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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傷逝與存在的困境

2024-04-10 02:38烏蘭其木格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4年1期
關鍵詞:丁真小說

烏蘭其木格

丁真的小說帶有先鋒小說的余緒,作為“80后”的小說家和曾經的文藝女青年,在丁真的青春成長期,先鋒文學和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熱度尚未消歇,馬爾克斯、博爾赫斯、馬原、余華、格非、洪峰、蘇童、殘雪等人的作品依然風靡并作為文學青年的時尚談資。一個重要的事實是,雖然先鋒文學獨領風騷的日子被接下來的文學浪潮所取代,但其敘事策略和觀念認知則成為當代中國文學極為重要的文化資源和創作理念,并構成了 “80后”作家的知識譜系和話語結構,成為無法繞過或告別的精神遺產與寫作指南。

時代的風云變幻與人性的詭譎莫辨讓“80后”的丁真重新發現了先鋒小說的玄妙法門。在自由灑脫與特立獨行的文本實驗背后,先鋒小說以其獨有的清醒和睿智揭示現實的荒誕滯澀,在痛楚迷惘中以文學的形式追問存在的真相。當丁真決定拿起筆抒發對世界和人生的看法時,她近乎本能地將先鋒文學的寫作法則奉為圭臬。打開她的小說集,從作品的題目到內容形式俯拾皆是“有意味”的,《地獄的供詞》《編號952333》《蹲在廢墟上》《冉冉的夢境生活》《TA的床》《Elf》《一毫升》《山里的墻》等作品的命名透射出新奇、陌生與非理性的特質。在這些作品中,丁真執著于對夢境、潛意識、畸變心理、疼痛、自殘等行為的精細描寫。在《冉冉的夢境生活》中,冉冉夢到什么,現實中便會發生什么,現實與夢境混雜交融,難分彼此。冉冉在夢中夢到自己的朋友會在婚禮前遭遇車禍身亡,但她并不認為這個荒誕的夢會在現實生活中落地生根。誰知新娘子在婚禮前夜因太興奮而睡不著,與朋友去酒吧喝酒,在酒后回家時被撞身亡。夢的應驗讓冉冉不再無視這種特殊的警示,當她夢到朋友綿羊會遭遇電梯事故而失去性命時,為了避免悲劇的發生,冉冉將這一噩夢告知了綿羊,遺憾的是,綿羊并未因此躲過災禍,無論她如何規避,依然在巨大的驚恐中因心臟病突發死在了大廈的電梯中。此后,冉冉被周圍的人視為不祥的女人,仿佛災禍的發生是冉冉一手造成的。即便如此,冉冉的夢還在繼續,她反復夢到暗戀她的文明會和一個穿著紅衣的女子在一起,不出意料的是,“再見到文明的時候,他真的和一個穿著很紅很紅衣服的頭發直直長長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的女人走在一起了?!比欢?,與夢境有出入的是,文明當初離開這座城市時并不是和紅衣女人一起離開的,他是在回來苦尋冉冉大半年無果后才與紅衣女人在一起的。陰差陽錯中,注定了文明與冉冉的錯過?!饿L魚與島》寫了一個具有明顯臆想性質的精神事件,小說中的“他”是個孤獨而落伍的老年男子,在家中,他的妻子和女兒都不與他過多地互動和交流,她們各有各的生活習慣和喜好:“老伴坐在電視機前,看著那些年代感極強的電視劇,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唏噓著似曾相識的過往經歷,遇到飯點,就拆幾包零食充饑。女兒在房間里,不開燈,看著手機里那些流量明星上躥下跳地在綜藝節目里跑來跑去?!笨梢?,在家庭生活中,他是不被重視和需要的多余人;而在社會中,他時時處處感受到融入的困難,他以局外人的默然和疏離無聲無息地活著,他不會點咖啡,也無法理解咖啡店小伙子寄希望于中獎既而躺平的生活方式,他當然也不理解自己的女兒。在時代的隆隆車輪下,他所熟悉和認同的社會秩序和生活規則被飛速地甩出歷史的軌道,與此同時,傳統倫理中親密無間的親情關系也發生了變化,從而導致認知的茫然和自我建構的艱難。小說中,這個寂寞的老人在幻覺中騎著一頭顏色不討喜的鯨魚駛往夢想中的島嶼,他在島上巡視,并沉浸在完全擁有一個島嶼的歡樂中,然后他聽到了鯨魚的低鳴,在鯨魚聲音的指引下,他來到海灘,為了溫暖鯨魚,他耗費全身的力氣終于給鯨魚蓋上了毛毯。小說的結尾,老人死在了堤壩上,等到管理員發現他的時候,他的手心里“緊緊攥著毛毯的一角,一條深褐色、很臟的毛毯一角”。老人眼中的鯨魚,他的騎鯨暢游和給鯨魚蓋上毛毯的舉動似乎不過是他的臆想,事實也許是,在巨大的孤寂中,老人患上了精神疾病,并最終死于這種臆想。這篇小說帶有神秘主義和奇幻的色彩,現實的邊界被打破,小說的想象空間則無限增大與拓展。

如果說《鯨魚與島》對老人的精神疾患停留在暗示的層面,那么在《三德刀》這篇小說中,丁真讓小說中的主人公“我”直截了當地坦誠自己是強迫癥患者的事實——“我不否認我有強迫癥,我喜歡有序、對稱地去生活。這說明不了什么。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強迫癥,無非有些人隱性,有些人輕微,有些人嚴重而已。強迫癥現象在這個世界各個角落隨處可見,每天出門去,走到家樓下總感覺樓上房門沒鎖,緊接著返回家察看,發現房門已鎖,遂放心,再次出門去——這,也是強迫癥現象的一種。也正因為強迫癥是如此普遍,我并不覺得自己是個怪胎?!?異化與焦慮已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頑癥,丁真的小說中有諸多疾病敘事和非理性的場景,這種精神疾病與“變形”的書寫折射著現代人的某種生活實景,在隔膜和不安的情感結構下,荒誕成了現實,誤解造成悲劇,人與人的相親相愛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作者以略帶魔幻的筆法表達對噩夢、病態和不安心緒的感知,在對精神現實的深入挖掘和持續關注中彰顯對生死之謎與混沌人生的哲學參悟。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丁真的小說在行文中有大量的留白,思維與語言跳躍性明顯,結尾往往是開放的、充滿懸念的。海明威曾提出著名的冰山理論,他認為作家只負責描寫水面上的冰山,至于潛隱于水面下巨大的冰山主體,則需要讀者發揮藝術的想象力去加以完成。無論丁真是否認同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她在創作實踐中都完全貫徹了這一理念。例如,《TA的床》這篇小說講述了“她”與“他”從相愛相親到逐漸離心離德的情感之殤。嚴格地說,在他們的感情生活中,“她”沒有改變,自始至終都深愛著“他”,變化的是“他”,“他”并不掩飾自己的膩煩:“時間久了,再好的東西,也會膩的?!边@個對話進一步燭照了欲望本性與愛情信仰的激烈對撞。喜新厭舊的本性讓“他”不再專情,他們的感情失去了純粹和激情,陷入一地雞毛式的紛爭與吵鬧,這讓“她”異常痛苦和無助。小說的結尾,“她”和“他”又一次玩起了熱戀時的“紙巾游戲”,所謂“紙巾游戲” 即是把沾濕的紙巾平鋪在戀人的臉上,像女人做面膜一樣。然而這一次,酒醉的“他”明白無誤地表達了對“她”的厭棄及對婚外情人的難以舍棄?!八痹谕纯嗯c憤恨中,“伸手去抽第四張紙巾,在抽的時候,她的手輕微地顫抖了一下。然而,也僅僅只是顫抖了這一小下,輕微到無法察覺。也許,在第四張紙巾之后,他就會安靜,聽話地、永遠屬于她,不和她吵,不和她鬧,不頂嘴、不反駁,不惹她生氣了,也許,他還需要第五,第六,第七張……” “他”遭受著類似于“加官晉爵”的古代刑罰,這種刑罰看似溫柔實則殘酷,因為它會拉長死亡的時長,讓受刑的人一點一點地窒息,最終,受刑人將在巨大的恐懼和漫長的掙扎中無望死去??雌饋?,“他”的性命危在旦夕。但事情也許并沒有那么糟糕,因為“他”雖然醉了,但并不是完全喪失了意識,“他”還能與“她”交流,如果“他”不是一心求死的話,“他”完全可以揭掉臉上的紙巾,避免窒息而亡的結局。但是,當讀者急于知曉答案時,作者卻故意宕開一筆,轉而交代“她”為了給“他”制造驚喜,乘坐航班到陌生的城市去看“他”的相會前史。該小說在懸置人物結局的同時也打亂了事件的時間順序,讓閱讀不是那么順暢地進行,而是需要停下來甚或重復閱讀才能發現作者埋藏的“草蛇灰線”,進而體察到人物的命運與作者的機心。在《像垃圾一樣生存下來》的小說中,丁真沒有交代金玲為什么從父母疼愛的乖乖女突變為叛逆的問題少女。金玲的突變好像只是一瞬間的事,她的“成績一落千丈,甚至差點和一個男生去私奔”,此后,金玲的私生活開始混亂,她的身體也因此遭受婦科疾病的困擾,饒是如此,她依然不肯悔改,并不斷地祈求哥哥金生給她匯錢,猶如螞蟥般吸附在哥哥身上??梢钥隙ǖ氖?,金玲性情的巨變和行為的反差背后,一定發生了什么。丁真顯然不打算揭示這一秘密,而是故意留白和省略,從而引發讀者對作品進行想象性的補充,并賦予作品現代或后現代的氣質稟賦。在流動化的時代,確定性問題被懸置了,而不確定性則成了顯而易見的事實。除此之外,丁真的小說也較為偏愛在結尾時情節發生巨大的反轉,比如《炮制殺手》《整墻面書架》《編號952333》《麥當勞的新地》《帶我去看?!贰逗胶U摺返刃≌f都具有類似歐·亨利式的結尾,人物命運的陡然逆轉或意想不到的結局令讀者印象深刻并帶來情緒上的起伏,進而體會到文學作品帶來的智性之美。

面對生活的壓力和龐大的茫然,丁真筆下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患有精神上的疾病,如耳鳴、自殘、惡心、暴飲暴食、失眠、強迫癥、自閉、狂躁、抑郁、譫妄等。這些疾病是人類不良的心理狀態的隱喻,同時也表明了人物在社會現實中所遭遇的傷害和無法紓解的創傷,某種程度上說,這些人物也是時代病患者。比如《冉冉的夢境生活》里,冉冉患有頭痛病和失眠癥,小艾則因失戀而發瘋;《到這里轉個彎》中的熙澈是個極端自戀的自大狂,他到處施展魅力,希望無論男女都會愛上他;《島》中的“我”是標準的宅女并患有社交恐懼癥,日常生活中,她將自我與社會、人群隔離開來,“漸漸變成了一座島,一座有著淡淡倦怠,還有些迷戀陰郁的島?!薄镀叫芯€》中的“我”發胖、失眠、暴飲暴食和耳鳴,主編的嚴苛和即將失業的恐懼讓“我”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然而沒有人真正關心“我”的痛苦,除了默默承受,“我”別無選擇。丁真對都市男女的異化境地洞燭幽微,經由疾病,作家引領著讀者深入到人性最敏感最脆弱的區域,在體察個體迷惘創傷的基礎上,發出與社會諸般精神病癥相對應的價值呢喃。

史鐵生認為小說的形式完全取決于作家主體與外界的交往形式:“你以什么樣的形式與世界相處,你便會獲得或創造出什么樣的形式?!毙问讲粌H僅是敘事技巧的問題,在深層的意義上,文學形式是作家世界觀與人性觀的外顯。在文本形式上,丁真也做出了大膽的嘗試和創新,將“寫什么”與“怎么寫”藝術地縫合在一起?!尔湲攧诘男碌亍贩謩e從小白、許仙、小青三位人物的獨白展開敘事,圍繞購買麥當勞的新地冰激凌這一微小事件,通過不相融合的聲音和互為補充的訴說,將三者錯綜復雜的關系呈現出來,這篇小說也因之具有復調小說的意味?!顿I故事的人》則是一個看與被看、故事中套著故事的復雜文本。小說中的陶明燦在父親的暴力陰影中長大,他孤僻、憂郁、暴躁并懼怕父親,與此同時,他與母親、妻子、孩子、鄰居的關系也疏遠和敵對,“他和家人不對頭,和其他人也不對頭”。父親因糖尿病癱瘓在床后,陶明燦并未消除對父親的恐懼和怨恨,他和母親一樣,內心期盼著父親的死去并獲得心靈的解脫。然而,可悲的是,盡管厭惡父親,他卻在不知不覺中沿用暴力的方式毒打自己的母親,母親被他“打斷了兩根肋骨”,與此同時,他自己的生命也進入了倒計時,醫生宣稱陶明燦的“身體里各部位都開始爛了。醫生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毛病,沒辦法治了”?!顿I故事的人》在某種程度上與余華的《現實一種》具有相似性,具有血緣親情的家人沒有愛與體恤,只有至死方休的仇恨與暴力,而且這種仇恨與暴力往往會被移植或繁殖,成為代代相傳的恐怖夢魘。與之不同的是,丁真的《買故事的人》沒有如余華一樣采用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敘事,講述這個故事的,是陶明燦鄰居家的侄兒,這個男孩沒有解釋為什么他能夠知曉陶家的一切,他只保證他所講述的都是真實發生的,而購買這個故事的人,則是陶明燦的姐姐——那個因忍受不了父親傷害而逃出家庭多年的不幸者。故事的最后,她懷著巨大的悲傷和負罪感回到了家中,開始承擔起家庭的重擔。似乎,姐姐的到來帶來了關愛,而這個家庭的暴力遺傳也會終止。又或者,這一切不過是讀者樂觀的猜測,誰也不能保證這個殘破的家庭在未來的日子里會遭遇什么?!兜鬲z的供詞》采用的是亡靈敘事,敘事者兔子生前是中文系的大學生,然而當他加入以夢想為幫主的游戲幫派后,便將學業拋之腦后,終日沉迷于暴力的網絡游戲中。為了贏得游戲裝備、怪獸和金錢,他們與另外兩個網癮少年因虛擬游戲發生了沖突,兔子本打算息事寧人,然而夢想在莫菲的鼓動下與兩個少年發生了肢體打斗,過去拉架的兔子被刺身亡。懵懂中的兔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去世,他沉浸在英雄的自豪中,前女友莫菲的哭泣和淚水讓他更加得意。從醫院醒來后,兔子去川菜館尋找昔日的好友們,然而他們都不理睬他,直到在電視上看到網吧血案的新聞,他才知曉自己已經死亡并成為亡魂的事實。兔子是一個饒舌而虛榮的人物,類似于王朔筆下的“痞子少年”,他匆匆走完了塵世的歲月,就像一塊在烈日下暴曬的冰塊一樣融化和揮發?!哆^了一夜,我們誰也不認識誰了》這篇小說以每節標題的形式結撰全篇,全文從(1)開始起筆,終止于(124)節,該篇作品掙脫了小說的規范束縛,拆除了傳統的藩籬,以文藝形式創新為旨趣,給讀者帶來新異的閱讀感受。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丁真的小說集中探索人物的精神世界,描述了人類靈魂的內部風景,但是她并沒有因此忽視故事的講述和對日常經驗的觀察與描摹。作者策略性地避免了先鋒文學對客觀現實的排斥和迷宮式的敘事策略,而是以介入的方式描摹現實,試圖以文學的方式揭示當下時代普通人物的生命樣態及其存在困境,從而為讀者提供一個理解人生、觸摸人類內心經驗的嶄新視角。

作為女性作家,丁真對女性的境遇與婚戀生活投注了異乎尋常的熱情。在其出版的《偶爾偏離一下的生活坐標》《烈焰成池》《紅花香,白花亦香》等小說集中,以婚姻愛情為主要內容的小說占據了大多數。丁真早期的愛情小說尚帶有青春文學的氣質——都市中的紅男綠女、樂聲嘈雜的酒吧、開著豪車在夜晚的街頭兜風、旅途上的偶然邂逅與動心、非愛不可的單純與偏執。在這些小說中,丁真近乎頑固地重復著情愛世界的多角關系結構,以此訴說愛情的脆弱與人性的幽微。在《紅花香,白花亦香》這篇小說中,周作是一位四十開外已經發福的中年男人,他早已成婚,且有一對龍鳳胎兒女。但才子和成功人士的加持讓周作魅力不減。周作的妻子胡媚兒性感張揚,是一位“比封神榜里的妲己還妖媚”的女性,剛剛步入職場的裴雙雙則清純可愛,“誰都無法跳過雙雙白嫩到如嬰兒般吹彈可破的皮膚和一雙生動的似乎能講故事的眼睛”。在周作處心積慮的追求下,裴雙雙雖明知上司周作的家庭情況依然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同時擁有兩個女性讓周作感到自豪和幸福,在他眼中,妻子胡媚兒如妖嬈熱烈的紅花,情人裴雙雙則如清新淡雅的白花,他既愛紅花也愛白花,魚和熊掌他都要。我們可以輕易地辨識出這篇小說在題目、結構、立意和人物塑造上與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的諸多相似性,除了向經典致敬的意圖外,更可能的是丁真發現了佟振保與周作的一脈相承性,他們的貪婪、自私與虛偽從未改變,而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類似的情感關系和錯綜糾葛也始終存在,從未消歇。

毋庸置疑,丁真的眾多愛情小說都借重了這種曖昧的多角關系,比如《偶爾偏離一下的生活坐標》里的莫小陌,他和大學時代的好友單小耽、急于嫁出去的大齡女青年田小甜以及包養他的富婆王某都有復雜的情感糾葛;《蹲在廢墟上》中的主人公周曉曼深愛著黑道人物王建一,王建一雖然喜歡她卻并不打算娶她,反而將其介紹給自己的表弟王建仁,周曉曼在傷心痛苦之余居然聽從了王建一的安排,心甘情愿地與王建仁組建了家庭。此后,她周旋在丈夫王建仁、愛慕對象王建一和仰慕者王浩三個男人身邊,過著醉生夢死而又苦澀難言的生活;《周森森的某日》里的周森森一方面帶著疑似患上重疾的妻子去求醫看病,一方面與單位中新來的女大學生鄭悅曖昧聊天。在妻子身邊,周森森是深情而體貼的愛人,在曖昧對象面前,他則是成熟穩重而又溫情脈脈的魅力男人。某種程度上,丁真的愛情小說形成了固定的敘事結構,混亂、復雜、難以抵御的誘惑和隨時冒出的欲望讓愛情與婚姻遭受考驗,面對這種考驗,小說中的男女基本不可能取得勝利,他們很快就會繳械投降,毫不猶豫地丟棄道德倫理,并向欲望俯首稱臣。在此,丁真撕裂了愛情的浪漫幻想,解構了白首不相離的愛情童話。

在道德倫理和社會結構的轉型時代,丁真的婚戀小說突出的是功利的欲望和權力的威壓。威廉斯認為,情感結構不是超越時空、永恒不變的,而是隨著時代歷史不斷地變化和發展的,不同時代的人會以其自身的方式去感受和體驗他們的生活,去回應其所繼承的那個獨一無二的世界,并將此塑造為一種情感結構。而這一情感結構又會在此時期的文藝作品中表現出來,因為文藝作品是由那一時代的生活經驗和藝術慣例所塑造的,承載著一代人所獨有的生活方式與生存境遇。如果說丁真的婚戀小說展現了男女婚戀關系的混亂、病態的敏感、欲望的畸變,以及誘惑的無所不在,那么,更重要的是,在丁真筆下,男女兩性關系和日?;閼偕畹拿杩?,并沒有局限在個人的隱私和情欲的勘探層面,而是借此揭示出一個微縮的權力格局,并從女性視角捕捉女性主體意識有名無實的尷尬情狀。

《帶我去看?!分械摹拔摇笔且粋€都市麗人,有體面的工作,良好的出身,“我”的未婚夫“他”則出身貧寒,“他”是家族中唯一一個經過個體打拼進入城市的佼佼者。在通俗文學和影視劇中,這樣的“鳳凰男”通常在未婚妻及未來岳父岳母面前是謹小慎微的。然而,在長達8年的戀愛中,“我”因懼怕“他”的離開,總是竭盡所能地討好和迎合“他”,“當他有好事,我就得不斷表揚,當他遇挫折,我就得不斷鼓勵,直到偷偷看到他露出笑容才舒一口氣”,在日常生活中,“他”敏感而自負,稍有不符合他心意的,即對“我”施以語言的暴力,“我”也曾痛定思痛,認識到自我的喪失,并決定“不能再迷失了。我告訴自己,無論怎樣,我也有自己高傲的人格??!怎么能被你這么刻薄地一再數落”!看起來,我們的女主人公終于覺醒,決定不再受男友的操縱,結束這種施虐與受虐的關系。但是,“我”的覺醒,不過是短暫的剎那,無須“他”的悔悟和認錯,“我”無奈地承認不能接受失去“他”的痛苦,當“他”短暫離別又回來后,“我”繼續與“他”在一起,一如既往地卑微和討好?!拔摇钡耐讌f當然不是個例,在《薄荷》這篇小說中,屢遭男友背叛的薄荷對此曾做出過深刻的剖析:“起初,我把這叫做背叛。我以為心塞后會是憤怒、揪心、傷痛、放棄、遺忘。但我只走了第一步,就選擇了自欺欺人、無力妥協、原諒忘懷?!迸c她們相較,《一毫升》中的記者麗娜更為可悲,自從嫁給王天超后,她放棄了事業上的追求,將全部精力用來服侍丈夫和照顧女兒,家庭的重負和生活的忙亂讓她變成了“傳說中的黃臉婆”,只因為丈夫王天超“覺得她不美,至少是不夠美”,為了讓“自己也沒怎么帥”的王天超滿意,麗娜毅然決然地走進美容機構接受一次次地醫美整形。對王天超而言,妻子的知識女性身份和任勞任怨照顧家庭的行為并不具備特殊的魅力與光環,美貌與馴順才是女性的核心價值,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并激發他的情欲。

《帶我去看?!分械?“我”、《薄荷》中的薄荷、《一毫升》中的麗娜都是追求浪漫激情之愛的女性,當然她們還是相信愛情和渴望被愛的女性的縮影與代表,正是因為對愛的堅守和不舍,她們才會被男性利用和傷害,她們的妥協與卑微,并沒有令男性悔改和醒悟,也沒有讓她們擺脫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宿命。

我們或許可以從《兔子》這篇小說中進一步體悟女性的糟糕處境,小說中的王新一和羅媚是相戀10年的情侶,他們在大學中相遇并陷入熱戀,為了延續愛情,王新一畢業后自愿來到羅媚的家鄉工作,羅媚漂亮聰慧,賢惠能干,除了在工作上表現優異,在同居生活中,她盡心盡力地照顧男友的日常起居和一日三餐。她包攬了燒菜做飯和洗碗刷碟的活計,“從一個什么都不做的嬌嬌女”被改造成“黃臉婆”。戀愛6年后,步入而立之年的羅媚想要和男友步入婚姻的殿堂,然而王新一卻猶豫再三和推脫抗拒,究其原因,除了厭煩羅媚的說教和強勢,根本原因是他已經不愛她了。相處越久,“我越喜歡看羅媚生氣痛苦暴怒抓狂的表情,她越生氣,我就越想笑出聲來?!币淮螤幊澈?,王新一終于惡狠狠地說出了“分手”二字,羅媚震驚之余只會哭泣和示弱,王新一在心里一邊鄙夷著女友的笨拙,一邊又對羅媚施以情欲的挑逗。他的分裂、促狹和猥瑣由此顯露無余。丁真在這篇小說中再次書寫了一個殘酷而無情的施虐/受虐的故事,自然,施虐的一方依然是男性,受虐的一方仍舊是女性。從某種意義上說,《兔子》可謂現代版的《傷逝》,不同的是,現代女性羅媚并沒有子君的勇毅和決絕,羅媚有工作有知識有顏值,但她卻無獨立的人格與自由的靈魂。時間仿佛倒退到十九世紀末,此時,中國的絕大部分女性安然待在封閉的閨閣之中,在男權社會的牢籠中蒙昧而渾噩地活著。一切不過是繞了個圈子,又回到了原點。悲哀的是,這種倒退和頹靡在數字化和全球化的時代語境里,已經成為一種情感本能和一種常態。這正是我們這個時代令人疑慮、不安與不滿的深刻根源。

在丁真看來,女性的悲劇與受虐除了父權制的形塑與傳統的陰魂不散外,女性自身固有的嫉妒、軟弱、妥協、偏執和猜忌也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譬如《編號952333》中的“她”對美容院的年輕女孩小麥釋放出的友好是帶著俯視和施舍意味的,“女人和女人之間總是帶有些嫉妒的敵意,就像她們永遠不會主動找比自己長得好看的或者是比自己有錢的同性一起去逛街一樣?!?只有在確信對方不如自己時,才會成為“好朋友”,但是這種友誼又是不牢靠的,極易消失甚或反目成仇。此外,《2000年》中的張惠、玉秋與美麗;《麥當勞的新地》中的小白與小青;《偶爾偏離一下的生活坐標》中的單小耽與田小甜等都是在女性情誼的帷幕下互相嫉妒和敵視。正是有感于女性的這種局限與匱乏,丁真在《窗》這部小說中借人物之口發出了對女性的召喚:“我們必須有底氣。我們必須抱緊成團。我們都是女人?!庇纱?,丁真的小說在視野和格局上豁然開朗,她指出了現代社會中男權的積習,也試圖為女性漫長的性別覺醒提供方法上的助力。盡管這種方法在原子化的時代過于理想化和烏托邦化,但是只要女性不麻木、不妥協,就有變革的契機與可能。

丁真的新作《卑微的盒子》可謂被污名化的女性與龐大社會和人群的激烈對撞,該小說的故事內容征用了當下時代一些熱點社會現象和具有爭議的熱點話題,在敘事策略上則增強了小說的故事性,甚至是戲劇性,并將光怪陸離的世相百態給予細致的深描和演繹。小說開篇一如既往地驚悚和抓人眼球:“我已經夠老了,老到拿不了刀,殺不了人。但我還是想殺掉一個人,準確地說,我只是想殺人。數量不是我追求的目標,一個就夠,幾個也行?!币驗閾碛忻烂埠筒湃A,“我”成了這個封閉海島上引人注目的美女詩人。結婚生子后,“我”在咖啡店認識了中年男子L先生,當“我”發現L先生流露出的特殊情誼后,“我”委婉地表示拒絕,然而他依然不肯放棄。當L先生的妻子發現了他的秘密后,他立即把所有的責任推到“我”身上并用語言和行動羞辱“我”。雖然丈夫對“我”表示信任,但“我”卻失去了和他平等對話的權利,婆婆對“我”也頗為不滿,她認為女人應該回家帶孩子,并將兒子患病的原因歸結于“我”工作過于賣力導致的不幸。就在“我”即將升職的關鍵時期,“我”與單位的領導遭遇了網絡暴力,經過惡意剪輯,“我”與領導成了一對偷情而不知羞恥的男女,“我”并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誰,但這一陷害和栽贓讓我失去了升職的可能。在巨大的恨意和屈辱下,“我”決定引L先生現身并殺死他。小說結尾,“我”并沒有見到L先生。一如既往地,丁真在這篇小說中埋伏了許多秘密,諸如,陷害“我”和領導偷情的人到底是誰?L先生到底有沒有來到“我”所指定的交易地點?如果他沒有來過,那他發我的照片如何解釋?“我”在電梯上遭遇不測了嗎?如果沒有,接下來,“我”該何去何從?在敘述的大量留白中,我們對真相一無所知。也許表現即本質,這些留白和缺失意味著無主名時代的混沌和無解。但無論如何,我們的主人公開始了抗爭,她發現了權力運作的規則和女性的喑啞情狀,并不再單純地從兩性關系中揭示問題,而是從社會機制、文化觀念等層面上尋找本源上的病灶。

丁真追求有難度的寫作,她將寫作視為一種探索內心永恒困境的生存方式,她對社會時代、婚戀情感、女性境遇有著巨大的迷惘與強烈的好奇,在有意味的形式追求下,在令人不安的困境和驚惶中,揭示幽微的人性與道德的彌散,并以先鋒精神和啟示錄的責任擔負達到對時代歷史和市井人生的穿透與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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