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里的白家村

梁慧君

白最早見于甲骨文，根據甲骨文字形的寫法，它看起來很像是從地平線上初升的太陽。既然是太陽，白家，定是明亮和希望所在。公路順河而走，路面不時高出河岸幾許，又不時與河面平齊，沿途錯落著好幾個村莊，但我要去的，只能是白家。

河流下游，路面逐漸降低，周圍山勢陡然升高，地面也逼仄起來，少頃公路猛然一個轉彎，視線豁然開朗，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個色彩明麗，小巧精致的村落，這就是白家了。聽村里年紀最大的老人說，白家曾經是山西大槐樹下逃難過來的人聚居于此，才有了后來的白家村。具體什么年代，因什么事件而逃難，全無考證，都是老一輩對小一輩人口口相傳的故事?？梢钥隙ǖ氖?，白家最早只是一個家族的人。在漫漫歲月長河里，經過不斷地繁衍生息，到今天，已經是一個人口較多的自然村莊了。

白家村因兩面環山，呈直角夾擊狀，全世界的光似乎都被聚攏在這里，從早到晚，陽光照耀，熱烈明亮。初來乍到，會覺得這里的山水也格外與眾不同，它們也是明亮的，是鮮活的，仿佛這里的山水能說話。倏一抬頭，發現村落上空那一汪天空格外藍，藍的在對你眨眼睛，藍的深情，深情里能滴出水來。如果再看，思緒一定會飄飄忽忽，飄到幾萬年前。

那個響亮名號的“涇川少女頭蓋骨化石”，當年就是在白家村的牛角溝發現的。這個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村落，居然五萬多年以前就有人類生活。想象一下，那些沉睡在歷史深處的“古涇川人類”正是以涇河為依托，選擇了這個水草豐沛、和暖富足的地方居住下來生存、狩獵、制作石器、馴化動物。由他們開啟了涇河流域人類文明發祥史的第一頁，作為后人，真為他們感到自豪。也許我們的容顏里，就涵蓋了“涇川少女”面容的特質呢。

不得而知，五萬年，地球是怎樣日復一日漫長翻篇的。但是，我們知道，地質、植物、動物在改變和進化。最終以最大群體和智慧生存下來的，是偉大的人類，這個恒久而堅定的生命群體。

仍然是涇河流域，那些逃難過來的人們沿著半山腰挖窯洞居住，吃水就到山根下的泉里去挑。沿河有平整大塊的土地，山上也蘊藏著無盡的寶藏。對所有生命體而言，土地是最穩妥的依靠，只要有地，一切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至此，白家人在這里落地生根，每天同太陽一起升起，同月亮一起落下。他們在黑夜采摘種子，在光明里將它們播種。他們用歷史和未來的雙腳丈量著每一寸土地，遍走每一片山川。麥子、玉米、胡麻、高粱……這些糧食在土壤里扎下根來，心甘情愿，不斷開花結果。土地是人類的根本，而糧食則是它給人類最好的饋贈。

此刻，徜徉在二十一世紀的白家村落，回想人類的發展史，我就像是一個突然穿越過很多個時代的人，恍惚不知所措。竹籬茅舍，窯洞山泉就像是我夢境里的產物，或是我想象中的事物。

從河邊開始，到山腳，平整的土地上，房屋一溜一溜成排分布著。早期的人家，全是紅磚青頂的瓦屋，里面必定有一間是上房，由老人居住，其余屋子小輩居住?？粗@些已經長了青苔的瓦屋，還有門前青磚碎石的路面，你恍若到了某個古老江南小巷。路邊石階上，老人在閑話家常，孩子跑來跑去，一幅美好溫婉的鄉村和樂圖。

近幾年，流行現代化城市風格的民居，新近修建的，也是村子里靚麗的民居風景，現代式的混凝土瓷磚貼面小康屋，頂子統統采用紅色，時尚別具一格。有年輕女子從里面出來，面若桃花。我朝她微笑，她開口，外地口音，這是遠嫁而來的年輕媳婦。有人就會有一切，這絕不是一句虛話。新桃花開在燦若春色的土地上，真的，春天可以來山上看花。

悠悠然漫步在左右縱橫的小道上，路面光亮亮的，任陽光灑落身上，照得人渾身懶洋洋的，就想在這個村落慢慢老去，千年也不嫌多。

路基下是川地，整片整片相連接。望去，滿眼滿眼的綠，眼睛仿佛都盛不下了，它們幻化成了綠霧，包裹了你，如此溫柔。是芹菜、卷心菜、西藍花……在遠處根本是分不清的，只是綠綠綠。站在地邊，我一下就嗅到了泥土特有的清香和芬芳味。

一輛大卡車正在裝剛剛收割的芹菜，那些滿含白家泥土味的菜蔬將要長途遠行，去往他鄉，在外地人的菜市場、餐桌上亮相，最后出現在他們的味蕾里。這是來自白家的氣息，來自涇河的氣息，從此我們息息相通，從此我們的味蕾互相思念。

這些蔬菜被大面積種植還是近幾年的事。以前也種，都是小家小戶自己種點吃的，有時吃不掉，就拿到本地集市上賣掉?，F在，它們作為商品之一種，遠銷外地，作為綠色、環保的農家產品，備受人們喜愛。能種出好吃的菜蔬，除過土地生態系統好、人勤勞，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水的利用。因為，能灌溉了。

是啊，放在以前，吃水都要去山泉挑，更別說給地灌溉了?，F在不一樣，自從山里的水引下來后，水直接到了家里，川地也全部進入了管道灌溉系統?，F在無論種什么，都收獲豐厚。無法灌溉的山地，還是靠天吃飯，大部分地塊被栽種了樹木。說到樹木，真是熱鬧呀，桃、杏、李、梨、刺槐……每個季節有每個季節的風景。任何時節，都不會白來一趟。

玉米！沒錯，山上個別地塊里我看到了玉米，那一定是非常珍惜土地的人家，不舍得栽植樹木，繼續種著糧食。不過，沒關系，再也不存在人力運輸莊稼了，早都機械化了，家家戶戶都有一輛農用車，連老人和大些的孩子都會開。路也不是以前坑坑洼洼顛簸的土路了，無論山路還是平地全都柏油罩面，跑起來輕輕快快。

想起以前，用牲口和人力種莊稼的日子居然成了一種奢侈的念想。想起曾經有一個孩子背著一個麥捆走在蜿蜒的山路，想起艷陽下忠實的大黃牛拉著碌碡碾場的情景，都仿若電影里老鏡頭般的存在了。

可是，令人沒想到的是，白家村有牛，還是養牛大戶。只是白家村的牛不再作為畜力了，它們被精心喂養，長到一定重量一定標準，就被送到另外一處地方，作為食物鏈的一環進入生活，因為他們飼養的都是肉牛。白家村的白家塬有多個肉牛養殖戶，最多時一戶能養十幾頭牛，真了不得呀。牛，畢竟是那么大的動物。每家門口都垛著非常大非常大的麥草垛，我以為是夏天他們自家收割麥子后的草垛，正驚嘆現在還會有人種這么多麥子時。他們告訴我，是買來儲備下，冬季喂牛用的。想起牛咀嚼草料的聲音，確實是一種非常悅耳的音質。想一想，動物里吃東西最文雅的應該算牛了吧，它們永遠不急躁不焦慮，再怎么饑餓，永遠溫吞吞的，對吃的也沒有過多挑剔。它們奉獻人類以力氣、以汗水，最后奉獻給人類以骨血、精髓。人類欠牛類的，恐怕永遠都還不清了。

白家塬是白家村境內唯一屬于塬區的地方，土地面積相對川區而言，顯得非常廣闊。因了這廣闊，成為他們大量養殖大面積種植的基礎，人吃的糧食和牲畜吃的飼料都產自這片沃野。

在現代化的世界里穿梭久了，突然來到白家塬，腳踩干牛糞，聞著有點臭臭的牲畜味，反而是久違的親切。還發現了一個讓人驚奇的現象，路邊、山野，高大的樹木上有許多鳥窩，每隔幾棵樹就有一個，哇！多少年都沒有見過如此多的鳥窩了。

真的是不虛此行，自然舒適的環境，怡然自得的生活?？梢妱又参锉热寺斆鞫嗔?，哪里環境好，它們就趨向于哪里生存繁衍。正想著，一只喜鵲飛過來翩然停在路邊的樹木上，剛掏出手機，它就振翅而去，留下我空對鏡頭悵然若失。

碰巧，移動公司的幾個工人正在路邊栽桿，他們要把網絡引進村子。此時鍛煉散步的幾個老人剛歸來，兩撥人互相打著招呼開著玩笑，看起來他們互相已比較熟識了。村子一頭，音樂響起，這是跳廣場舞的女人們開始了她們每天的舞蹈。一霎時，熱鬧四起，煙火氣升騰。菜地籬笆邊，幾只雞悠閑踱步，它們可是非常熱愛自然生活的臣民之一，還時刻不忘爭分奪秒地啄啊啄?；h笆上紫色喇叭花奮力向上，張大嘴巴，似乎想要告訴世界什么。

告訴什么呢，是曾經的歷史，還是如今的生活，或未來的夢想！

如若想要一探究竟，就請你來吧。身處這里，你會靜下心來思考。一切都會慢下來，你不再有現代人的焦躁急切，不會患得患失，在這里，有天大的事，你也會心平氣靜地去處理。

路邊瓦墻跟前許多面帶滄桑的老人會給你啟示。他們年紀都在八九十歲，年輕的也已七十多歲了，他們曬太陽、吃飯、閑談、鍛煉身體，偶爾帶帶孫子和曾孫。他們膝下兒女成群。曾經他們大半生都在奮斗，如今不再去勞作，但他們是坐鎮的將軍，是智者，是一家人的主心骨，家庭遇到大事，兒女會向父輩請教，征詢他們的意見和建議，他們會用大半輩子的經驗告訴你一切生活的真相和可能。

白家的老人很多，他們都精神矍鑠，非常硬朗，穿戴得整齊干凈，一看就知當年都是要強的人，是頂尖的人，他們才是白家的根脈所在。大部分兒女和老人住在一起，老人在家帶著孩子，年輕一代出去外面闖蕩創業或就在村里下田種菜。這是多么難得，在以小家庭形式居多的今天，這樣的景象讓人感覺非常幸福和溫暖。其實這就是一個村莊的氣質，而村莊的氣質是由每個家的家風所形成的。

一方山水養育一方人。從五萬年前開始，在涇河流域，白家所在的這片肥沃的土地上，就開始有人類的繁衍生息。從此，生命和生命互相交疊，生命和土地相互依存。未來，這片厚重土地還將繼續養育無限的生命個體。

還記得“白”的甲骨文寫法嗎，像一個太陽慢慢升起，慢慢越過地平線。

這個美好的早晨，太陽正從白家山頂升起，當金色圓盤越過山尖，明亮光線便頃刻覆蓋了整個山川大地，金色光芒竄入每一戶人家的院落，那些莊稼樹木和所有晃動的人影，全部籠罩在光暈里。而山腰上霧氣蒸騰，植物欲望攀升，遠處河面更加波光粼粼，令人心思飄渺。生活又從尋常的一日開始。如此景象，使我想起了一首詩，一首我非常喜歡的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園干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這世上

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

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

我都已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

并不使我難為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直起腰來

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是的，在那最明亮處，光芒升起的地方，在那波光粼粼的水的遠方，我和所有的白家人，我們一起看見了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責任編輯 韓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