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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的盒子

2024-04-10 02:38丁真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4年1期
關鍵詞:丈夫

丁真

我已經夠老了,老到拿不了刀,殺不了人。

但我還是想殺掉一個人,準確地說,我只是想殺人。數量不是我追求的目標,一個就夠,幾個也行。

我記不清我到底有多老了,也許35歲,也許40歲,也許更老。我只知道我的內心已非常蒼老,千瘡百孔的那種,我沒有工作,有的只是漫無目的的行走和日復一日的寫詩。在這種類似“等死”的狀態里,我想殺死一個人。

“殺人”是一個動作,但“殺死人”,卻是一種狀態。我曾經無數次地想,當我把人殺死后,后續會怎么樣?

每個問題都有無數答案,每個答案又能催生無數問題。想著想著就會讓我發困,昏昏欲睡。但我明白我不能睡著,留給我的時間太少了,大腦在經過了無數次的激烈斗爭后,我突然想到。

我殺了他,并且不能讓人查出是我殺的。

接觸過我的人都說,我非池中之物,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小島?,F在我才明白,他們說的是對的,在這個島上,我是多么特別,誰都無法掩蓋我的美貌和才華。我的容貌在二十多歲以后就沒有變化,我有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略微上揚的嘴角和歐米伽下巴——當然,這座小島上的人不懂什么是“歐米伽下巴”,我就會不厭其煩地向他們解釋,這是性感的象征,也叫“蘋果下巴”或“美人溝下巴”,在國外,這也叫“天使的指痕”。當我提到“性感”兩字的時候,這些人都會不由自主地低下頭,或者眼神飄向其他地方。我鄙夷這種神情,那些裝作圣潔的人們其實一肚子壞水,但他們總會裝模作樣地說,“天啊,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詞?”或更有甚者,他們會當面贊同你的描述,背過身去卻評論說“這是一個騷里騷氣的女人”。我會在我的詩歌里把這些隱晦地寫出來。我對他們的不屑,我對生活的不屑,我對這座島的不屑。

夏天的時候,這里是全世界最熱的,衣服會全部貼在身上,汗液甚至不用滴下來,腳底會感覺有水蒸氣在升騰,偶爾,我是指極偶爾有一股海風吹過,不但沒能吹干毛孔里溢出的汗水,反而刺激了更多的汗液爭先恐后地跑出來。動一動身體某個部位,衣服就和皮膚開始拉扯,前胸后背會留下拉扯后奇怪的紋路??啥斓臅r候,這里又異常寒冷。海風裹著潮濕的水汽,如冰針刺入皮膚,準確無誤地扎入骨與骨之間的聯結處。讓人酸疼發麻無力,動作僵硬緩慢,甚至你寫字的時候,橫撇豎捺都會變形,關緊門窗,空調高風30℃腳趾依舊是凍到沒有知覺。說到這里,你們就可以感覺到,這是一個糟糕的島。

不,恰恰相反,這是一座迷人的島嶼。島上有一片不大的沙灘,一小片棕櫚樹林,碧綠的海水,湛藍的天空,鱗次櫛比的石頭屋。夕陽西照時,光線打在石屋的側面,若那時你正拾階而上,會看到夢幻般的場景——橘色包裹的西西里島。

話題扯遠了。我應該把注意力集中回來。應該糾正一下,我用“他”,并不一定就說明,我想殺死的人是個男人,也許,是個女人,又或許,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我現在腦子有點亂,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表述。

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要除掉的這個人或是這些人,一定是虛偽卑劣且面目可憎的,他隱瞞了事實的真相,把弱女子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他一天不死,我便寢食難安,恨不得把鋒利的竹簽扎進他的指甲蓋里,用小榔頭敲碎他的膝蓋骨??墒俏沂裁炊疾荒茏?,只能想象一下那些解氣的凌虐方式。

二十二歲的時候,我回到了島上。我離開了十年,卻未能擺脫島的引力和母親的眼淚。我回到島上,卻發現腳下的泥土都是陌生的。十年里,我記住的只有海風中的腥鮮氣味,家家戶戶門前屋后空地上丟置的綠縵紗似的漁網、圓柱形的網箱。十年里,我記住的都是年少時的面龐,那些面孔經過歲月的摧殘和海風的洗禮,已經變得截然不同。粗糙的皮膚,深刻的抬頭紋,耷拉的眼角,下垂的兩頰,凹陷的蘋果肌,明顯的頸紋??吹竭@些面孔我會生出一絲恐懼,仿佛他們已經看到時間的終點。

十年過去,有了更寬的環島公路,所有土路已經全部變成了水泥路面,和泥土一同消失不見的,是我表姨的兒子。母親告訴我,他在一場應酬中去世。是因為超負荷工作還是過量飲酒不得而知,是腦溢血還是心臟病突發也無從知曉。聽說家屬拒絕尸檢??杉幢闶沁@樣,表姨仍然得到了一大筆的撫恤金——這些錢剛剛達到讓她安靜的金額。拿到錢后她就離開了這座島,再也沒有回來。他的墓前,放著幾個風干的水果,打掃得也還算干凈。除了他年邁的父母,應該沒有人會來看他了。不知道為什么,看著他的墓碑,我有種想哭的沖動。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暗戀過他。他長得又高又帥還斯文,雖然大了我很多歲,但他直到快四十多才結的婚,對方還是個又黑又瘦一點都不起眼的農村姑娘??杉词刮蚁矚g過他,我仍然認為他死后留個墳墓是個錯誤可笑的決定。就算兒孫滿堂的家族最多也不會超過三代來給你掃墓,何況他這樣的情況?如果是我,我就會要求挫骨揚灰,再讓家人站在燈塔那邊,把我的骨灰撒入大海就好,這樣簡單,還能避免成為無主孤墳。有個脫口秀演員說她的家鄉是宇宙的盡頭,在我看來,我所生活的這個狹小、孤獨的島,才是真正的盡頭。

我在街上走著,仿佛不是在我從小生活的地方,而是在宇宙盡頭的某一個島嶼一樣。這個島已經完全變了樣,沿著環島公路兩側建起了許多緊緊相鄰的房子,大多數都建得非常奇怪,倒不是因為它們的外形,而是他們會在外墻或內墻上刷上很多奇怪字體的奇怪文字,他們也許認為這樣很新潮,緊跟上大城市的腳步。但事實上,我剛從大城市的大學畢業,我知道大城市不是這樣的,這種奇怪的造型只存在于大城市的胡同里,必不會成為主流,城市的歷史或文化仍然是存在于城市骨子里最根本的氣質,是自然流淌和散發出來的,而不是刷個顏色、貼幾個立體字上去就能代表的——何況過幾個月還會掉個一撇一捺,“我在××等你”也許就會變成“找土××寺人”。我在心里發出了鄙夷的笑。在這樣的街道上行走,我看不到回憶中的石板路,那種有裂縫的石板,不齊整的邊緣上零星冒出的青苔,雨季的時候,石板和石板的拼接處異常濕滑。原本代表頑強生命的青綠色不見了,如今只剩下水泥澆筑的路面。在明晃晃的太陽曝曬下,我只能聯想到死亡。

我進入了一家單位工作。是這座島的管理單位。從今天起,我成了島嶼的管理者之一。在剛開始的時候,我的工作職責是收發報紙、文件。我坐在收發室里,面前一臺電腦,背后是一個巨大的書報柜,你們可能沒見過,那種黃色的大柜子,像書柜一樣分成一小格一小格,每一格都有透明玻璃柜門。柜門上貼著小標簽,上面寫著每個部門的名稱。每天早上,我把當日報紙分好、折好,分別塞入每個部門的小柜子里。然后便陸續會有人來到我的房間,拿走屬于他們的報紙。一開始的時候,因為不熟悉,他們只會默默取走報紙,或者頂多對我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后來慢慢地,他們中一些活躍外向的,尤其是年齡相仿的,也會和我聊上幾句,向我介紹整個島的情況、單位的情況,以及一些八卦和小道消息。也因為工作較為輕松,我又拾起了大學時代的詩歌創作,把自己對這座島的回憶和重回島嶼的新鮮感,寫成了詩歌。我向全國各地的詩歌刊物自由投稿,并且偶有幾首變成了鉛字,豆腐干大小,印在了不大不小的刊物上。這得感謝父母從小培養了我對生活的觀察能力,激發了我對詩歌的熱愛,不然我絕不可能無病呻吟出這三兩行。

在我做收發工作的這段時間里,整個單位都知道我在刊物上發表了作品。有些是加了好友,他們在朋友圈看到的,有些是在收發室看到刊物才知道的,漸漸地,大家都知道了,不知道是誰開始喊的“美女詩人”,后來,每個人見面都不再喊我名字,只叫我“美女詩人”,再后來,他們連我的名字都不再記得,只記得我的稱號。

那段時間里我結婚了,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兒子。我的對象是我從小玩到大的鄰居——在這座小島上,只有一塊地方是居民區,我們都是鄰居。有了父母的支持,我們裝修了新房,書房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我投入最高的物件就是書房這把椅子,花去了我大幾萬元錢。而我的丈夫最貴的物件,就是他小書房的電腦,打網絡游戲的時候速度特別快,在一座海島上,要實現這一點,費用不僅僅是成倍疊加的問題。我們倆不指責對方的花費,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好,只要不突破承受能力的底線就可以。每天晚上我坐在我那張富有彈性并可以靈活進退旋轉的真皮扶手椅上——設計據說來自北歐的一位著名設計師,完全符合人體工學,讓人在感官藝術享受中同時得到身體的舒適感——這當然只是銷售的說辭,對我來說,只要久坐頸椎不疼就滿足我對椅子的所有需求了,至于為什么需求不高,卻買了最貴的椅子,完全是因為我想在丈夫的支出中尋找平衡點??赡芤驗檫@兩件奢侈品,我們開始了每晚相敬如賓的生活。兒子交給婆婆帶,我們在食堂吃過飯以后回家,他玩他的網絡游戲,我看我的書——更多的時候是追劇。如果某一天我們沒有進行這項常規性的任務,就只能證明我們在值班。島上沒有其他的娛樂活動,沒有KTV,也沒有電影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金錢在島上不具備太多價值。

自從大家知道我是個詩人以后,拿報紙時來和我聊天或借拿報紙和我聊天的人越來越多。大部分都是八卦的消息,說某天中午敲開某個男領導的辦公室門,結果發現一個女同志躲在辦公室門后面,他們大概也沒想到下午上班前會有人提前拜訪,那個男領導還一臉不高興,罵罵咧咧的。諸如此類的故事很多,有時候說得高興了,繪聲繪色,添油加醋,眉飛色舞,口沫橫飛。他們講完了故事,都會神秘兮兮地告誡我,作為單位最年輕的新人,又是個女同志,還是個漂亮的女同志,你一定要懂得,這地方,水太深,比海水還深。我每每聽到這句話,就會汗毛立起,如坐針氈。感覺他們在暗示什么,但從他們的表情上又看不出來什么。

每到了這種時刻,我就想把自己藏在詩歌里。筆下模糊的記憶和欲望都可以化為文字,讓我在現實世界里得以逃脫。然而,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在這座島上,就是個孤魂野鬼,我的靈魂帶不走我的身體,但它可以自由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礁石底下、沙灘遠處、燈塔之尖……憂傷落下的時候,你會不由自主地出現在那些地方,黑夜里,分不清什么更讓你恐懼,是海浪還是人心。

咖啡館里,燈光溫暖又明亮。這是島上唯一一家咖啡館,夏天的白天,屋里通常會有很多人。每個人都喝著一杯咖啡,高談闊論。順便說一下,這座島是旅游勝地,春夏秋冬島上都會有很多游客,到了冬季,經常會停航,這座孤島就像個詭異的盒子,在大海上漂浮。這時候,一杯熱咖啡能讓你全身暖和,頭腦清晰,思維活躍。我喜歡咖啡,也喜歡冬天的咖啡店,它仿佛只為我一個人開放,這讓我有一種優越感。這個冬天的某一天里,我認識了L先生。

從外表來看,L先生是一個堅毅、成熟又禮貌的中年男子。他對我很客氣,也很尊敬,話里話外都是對我寫的詩歌的崇拜,一個年長自己這么多的男子認真表達出對詩歌的愛好、對我的欣賞,這難免會讓我重新審視自己,魅力點在哪里,符合了多少人的期望值。毫無疑問,我是高興的,尤其是,他還是有一些身份和地位的,我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在咖啡館遇見他。他習慣把雙手握成拳頭放在雙膝上,整個說話的過程,他會顯得略微緊張但不算不合時宜,當我開始談及創作時,我的語調會不由自主地升高,我的語速會加快,而他會用深沉的目光專注地注視著我,注視著我的眼睛,并根據我的語氣語速語調,有節奏地點頭。在我停下前一個話題時,會時不時穿插類似“你丈夫那件大衣很好看,對,就是前兩天穿的那件,你一般都會買什么牌子的衣服”之類的話語。提及我的丈夫,我心里有一絲不快。前幾日我在他的手機里發現了一大堆奇怪的短信,一些帶有些曖昧氣息的愛侶間的聊天,當我質問他時,他回復我說那只是游戲伙伴,在游戲中他們是夫妻,所以才會有那些親昵的稱呼。我心里總覺得不是滋味,但我沒有和L先生說,我還沒有熟到把他當成自己人,我的防備心還是很強的。

我不懂網絡世界的情感,也不明白連對方是年輕年長、漂亮丑陋、高瘦矮胖、長發短發,甚至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的情況下,他們是如何能喊出“老公”或“老婆”昵稱的。但我懂現實生活中的感情。我寫詩,也讀過大量的文學作品,又敏感。所以,當L先生用盡各種理由、想盡一切辦法到我辦公室來——我已經不再在收發室,因為我在詩歌方面小有名氣,我到了更好的崗位,不再只是收發報紙文件——連“拿報紙”這樣的理由都沒有后,L先生仍然能把一切都做得恰到好處,肯定不會是因為我能讓他有前途。我那時陷入了創作的瓶頸,一方面是在糾結要不要把詩歌創作作為自己的職業,另一方面是認為大量的八股文占用了我的腦子。后來也有一些良師益友開導我說,詩歌是賺不了錢養不活人的,不管你有多么高的文學天賦和藝術造詣,想用詩歌賺大錢就趁早打消念頭;再說如果你把詩歌當愛好,會讓人驚艷,但如果你把它當專業,就會讓你變得平庸。他們的話讓我懂得,在這座小島上,如果我執著地去追求詩歌夢想,總有一天我會因為才華和努力得不到回報而對生活產生厭惡、憎恨或絕望。畢竟,我從來不愿意因為詩歌而窮困潦倒、心灰意冷,我從沒有想過要放棄它。

當我從這些事情里回過神來時,我看到了L先生眼中隱約閃現的欲望,我們都沒有點破這件事。也許當時我不覺得這個問題嚴重到需要去點破或制止,因為我知道自己一定是個美人,哪怕我已婚并且有了孩子,但我還是那個身材高挑、容貌姣好的女子,加上我有詩歌的天賦,這讓我在這座島上顯得非常出眾,有人傾慕我是正常的。我用了一些暗示的話,期望他能夠理解并明白。但他沒能如我所愿,到此為止,甚至把我暗示的話語以他獨特的角度去解讀,他不但沒有壓抑自己的情感,反而更加露骨地敞開心扉去表白。他大膽的行為影響了我正常的工作,但辦公室是公共場所,我不能禁止他進入,也不能制止他坐下來,更無法限制他的言論。我看著他在我的辦公室時坐時站,偶爾在我的辦公桌前停下,有意無意地觸碰我的身體,說著沒頭沒腦如“雨天比晴天更浪漫”或是“生兒子應該窮養,生女兒可以富養”又或者是“我最近在減肥,你看我是不是瘦了很多”之類的話時,他眼中的愛意如一團火噴射而出,這種眼神讓我從不安變成了害怕。

我被迫向領導請了假,以身體為由,暫時離開了辦公室。在我離開辦公室的這段時間里,這位L先生依舊我行我素,每天半夜發送大量不堪入目的信息給我,極盡描述他的生理欲望和伴侶的無法滿足,言詞扭曲而又污穢。每天早晨當我醒來打開手機時,就會有一堆一堆這樣的信息彈出來。我沉默了,看向了窗戶。窗外一絲光線從未遮嚴實的窗簾縫隙滲入,凜冽得讓我打了個寒戰。我走到窗戶前,發現一個人影在我住的這幢樓下徘徊。瞬間,如一盆冰水從頭澆透,全身血液結冰,內心慌亂,膽戰心驚。明知道隔著窗戶,他根本看不到樓上的我,但我卻覺得他就在我正對面,仿佛就在我眼前。

“你這個臭不要臉的女人!”他發來了信息,“現在我老婆要和我離婚!你這個狐貍精!”他的背影看起來比之前瘦了很多,焦躁激動的身形全然看不出之前的堅毅、成熟和禮貌的樣子。我拽著窗簾的手開始發抖,似乎是因為自己無力去對抗,我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這只發抖的手,卻發現它抖得更厲害了。我靠著窗戶坐下來,把背部緊緊貼緊了墻角,在這個房子的最陰暗處,恐懼在心底滋生。房子里雖然不是烏漆抹黑,但卻冰冷異?!液芎ε?,那種無助感讓我抱緊了自己卻忍不住哭出聲來。但我又無人訴說,我的丈夫此時還在夢鄉——他每晚都在虛擬的世界與那位美人攜手共進退到凌晨,無暇顧及我的心驚肉跳,可能連我已經在家休息了一段時間都沒有發現,更別說我的下巴尖了,臉更瘦長了,眼角出現了幾條皺紋,眉心“川”字紋更明顯了——經??鄲腊櫭嫉脑颉€有一些白發。

在外求學十年后,這座島嶼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這是他的島,他們的島,不是我的。人們都說葉落歸根,但我不知道我的根在哪里。仿佛哪里都沒有歸屬感。我雙手扶著墻壁站了起來,哆哆嗦嗦地看再次看向窗外——他還沒有離開這里,可我的丈夫馬上要醒來,我無法預知當他們兩個碰面會有什么樣的后果。那一刻,我想讓他死。我想,只要L先生死了,這個事情就全部結束了,世界會像從前一樣美好。

閑話在這座島上迅速蔓延。不知道是因為L先生還是他妻子的憤怒,抑或是因為我的反常。在我以為風平浪靜雨過天晴后返崗的第二天,我發現我左手無名指上的鉆戒不翼而飛,這讓我大吃一驚,先不說這是結婚戒指,意義重大,更是因為它實在價值不菲。我想不起來戒指會放在哪里,因為我從來沒有摘下過它,連吃飯睡覺洗澡都不摘,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它被偷了,可是它是什么時候被偷的呢?我努力回想今天從床上醒來后一直到辦公室的所有細節,只能想出來在剛到辦公室時因早餐肉包里的汁水太滿沾到了手上,我只得把戒指摘下,擦拭干凈,并到洗手間洗凈雙手,回來后,就一時忘了戴上,也沒注意那時是否戒指還在。幸虧我們是一個旅游島,不但在游客游覽的區域設置了很多攝像頭,辦公區域也有。辦公區域安攝像頭主要是為了防止游客來投訴時發生不必要的意外。感謝攝像頭,它清晰地告訴了我,是同辦公室同事的小孩子拿走了戒指。這是一個七歲的小姑娘,瘦長的臉上搭配著一張大嘴,嘴唇偏厚,牙齒有點外突,她躲在她母親的背后,眼睛一轉不轉地看著我,眼淚在眼眶里打了幾個圈后滴落在地面上。對這樣的畫面我實在感動不起來,因為我在這個小姑娘眼里看到了一股惡意,加上她略微上揚的嘴角,讓我實在很難相信她是個善良的孩子。

“這樣吧,”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同事終于開口了,“戒指我扔掉了,垃圾打包扔在外面的大垃圾桶里。小孩子說撿到的,我以為是玩具戒指,誰看得出來真假?!彼箫炓粯拥哪樕?,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我微微一顫。來原本我還想說明我的戒指是放在桌上而不是遺失或丟棄在哪個角落的,但我看到那個孩子就什么也不想說了。正如我不了解同事的孩子一樣,我也不了解我的同事。我以為她是溫柔文靜的,她的孩子是害羞無邪的,但當我聽到同事一波又一波毫無羞恥的言論時,我明白我之前的結論是錯誤的。眼下,我決定自己去翻垃圾桶,而不是繼續在這里做無謂的口舌之爭。在我離開這間辦公室的時候,我聽到了她最惡毒的言語攻擊。

“像你這樣勾引別人老公的女人,怎么還不被開除?你那些和男人的情愛,都是你詩歌的素材嗎?”

走出辦公室大門時,有一陣風吹來。我打了個寒戰。這個世界除了讓我悲傷、無力,現在它還讓我凍得哆嗦。在今天以前,即便是遭遇了可怕的人和事,我仍然幼稚而天真地認為,我還有詩歌,它可以分擔我無處傾訴的痛苦和悲傷,每次落筆成詩時,我就像披上紅斗篷的唐·吉訶德,跳上擁有銀色馬鞍的棕色駿馬,隱入窄小街巷,斗篷一角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在十四行里,我肆意瀟灑,樂觀地去接受所有的不美好。詩歌與快樂。是的,那是我與生活和解的紐帶。如果說一開始詩歌之于我只是無病呻吟,那么后來,我已經徹底地愛上了它。它充滿了愛的火焰,讓我無時無刻不陶醉沉迷。如果說我生活中的陽光、激情與力量都來自于詩歌,那么今天,毀滅、打擊并給予我無盡黑暗的,也歸之于詩歌。冰冷的走廊盡頭,我徒手翻著垃圾,明知道不會有結果,明知道是同事的謊言,卻一遍又一遍機械重復著翻找的動作,只希望自己能同戒指一起消失。時間過去了幾個小時,我心里的怒火逐漸熄滅,只有一個念頭在我腦子里升起。我要讓這對母女墜入深淵,永遠不能再出現在世人面前。還有L先生,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

我蹲在垃圾桶前,兩腿已酸麻到站不起來。我不敢回頭,不敢起身,不敢做任何動作。單位里隔音效果不好,我篤定所有人都聽到那句惡毒的話了。我能感覺到,每扇辦公室的門后面,都有好幾雙眼睛在注視著我。這些目光變成了熊熊烈火,烤得我異常尷尬和羞愧。我要屈服于這些侮辱嗎?

“從她的言語中,我們可以分析幾點。一,孩子不是撿到的戒指,是偷的,或者說好聽點,是拿的;二,孩子會去偷,是無意的還是故意的?我相信是后者,因為我妻子桌上沒有能吸引孩子的物件,如果這孩子習慣到別人桌上去翻東西,那證明她的家教太差了;三,這個母親說已經把垃圾扔了,這里有幾個疑點,一般都是早晚去把辦公室里的垃圾扔到外面大垃圾桶,大中午的扔什么?另外,垃圾桶又不滿,為啥要專程去扔一趟?再說,桌上那么多垃圾沒有扔,就把戒指扔了?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妻子翻遍了垃圾桶,沒有找到戒指。戒指這玩意兒雖小,但畢竟是幾萬塊錢的鉆戒,在辦公垃圾堆里,還是能找到的。所以,我認為,戒指被這個女人藏起來了。我只想你們告訴她,別人的鉆戒,不合她的尺寸,也賣不出好價錢?!闭煞驁猿种ヅ沙鏊鶊罅税?,做完了筆錄。

我像只流浪的野貓,失魂落魄地跟著丈夫回到了家。他坐在床上,我站在窗邊。他露出神秘的微笑?!皩Υ龎娜?,不能寬容,更不能就此作罷?!蔽铱粗?,目不轉睛地。結婚幾年,他早已褪去了年輕時的青澀,也從一個瘦高男孩變成了肥胖大叔。我的眼里充滿了哀傷,我知道這個故事很難啟口,雖然,我并沒有什么錯。我不指望他能感同身受,也不指望他可以分擔這些,我在窗口站著,讓落日血紅的余暉包裹住了我的身體,直到血紅色逐漸變成了淺紅色,再變成了橘黃色,最后漸漸消失不見。屋內沒有開燈,將暗未暗,他的面部表情已開始模糊不清。一個人永遠無法徹底明白,自己究竟想表達什么。我腦子里突然冒出這句話,我非常激動,拉上了窗簾,對著黑暗中的他聲嘶力竭地喊:“我糟糕透了,倒霉透了!為什么是我?”我聽到了他的一聲輕笑,是善意的。

“你和他有什么嗎?”丈夫輕聲問。

不等我回答,他又說,“我覺得你們不可能有什么?!闭煞虻穆曊{聽起來質樸又認真。我盯著他的輪廓,默不作聲卻早已淚流滿面,我的腦袋里亂成了一鍋粥,這么多天的壓抑和郁悶都隨著淚水盡情地流出。如果沒有這件事,我能想象我和丈夫就是一對普通的夫妻,生活在一座四季如畫的島上,過著平靜的生活,而現在,我卻幾乎變成了每日戰戰兢兢的絕望女人。

“這件事我不會放在心上,因為我根本不相信。L也不會和他妻子離婚的,因為他妻子非常有錢,他得依靠她。聽說他的老丈人已經教訓了他。這件事情應該會到此為止了。但是,”他的語氣轉為嚴肅,“這件事情,你也要吸取教訓?!?/p>

大腦還來不及思考就脫口而出:“我有什么錯呢?我為什么還要吸取教訓?”

丈夫的語氣略有些不耐煩:“你應該反思一下,你的言行舉止有無不當,引起他的誤會。不要激動。我不是說你們之間有什么,我是為你好。女人和男人畢竟不同,這個社會對女人是苛刻的。男人,最多傳三兩個月就過去了,他甚至可能還會成為別人羨慕的對象。但女人不同,只要一次,女人就會被釘在恥辱柱上,沾上永遠的污點?!?/p>

我本想反駁他:“一棵樹被伐木工人砍掉,是因為樹長得太好看了嗎?如果遇到變態這么倒霉的事都各領五十大板,那不是會讓壞人變本加厲嗎?難道一個女孩被非禮甚至強暴,是女孩裙子太短的原因?這些都是什么樣的人能說出的借口和誹謗!”然而我最終沒有把這些話說出口。我胸口堵著一口悶氣,這些字化成了急躁暴動的字符,我吞咽著口水,艱難地把它們全部咽到肚子里。我知道我的丈夫,他說的是對的。即便這個真相會很殘酷,也是不爭的事實。

這天晚上,我明白了婚姻的好處。如果我是一個單身女孩,這個事情已經可以毀掉我人生的后半程。但婚姻也是賭博,在今天晚上丈夫發表他的觀點之前,我都無法確認他是會幫助我,還是會與我爭吵、冷戰、分手、離婚。

“聽著,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情,你先告訴我。我來處理。這種事情不會成為我們婚姻的絆腳石,至少我不會讓它成為。從明天起,在任何地方,我都會和你一起出現。島上就這么兩千號人,我不相信這個事情能怎么樣?!辈恢罏槭裁?,我在丈夫的語氣中覺出了些許居高臨下的味道,房子里的氣氛也因為他的這段話而變得死氣沉沉。我想明白了,在我丈夫的眼里,我不會失去這段婚姻,是因為他需要。他需要完好的婚姻維持他對外的形象,保證他今后的前途。同時,他用這件事情敲打了我,我有把柄被他抓著,已經沒有資格去質疑或指責他的那段網絡婚姻?;蚴?,愛情。好吧,他一舉多得。

事情沒有像想象中那么糟糕——也許只是我看起來沒有那么糟糕——畢竟誰都不會在當事人面前說那些風言風語,我的丈夫如約出現在我工作和生活的各個地方。尤其是食堂。在島上,由于沒有太豐富的餐飲業態——甚至沒有外賣——食堂就餐的人會出奇地多。除了那幾個不在島上的和想節食的女人,其他人都會準時準點地出現在食堂,這讓我同時也看到了L先生和他的妻子。他們面對面坐著,L先生時不時給她夾菜,一臉討好的笑容。他妻子長發披肩,這個年紀還穿著淡粉色的小洋裝,胸前別了一個可愛的兔子造型胸針。她寡淡的臉上掛著冰霜。

“在看什么?”丈夫裝作無意地問我。

“哦,”我老實回答,“他的妻子,這個年紀還打扮成大學生的樣子?!?/p>

“吃你自己的飯,管人家干什么?!闭煞驃A了一口菜到我碗里,力氣有些大。我的碗弄出了點聲響。幸好食堂人多嘈雜,也沒人注意到。我趕緊低下了頭,并擺弄了一下碗。

“這么關心,難道你們之間真有故事?”丈夫的語氣有些嘲諷。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臉居然紅了。丈夫裝作沒看到,自顧自地說,“聽說他們是大學同學,男的苦追女的一年才追到,還是從另外一個男的手里搶過來的?!闭煞驈谋强桌锖吡艘宦?,聲音很輕,但我聽見了。但我無法反駁,我已經失去了和他平等對話的資格了。

春天來了。清晨開始由寒冷變得涼爽。對于這座島嶼來說,春天最大的特色,就是沒有特色。這是一座石頭島,島上的小山全是礁石堆砌而成,石頭和石頭拼接的縫隙中長著幾棵頑強的小草。島上的房屋也都是石頭房,只有大石頭堆砌的房子,才能抵御臺風天的風雨襲擊,才能抵擋海水海風對物體表面的侵蝕。細草水泥和巖石的弧度構成了這座島嶼的畫風??傊?,島嶼的冬天已經過去,我的心也開始變得溫暖。如果愛情可以讓人發狂,那么利益會讓人清醒。更何況,L先生本來和我之間本來就沒有愛情,他在這整個過程中,非但沒有變呆變傻變盲目,反而變得更加聰明、更加狡猾,更加會耍弄詭計——一個男人,如果會在這個過程中使用陰謀手段的話,那他根本就不愛這個女人。至于他的發狂,最多只能理解為他可能從來沒有遇到過征服不了的對象,另外就是因為他發的那些色情短信,包括他嘲諷指責他的枕邊人在性生活上的麻木呆板,以及他對這些的幻想,全被他的妻子一字不落地看了之后,他惱羞成怒遷怒于我。呵!這種人品的男人,可想而知他會在人前尤其是他的妻子面前如何把臟水潑在我身上了。

值班的夜里,望著照在島上最高處亭子上的月光,我回想起這段時間的種種,想起島上的人們多多少少隱藏起來的別扭,我感到孤獨又不幸。事不關己的人們,都會覺得,過去了還提什么,再放不下,是不是你們之間真有什么。這讓我這只驚弓之鳥無處宣泄也不敢宣泄自己的情緒。值班室里又暗又郁悶,仿佛還是外頭的空氣更暖和些。待在這樣陰暗的屋子里,月光是不可能灑在窗上的,即使可能,也只會讓這個屋子看起來更像牢籠。丈夫來了電話——他早幾日已經離開了這座島,回了陸上,兒子經常感冒,一感冒就肺炎,婆婆來了電話,因為我要值班,他便回去看一下。

“室間隔缺損。是先天性心臟病的一種,常見的心臟畸形。目前醫生說缺口不大,這種小缺口有自行閉合的可能,如果不能,也要等到孩子大一些了再做手術。這段時間,注意保暖,別讓孩子再感冒生病就行。我在想,島上沒有幼兒園,小學也是一到六年級合著上的,初中以后就沒有了。醫療條件也差。干脆就讓我爸媽帶著,孩子不回島了。我這邊呢,也開始啟動調動手續,正好孩子這情況,我們有理由申請回陸上。雖然島上人少,升職快,但總要有舍有得嘛?!闭煞騿糁艺f了一大堆。

因為島上還沒有開通5G信號,我們很少用視頻通話,基本上都是語音。不知道是因為丈夫講得太專業,還是他怕我擔心講了太多與孩子病情無關的瑣事,聽完這一段,我竟然一點也不擔心。為了讓自己表現得像個稱職的母親,我問丈夫:“我要不要請假回去照顧孩子一段時間?”丈夫略一思索便答:“不用,你馬上是升職的關鍵期,外面消息傳得很多了,這幾個人選里你工齡最久,資歷最老,能力也最強,一定要把握住這次機會,不能白辛苦這么多年?!蔽逸p輕地“哦”了一下,就聽見婆婆說:“拼死拼活有用嗎?一個女人想這么多干嗎?在家帶好孩子就行了!懷孕頭暈缺氧也不請假,我看我孫子的病就是懷孕沒調理好落下的!”

過了幾秒鐘,又聽見我丈夫說:“媽,電話還沒掛?!?/p>

電話被掛斷了。一股不安的情緒從心底升起,我的眼中盈滿了淚水。所幸,沒有任何人會看到。我隱約感到害怕,當我望著兒子的照片,一個常被人夸聰慧和漂亮的媽媽,卻對兒子、對家庭束手無策。我感覺內心有一顆邪惡的種子在生根,馬上要破土而出,這顆種子,最終會醞釀出各種災難。

我查了一下什么是室間隔缺損,網上說,打一個比喻來說,我們的心臟有四個腔室,兩個心房兩個心室。那樓下的兩個房間,也就是左心室和右心室,隔開他們的就是室間隔了。室間隔缺損,也就是隔開這兩個心室的間隔出現了缺損,這種缺損,可以是小缺損,也可以是大缺損。有些小缺損甚至可以自行閉合,如果缺損太大,則要通過手術治療。

這個解釋很神奇,神奇之處在于,說了和沒說一樣。也就是說,無論你急和不急,你現在都做不了什么。我嘆了口氣。我很理解,現代人已經被逼著去學會說這些話了,那些所謂的“責任”,讓人不敢大膽說出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退出搜索查詢軟件,我打開了短信垃圾箱——L先生的微信我已經拉黑并刪除,我看不見他發的任何消息,但聯系人拉黑后,電話和短信會變成騷擾信息進入到垃圾箱,需要我定期手動清理。

也許是看類似于“去死吧××”的信息看得太多,我的內心已經慢慢變得像鋼鐵一樣堅硬。有時候還會微笑,那種嘲諷式的微笑。這個男人是怎么做到和妻子共進晚餐體貼夾菜、同床共枕(甚至共赴云雨)后,在妻子睡著的時間里,把虛偽的外衣脫下,然后給我發這種變態的信息?他篤定我不敢去報警,所以他選擇這樣一個有教養有才氣,已婚卻仍然讓人怦然心動的女人,作為他變態欲望的宣泄口,把他在他妻子面前不敢說的話、受的窩囊氣,在我這里發泄。我啞然失笑。有一剎那,我想把這些信息全部保存下來,在他爬到職業生涯最高處時,全部發回給他,成為懸在他頭頂的利劍,讓他惶惶不可終日。最后他是否會發瘋?我真有些好奇。但我還是刪掉了。每刪一條,就冷笑一下。我是個好人,我想。直到我看到了最近的那條。

“我始終認為你非池中之物,你是那么優秀。與你的光芒相比,我是那么卑微?!?/p>

“我優秀,所以就要被你傷害嗎?我不會告訴別人,就能成為你發泄的目標嗎?”我咬住了下嘴唇,毫不猶豫地刪掉了最后的信息。不知道這條信息會是這個事件的中止符,還是終止符。

天氣還沒有完全暖起來的時候,游客們就來了。那些女孩,那些年輕的女孩,她們早就迫不及待地穿上清涼的紗裙,露著前胸后背手臂腿,她們在巖石旁拍照,在燈塔前拍照,在石屋邊拍照,她們對著島上的居民、海鮮、燒烤一頓猛拍,她們把自己和島上唯一的那間咖啡館拍在一起。然后,花半天時間,把照片修成我們網上經??吹降哪菢?,發在各種社交媒體上,每隔幾分鐘就去看有幾個人點贊、幾個人評論??吹竭@些照片,我的腦子里就會浮現一種荒唐而奇怪的想法。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應該是有平行世界存在的。她們的島,不是我的島。我們處在一個坐標,在地理位置上是重疊的,但在維度上,是兩樣的。我可以看見她們,她們也可以看見我,但,觸碰不到。陽光很快曬暖了我的身體,我可以感覺到身體在發燙,我的脖子,我的臉,我的頭發。就在我暖意洋洋的時候,遠在首都的同學給我來了電話。

“你還好嗎?”她欲言又止。

這讓我明白,這不是一句問候語。我的大腦開始高速運轉。我知道我要面對一個困境,而能讓我的同學二十年沒見卻打來電話,證明這一困境是讓人悲傷又絕望的。我突然警覺起來,想到L先生,以及和他有關的人,還有島上那些認識我的人,那些傳入我耳中的不堪的只言片語。

“你可能不知道,”考慮到我的這位同學不知道我之前發生的事件,我嘗試著告訴她,“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那個誹謗我的男人已經不再做這樣變態的事情了?!?/p>

“不,你不知道!”她急急忙忙打斷了我,“你的微信是你的手機號嗎?”

我應了一聲,心里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她掛斷電話,發起了好友申請。我通過后,她發過來一段視頻,是某個社交平臺的,還發了一句話。

“你不要急,冷靜一下,深呼吸?!?/p>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腦海中閃現了某種東西,手不聽使喚地抖動起來。我鼓起勇氣,點了三次,才點中了那個播放鍵。

視頻是多張照片的播放版本。視頻中說我們這座島是獨立封閉存在的世外桃源,由于交通不便,夫妻分居兩地,經常會出現男女之間解決生理需求的荒唐事。接著出現了一張照片,一間值班室的照片。我很清楚這不是我們的宿舍,我們沒有這么好的條件,我們的值班室很小,潮濕陰暗,最重要的是我們是高低床、上下鋪,根本沒有照片上的大床。照片的文字說明是——“這對男女,利用值班打掩護,做瘋狂且令人不恥的事?!蔽倚睦镩_始發慌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就是鎮定不下來??吹阶詈笠粡堈掌?,我什么都明白了。那張照片,是我。是我在單位公示欄上的照片。

看完視頻,我沉默不語。我非常清楚,此時如果我說話,我會比魔鬼更憤怒。

過了幾秒鐘,同學又發來一個視頻。視頻是關聯前一個的,網友又人肉搜索出當事另一方,也就是那個男人的照片。是我的上級。同樣是工作照,不同于網友隱匿了我的名字,他們把他的名字、職務全部公布于眾。我望著眼前的屏幕,我知道自己在生氣。我氣得渾身發抖,更可惡的是,我雖然生氣,卻不能回答,這讓我更加生氣。

同學發來信息說:“你沒事吧?!?/p>

一剎那,淚水奪眶而出,我看著面前的屏幕,打了兩個字:“沒事?!?/p>

第三個視頻發過來了,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

我的丈夫和我的兒子都沒有打馬賽克,就這樣毫無保留地出現在全世界面前。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什么情緒都不再涌現,胃里開始泛酸、作嘔。我掙扎著站起來,左右搖晃著走出單位,飛快地往家里跑去。一路上,很多游客迎面朝我走來,三三兩兩,仿佛都在對我指指點點,他們前往的方向,也正是我單位所在的方向。我加快了速度,拼盡全力往前跑,跑到筋疲力盡,跑到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我跑回了家,打開了那扇常閉的窗戶。面對著外面的大海,我把身子探了出去。我發現如果從這里跳下,我不能直接掉入海中,我會先掉到巖石上,那會是粉身碎骨的疼,就算掉到海里,海平面也會像水泥板那樣堅硬。我的腦中亂成一團,心中無比憤恨,但我除了落下傷心的眼淚,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不知道對方是誰,他想做什么。我放下了死亡的念頭,胸口的心跳聲慢慢平復,眼淚也逐漸止住。魔鬼的種子在發芽。我要反擊。

丈夫來了電話?!奥犞?,他說,“有人在陷害你。這是一場巨大的陰謀。你知道是誰嗎?”

“我不知道?!蔽矣行┗艁y地搖頭。但隨即我想起來丈夫看不到我的行為表情。

“差勁!”他指責道,“你怎么這么沒用!敵人都發起總攻了,你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有些狼狽,但我知道不能反駁,這個時候,我唯一的依靠,就是丈夫,我不能再倔強了。

“是這次你最大的競爭對手嗎?”丈夫問。

“是的?!蔽尹c點頭,又搖搖頭,“應該不是?!?/p>

“你聽著”,丈夫把語氣放緩下來,“不管是不是她,你都要一口咬定,是她做的,不管誰向你打聽情況,你都要斬釘截鐵地說,因為有利益沖突,她陷害你?!?/p>

“從明天起,你先不用去上班了,你們的照片,我托人去取掉。最近島上游客多起來了,要防止好事之徒節外生枝?!?/p>

“回來吧?!痹谧詈髵鞌嚯娫挼臅r刻,丈夫自言自語道,“希望就是她做的。不是她,老子也要拖她下水,誰都別想好?!?/p>

丈夫掛了電話。我無力地掉在了床上,滿身疲憊。小小的空間里,氣氛詭異而緊張。網上截取的宿舍圖片,上墻的工作照,朋友圈的照片……一切都說明,敵人蓄謀已久,且就在身邊。

會是誰?L先生?他的妻子?他妻子的家人?X女士?她的丈夫?好像都有可能,但又都想不通。我想到了更多的人,但我還沒有勇氣說出他們的名字。我只是在想,我是什么時候,又為什么得罪了這些人,讓他或他們一定要用這種辦法,置我于比死更難堪的境地?這種誹謗造成的傷害,比任何手段都恐怖。他讓你活著,卻比死更難受,讓你接下來活著的每一天,都抬不起頭來。

我終于離開了這座島,搬進了碼頭邊的一座高樓,沒有再工作。丈夫說自己到派出所報了案,然后每天跟我報告辦案進度。大部分消息都是壞的。比如警察說那個IP地址在省外,號碼也是省外的,幾乎不可能去查證;比如轉發量已超過10萬,不可能把這十幾萬人都抓來;比如說公安局已經發布警情通報,無法再去公布這是謠言,也無法再追究更多。當然,也有“好消息”,比如說,那枚戒指,我那個同事同意賠償兩萬元,雖然只有我買入價格的三分之一。之所以是好消息,是因為丈夫在描述這個事情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他是開心的、高興的。之所以加了個引號,是因為我絲毫不覺得開心、高興。

忘了說,我住在16樓。這個高度向外看去,海面上的情況非常清楚。大大小小的船只逐漸駛近,又逐漸駛遠。而那座小島,則像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在天氣晴好的日子,在海面起伏伏。忽左忽右,漂浮不定。霧氣來的時候,則隱入鉛灰氣的濃霧中不見。

烏鴉在碼頭上空飛過,飄然飛落在電線桿上。這讓我想起來我想殺掉一個人。至少是一個人。這是我的目標。殺掉這個人以后,我將無法繼續在這個城市生活,我莫名地感覺到,我想要殺掉的這個人,很可能馬上會出現在我的眼前。

這幢樓的性質讓我嗅到了殺機,這幢樓有18層高,每幢中每二層同樣方位的房間,內外裝修都是一模一樣的——這是我串門時無意中發現的。我在1605房間,也就是說,從二層開始,每一層“05”號房,都和我的房間一模一樣。更令人欣喜的是,在我樓上的樓上,也就是1805房間,不知道是誰的,主人從不鎖門??杉幢闶怯羞@么便利的條件,要成為一個殺人兇手也很難。我要先具備強大的心理素質,讓罪惡感完全消退,這樣才能應對接下來可能會有的警察的問詢,我得鎮定,得說服自己根本不曾殺過人。如果可以不殺人,我也不想,但我別無選擇。我不能任由別人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我。你看他們外表看起來多善良多清白多無辜。呵,只有傻子才會真的善良清白無辜。

我用1805房間的座機打電話給L先生,捏著鼻子對他說,他曾經發給S女士的信息都在我手里,如果他不想身敗名裂的話,務必于今晚9點到某某大廈電梯坐到18層,出電梯右轉,走到第五間,1805房間,帶上10萬元現金。

掛完電話以后,我非常自信。L先生現在位高權重,他妻子的公司蒸蒸日上,兒子學業有成,10萬元對他完全不算什么。我有無數次想殺死他的沖動。

無論他是不是那個罪大惡極的人,他的所作所為都為那個人提供了方法,可以傷害我的方法。也正是因為我這么多年的隱忍,讓他平安無事、平步青云,所以,恐慌的他,今晚一定會來。

今晚,繩子、煤氣、放火、食物中毒都將用不到,我只需要用1805房間的那塊太湖石,將他砸到稀爛變形。然后,躲進衛生間一宿(那里沒有監控),第二天,藏在清潔工阿姨的大垃圾桶里,任由她把我運出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1805房間。沒有開燈,黑漆漆的。我藏身于門后,身旁放著那塊大石頭,眼睛直盯地看著門把手,手指不斷地在大腿上敲打,精神異常緊張興奮。

19時50分。沒有動靜。

19時55分。沒有動靜。

20時00分。依舊沒有動靜。

20時10分。焦躁不安的我給的L先生發了信息。

你到了嗎?

到了。

好。電梯上18樓,出電梯右轉,第五間,1805房。

我就在1805房。

我一驚,四下張望。周圍黑漆漆的。我有些惱怒。他在騙我。于是我威脅道,你敢騙我,我現在就把這些信息公布出去,大不了,拉你做墊背一起死。

過了幾秒鐘。沉默。他發來信息。你在搞什么?不是和你談妥了嗎?信息你當著我面刪了,錢我也給你了啊。

緊接著,他發過來一張照片。照片里,是我。我坐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笑得很從容。

這怎么可能?我大驚失色,腦子里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我快速離開房間,穿過走廊,以最快的速度跑進了電梯,按下了數字鍵“16”。

電梯門緩緩閉合。電梯內的燈忽明忽暗地掙扎了幾下,閃過“找土”“寺人”字眼,最終陷入了黑暗。在這個封閉的盒子下降時,我瞥見了許多個和我一樣卑微的靈魂。

好了。接下來,剩下的時間都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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