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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文字一起的時光

2024-04-10 02:38王安林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4年1期
關鍵詞:丁真王老師文字

王安林

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有交集的時間實際上是很少的,與一生比,大多可以忽略不計。然而,與文字的交往就不一樣,不管是什么時候寫下和讀過,如果再次遇上還是會勾起不同的感想——這也是我對閱讀的一種認知。最近,地方上幾個意趣相投的小說作者搞了一個同題小說,就是大家在一個相同題材下寫各自不同的小說,有趣的是,所有的小說以匿名的方式進行,我在十多篇小說中,一眼就認出了丁真的小說。我不知道這與評論家們所說的小說的識別度有沒有關系。然而,在相識的小說家之間,性情的調調還是會隱藏在文字之間的。

“王老師,幫我寫個印象記,可否?”

“什么意思?”

“寫一個關于丁真的印象記?!?/p>

“你不怕我丑化你?”

“不怕不怕,就怕皇帝的新裝?!?/p>

這是我與丁真早幾日在微信上,有關這篇文章的對話。從這幾句對話中就可以識別出丁真的調調,還有性情和脾氣。文字簡短、直接,當碰到對方的調侃時,她會讓對話順勢進入另外一層調侃。作為一個小說家,我們這一輩子都在寫人,寫各種各樣的人,但我從來就沒有寫過印象記一類的文字。我開始搜索自己對于丁真的印象。

應該是20世紀的某一天吧,我去參加當地政協組織的一次活動。文化局辦公室一個姓鄭的同志負責接待。她突然對我說,我們是同學。她說她當時在籃球隊,而我在宣傳隊。我們讀書的學校叫回浦中學,這個學校的籃球隊一直很有名,后來奪得了全國聯賽冠軍,是男籃,而她當時應該在女籃。只是她不是與我敘述同學情的。她說,我的女兒喜歡寫作,你能不能帶帶她?說完,她就對著不遠處的一個女孩喊,丁真,你過來。我看到一個像中學生一樣的女孩向著我們跑來。她母親說,丁真,你不是喜歡寫作嗎,我為你找好老師了,這是王主席。我當時應該是全國最基層的一個文聯主席。丁真看了我一眼,沒有依照母親的意思喊我王主席,而是輕輕地叫了一聲:“王老師好?!币廊幌駛€中學生。我看著眼前的母女,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丁真似乎并不放在心上,轉身就跑走了。倒是她母親反復對我說,你以后多帶帶這孩子。我后來知道丁真當時是在讀書,學校放假,在文化局實習。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一次,有個女孩走進我的辦公室,叫我王老師,并交給我幾個稿子。當時我主持著當地的一份文學內刊。我想可能是投稿的。女孩走后,我看到稿子上的名字,才知道那個就是丁真。我記得一篇是散文,一篇是小說。我已經記不起當時是怎么處理這些稿子的,時間實在是太久遠了。許多年以后,丁真成為我們當地的青年文學之星,在她接受廣播電視采訪時,竟然說起了這段往事。她說自己當時的心情:“我一直認為自己寫得很好,所以信心滿滿,沒想到王老師在讀過后,竟然說自己從來就沒有讀過如此差的小說?!蔽也恢雷约寒敃r是不是說過這樣的話,內心充滿了內疚。但是,她在電視上又認真地說:“幾天以后,我竟然在王老師編的刊物上讀到了自己寫的那篇散文?!彼哪樕弦廊谎笠缰敃r看到自己的文字被印成鉛字的喜悅。

丁真后來工作了。我也已經記不起她的第一份工作,似乎與醫療衛生有關。她很久沒有和我有聯系了。這樣的例子很多,文學往往是因為無所事事。有了工作,世界為你打開了另外一扇門。你得好好工作,這遠比做白日夢般的胡思亂想來得實際。但某一日,她又來到我辦公室交給我一個小說。她說,這應該像個小說了吧。我已經記住了丁真的樣子,扎著馬尾辮,還是像個學生。她盯著我,似乎是要讓我立即讀她的小說。小說看長短是一個短篇小說,題目是《追憶似水年華》,雖然題目與普魯斯特撞了車,但我相信她當時肯定沒有讀過那部巨著。那個小說讀過后讓我吃驚,當然,沒有寫得那么好,但確實像一個小說了。小說的第一句是:冬季。就兩個字,然后是寒風和白雪,然后出現一個叫纓子的女人。我想她是不是讀了川端康成的《雪國》??傊?,不管她有沒有讀過,有沒有模仿,這都讓人喜悅?;貞涀约寒斈甑膶懽?,床頭放著《收獲》,床下扔著《人民文學》,左邊是《文學青年》,右邊是《青年文學》,多么簡單粗暴的模仿,而丁真,一動筆就有了對世界名著的閱讀,對于年輕的寫作者,真的是不可多得。況且,她的語言和句子完全是她個人的調調,簡短,明快,直接,很少有川端康成的哀傷與虛無——這是她自己的。我將這個小說推薦給市里面的朋友——雖然也是內刊,但級別比我主編的刊物高。然而,讓人沒有想到的是,沒過多久,這個讓我認為寫得像小說的小說,竟刊載在杭州市的《西湖》雜志上。那年的丁真應該還不到二十歲吧。

說是寫印象記,我呆了一下,我的敘述中有丁真的印象嗎?我拼命地搜索記憶中的那個丁真。她似乎開始真正地寫小說。那時她應該是換了工作。記不得她在什么地方工作,一個類似于黨委辦公室的地方,每天寫公文,但她過不多久就會給我看一個小說,過不多久又會給我看一個小說,有時候,我的閱讀幾乎都跟不上她寫作的速度。那些小說干凈、整齊,我指的不只是數量,更是質量。幾年以后,她送給我一本書,書名是《偶爾偏離一下的生活坐標》。這個書名可以從某個角度概括丁真當時的那種生活態度和寫作范圍,然而,對于她來說,只是偶爾偏離。她是個有定力的孩子,你從她尚顯稚嫩的臉上肯定看不出這樣的定力,然而,你讀她的文字,她對文中特定人物的塑造,對語言節奏的把控,一些別出心裁的細節都讓人產生懷疑——是這個女孩寫的嗎?羅列一下她書中的小說題目:《炮制殺手》《像垃圾一樣生活》《蹲在廢墟上》《地獄的供詞》……大家對她的小說一半是贊揚一半是疑惑。像我們這些年長的根本就不可能進入她小說中的那個世界。然后,會想當然地批評她小說中的頹廢沖動和冒失。她總是會虛心接受。在我們這個小城市,還是有幾個出色的小說家的,丁真開始成為其中最年少的一個。她很少說話,但當大家說到某本書,說到書中的某個情節細節時,她會在另外一個場合突然冒出來。那本書她讀過了,不只是讀過了,她還與書中的人物認識了,與作者的文字交流過了。但她不是生吞活剝,她會以自己的生活經驗來重塑小說中的世界。我在讀《地獄的供詞》時,幾乎認定這是一篇現代版的《玫瑰色街角的人》,但丁真在小說中完全取消了博爾赫斯當年街頭打架斗毆殺人越貨的原始場景,而是將小說架構在現代互聯網的游戲之間。當然,如果單獨寫街頭打架斗毆那是傳統敘事,如果單獨寫互聯網殺人游戲,那是當下敘事,丁真打通了這二者之間的時間和空間的關系,讓小說具備了現代作家想改變人類對現實世界與想象世界之間已有認知界限的野心。

有一次,丁真給我打電話,說是下午我們去維納斯聚聚?!笆裁淳S納斯?”“是一個茶餐廳,”她說,“就在江濱公園對面?!碑敃r江濱公園剛剛建好,在此之前我們那兒遭遇了有史以來最大的臺風,整個城市都被倒灌的海水淹沒,為此修建了防洪堤,并在防洪堤邊上建造了江濱公園。丁真說:“我在江濱公園那座紀念碑下面等你們?!蔽艺f:“紀念碑?”她說:“就是上面蹲著一頭大水牛的紀念碑。不見不散?!蹦翘煜挛缍≌鎺覀內チ四羌医芯S納斯的茶餐廳,就在江濱公園對面的二樓。上去樓梯時還真的看到了維納斯。是一個很大的大廳。我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公園,看到大堤,看到外面江面上成片的桅桿。有音樂在整個大廳里面環繞,服務員托著盤子給我們送來了酒水點心菜肴的單子,在我們前面放上了刀叉、筷子,以及雪白的餐巾。我們都不敢大聲說話。那應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們經常拿這事說丁真。丁真心平氣和地對我們說:“我已經考慮得夠全面了,沒有將你們帶入西餐廳,沒有去酒吧,特地挑選了茶餐廳。你可以嘗試西餐,學學如何使用刀叉,如果實在不行,也完全可以使用筷子?!蔽矣X得丁真似乎是在對我們說,她可以接受傳統,但你們是否也可以接近現代。

然而,有那么一陣子,丁真突然消失了。我們不僅看不到她的身影,也看不到她的文字。有人說她應該是江郎才盡。對于丁真的消失我一點也不奇怪,文學畢竟不同于養家糊口的工作,也算不上什么手藝,一路走來,身邊有多少作者消失了。也不一定是江郎才盡,有人從政當官了,有人經商發財了。我不知道丁真的消失屬于哪一類。有一天,我與市殘疾人聯合會策劃了一個活動,讓殘疾人聯合會精選十名優秀殘疾人,我們文聯組織十個作家來寫他們的事跡,然后出一本書。這是一件讓人興奮的事,但難度也非常大。我將自己周圍的作家挨個摸排,作家很多,但我希望這本書更加文學一點。我自然想到了丁真。我給她打電話。我們有幾年沒聯系了。想到她已經有時日沒寫小說了,我有點猶豫。但當我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她時,她說:“我參加?!彪娫捴械穆曇暨€是那么簡短直接。而且她馬上就跑到辦公室來了。她挑選了十個殘疾人中最難采訪的一個聾啞人。她告訴我她結婚了,還有了孩子,孩子剛滿周歲?!暗視磿r完成任務的?!倍≌娴母遄訉懙糜挚煊趾?。我記得題目是《指尖上跳躍著心靈之舞》。我很難想象她是如何與一個聾啞人交流的,她是如何去感受那個無聲世界的。她難道看懂了啞語?我想起她剛滿周歲的孩子,應該還不會說話,但她會讀懂孩子的所有表情并將之付諸筆端。這雖然不是一個小說,但我知道她內心一直保持著對文字的熱愛與敬畏。

我又讀到了丁真的小說,只是速度沒有以前那么快了。有一天,她給我打電話說:“王老師,給我的書寫個序吧?!蔽蚁?,她不是已經出過書了,難道她又寫了那么多小說。當拿到她的書稿以后,我感覺她大多的小說依然延續著上一本書的模式,但我還是寫了個序《做一個另類的殺手》。我知道自己在小說創作上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總是不斷地變換小說形式,至于內容,我似乎并不怎么看重內容。我希望她能夠將小說中的殺人寫得有意思一點,就像她在《地獄的供詞》中那樣。另類的殺手,實際上我指的是小說的形式。幸好丁真沒有被我這種偏激的觀念影響。在后來的《烈焰成池》那本書中,她完全蛻變了,那本書中我已經看不到那些臉上長著青春痘的孩子,那些穿著另類、行為怪誕、想法荒唐的青年人,小說中的某些生活場景退場,而更多的生活場景涌現。我看到那個老人像《老人與?!分械睦先四菢釉谙胂笾旭{船出海,當然,那不是海明威筆下的海,那是我們身邊的海。丁真在海邊的那個街道擔任過副職,她是了解那個老人和那片海的。她的小說中有移動的島嶼,有擱淺的鯨魚。我當然看到過這樣的新聞,就刊登在當地的黨報上,很多人跑去看搶救鯨魚的場面。但我從來就沒想到丁真會以這樣的文字將生活中的一切移植到小說之中。

“王老師,陪我們去大陳島吧?!辈痪们?,丁真在微信里說。她說的“我們”是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作家。大陳島是我們當地的著名風景區,她在文化體育旅游局分管文旅。這是她策劃組織的“中國作家走進大陳島”活動。她竟然將二者如此完美地結合在一起,我和來自全國各地的作家們一起乘上了去往大陳島的輪船。作家們將這艘船稱之為“法拉利”。在船上丁真突發奇想,要將這個活動搞成系列,將大陳島打造成一艘不沉的文學之舟。她的想法總是很多?!巴趵蠋?,明天早上在大隱書局舉辦二代作家之間的對話?!薄巴趵蠋?,晚上在大益茶室舉行小說沙龍?!泵扛粢魂囎?,丁真總會在微信上給我發她組織的文學活動的通知。我想那個丁真已經不是當年的丁真了?!巴趵蠋?,這次同題匿名小說請你來當評委?!庇幸淮我淮笤缢o我發微信?!爸苣┻€這么早?!蔽一厮??!拔以诎不??!彼o我發了一張現場照片,照片上是小說選刊舉辦的“包公故里杯·優秀小說獎頒獎典禮”。我猜想她是獲獎者,但依然調侃她:“你在合肥是給自己領獎還是給人頒獎?”“我很想給人頒獎。但沒資格。就只能領個獎?!蔽⑿胖羞€是當年的那種調調。

同題匿名小說結束后,丁真搞了個沙龍。我看到她身邊坐了一個孩子。她向我介紹這個孩子。她說:“王老師,他喜歡寫作?!蔽彝蝗幌肫鸲嗄暌郧八哪赣H叫丁真時的情景。那個孩子在邊上輕輕地叫我王老師。我后來讀了這個孩子的小說,比丁真當年好多了。這是丁真說的:“現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彼龑⒆约号懦谕?,當然她已經長大了,那時,她只是偶爾偏離了一下生活坐標。中國文字真的是有磁場的。我似乎回到了那個叫維納斯的茶餐廳,用筷子去夾小馬德萊娜甜餅?!巴趵蠋?,應該用叉子?!倍≌鎸⒁恍K小馬德萊娜甜餅浸到椴花泡的茶中。這些場景與文字來自于《追憶逝水年華》。我知道那是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然而,丁真在寫下最初的那篇《追憶逝水年華》后,一定讀過那部巨著,她將自己安放在那些文字之間。于她而言,文字就像是身邊的花草樹林,她想的是如何用文字讓萬物發出原始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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