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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停止

2024-04-10 02:38陳欽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4年1期
關鍵詞:手表

陳欽

手表停止的那一刻,我的時間也停止了。

這塊手表又厚又大,輪廓呈呆板的橢圓形,中間嵌著圓形的表盤,我戴著手表,走在家附近的商店街上。表帶是金屬材質的米蘭表帶。我戴慣了表盤更小的皮帶表,只覺得手腕上的分量特別沉。

我平時都是去凱天站前的超市換手表的電池和表帶。那家店鋪就在DIY用品賣場的一角。誰知這一回,工作人員告訴我,這塊表他們沒法修。

“這塊表應該有些年頭了吧?無論是哪個零件出了問題,我們恐怕都很難找到新的換上去。要是您喜歡復古風格的……不如試試這款吧?”

那可不行。這塊表是兩個月前去世的父親留下的。

我的父母跟著哥哥和嫂子生活,共同住在安溪侗寨的吊腳樓中,安溪是一個侗族傳統村落,現在開發成了全國知名的鄉村旅游村寨。父母住在一樓,哥嫂住在二樓。父親走后,母親有事沒事總給我打電話。于是在辦完法事的第二周,我坐一個多小時的大巴車,回了一趟老家。這塊表就是母親那天給我的?!斑@表你拿回去吧,好不好?”

我的兒女早已養成用手機看時間的習慣,但我不一樣。我屬于出門不戴手表就渾身不舒服的人,許是受了父輩的影響。即便是這樣,父親的表也是落伍的無用之物,畢竟連指針都不會動了。

“我不太用這種表……”

我起初是拒絕的,但母親不肯讓步。雖然是詢問的語氣,卻沒有商榷的余地。

“遺物嘛。你就把它當成你爸的念想唄。你爸當年那么趕時髦,這塊表應該不錯的?!?/p>

好表。我頓時動了心,說出來有點丟人。我對名表沒什么研究,但刻在表盤上的那行字,是連我都聽說過的一個外國牌子。說不定它真是值錢的古董呢。

始于凱天車站的石板街上凈是老舊的私人商鋪,錯落有致地分布于石板街道兩旁。但從商鋪的數量和石板街的長度來說,在這一帶還是相當有名的。從頭走到尾,就能買齊大部分日常所需的生活用品。

我要去的那家店靠近石板街的盡頭,得走到沒有木樓商鋪拱頂覆蓋的地方才行。

招牌上有四個凸起的大字“跨上時緣”,字上的金漆看起來有些剝落。只有大門周圍的一圈是用磚塊砌成的。就是這塊招牌和這扇門,讓它在老店云集的商店街中顯得更古樸。我早就知道這里有家鐘表店,但從沒進去過。

我在門口呆立了幾秒,才意識到店門不會自動打開,便伸手去拉。

墻紙的花紋有點像波斯地毯。鑲著白木框的玻璃陳列柜放在幾十年前應該很新潮。拉門后面,店內的光景也仿佛定格在了很久很久以前。夕陽透過和墻等寬的玻璃窗照進店里,一如令濃妝艷抹的老嫗原形畢露的鏡子。墻角貼著一張鐘表品牌的海報。當年才十多歲的品牌代言人如今已經是年過三十的女演員。海報中的她還有些嬰兒肥,微微笑著的臉上露出酒窩。

不用說,狹窄的店里擺滿了時鐘。正對門口的墻上掛著形形色色的擺鐘。擺錘以各不相同的節奏擺動,發出并不整齊的響聲。

喀喀喀喀。

咔嚓咔嚓。

嘀嘀嗒嗒。

時針都指著現在的時間。雖然顯示的略有不同,但基本都是三點五十分左右。

右手邊全是玻璃展柜。上面是一排掛鐘,下面是架子,擺著各式各樣的臺鐘。這邊的鐘都指著“十點零十分”——鐘表店一般都會把商品調節到這個時間。瞄過去,就好像因為我的來訪,這里的每一臺鐘都露出憤怒的神情。

左手邊是柜臺兼玻璃展柜,里面放著手表,以及少得可憐的皮表帶。顧客大概會覺得,店老板并不是真心想把那些表帶賣出去。

柜子里的商品應該都是新的,可周圍的環境讓它們瞬間變成了經歷過歷史洗刷的老古董。

柜臺后面露出一顆白發蒼蒼的腦袋,那人正弓著背坐在一張小桌前。

那真是一個特別小、特別窄的工作臺,還沒有普通辦公桌的一半大。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的工具箱。剩下的空間只有一張餐墊那么大,擺著鑷子、形似挖耳勺的改錐、刀尖很細的小刀等工具。它們像手術器械般表面微微發亮。連工具都是超小號,沒一個大的。

“老板,打擾一下?!?/p>

白發蒼蒼的腦袋轉了過來,隔著修表專用的單片眼鏡看著我。眼鏡片是卡在眼眶凹陷處的款式,所以他只皺起了一側的眉毛。他看上去年紀很大了,跟我以八十九歲高齡辭世的父親差不了多少。

“我想請您修一下這塊表……”

店老板站起身來。他坐著的時候顯得挺高大,站起來才發現他其實很矮。這一點也跟我父親很像。他們這代人的骨架都比較結實,身材魁梧壯實,肌肉也比較硬實,干起活來踏實賣力,極少討價有借口。

我把手表遞了過去,只聽見他發出既不是“哦”也不是“唔”的慨嘆??ㄔ谧笱劭羯系膯纹坨R也掉了下來。他及時抬起手掌,用手心迅巧地接住。

“哎喲,好老的表啊……”

母親是這么和我說的:“你爸買這塊表的時候,你應該還在念高中吧?!?/p>

也就是說,這是二十年前買的表了。有時候,我們只有在一個人去世后,才能真正了解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案赣H愛趕時髦,愿意花錢給自己置辦行頭”這種事,我原先一無所知。

母親把手表給了我。哥哥的體型更像父親,所以父親那會兒購置的大衣就歸了他。

“那可是在帝綸西裝店量身定做的大衣,至少花了他半個月的工資?!?/p>

真的假的?讓人難以置信。

父親退休前是個上班族。雖然跳過槽,可前后兩個公司都不大不小,也沒什么名氣。

在我這個兒子看來,他就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公司職員。他們那代人大多不喜歡滔滔不絕地談論自己,覺得很丟人。父親也不例外,長年沉默寡言。直到快退休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在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無論是他從大學的法學院畢業后進的第一家公司,還是后來跳槽去的第二家,都是汽車零部件生產商。他在兩家從事的都是會計工作。關于父親的事業,我只聽說過這些。

父親的工作看起來很忙,每天到家都很晚。不用上班的日子,他總是在家里躺著。我幾乎沒有跟他一起出去玩的記憶。父親退休前留在我腦海中的形象,不是西裝革履,而是穿著寬松的侗家家機布衣裳。

父親的工資應該也不是很高。他供我們兄弟倆上了大學,照理說我沒什么資格埋怨他,但是在哥哥考上大學,我即將迎來高考的時候,時不時會出現幾個月飯桌上都沒有肉的情況。大白菜和母親腌制的酸菜成了主菜,偶爾鍋里有些豬肉。母親開始外出打零工。眼看著電視的顯像效果越來越差,也一直沒換新的。連我這個孩子都能察覺到,我們家的經濟狀況不容樂觀。

但就在這個時期,父親買了高檔手表,還量身定制了大衣?

在父親的葬禮上,母親流著淚說:“像你爸那么好的人上哪兒找……”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變得愈發冷靜,也愈發現實。漸漸地,她開始在我們面前埋怨父親,時不時還會披露一些我們從沒聽說過的小插曲,言外之意是,“我熬那么多年也不容易”。

“你爸當年可要面子了,總是花大價錢給自己買好衣服穿。我穿的可都是打折貨?!?/p>

長大成人后,我們學會客觀地審視自己的父母,就會發現他們不過是普通人,與他人并沒有什么不同。當然,這里的“普通”既有褒義,也有貶義。當自己的年齡超過記憶中的父母時,這種感受尤其強烈。

可是無論怎么說……

作為被迫吃了好幾年大白菜和酸菜的兒子,我還是有些不滿。母親還說,父親晚歸也是很可疑的?!疤熘浪艿绞裁吹胤饺チ?,又忙了些什么。每天這么晚回來,可不全是因為加班?!?/p>

店老板的贊嘆讓我有點飄飄然。于是我不禁得意揚揚,說了句多余的話:“聽說這表還是有點檔次的?!?/p>

店老板回了我一個苦笑。他身材消瘦,手指卻很粗。只見他輕撫表盤上的品牌名字,用醫生告知診查結果的口吻說道:“這表放在當年吧,也算是高檔貨,但只有趕時髦的俗人才會買。這個牌子對外宣稱自家的表都是瑞士產的,其實,都是巴西的工廠做的?!?/p>

言外之意是“我是能看表識人的”。父親都去世了,可我這個兒子還對他一知半解呢??磥磉@位店老板雖然懂表又愛表,卻不擅長跟人打交道。他沒察覺到剛才那番話讓我有些窩火。

“這是家父的遺物?!?/p>

我話中帶刺,他卻絲毫不顯得尷尬,只是回答:“哦,那可真是……”

話雖如此,二十年前的機械表卻令他的精神為之一振。他把父親的表擺在工作臺上,用形似鋼筆、頭呈刮刀狀的工具撬開表蓋。我隔著柜臺,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大大小小的齒輪在手表中勾勒出復雜的幾何圖形,好似一座微縮工廠。

他把單片眼鏡重新戴好,側臉上的皺紋似乎一下子變深了。

我問:“能修好嗎?”

老板沒有看我,仿佛在跟手表交流一樣。

“啊,是這個螺絲壞了吧。稍等啊,我這兒說不定還有同款的螺絲?!?/p>

這話聽起來特別靠譜,冷冰冰的態度好像也瞬間升華為巧匠的執著。

老板消失在掛擺鐘那面墻的左側,里面好像是他的住處。出入口沒有裝門,掛著珠簾。這珠簾應該也有些年頭了,每顆珠子都是亮櫻蛤的形狀,也許是老板娘挑的吧。只是珠子上的櫻粉色都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片灰。

工作臺后面那面墻上也擺放著形狀、大小各不相同的時鐘,每款都很有時代感。光看這個區域,頗有些古董店的感覺。

這面墻的正中央有一臺紅褐色的掛鐘,體積很大,邊緣裝飾著浮雕。下半部分,也就是鐘擺所在的位置裝著玻璃片,上面印著四個橫寫的金字:跨上時緣。

掛鐘旁邊是一款設計考究的壁式掛鐘。鐘的頂部裝著一個木雕的鹿頭。

掛鐘下面還擺著幾個臺鐘。

這些鐘都沒有標價簽,可能是用來彰顯這家店的悠久歷史,也可能是老板的私人藏品。它們看起來不像是特別貴重,卻經過精心打理。木頭、五金件、玻璃甚至塑料都顯得古色古香,富有光澤。和正對著門的那些蒙塵的擺鐘一對比,差距就很明顯了。

這時,亮櫻蛤珠簾晃了一下,老板回來了。他用手掌托著什么東西。我離得太遠,看不清楚,應該是某種小零件吧。他走得特別慢,不知道是怕零件掉了,還是腿腳不好。

“裝上這個應該就能動了,不過其他地方也有些磨損,得順便檢修一下,可能要花一點時間。您不著急吧?”

我點了點頭。反正我有的是時間。今天是工作日,但我請假了。

工作臺上還有一個鐘,老板把它挪開了,看來準備先修我的。

父親的手表完全被肢解,連表帶也被卸了下來。老板用微縮版老虎鉗固定住表盤。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很從容,就像慢動作回放,完全不在乎還在一旁等待的我。

他用小小的改錐拆下螺絲,喘了口氣,再把手指搭在靠近鑷子頂端的位置,輕輕捏起芝麻大小的新螺絲。

他要花的時間可能不止“一點”。要不找個地方打發打發時間?可我想不出合適的去處。店里也沒有給客人坐的地方,我只能傻站著看他修表。

“嗯,沒問題,就是這種螺絲?!?/p>

老板仍然盯著工作臺,但這話應該是說給我聽的吧。父親的表看起來真的能修好。

“既然拆了,我就順手清理一下吧?!?/p>

老板拿起了另一種工具。

這道工序他怕是已經反反復復做了幾十年。雖然緩慢,卻沒有絲毫多余的動作。使用的工具都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而他的身體仿佛也記住了工具各自的位置,不用看也能毫無障礙地更換。表盤的面積比一塊錢的硬幣稍大,卻擠滿了細巧的齒輪與螺絲。他用看似笨拙的粗壯手指,完成了一個又一個細膩的動作。

每一個動作都是無比細致的手工活。老板都一把年紀了,手還這么穩,真是太了不起了。我可學不來。我的工作,是一家廣告公司的銷售。

本想跟老板隨便聊聊,但一想到他在做的事情是那么細致,我就不敢打攪了,生怕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主動跟我說話的時候,用的也是悶悶的、輕輕的聲音,說不定是怕氣息把零件吹跑了。此時此刻,他正握著一把微型錐子,打磨著手表中最小的齒輪。

突然,某種聲響從我的右手邊傳來。

“咕咕?!?/p>

“哇!”我嚇得喊出了聲。

聲響來自正對著門口的那面墻,一只“鴿子”從其中一只擺鐘里彈了出來。

咕咕。咕咕。咕咕。

現在剛好是下午四點。老板微微一笑:

“您沒怎么見過鴿子鐘吧?其實現在偶爾也會有客人來買?!?/p>

“那倒不是,我家原來就有一個?!?/p>

那時我應該還在上小學。但我就是不喜歡鴿子鐘,只覺得它發出的聲音太刺耳、太吵,一點都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假的黑眼珠也顯得特別詭異。突然響起的鐘聲簡直像刺進心臟的利器一樣。白天聽聽也就算了,晚上聽的話太煎熬了。

即使是孩子也會失眠。要是在深更半夜聽到鴿子鐘的響聲,下意識地數起鴿子叫的次數,那就更難睡著了。為了作業和考試熬夜的時候,那叫聲成了殘酷無比的倒計時。

要是房子夠大,裝一個倒也無妨。問題是我們當時住的是吊腳樓木房子,人住在下面,兩室一廳一廚,還有個火爐。我跟哥哥共用一個大的房間,而這個房間就在鴿子鐘所在的堂屋隔壁。房子的板壁又薄,不隔音,害得我每隔一小時就要聽鴿子叫一次。父母買這個鐘,也許是想在拮據的生活里營造豪華起居室的氛圍吧。

后來,他們應該也煩透了鴿子鐘。父親在四十三歲那年搬離了老宅,到另一處宅基地建了另一棟吊腳樓。在收拾東西準備搬家的時候,他說了一句讓我特別開心的話,我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

“鴿子鐘就不帶走了,送給鄰居大爺吧?!?/p>

老板瞥了眼自己右手邊的掛鐘,說道:“這個鐘是德國的進口貨,整點彈出來的不是鴿子,而是布谷鳥。這種鐘的發源地就是德國,德國貨里裝的都是布谷鳥。但是我們不是也管布谷鳥叫‘播種鳥嘛,所以大家挺喜歡的,賣得也比較多?!?/p>

我細細觀察墻上的鹿頭掛鐘,發現它不光有鐘擺,還拴著形似松果的墜子,跟我家當年用的那款鴿子鐘一樣。

“這鐘是我五十五年前娶老婆的時候買的?!?/p>

這鹿頭鐘是不是也要叫了?我頓時緊張起來??勺屑氁豢?,它的鐘擺并沒有動,指針也停在兩點的位置。

人不可貌相,沒想到老板這么健談。不過他愛聊的可能僅僅是鐘表這個話題。至于悶悶的聲音,好像是年齡造成的。我意識到說話并不會妨礙他干活,就試著問道:“這家店好像在這兒開了很多年吧?”

“嗯,是啊?!?/p>

“是不是民國時期就開了呀?”

我之所以這么問,是因為掛鐘玻璃片上的“跨上時緣”是從右往左寫的。老板卻擺了擺沒忙活的左手,仿佛在撣落我的疑惑。

“哪有這么久呀?!?/p>

“也是……”不然也太夸張了。

“我父親當年也是開鐘表店的,但那家店后來關閉了。直到改革開放,我才搬到這里,開了這家店,風格是繼承了父親先前開店的樣子?!?/p>

掛鐘整體呈紅褐色,但有幾處黑色的污漬。聽他這么一說,我越看越覺得那些污漬是歲月留下的痕跡。反正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家老店。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那時我剛出生沒多久。這家店的店面應該裝修過一兩次,但建筑本身沒有什么改動。收藏著我童年時期的黑白照片的相冊里,恐怕就有風格相近的房屋。

攝影是父親唯一的業余愛好,他給我們兄弟倆拍過許多照片。當時很少有孩子能享受這樣的待遇。他用的相機是索尼的,我一直以為那是家家戶戶都有的大眾款。莫非那個相機也是高檔貨?

老板繼續埋頭于細致的工作??晌覍嵲诤荛e,只想繼續和他聊下去,聽他講講鐘表小知識也行。

“那是迪士尼鐘吧?”

我說的是鹿頭鐘正下方的箱形臺鐘??潭缺P上印著翩翩起舞的白雪公主和兩個小矮人。

臺鐘整體呈亮紅色。長方形的刻度盤是用玻璃罩住的,周圍裝飾著黃色的鑲邊和紅色的小星星,乍一看就像是在珠寶盒上裝了兩根指針。

從前,我每年暑假都去湘水縣的親戚家。表姐的房間里就擺著這樣的鐘。那時我們還是小學生,會一起去湘水縣的海邊游泳,記憶中還有穿著泳褲的父親。那條泳褲看上去就像拴著腰帶的拳擊褲。想來那時父親還是會陪我們出門。

“好懷念呀……”實不相瞞,表姐愛芝是讓我心里產生悸動的第一個人。

老板抬起頭喃喃道:“這是我女兒出生時買的紀念品?!?/p>

說到這兒,他對著鐘表的側臉好像慈祥了許多。

“四點四十七分,是凌晨四點?!?/p>

“哦……”

“因為難產,一直拖到凌晨才生下來?!?/p>

原來是這樣。

“也就是說……這個時鐘記錄了您女兒出生的時間?”

老板微微頷首。

我是幾點幾分出生的?我從沒問過自己的父母,覺得有些難為情。沒有父母的結合,就不會有孩子的誕生,但作為孩子,很多時候都不愿去想象那一幕。反正父親不在了,害羞也就少了一半。下次找機會問問看吧。

話說回來,我還記得自己在電影院看的第一場電影,是迪士尼的動畫片。

《101斑點狗》。父親應該不在,是母親帶著我們兄弟倆看的。

我只跟父親看過一次電影,在我四年級還是五年級的時候,看的是“007”系列中的一部,叫《雷霆谷》,故事發生在日本。他會跟我們一起去,大概是因為他自己也想看。

也許他真的是個愛趕時髦的人,不過是去縣城看個電影,都要穿西裝。電影情節我早就忘了,卻偏偏記得那天父親穿著西裝。因為看完電影后的重頭戲,是去百貨商店的餐廳吃飯。吃飯時發生的一件事,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父親點了一份燉牛肉。他在我們面前裝出經常吃這道菜的樣子,但事實證明他應該沒吃過。因為他不知道燉鍋很燙,居然伸手去拿。這下可好,手一松,鍋就翻了,淺灰色的西裝上沾滿了湯汁,慘不忍睹。我和哥哥立刻起哄道:“粑粑湯,粑粑湯?!被丶衣飞?,母親抱怨個不停:“不會吃就別點嘛?!?/p>

父親的確是個愛面子的人。

但我記得這件事,還有另一個原因。不知道為什么,家里還留著那天拍的照片??赐觌娪昂?,母親、哥哥和我站在街角,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拍了這張照片。在父親去世的第二天,為了找一張合適的照片作為遺像,我們翻閱了家中的相簿。一看到這張照片,哥哥就用無比懷念的語氣說道:“啊,這張照片是老爸打翻酸湯牛肉那天拍的吧。這么多年過去了,可我一想起他那時手忙腳亂的模樣就想笑。我還記得這張照片是看完《雷霆谷》后拍的呢?!?/p>

父親每年都會發幾次“火山噴發”級別的火。遭罪的自然是我們兄弟中的一個,有時是兩人一起挨罵。最要命的是,他的怒氣往往毫無來由。哥哥說每次挨罵,都會在腦海中反復回想父親那天的狼狽模樣,來自我安慰。

年輕時拍的照片也可以,最近還挺流行用老照片呢——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對我們說。要是能找到父親在“酸湯牛肉事件”那天拍的照片,我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拿它當遺像。

迪士尼鐘旁邊的臺鐘也勾起了我的懷舊情結。

那是一座粉色的長方形臺鐘,但裝在罩子里的并不是刻度盤,而是三塊標有數字的薄木板。

這是所謂的“嘩啦鐘”。

右邊的薄木板是每分鐘翻一頁,中間的是十分鐘翻一頁,左邊的是一小時翻一頁。工作原理跟車站、機場當年用的時刻顯示牌一樣。說得繞一點,就是“數碼鐘”。剛上市的時候,大家還覺得它和指針鐘不同,是劃時代的新產品。誰知沒過多久,它就被貨真價實的數碼鐘取代了。

上高中時,我的房間里就放著一個被父親淘汰的嘩啦鐘。

后來,父親換了工作單位,用不著鬧鐘了。而我那段時間特別貪睡,母親老埋怨我:“我叫你好多遍,你就是不起來!”所以鬧鐘就歸我了。哦,看來手表并不是父親傳給我的第一個“鐘表”。

“那個臺鐘也很有味道,是嘩啦鐘吧?”

“啊,您說那個翻頁鐘啊。那是我老婆用過的鐘。我們家最不缺的就是鐘了,可她一直不肯換。其實那個鐘還可以動?!?/p>

老板大概把收藏的鐘當成了家庭相簿??峙轮挥戌姳淼昀习宀拍軗碛腥绱松莩薜南嗖?。

忽然,我想通了一件事。

我沒什么“和父親一起出門”的記憶,是因為我家的相簿里很少有我們跟父親一起拍的照片。不少才怪呢——因為父親總是負責拍照的人。

“那個是不是紀念外孫生日的鐘?”

在“古董陳列區”里,有一個比較新的鬧鐘,上面印著《美少女戰士》中的人物。我女兒小時候也讓我買過類似的鐘。明年春天,女兒就要結婚了。

我以為自己猜對了,老板卻沒有吭聲。他正忙著用手按式除塵器清理手表中那些肉眼看不見的灰塵。

“不好意思,打擾您工作了……”

老板這才停下手來回答:“不,那也是我女兒的?!?/p>

如果他婚后不久就有了女兒,那她應該也有五十多歲了。沒人規定大人不能用小孩的鐘,可……

老板按著除塵器的氣囊,往手表上吹氣。每一股氣流,都像他的嘆息。

“我女兒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她媽媽生她的時候拖得太久,久到她的大腦都缺氧了。所以……留下了后遺癥,智力有點缺陷?!?/p>

我故作愚鈍,試圖趕跑突然變得凝重的空氣。

“那這個鐘紀念的是什么日子?”

鐘的指針停在八點三十七分的位置。成人禮?不對,應該不是成人禮?!睹郎倥畱鹗俊肥俏遗畠嚎焐闲W那會兒放的動畫片,所以這鐘肯定是二十多年前的東西。

老板隔著單片眼鏡俯視父親的手表,幽幽地說:“那是她去世的時間?!?/p>

咕咕。一只鴿子從我的胸口彈出。

“難產不光傷到了她的大腦。她剛出生的時候,醫生就告訴我,她活不了太久?!?/p>

老板弓著背坐在工作臺前,仿佛不是在跟我說話,而是在對手表中的小齒輪傾訴。

“既然記下了她是什么時候來的,也得記住她是什么時候走的呀?!?/p>

四周的鐘擺發出的響聲,在那一瞬間涌入我的耳中。

喀喀喀喀。

咔嚓咔嚓。

嘀嗒嘀嗒。

老板起身離開小小的工作臺,拿起迪士尼鐘,用介紹鐘表小知識的口吻對不知所措的我說道:“你瞧,只要像這樣把時針撥回去,就能把時間推回她出生之前了?!?/p>

說著,他轉動迪士尼鐘背后的旋鈕。眼看著凌晨四點變成了凌晨三點、兩點、十二點……最后,時針停在九點的位置上。

“老婆難產的時候,醫生跟我說,保險起見,還是剖腹吧?!?/p>

迪士尼鐘的白雪公主保持著永恒不變的笑容。老板看著她,繼續說道:“可我是這么回答他的——‘別在她身上動刀子!我是怎么說出這種話的啊。事后回想起來,不就是剖腹產嗎,何必呢。老婆比我小八歲,真不是我自夸,她長得的確很漂亮。我大概把她當成了名貴的高檔手表。您也知道,一點點小瑕疵,也能葬送一塊好表?!?/p>

我只能默默聽著。老板好像也沒指望我的回應。他應該……不是在跟我說話。

我將視線轉向嘩啦鐘,依稀覺得眼前正是老板娘本人。我本以為她就在里屋。那個鐘顯示的時間是六點多。

老板回到工作臺,用形似牙刷的小刷子擦拭手表的背面。忽然,他好像想起了我還在店里,喃喃道:“我老婆還活著,應該還活著吧。那個翻頁鐘記錄的就是她離開這里的時間?!?/p>

六點十七分,是上午還是下午?

傍晚回家一看,老板娘不見了?;蛟S是早上起床一看,老板娘沒影了?;蛘卟皇抢习迥镫x家的時間,是她打電話跟老板告別的時刻。

但我覺得,無論是哪種情況,這件事恐怕都發生在他們的女兒去世后不久。

嘩啦鐘應該是沒法倒撥的。要回到一分鐘前,就必須往前撥二十三小時五十九分鐘。即便如此,老板卻依然想把這個鐘的時間往回撥?幻想著要是在六點十七分之前做點別的事,或是說些別的話,她也許就不會走了……

“好了,弄完了?!崩习迥弥赣H的手表,回過頭說道。

“真不好意思,還麻煩您讓我插隊……”

我進店時,老板正在修一塊懷表。

“哦,您誤會了,這塊表不是客人的?!?/p>

懷表的指針跟掛鐘一樣,停在十二點三十分過一點的位置。

“鐘表這個東西啊,需要時不時拿出來保養一下,否則就真的走不動了?!匾庾屗V卟粍涌刹钸h嘍?!?/p>

我本想盡快告辭,誰知老板拿父親的手表當“人質”,說個不停,鐘表也響個不停。

喀喀喀喀。

咔嚓咔嚓。

嘀嗒嘀嗒。

“我父親也是開鐘表店的。啊,剛才告訴過您了吧?當時我還在上學,有些停在那個時間,有些還能動;有的指針才動了幾下就沒力氣了;還有的分針轉得特別快,停都停不下來。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時鐘銘刻的時間其實不止一種,人世間有許多各不相同的時間。您是不是覺得我在說胡話呀?”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他一句模棱兩可的回應。

“呃……沒有,還好吧?!?/p>

老板開出的賬單上寫著“三百四十六元”。我不了解修表的市場價,只覺得這價格太高。對我這個公司小職員來說,一下子花這么多錢相當心疼,而且我根本沒打算戴這塊表。他就不能先給我個報價嗎?

然而,錢包里剛好有足夠支付修理費的錢。再說,我剛才還趾高氣揚地說那是父親的遺物,這時總不能賴賬吧。

而且,我不想被老板看扁,雖然這位老人不可能知道我生活拮據的情況。

把錢遞過去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父親買下這塊手表的時候,也是我家生活困難,吃大白菜和酸菜的時候,剛好與他跳槽的時間重合。

他也許是覺得,新的公司會給他開更高的工資,也可能是不想被新同事瞧不起?;蛘呤钦`以為自己能做些會計以外的工作,一時激動才買下來。

父親本想當個律師,大學也是在法學院就讀。誰知卻陰差陽錯地當了個會計,具體什么原因他從沒和我提起。他肯定不甘心在平凡的公司當一輩子的會計科長。作為兒子,作為男人,我特別能理解他憋在心里的那口氣。

可惜我已經沒有機會與他暢談往事了。就算他還在,也絕不會回答我的疑問,他是那么不喜歡談論自己。

“誰都會有想把時針往回撥的時候吧?!崩习逭f道。

聽他的口氣,我要是不給他點回應,怕是走不了了。這回,他又挾持了找給我的零錢。

他肯定很想找個人聊聊這些往事。也許一有人來這里修鐘表,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找機會說說,傾訴心中的悔意,告訴對方:“我本可以活成另一種模樣?!?/p>

“您應該也有過吧?”

老板露出微笑,仿佛在邀請我走進他的小世界。

如果真有,那就是現在,此時此刻。

兩個月前,我毅然選擇了辭職。眼看著還有三年就能退休了,公司卻突然把我調到了其他部門。照理說,我們公司是不可能在夏天進行人事調動的。入職后,我做的一直是銷售方面的工作,但一紙調令讓我去了總務科。

至于這份調令緣何而來,我心知肚明——我常跟新上任的經理發生沖突。他才四十多歲,年紀比我小很多,總是忽視常年合作的客戶,找那些在我看來風險很大的創業公司做提案,我特別看不慣。經理深受公司高層的器重,自然想除掉我這顆眼中釘。

反正就剩三年,熬一熬就過去了。我并非沒有這么安慰自己。不想以無業游民的身份出現在女兒的婚禮上,也是讓我猶豫不決的理由之一。

但是在接到正式調令的第二天,我還是把辭呈甩到了經理的辦公桌上,正如我無數次幻想過的那樣。妻子對我說了兩個字:“固執!”也許我不是固執,而是得了父親愛虛榮的真傳。

當時的選擇真的明智嗎?現在的我有些動搖。因為我發現,我這個年紀想再找到工作簡直是做夢。最近我甚至會想象自己沒有遞辭呈,而是老老實實去總務科上班的模樣,說出來真丟人。

思索片刻后,我這樣回答老板:“不,我沒有?!?/p>

即便如此,時鐘指針存在的意義還是不斷地往前。就像父親給我的嘩啦鐘一樣,只進不退。

“哼……”

聽到這話,正要往工作臺走的老板用鼻子呼了口氣,回過頭來。只見他撇著一側的嘴唇,一臉壞壞的表情。

“告訴您一個小秘密?!?/p>

“哦?”

“這塊表是冒牌貨?!?/p>

果然,父親還是我熟悉的那個父親。無論他自己知不知情,我的父親都是個和高檔名牌不相稱的人。

“哦……”

老板發現我的聲音中竟有幾分欣喜,不由得露出驚訝的模樣。然后,他走回了那張小小的工作臺,拿起懷表撥動,他的時間再一次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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