,但有用?!北銍姵鲆豢跓?,走了。

圍觀的人哈哈大笑。

桑樹木的爹領了桑土豆來到飼養院。學農的到地頭去了,學獸醫的正抓著兩把草對比。他到了飼養員室,飼養員從炕角抓了一把油渣,塞在桑土豆的口袋里。

“沒撒尿吧?!?/p>

“你這人。有了這個好喂牲口的,我還耍什么?!?/p>

仍蒙了頭睡覺。

學哲學的坐在門檻上,拉住桑土豆,說:“童言無忌,我說錯了嗎?”

桑土豆說:“不懂。我們只知道麥子種了收,收了吃。吃完了再種,種完了再收。麥是半年糧,就怕坷垃咬?!?/p>

學哲學的咕囔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北汩]了眼。一只老鼠跳出門檻,桑土豆驚叫一聲,學哲學的依然閉著眼,動也沒動一下身子。

桑樹木的爹拉了桑土豆,到了地頭,學農的靠在一樹下,陰涼賠著小心,在他身邊圍罩著。他身邊的草帽上,爬著一只蒼蠅,伏著三只螞蟻。

社員們都在玉米地中拔草。玉米稀的地方的草很胖。有一種叫灰菜的草,很頑固,莖一老,很韌,狠著力拔不出,便用鐵锨鏟了。一遇雨,又發瘋地長。玉米稠的地方的草纖弱,有一種叫落落秧的草纏在玉米稈上,用力一扯,便會攥出一大把。夾在玉米畦中間的大豆,像學農的一樣乘著玉米的陰涼,已結莢。

桑樹木的爹對桑土豆說:“這叫帶狀種植,像兩個男人中間夾了一個女人,新鮮玩意?!?/p>

收了工的牲口們見到學獸醫的,眼里都跑出了渴望。一頭小牛,跑到學獸醫的跟前,用舌頭舔著他的手背。那頭見人就用角抵頂的犍牛,溫順地看著學獸醫的。那些調皮搗蛋的驢,乖乖地排在槽頭。

飼養員縮著頭,對桑樹木的爹說:“成精了?!?/p>

夜順著衣服下來,暗了院落。桑樹木的爹讓老伴給桑土豆炒個雞蛋。桑土豆的奶奶從糧倉上面吊著的籃子里拿出一個雞蛋。竹籃吊在繩子上,很莊重,一解繩扣,便搖晃著下來。取了雞蛋,她取出鐵勺,滴一滴油,一股香就爆出。

桑土豆用手撮了一點炒雞蛋,塞進嘴里。桑樹木的爹問他好吃嗎。

桑土豆說:“好吃?!?/p>

桑樹木的爹說:“要吃好吃的,就要學本事。你看,會看天的能乘陰涼,會喂牲口的不下地。那個學了賣嘴的,就只能挨耳光了?!?/p>

桑土豆說不懂。

桑樹木的爹說:“那個學什么哲學的。人們都看不起他,別人吃面條他只能喝面湯。餓急了,就會到牲口槽里找豆子吃。吃了豆子愛放屁,人們都不待見他。像你爹,有手藝,吃碗大的肉塊,喝比城里井水還甜的水?!?/p>

“你不是經常罵他沒有回來嗎?”

桑樹木的爹嘆了一聲,一口吹熄了煤油燈。

天黑得連自己都分辨不出顏色了。

“我長大也要出去?!?/p>

“你沒那個命了?,F在又不考大學了。你呢,就陪爺爺吧?!?/p>

“我媽也快回來了吧?!?/p>

“野牛溝有碗大的肉塊。她,那么容易回來嗎?”

桑樹木的爹看著天,天在啃星星??幸粔K,閃一下??幸粔K,閃一下。他說:“這些星星如果是掉下的肉塊,能讓多少人喜歡得掉了下巴呢?!?/p>

十四

桑土豆眼里的野牛溝的綠稀疏起來,那些讓山抬高的樹,一棵一棵不見了。野牛溝被劃歸到了溪哈公社。畜牧站搬到了公社所在地。桑樹木沒有離開,他說他要守在野牛溝。

陪他守野牛溝的,還有那棵松樹。

上完初中,學生們都去學工學農了。桑樹木的爹把桑土豆領到學獸醫的人跟前,說:“讓桑土豆跟你學獸醫吧?!?/p>

學獸醫的望著桑樹木的爹說:“什么不好學,偏要學這行?!?/p>

桑樹木的爹說:“這行好呢。他爹能吃碗大的肉塊,你們能吃油餅呢?!?/p>

學獸醫的笑了:“得讓他爹同意呢?!?/p>

“那就讓他爹來見見你?!?/p>

桑樹木回家的時候,正是收麥的季節。田野里的黃跟著黃,黃得讓社員們心里也發黃。他們提著鐮刀,站在地埂上,太陽跟著他們,看著他們下了地,彎下腰,把鐮刀一伸一拉,麥子們聽話地在鐮刀下表現。黃跌倒了,還是黃。麥子躺在麥茬上,休息著,快半年了,它們努力地走完了一個過程,也該到歇息一下的時候了。有人豎起麥捆,平躺著的黃又立起,和天上的藍對峙。天上的藍平展展的,沒有果實,麥子們得意著,風一搖,便有麥粒沖出麥穗。候場的麻雀們也不客氣,飛身啄了麥粒,呷地一聲遠去。

兩個布袋一前一后搭在桑樹木的肩上。他拄著一根棍子,頭發濕了,耷拉在頭上。一進村,狗就叫起來。一家的一叫,別家的也就跟著狂吠。大人們都下地了。在巷口玩耍的孩子們叫起來:“討吃的來了?!倍紶幹芑丶?,閂上了院門。到自家院門口,門也閉著。拍了兩下門,沒人應。又拍了幾下,桑土豆從炕上爬起來,看狗搖著尾巴在院門后吱嚀,就下了炕。

抽開門栓,立在門扇旁的布袋倒了。桑土豆看到野人一樣的爹,咧咧嘴,笑出了羞澀。

進了屋,桑樹木倒炕便睡。他爹和媽從地里回來,爹取了磨石,磨鐮刀。媽抱了麥草,在灶膛里燃了,火星奔走相告,鍋聞到了肉的氣味,嗞嗞地冒著熱氣。一家人坐在沒有月光的院中,在烏鴉一樣黑的煤油燈的燈影下親和成互偎著的一盤肉。一塊肉的膘,惹急了桑土豆的眼,他伸出筷子一搛,桑樹木擋了,搛給了他的爹。

肉塊在盤中,不知所措地翻了一下身子。

學農的睡在地頭的帳篷里。學哲學的被趕到了村口的一間草棚里,望著天空想著有關麥子的問題。進了飼養院,學獸醫的見到桑樹木,做了個擁抱狀,仍就坐在門檻上,盯著桑樹木看。

“張教授的東西是不是埋在野牛溝的那棵松樹下?!?/p>

桑樹木抽了一口煙,煙霧平和地散開,有一兩絲飄到牲口圈的窗邊,拐了彎,在門口游蕩。

“放心,那些家伙不出賣人?!睂W獸醫的彈了彈煙灰。、

桑樹木從口袋里掏出兩包煙,放在門檻上。

“土豆就交給你了。我爹,霸著這個孫子?!?/p>

“孩子聰明,待在鄉下,可惜了?!?/p>

“這代人?!鄙淠緡@口氣。

“教授究竟藏下了什么?!睂W獸醫的扔了煙。

桑樹木站起身,“有啥不方便的,給我爹說?!?/p>

他朝學獸醫的鞠了一躬。

十五

“誰醒著,野牛溝就是誰的?!鄙淠居搅藦囊芭香@出來的桑谷子。他指著又從砍伐了的樹樁間冒出的樹苗,對桑谷子說。

桑谷子望著那棵松樹,看著它目中無人的神態,想起了語文課本中的文章里對松樹的描述。

“不就一棵樹么,還傲然屹立、犧牲自己?!彼麤]有說出來。

他記住了那場雪。

突襲野牛溝的那場雪,占據了桑谷子一生的某個空間,他走到哪里,都融化不了。

下刀子都比不了那場雪令人那么恐懼。桑谷子一提起那場雪,桑土豆就說他胡扯。桑土豆說我到野牛溝的次數比你多,也碰到過幾場雪,還下刀子,比刮風揚場也差不了多少。就是大點、厚點。

桑谷子閉了嘴,嘴里有了沁涼的味道。

那天,雪明目張膽,天一亮,像萬馬一樣奔騰到了野牛溝。

桑谷子覺得自己要被碾碎。

受爺爺囑托照看他的畢業前實習的大學生被這場雪壓迫在屋中。他縮在被窩中,順窗戶偷望,雪把肝腸心肺都倒了出來。雪與雪緊密地擁抱,不留任何縫隙。他看不到桑谷子,張著嘴叫喊,喉嚨里卻發不出任何聲響。

桑谷子驚呆在雪中。

雪砸在頭上、身上,拳頭般大小。他雙手緊抱,兩腿立在雪中,成了樹樁。一條身影突入雪中,毛茸茸的。一股熱氣噴在他臉上,他朝后退去,脊背靠在門上,他用力一頂,房門被閂了。他松開雙手,胡亂揮舞。一聲吼叫,從南側草房中傳了出來。毛茸茸的身影一驚,那頭在南側草房中養病的牛沖了出來,犄角扎進了毛茸茸的身影中,狠命地將它頂到了墻上。

桑谷子癱成一團,斜靠在門框上,褲襠里熱了幾下,便冷了。

據氣象記載,那場雪,是50多年來所遇到的一場暴雪。雪多大,記載不詳。后面綴著一句:有病牛一,奮力斗狼,犄角插入狼身,成雕像。

桑樹木在公社供銷社買了日用品,剛出門,碰到了公社的武裝部長。部長問野牛溝獸醫站有人嗎。他說有他的孫子和一實習的大學生。武裝部長跑到公社大院,叫了幾個人,把桑樹木推進一輛吉普車中。

“有狼?!彼鹆艘宦?。

吉普車進入野牛溝后,陷在了雪里。桑樹木扔了包,撲進了雪中。沖進獸醫站,他看到了牛仍聳起的身子。推房門,門仍閂著,他抱起桑谷子,一腳踹開了門。

實習的大學生屁股頂著被窩,爬在炕上。

被窩篩子般抖動。

幾個人合力一推,牛轟然倒地。那只狼在犄角上,頭垂成蔫的大麗花盤。那條尾巴,凍成了棍,一敲,發出當當的響聲。

牛哞叫了一聲。微弱的氣息里,有一絲倔強,慢慢滲出。

武裝部長說:“離開這個地方吧,多懸。虧了有這頭病牛?!?/p>

桑樹木從屋里拖出一把鐵锨,鏟了牛身邊的雪,從炕上拽下一條被,蓋在了牛身上。

“你們走吧?!彼糁F锨,粗重的呼吸,吹歪了還在零星飄落的幾點雪花。

“把狼也帶走?!彼麚]起鐵锨,拍向了狼。

吉普車剛一發動,實習的大學生跳下炕,鞋也沒穿,擠進了還沒關門的車里。

那棵松樹,攔腰倒了。半截身子,直直地戳著天。

雪停了。桑樹木抱來柴禾,在牛身旁燃了。醒了的桑谷子說:“那個東西太腥,氣噴到臉上,惡心?!?/p>

桑樹木拍了拍桑谷子的脊背。

桑谷子望著爺爺。爺爺的胡子很長,長得像牛脖子下的毛。

“料理完這件事,我們也該離開野牛溝了?!?/p>

“要回家嗎?”

“不,我們還得往里走。到鴉兒頂?!?/p>

“遠嗎?”

“比這更遠。那里,還有牧民,還有很多牛羊,還有草原和花?!?/p>

“你為啥不回家呢。奶奶說你上輩子就是個牲畜,這輩子就喜歡往牲口堆里扎?!?/p>

桑樹木抓了一把雪,塞進嘴里。

“有血?!鄙9茸芋@叫一聲。

十六

同寢室高兩屆的同學已成畜牧學院的院長。他帶了一批人,到了野牛溝。畜牧站房屋上的木頭已被人拆了,幾截墻孤獨在風中。桑樹木望著挖半截松樹的人群,他坐在一塊土坯上,把自己坐成了一棵還有心跳的樹。那個契訶夫相框,靠在他身邊。

半截松樹如老牛般倒了。張教授埋下的那個包袱,蹦跳了一下。打開油紙,是一個筆記本。本子空著,沒有任何字跡。筆記本里面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張教授旁邊,有一個外國女孩,倆人都很年輕。照片背后,有一行字,歪歪斜斜。院長辨認了很久,才看清那行字:達國存念。莫里婭。下面沒有日期。

院長讓人把挖出的半截松樹抬上車。

桑樹木站起來,說:“留下吧?!北闾崃髓F锨,挖了一個深槽,有人要去幫忙,被院長制止了。

埋了半截松樹,桑樹木揮揮手,院長上了車,同行的人都上了車。有人問這個筆記本和照片咋辦?院長接過來,順車窗扔了出去。

十七

已成為作家的桑谷子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說有人專程從鴉兒頂趕來報信,你爺爺死在了鴉兒頂,是靠著一棵松樹坐死的。來人說你爺爺留下話了,把他在鴉兒頂燒了,灰撒在鴉兒頂、野牛溝。留點,送回老家,也撒了,撒在什么地方,沒說。

桑谷子開了車,趕回了家鄉。老院子門口安靜得連草都不想搖動身子。他靠著車身抽煙,一支又一支。鄰居拉著一車草,看到罩在煙霧中的桑谷子,說你爹留下話了,讓你趕到什么鴉兒頂。他謝了,將口袋里的煙扔給了鄰居。鄰居是位60多歲的男人,他叫三爺。腰蝦米般一躬,那車草晃動了一下,男人對著煙盒瞅了瞅,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鴉兒頂進不了車,桑谷子把車停在了野牛溝。獸醫站的印跡沒有了,新植的樹和新種的草密密麻麻,把河擠得趔著身子蜿蜒。有人牽著一匹馬在等他。來人把他抱上馬,縱身一躍,馬飛馳而行,桑谷子在馬背上搖晃。他閉了眼,任風在耳邊吹拂。鼻子里沖進來草香、花香,和城市中的氣息一相觸,鼻子非常的不自在。爺爺的身影在腦際中晃動,搖成了一塊一塊的云朵。

馬停止了馳奔。

桑谷子眼前的人像草一樣鋪開。

桑土豆跪著,其他人都站著。

爺爺躺在一堆松枝上,臉上蒙著黃表紙。他想揭開看看,一位老者拉住了他,指指天。

天上的那輪太陽,很遠又很近。

爺爺的身子在火光中蠕動。一股奇異的香在火光中盤旋著四散,站著的人都躬下了身。

埋了沒有燒成灰的骨殖,桑土豆抱了包著的骨灰,向眾人鞠了一躬。

有人請他們上馬車,桑土豆謝了。桑谷子想接過骨灰包,桑土豆把眼一瞪,身子往后一縮,又快步向前走去。他走得很快,草在他身邊起起伏伏。

到野牛溝,桑土豆從包里抓了骨灰,朝河中撒了一把,朝樹林邊撒了一把,朝草叢里撒了一把。

骨灰在水中,像烏鴉,漂向下游。

上了車,桑土豆把骨灰包抱在懷里,像抱著元寶。

桑谷子的媽悄悄對他說:“你長這么大,你爹都沒這么抱過你?!?/p>

媽坐在副駕的座位上,臉上沒有任何悲意。

十八

回到城里,一切又流動起來。城里的夜,更像燉了豬肘子的鍋,只要夜燈一開,就會開心。

桑谷子坐在桌上,開始梳理爺爺桑樹木的一生。

爺爺并不聽話,在電腦屏上老是扭動身子。他朝電腦屏上噴口煙,爺爺在煙霧中向他撲來。桑谷子跳起來,碰倒了茶杯,杯里的水,順桌沿往下淌,一滴一滴,像爺爺在撒尿。

太爺拄著拐杖,走進了電腦屏,爺爺縮了身子,電腦屏里的字周正起來。

張教授張達國。高爺爺兩屆、同寢室,現已成院長的同學王有恒。爺爺桑樹木。父親桑土豆。太爺的名字不知道,打電話問桑土豆,說好像叫桑柏斗。問是哪兩個字,父親說他也記不太準確了,柏好像是柏樹的柏,斗好像是糧食斗的斗。問斗怎么寫。父親吭哧了幾聲,說斗地主的斗。

學農的叫趙國祥,現已成某農學院的教授。學哲學的叫劉高翔,在網上火得一塌糊涂。

爺爺的名字是太爺起的,爹的名字是太爺起的,他的名字也是太爺起的。

起他的名字時,爺爺說:“該換個起法了,別都成了莊稼?!?/p>

太爺把胡子一翹說:“莊稼咋了,不是莊稼留不到家里。叫谷子吧,現在沒人種谷子了,少了才稀罕,就叫谷子?!?/p>

在一個寂寞的連鳥雀的叫聲都聽不到的日子里,他問媽:“爺爺房間里的契訶夫相框呢!”媽說:“我們到鴉兒頂時就沒見。收拾屋子時也沒見。倒見過你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是復印的。你爺爺把它放在枕頭中?!?/p>

問有沒有和契訶夫相關的東西。

媽肯定地說:“沒有,莫說槍,連書都沒有?!?/p>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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