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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耳

2024-04-10 05:52容祺
安徽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奶奶母親

容祺

奶奶屬猴。

但她不做長輩口中的“小猴子”已經很久,以這個愛稱喚她的長輩也消失了很久。人類的生長是一道拋物線,過了頂點,肉體衰朽,被拋給時間,方向朝下。拋物線的后半段不是勻速運動,而是不斷加速,如一扇窗關攏,光線逃遁,自己坐在窗后,被縛住四肢,無處阻攔。

某個海棠花迎風招搖的下午,我站在沙發靠背上,屈膝起跳,雙腳騰空,落到沙發正中心,彈簧隔著海綿回復足尖一些力道,站穩后我又爬上椅背,反復如此。四五歲的小孩對著世界發力,以此認識自己的身體,而世界正藏起邊界,報我以無限包容。

是覺得自己有白蛇的神力加持才會這么做,可惜時間只是每天下午三四點。在《白娘子傳奇》的片頭出現時,我對著電視機喊:“奶奶快把我絲巾拿來,我要當白娘子!”多次呼叫無果,時間仿佛一塊填滿整個空間的果凍,阻隔聲音兩端的人。我從沙發上滑下,穿著大我半個腳掌的拖鞋,破開透明障礙,沖到奶奶房間。

奶奶半坐在床上,裹著毛線,把方方正正的毛線團從半透明軟袋里拿出,交給十指,最小單位的加工坊開始作業,生產出兩團圓漲的毛線球。奶奶用放慢兩倍的速度抬起頭,眉間皮膚一寸堆著一寸,把疑問自川字紋里推出。她不知道面前的孫女為何如此來氣,放棄看“白娘子智斗蜈蚣精”,站在這里,用眼神拖拽她,埋怨說白娘子已錯過,要快點讀《西游記》才是。

“——絲巾在你床頭,你不送出來咹?”

“——趙雅子(芝)這么好看,硬是看不成了!”

“——你的毛線就不好看,我不喜歡,整也整不完?!?/p>

一場斗嘴,奶奶接不上話,太多細節掉落耳畔,像吃飯時被一雙顫抖的筷子夾起,又掉在桌上的飯粒,她只是繼續手中的活,讓我伸出雙手,作平行狀,企圖把一卷毛線套在我的手上,我自然不答應,從她房間里沖出,在陽臺的按摩椅上雙手抱膝,蜷成一團。

媽媽下班返家,看一老一小坐得很遠,出面調解。我因此獲知,問而不答,如游人面對無形峭壁呼喊,回聲寥寥,是為耳背。

母親又在白熾燈下陪我補回失掉的快樂,我演孫悟空,她扮假猴王,上床打斗一番,以撓痛我的胳肢窩作為結束,雖然胳肢窩從來不能觸發我的笑意。

十七年后的一個春節,至親滿堂。兒孫輩像上好了發條,輪流來老人面前問好,奶奶坐在陽臺上,他們掰扯這掰扯那,幾點從城里出發,帶來什么好東西孝敬二老,又說工資漲幾許,個人問題有進展。奶奶不笑,端坐著點頭示意,指指耳朵說,老了,這里聽不清。我過去牽奶奶的手,她手掌上的肉很厚,我捏上去,手指陷得好深,放開后在她手掌上留下一個坑,慢慢回彈。

三家人退場。陽光打穿玻璃,澆得奶奶一身杏黃。是午后。窗外一聲鳥鳴破開藍天,誘起遠處群鳥高低合奏,奶奶說,好聽。她如一座矮山,汲取自然給養。

山不需要耳朵。一座山本就承載眾多輪回,壽命一詞過于松散,土石溪水的年紀超越了山,而草木鳥獸自有命數,山默默領受各色齒輪間的調和與轉動。山也會老,生命的存在正是凋敝本身。就如我給爺爺送葬時看見躺著的他,鼻梁高聳似險峰一座,遍布周身的肉色花瓣輕盈且有序,狀如日照云海,或許奶奶年輕時和他處對象,仰頭即可觀照無限風光。

矮山始終是穩的,謙遜的,原地度過一輪生命的召歸。但疾病如一筆強買強賣的交易,靈肉幸存的代價是一只耳朵的使用權以及兩腿上下樓梯的能力。

奶奶康復后,右耳完全聽不到聲響,左耳尚可收入一些吼叫。任何好消息伴著十足中氣,如一柄刀自胸腔拔出,便都像極了呵責。奶奶自然不理會無端惡意,把當即知曉的事實遺忘,不好奇我在學校吃餃子還是米飯,宿舍構造是獨衛還是大澡堂,同學都是哪里人。

今年七月,我自北方學校返家,照顧奶奶起居半月有余。每天的生活日程都釘在腦內,隨著奶奶的呼吸聲流轉,字字寫下,精密程度不亞于《紅樓夢》里的某道菜式。

她聽不見,但卻說得出。倘若哪個時間點我不在,她便會打開房門,朝著外面的空氣呼喊我的小名,一聲高過一聲。等聲波乘著氣流傳入我的耳朵,我的四肢已經不受控制地挾持著我,往她房間里竄去,而她見到我的表情始終沒有變化,只問是否睡過了,我搖搖頭,端起馬桶往廁所跑,或環顧四周,不知道還有什么能做的,瞇眼看著她。她一定要勾起手指,引我到最靠近她的地方,讓我為她的創想收尾,不管是從衣柜里刨出來一塊褪色的毛巾,洗了一半擰不干,還是抓起手邊殘留了白發的羊絨帽讓我戴上給她看看,或者去背光的地方為她拍一張照片。聽力的折損并未讓她變得可憐或可愛,反而像是給她撐腰,一切不合常理的企圖只需布置下去,不聽取任何反饋,重復自己的需求,直到萬事順意。我睡時幾度出現幻聽,以為她又站在門廳里,在那幅模糊的云海圖前喚我。

每次我去她房間里燒水或是傾倒尿盆,感受到她看著我那種毛茸茸的目光,吸氣時的粗重聲響,預料到她開口即是:“那天我讓你爹的班主任幫個忙,問問有沒有合適的,第二天你爹來報刊室領書,他還不認識我……”

周圍空氣都變得濕漉漉的,水汽蒸騰,任何制止她的話語都被泡發解體,這些環節從不出錯。她守著又遠又舊的事情,童年生活,自己的戀愛經歷,如何把好糧食留給四個小孩而自己搶麥餅吃,又是怎么給我的父母牽線搭橋,這些故事已經被磨得很光滑,如一彎溪水流經床頭。

有時想,奶奶尚且如此,她的兩個姐妹,小名里永遠帶著“娣”的女人,日常又是如何呢?三對耳朵分布在三個縣市,又全困囿于云南,它們會不會在凌晨著陸到某個人的迷夢里,共享三姐妹的日間聽聞?

幼年的我獲知她們三人關系極好,遂想到六只耳朵附于一人之上的擬態,放下《西游記》連環畫,自覺找到一只新的六耳獼猴。

“六耳獼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萬物皆明?!蔽覉孕攀悄棠棠贻p時偷取吳承恩的筆寫下這一行自敘,但這番舉動更像是母親所為。

小學時我的性格和母親互補,她常常撞見我的羸弱時刻,說:“我真想不通怎么會把你生成這樣,我在你這么大的年紀時……”母親在我這么大的年紀時,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降伏她。她自小是短發體育生,少體校出身,又靠體育特長讀上重點高中,性格暴戾,和男生打架,打得老師出手勸架才肯停止。

即使是世界的小女兒,享有三個哥哥外加父母共五人的關照,在外活得瀟灑無懼,內在的病癥也未能隱去。病灶在母親身體里潛伏四十余年,天真頑劣,沒有沾染一點社會習性。會議室里領導面色威嚴,母親頓感天旋地轉,歪斜躺下,西裝泛起千層褶皺,她被同事急急抬出,喝熱水,躺平,按掐人中。真刀真槍的職場之上,眩暈出場,踩住一個線頭,解開母親的盔甲,逼其露出柔軟腹部。

過年,一家人謀劃次日去福塔下拜一拜,祛除瘟神,說些規范的祝福,希望母親身體健康,少病少災。父親在駕駛座上暢想,母親一下又倒在我腿邊,現在想來我何其疏忽,眩暈已有一次預演在前,怎就想不到盡早了解應對措施。只能任憑父親以幾乎是拖拽的形態把母親帶上五樓,剝開酥糖欲圖塞入她叩緊的齒間。一通刺激又引發母親的猛烈嘔吐,汗滴混雜淚水在鼻尖上晃蕩,那淚水的主人正是我自己。

熟識的急診科醫生通話探察,透過癥狀捉拿病因,說這大概是美尼爾氏綜合征,下次再有類似情況,一定別動,就地保持姿勢,旁人莫要去干擾,不然反倒加重病情。想來父親在心急之下做了多大一件錯事,給母親追加了多少痛苦,然而大家都保持一種寬恕的默契,終于無人責怪他。

年后有嘴碎的同事聽說病名,“美尼爾”用方言發出,聲似“美女”,閑時站到母親面前,細聲說,怪不得,這病只配美女能得,我們是無福消受了。

音浪顛簸,母親眼神晃動,說不管是什么大小病,大家都不要生才好。

近十年的時光如同順著直尺畫成的線條一樣飛過,中間再少有疾病布下的陷阱,現狀讓人精神酥軟,仿佛小城生活就該這般輕盈。去年六月,端午。暑假放得很早,我自華北回西南,高鐵剛剛停穩,父親打電話過來,像要和我密謀什么,又在對話間嵌入諸多留白,問路程遠近,車上有無好好休息,和朋友們會面是否順利,此刻心情如何。父女二人在無線電波里上演奔逃與追趕,父親被我話頭截住,腦力不支,決意啟齒:“你下了車來州醫院,你媽下午辦理住院手續?!?/p>

從高鐵站到州醫院不過五公里,有公交直達,周身景色和路人都失去具體的樣貌。在醫院門外吃飯,幾十年老店,鹽放得重,我起身倒水,母親接過白瓷杯,看她右手綁了白色腕帶,上面寫有病患信息:五十二歲,主要癥狀突發性耳聾及眩暈,無過敏史,無基礎病。

事發清晨,母親起床,疑惑是誰蒙住她一只耳朵,不讓一絲聲響驚擾鼓膜。白天活動一會兒,稍稍緩解,睡前又開始耳鳴,拖拉機,播種機,汽油驅動的多種農具輪番從城市中央的一張窄床邊上駛過。第二天母親去醫院檢查,醫生震怒,說這樣的癥狀不及時治療會帶來永久性損傷,無法根治。早上辦好住院手續,中午出來透氣,小半年不見的一家三口以此方式團聚,簡陋,唐突,但無法要求更多。

餐桌臨街,自街口傳來問詢聲,一個矮而黑的男人踏入每一家爆滿的餐館,問有沒有現成的飯,上菜要等多久,機械詢問之余夾雜凌亂的牢騷,說要趕快搞點吃的呀,給娃娃休息一會兒,下午還要考數學。我摁亮手機屏幕,六月七號,正是高考的日子,男人終于在這家牛菜館得到肯定答復,點幾碗后廚燉好的熱菜,配大份米飯,一家三口坐在我們對桌吃得山響。我恍然想起,離我高考已經過去六年,高中老師又教出兩屆門生,大部分人都會把志愿報在省內,或者親近川渝,離家不過幾百公里。云南人生性作祟,不愛遠游,就在西南這一隅好山好水里養著,終其一生。

我也做出過相同選擇。從出家門開始算起,直到跨入本科學校的大門,累計不過兩小時,百余公里的風土人情了無變化,大學是這番光景,我被自己愚弄了四年。

如今我讀研的學校在兩千兩百公里之外的華北平原,我曾經為一道斜跨大半個中國的飛行軌跡而自豪,在班上同學吃驚的眼光里撈取快感,仔細澆灌我的虛榮心。

如果下次疾病一時興起,又這樣凌厲地擊中母親,我還能再快一些返家嗎?對面餐桌上那個扎了歪斜馬尾辮的女孩,她會在半個月后做出何種選擇,又如何抵御命運在五年、十年后的伏擊呢?

至少現在,我和母親之間只相隔兩盤炒菜。但我沒有告訴母親,北國秋冬不忘與我的身體結盟,呈上薄薄的耳鳴。每一天的逞強和示弱被剝離開,分別放好,社交場合身披剛強外套,所有孱弱傾倒在臨睡之時。午夜夢醒,看一看時間,約莫四點或五點,耳邊填滿尖嘯,氣管被無形抓撓,我把頭悶進被子里狂咳一通,捂住雙耳,眼淚黏合臉部皮膚與發絲,整個人又沉沉睡下。曾經疑心是哪位舍友的電腦在睡前沒有關機,發送噪聲,于是我以安全隱患為由,監督其睡前拔掉電腦插頭,關閉插排開關,但生物鐘不服意識控制,仍是夜半咳嗽,耳鳴不已。

不意外。一切遺傳漸漸顯形,此前早有線索。舍友手巧,給我編麻花辮,一邊四股發束,兩根彩色皮筋收束發梢。大作完成,我請她從我身后拍兩張成品圖,閃光燈起落過后,她似有顧慮。我且看且數,手機屏幕上,黑發的陰影里,縷縷銀絲反光,長短不一,像用涂改液在黑紙上作畫,有的又粗又卷,如半截波浪線懸在空氣里。

小學時候,母親追著我喂干核桃,理由是預防少年白。由母親說出的完整句子是:“現在多吃點,趁你還小,不然你以后就像我這樣,才三十多歲頭都白了多少?!?/p>

“以后”悄然到來,但和父親如出一轍的歪斜門牙被矯正整齊,眉毛上有兩個眉峰也被我刮去,原生的柳葉眉被壓平,至于頭發,成年后的我把它視為調色盤,依次把孔雀綠、遠山靛和葡萄紫賦予其上,直至如今的深棕色。我是如此盡心地修改身上可見的遺傳痕跡。但病痛無法修改,它們和我的生日一樣無法撼動,要做的只有等,靜候它們從時間之門里躍下,戲耍我的身體。

兩股生命之力生成了我,贈我完滿體魄和遠離他們的能力,又在我舔舐自己仍然微凸的門牙,按捏腰間四溢的脂肪,發現雀斑悄然長到唇邊,被耳鳴侵擾時回到現場,教我與它們共生。而我已過了面對面反抗的年紀,只是察覺如水流繞體的生澀愛撫,知曉且允許自己的不接納,然而這種不接納也會如朝露般淡去,偶有一兩滴逃離眾人目光,不經意間掉在我的前額。伸手揩去水珠,我要做的只是不停步行,越過小時候難聽的外號,往臉上涂抹多層遮瑕膏,母親嘲弄父親豁牙時的表情,幾代人的抵牾。我的行為被多代人視為答卷檢閱,出題人混在其中,面容平靜。

奶奶,母親,還有我,三代人的命運被細絲般的病痛扯散,又編織在一起,像是很久以前四散在水底的漁網,吸飽砂石魚蝦,終于被漁人想起,拖拽上來時已附滿綠色水藻。我們三人站成一個何其穩固的三角形,以這樣并不體面的方式體察對方面孔。已過和未過的日子由磚塊累積成墻,鑄成一座寶塔,立于輪回沼澤,底部不斷被淤泥吞吃,而連接藍天的塔檐上懸有六只風鈴。

三個人的未來視圖,奶奶的最為清晰。她會身處一片白色的靜謐,穿著襯衫坐在小馬扎上,襯衫的腰果花圖案被太陽照熱,太陽在天上掛了許久,從未落下。她守著自己體內的小溪,擦拭水流源頭,連鳥鳴也飛不進。

母親和我到了奶奶的年紀會是怎樣一番光景,無人昭示,好在大家早有默契,我們手挽著手,走回溫熱腥甜的過去,把頭埋進祖輩的臂彎里。遺傳是一種收束,同樣的鐮刀收割高矮不一的麥苗,以刀割的截面指認彼此的親緣。

人類的孤獨如果是命定的,那么對于演化和滅絕同時進行的宇宙來說,不過百年的一代人,只是狀如孩童在某個冬日呼出的一口白氣。人是時間里的灰塵,而土壤也由灰塵積成,足夠多的土壤即可孕育新生,任由現時悲喜在未來定下生命的一角,萬物皆明。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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