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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女作家川上弘美作品中的女性異化現象解析

2024-04-14 14:32郭燕梅
山東女子學院學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雪子川上野百合

郭燕梅

(山東政法學院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山東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一、引言

川上弘美(1958—)畢業于東京御茶水女子大學理學系生物學專業,酷愛內田百間的小說,大學期間曾以“小川項”和“山田弘美”兩個名字在SF雜志上發表《累累》 (1980)、《雙翅目》 (1980)等小說。短暫沉寂后,川上弘美于1993年發表小說《神靈》,并獲得首屆帕斯卡短篇文學新人獎。1996年,川上弘美以《踩蛇》摘得第115屆芥川獎桂冠后重獲文壇關注并正式步入文壇,斬獲伊藤整文學獎、讀賣文學獎、泉鏡花文學獎等多項文學大獎以及紫綬褒章。川上弘美的小說在日?,F實中融入非日常因素,是“展示出頗具個性的女性幻想世界的獨特作家”(1)[日]原善:《現在女性作家読本①川上弘美》,東京:鼎書房,2005年版,第8頁。,如《神靈》中的熊、《踩蛇》中的蛇、《故事開始》 (1996)中的偶人、《蜥蜴》 (1996)中的巨大蜥蜴等“異物”的介入營造出奇特的幻想世界,在僅存于幻想和寓言的異度空間中揭示人的異化,尤其是女性的異化。

異化作為一個重要的哲學概念,其演變經歷了漫長的歷史過程。從霍布斯視國家權力為一種異化,到盧梭從人類不平等起源開始探討包括人性在內的現代社會各個方面的異化;從費希特所認為的“對象化的非我即自我的異化”,到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的異化,再到費爾巴哈對異化的人本主義解讀,進而發展為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異化作為哲學的核心概念開始流行。異化,即“異己化、非人化”(2)王若水:《“異化”這個譯名》,《學術界》,2000年第3期。,意味著分離、分化與對抗。具體而言,指“主體活動及其產物與主體本身相分離,成為一種不以主體意志為轉移的異己力量,并與主體構成現實的對抗性關系。從這一內涵來看,它所反映的實質上就是主體與自己的活動及其產物之間的一種對抗性事實關系”(3)王東,林鋒:《〈資本論〉異化觀新探——與〈1844年手稿〉異化觀的比較研究》,《江海學刊》,2007年第3期。。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認為,女性只有參與到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才可以被認為是異化的。而以阿莉森·賈格爾(1943—)為代表的社會主義女權主義者們認為,在當代社會中,女性在其生活的各個方面都被異化了,她認為,“不僅僅參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人才被認為是真正異化的,異化是居于性別之間的體驗。不僅沒有工資收入的婦女與男人一樣經歷異化,而且掙工資的婦女所體驗到的異化又不同于掙工資的男性工人”(4)[美]阿莉森·賈格爾:《女權主義政治與人的本質》,孟鑫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頁。??梢?參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與性差是女性異化的兩個重要條件。同時,賈格爾認為,“女性在當代社會中的經歷就是解釋異化現象的完美范本”(5)[美]阿莉森·賈格爾:《女權主義政治與人的本質》,第454頁。,無論單身還是成為妻子、母親,女性都難以擺脫被異化的命運。本文借鑒賈格爾的女性異化理論,圍繞川上弘美文學中塑造的單身女性、妻子、母親等不同身份與境遇的女性角色,探討川上弘美文學如何呈現女性異化的表象與成因,以及女性如何與造成異化的社會現實相對抗。

二、孤獨與幻想:單身女性的性異化

20世紀70年代,受西方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的影響,尤其是在第一次世界婦女大會之后,日本的女性主義運動及其相關研究進入高潮,女性的自我意識攀升,開始追求自由與獨立。她們拒絕婚姻與生育,試圖以此擺脫來自婚姻家庭的束縛,避免淪為異化的對象。但事實上,在兩性關系中男性始終操控著性,女性處于從屬與被支配的地位,這就使性異化成為單身女性身上最突出的異化表現。賈格爾認為,“性異化”是“男性而非女性控制著女性們在性行為中的表現:女性的性行為是隨著男性的喜好而發展的,而非隨女性自身的需求而改變”(6)[美]阿莉森·賈格爾:《女權主義政治與人的本質》,第455頁。。在川上弘美的小說中,因情感壓抑、匱乏以及情感與性的矛盾而陷入孤獨的都市單身女性屢見不鮮,她們受制于男性的支配淪為被誘惑、被壓抑、被壓迫的性異化對象,但是她們向往溫情的人際關系,渴望靈肉交融的完美愛情,以離經叛道的方式反抗與摒除異化?!豆适麻_始》中的山田雪子、《愛憐記》 (1997)中的友理惠與綠子等皆為此類女性。

《故事開始》描寫的單身女性山田雪子正是這樣一位陷入情感困頓中的孤獨女性,她既無法從現實中的戀人本城身上得到坦誠平等的愛情,也無法將情欲真正釋放到幻想中的“偶人”(日文為“雛型”)男子三郎身上。在現實的情感中,雪子與本城的關系顯得拘謹而陌生。雪子明明不喜歡打電話,但是還是會主動打電話給本城,并且每次都會小心翼翼地詢問本城是否方便接聽。雪子給本城打電話僅僅是為了確認約會的時間,她與本城固定在每周六約會,因為只有周六的本城才是真正的本城,“除了周六,本城就不是本城的味道了。周五的本城給人感覺是黑紅色的,周三的本城是甜膩膩的,周日的本城則多少帶有幾分鱷魚的氣息”(7)[日]川上弘美:《踩蛇》,楊建琴譯,???南海出版社,2011年版,第58-59頁。。多面的本城讓雪子感到捉摸不定,換句話說,是男性的絕對權威性讓女性無法揣測其真實的內心世界,從而造成彼此間的隔閡。雪子與本城之間無論是打電話還是見面交流,常常是“莫名其妙的對話”,“話語里似乎到處充滿陷阱”,這讓她總覺得“忽然掉進了陷阱之中,腦袋剛能夠到他的膝蓋”(8)[日]川上弘美:《踩蛇》,第56-57頁。。雪子意識到自己與本城之間橫亙著難以消弭的隔閡,她“甚至隱隱約約感覺到,也許我們根本沒有像自己以為的那樣走進對方心中,而只是在彼此身邊打轉,并沒有破門而入的愿望”(9)[日]川上弘美:《踩蛇》,第59頁。,雪子心中真正的自我似乎并不了解真正的本城。雪子形容自己與本城的關系,“就像一臺系統錯漏百出的電腦和其使用者的關系”(10)[日]川上弘美:《踩蛇》,第76頁。,很顯然陷入了令人煩躁的失控狀態。因此,當本城向雪子求婚時,雪子選擇了拒絕。

雪子拒絕了本城的求婚,將情感與性欲都投射到撿來的“偶人”三郎身上。雪子在附近小公園的沙地上撿到一個有生命的“偶人”,他“身長約一米。臉、手、腳,還有性器官,居然一應俱全。還會說話、讀書、寫字,甚至有運動天賦”(11)[日]川上弘美:《踩蛇》,第49頁。。很快,偶人長成了年輕男人的模樣,雪子給他取名“三郎”。雪子在與本城忽近忽遠的交往中,逐漸被三郎“單刀直入、直截了當”(12)[日]川上弘美:《踩蛇》,第64頁。的告白與行動攻陷?!叭傻囊慌e一動,處處透著無比熟悉的感覺,就像一打開門,撲面而來的家里那種特有的味道”(13)[日]川上弘美:《踩蛇》,第65頁。。在雪子的幻想中,三郎主動依附自己,渴望了解自己,并且在愛情中不圖回報,這種交往模式無疑是以雪子為代表的都市女性心目中戀愛的理想狀態。但是,“偶人”男子并非真正的異性,三郎和雪子的關系始終是無性的,三郎的吻和三郎的裸體都無法激起雪子的性欲,這就導致雪子的性欲再度落空。雪子與三郎的親密擁抱,讓雪子體會到的是與靈肉交融截然不同的依戀感。這種依戀感類似于對親人的依戀,但又不完全相同,是“一種比對親人的依戀感更原始的記憶”(14)[日]川上弘美:《踩蛇》,第78頁。。盡管,有學者將《故事開始》評價為“極其怪異的純愛故事”(15)[日]川上弘美:《物語が、始まる》,東京:中央公論新社,1999年版,第213頁。,但事實上,雪子不僅沒有摒除對性的追求,而且強烈地渴望著平等的性,這種“更原始的記憶”,或許正是作為女性最原始的身體欲望。由于男性在兩性關系中對性的操控,無論在現實中還是在幻想中,女性均無法實現其對靈肉一致的愛情的追求,進而陷入更深的孤獨。在故事的結尾,三郎變成木偶消失了,雪子無奈地道出“也許這就是生活”(16)[日]川上弘美:《踩蛇》,第95頁。,開始忘記曾經的幻想。

川上弘美的另一部小說《愛憐記》同樣表現了性異化對女性的支配,描寫了幾位在愛情中得不到回應的女性?!稅蹜z記》透過妹妹真理惠的視角,講述了發生在母女三人身上錯綜復雜的愛情故事。真理惠大學畢業后在一所私立女子高中當老師,任教班級中有一位行為怪異的少女,名叫綠子。后來,真理惠與綠子的哥哥紅郎相戀。姐姐友里惠大學畢業后則選擇繼續深造,并與研究室的助手音彥相戀。神秘少年鈴木鈴郎愛慕綠子,但綠子卻是千田先生的秘密情人。小說中看似成功獨立的女性,卻因各種情感困擾陷入混亂的生活中。真理惠的母親加奈子熱衷于機械設計,但是婚姻生活十分不幸。兩個女兒相繼出生后第一任丈夫就去世了。從真理惠的描述中得知,第一任丈夫也就是其父親給人陰沉和不易接近的感覺。后來,加奈子再婚,其第二任丈夫是一位貧窮的春宮圖畫師。數年后,繼父因車禍身亡,母親消沉落寞甚至行為怪異了一段時間之后,重操舊業,開始從事機械設計。繼父的弟子千田先生頻繁來訪,為母親畫手像,工作之余,還會為母女三人烹制飯菜。不久后,母親和千田先生墜入愛河,但他們卻總是發生爭吵,最終,這段情感無疾而終。小說中描寫這位母親時,并未將其作為母親來寫,而是將其作為女性,單純描寫她的情感生活。加奈子在與男性交往時,保持被動與沉默,如同故事的底色。

姐妹倆喜歡幻想,熱衷于模仿游戲。繼父會給姐妹倆看自己畫的春宮圖,并介紹畫中的內容,姐妹倆甚至模仿春宮圖中的動作?;蛟S因為成長于如此特殊的家庭,姐妹倆對愛情與性都表現出極大的渴望,卻又得不到回應。千田先生為姐姐畫了背部之后,當時還是大學生的姐姐對千田先生暗生情愫,甚至難以抑制瘋狂的念頭,想與千田先生發生性關系,被千田先生冷漠回絕。大學畢業之后,姐姐與研究室的助手音彥相戀,兩人都喜歡講荒誕故事。但是,他們的愛情進展并不順利,姐姐熱烈地愛著音彥,渴望獲得更多的愛,卻只換來戀人的逃避。音彥將自己束縛在半透明的膜中開始休眠,最后身上竟然長出新的生物。妹妹真理惠也執著地愛著紅郎,卻也得不到紅郎的回應。

我感覺紅郎就像一個離我很遙遠的外人,這種感覺不包含痛恨、妒忌和厭惡之類的感情色彩。只是覺得他離我越來越遙遠。也許一年一度七夕相會的牛郎織女也是這種感覺。如果不是這樣,他們又怎能忍受一年就見一次面。紅郎離我的世界真的越來越遠了,就像被巨浪卷走一樣,一去不回,越來越遠。(17)[日]川上弘美:《愛憐記》,楊建琴譯,???南海出版社,2008年版,第113頁。

少女綠子則以一種類似“賣春”的行為揭示女性的性本身發生異化的事實。綠子曾做過千田先生的手部模特,因“偶然”的契機與千田先生發生了性關系。神奇的是,她與千田先生發生性關系后身體出現了“反擰”現象,先是無名指,接著是耳朵,再后來臼齒、腳趾、舌頭等也都出現了“反擰”現象。這種異?,F象顯然表明了綠子在與千田先生的異性愛關系中受到的強烈壓制,而她反抗的方式是要求千田先生每次支付兩萬日元,并將這些錢捐給紅十字會?!芭栽诋敶鐣兄皇潜粺o情地當作一個發泄性欲的對象而已,不管她們有沒有享受到性愛的樂趣,她們都要遭受無盡的性侵害與折磨”(18)[美]阿莉森·賈格爾:《女權主義政治與人的本質》,第454頁。,在綠子的性體驗中,顯然性本身發生了異化。還是高中生的綠子在與千田先生不對等的兩性關系中成為性異化的對象。

川上弘美的這兩部小說,看似荒誕,實則傳遞了女性在兩性關系中處于被動境遇的事實。在現代社會中,女性未被看作是情感與多重欲念的主體,因而遭到誤解與忽視,陷入情感的匱乏之中,這是導致女性異化的直接原因。

三、迷失與出走:妻子的性異化

除兩性關系中的單身女性之外,性異化的另一個重要對象是婚姻中的女性?;橐鍪桥c每個人密切相關的人際關系,任何一個女性都無法將自己排除于婚姻與家庭之外,女性與婚姻的天然紐帶關系甚至反映在人們關于獨身女人的定義上,“獨身女人的定義由婚姻而來,不論她是受挫折的、反抗過的,甚或對這種制度毫不在乎”(19)[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99頁。,婚姻成為社會賦予女人的命運。在水田宗子看來,婚姻以性為基礎,“所謂的婚姻,是由性關系締結的家庭,支配人們的夢想與愿望,以及無法實現的怨念等深層意識的人際關系”(20)[日]水田宗子編:《女性と家族の変容》,東京:學陽書房,1990年版,第2頁。。但是,“女人從來不構成一個與男性在平等基礎上進行交換和訂立契約的等級”(21)[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第200頁。,因此,已婚女性不可避免地受到來自男性的性壓榨。然而,“對絕大多數女性而言,確保經濟上安全的最佳辦法就是在婚姻中實現這種性交易”(22)[美]阿莉森·賈格爾:《女權主義政治與人的本質》,第455頁。,已婚女性的性異化是女性為了生存主動選擇的結果。這一點,在川上弘美的長篇小說《風花》 (2006)中表現得十分明顯。

《風花》描寫了女主人公野百合從得知丈夫出軌時的迷茫無助到最終決心離婚的心路歷程。故事以野百合一臉茫然地出現在東京車站的畫面拉開序幕。野百合與舅舅真人相約去旅行,途中,野百合向舅舅真人講述了丈夫出軌的事。一通匿名電話將丈夫卓哉出軌的事情暴露,丈夫對此并不否認,甚至想離婚,野百合則因不愿放棄婚姻而煩惱不堪。半年后,卓哉的情人里美告訴野百合自己墮了胎,并決定與卓哉分手。即便如此,卓哉還是正式提出離婚并前往異地的分公司。野百合依舊渴望挽留丈夫,決定追隨丈夫前往新的地方開啟新的生活。不料無聲電話追隨而至,丈夫的另一位情人浮出水面。野百合意識到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愚蠢,決定自立,先到一家診所打工,并很快搬了出去。但婚姻會就此結束嗎?對于女性而言,婚姻到底意味著什么?婚姻中的女性又是一個怎樣的存在?失去婚姻對女性來說意味著什么?這些問題不僅盤亙在野百合的腦海中,也是川上弘美思考的問題。

婚姻對于女性來說意味著什么?野百合大學畢業后,在東京都內的一所私立大學當了三年秘書。合約將滿時,因結婚而辭職?;楹蟮钠吣?野百合幾乎困于家中,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系,喪失了獨立的社會行動能力。小說的開頭,野百合站在自己生活的城市茫然不知所措,“哪兒是東北線,哪兒是東海道線,哪兒是長野線,完全搞不清楚”(23)[日]川上弘美:《風花》,李萍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3頁。。丈夫是系統工程師,工作不規律,難有完整假期,因此,婚后的野百合很少有外出機會。偶而的外出讓野百合感到“好可怕”,這種感覺就像“手里拿的小鏡子‘啪’的一聲沒有任何預兆地碎掉一樣”(24)[日]川上弘美:《風花》,第6頁。?;橐鲋械囊鞍俸溪q如籠中雀,“在一個正規的工作場所,置身于一群正規的同事之中,自己好好工作。這幅場景,野百合無論如何也想象不來”(25)[日]川上弘美:《風花》,第186頁。。一成不變的婚姻生活瓦解了受困于家中的女性謀求自主獨立的意志,被社會拋棄與自我矮化后的野百合只是丈夫卓哉的妻子,而非完整的獨立個體。

婚姻不是堅若磐石的存在,男性操控著性,因此也主導著婚姻的走向。野百合的丈夫出軌后,從承認出軌并透露離婚想法,到對妻子日漸冷漠,再到情人懷孕,向妻子正式提出離婚,在這一過程中完全沒有愧疚之感,也毫不在乎妻子的感受。小說中描寫了一個細節,卓哉為了向妻子正式提出離婚,約妻子外出吃飯。兩人原定的見面地點是“和光”,卻在“不二家”門前意外相遇,這令丈夫十分不快,小說中寫道:

卓哉無言地在野百合前面走著,一直走到原定見面地點和光為止,他都沒有回過頭來。來到和光那閃閃發亮的櫥窗前,他才停下腳步,凝神看著追來的野百合,仿佛就像是在不二家門前碰到的是假的野百合,現在眼前的才是真的野百合。(26)[日]川上弘美:《風花》,第91-92頁。

透過上述引文,足見卓哉對妻子的冷漠與自私。在這次所謂的約會中,卓哉在野百合的面前大談自己與里美相處的諸多細節,全然不顧自己并未離婚,甚至面對妻子的挽留,說出“野百合,你沒有自尊嗎”(27)[日]川上弘美:《風花》,第159頁。這樣冷酷的話。與丈夫卓哉的無情與冷漠相比,野百合則是極盡所能挽留丈夫。剛得知丈夫出軌時,野百合感到茫然無措,卻從未責備丈夫。她將婚姻的不幸歸因于沒有孩子或自己的宿命。野百合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時期,母親因父親出軌而怨恨、痛苦,因此,她認為“丈夫另結新歡,這大概是我們家女人的遺傳吧”(28)[日]川上弘美:《風花》,第26頁。。

婚姻中遭到背叛的野百合被丈夫控制甚至剝奪了性,野百合身心也發生了異化。她開始小心翼翼地揣度著丈夫的心思,極盡所能取悅丈夫,僅僅“表達自己‘生理上的貢獻’的能力或(魅力)”(29)[美]阿莉森·賈格爾:《女權主義政治與人的本質》,第455頁。。與丈夫見面時,野百合精心打扮自己,“服飾、妝容,不是為求好看,而是要不露破綻。野百合就是以這樣的一種心態去選擇內衣、口紅顏色的?!瓌⒑>従彺瓜?選了能露出鎖骨的低胸衣服。猶豫再三后,野百合放下褲子,換上裙裝”(30)[日]川上弘美:《風花》,第89頁。?!皟纫隆薄翱诩t”“鎖骨”“低胸”等細節,都充滿了性的誘惑,野百合希望通過性取悅丈夫,卻也只是徒勞,反而將自己陷入更深的異化之中。面對不忠且無性的婚姻,野百合的精神幾近崩潰,不僅開始自言自語,甚至還曾經想象過丈夫與情人里美做愛的情景。

野百合第一次想象里美和卓哉做愛時的情景?!鞍俸闲奶帽葎偛胚€要快,不只是胸口,像是腦子里也有一個心臟在悸動,腹部兩側也有,足尖也有,耳根處也有。野百合體內的無數個心臟一齊劇烈跳動著,比昨夜聽到的三弦的弦音還要糾結萬分。野百合閉上眼睛。一旦閉上眼睛,悸動變得越發清晰。野百合把眼睛緊緊閉起,忍受著涌上心頭的悸動之情。(31)[日]川上弘美:《風花》,第131頁。

丈夫的冷漠言行導致野百合內心扭曲。卓哉出軌還造成了兩位情人與妻子之間的競爭。女性之間的競爭也是女性性異化的一種表現形式,賈格爾認為這是女性性異化的最后表現形式,即“男人們僅僅將她們視為能夠在性愛上獲得愉悅的對象,而這種觀點將女性分化成了為博得男人的性關注而相互競爭的個體”(32)[美]阿莉森·賈格爾:《女權主義政治與人的本質》,第457頁。。一開始,野百合只是為丈夫出軌里美的事情煩惱,直到故事的最后才得知,原來告知野百合丈夫出軌的匿名電話是一位叫栗原富美的女性打來的。之所以揭露卓哉出軌的事,是因為原本已經與自己有過性關系的卓哉,竟然又和另一位女性里美談戀愛,為了報復卓哉,栗原才將卓哉出軌的事情告訴了野百合。栗原見卓哉和里美分手,但沒有和妻子離婚,為了奪得卓哉,遂又打電話給野百合,要求野百合與卓哉離婚。野百合、栗原與里美三位女性為爭奪卓哉而競爭,她們不僅失去了自我,也因互相排斥而對同為女性受害者的共同之處視而不見。

栗原的一通電話揭開了真相,野百合也終于意識到了自己在婚姻中的處境。上大學時的前輩唐澤知子在多年的婚姻生活中總結出自己的婚姻哲學,她認為,丈夫即便是花心,但只要給錢、依舊殷勤做愛、給自己自由的話,可以“由著他”,原諒其不忠,但一旦對某個女人動了真心,就只能離婚?;蛟S是受這位前輩的啟發,野百合意識到丈夫對里美的真情,最終決定先分居,嘗試開啟自己的人生。經過一段時間獨居的生活,野百合開始重新思考丈夫對于自己的意義,“卓哉的存在,野百合快要忘記了,她腦海里不再有卓哉。而曾經,無論卓哉在與不在,他的身影卻仿佛總是在自己身邊晃動,而現在卻能將之完全忘卻”(33)[日]川上弘美:《風花》,第241頁。。野百合過去過分在意丈夫,迷失了自我,借卓哉出差之機前往福島旅行之后,野百合終于正視自己的內心,從而提出離婚。

相比男性的冷漠與決絕,女性則表現出更多的優柔寡斷。關于女性的反抗,波伏瓦敏銳地指出其模糊性,“女人所憎恨的,她并沒有真心想離開。她假裝決裂,但最終仍然待在讓她痛苦的男人身邊;她假裝離開使她厭煩的生活,可是她自殺相對要少。她沒有作最終決斷的興趣:她對男人、生活、自己的狀況表示抗議,但她并不逃避”(34)[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第454-455頁。。對于女性異化的反抗也是如此,野百合面對丈夫的出軌與冷漠,幾經忍耐,歷經痛苦掙扎終于決定離婚,但小說的結尾處,野百合在馬路對面看到站在人行道上望著自己的卓哉,竟宛如初見。女性反抗意識之模糊、態度之曖昧可見一斑。

四、虛幻與消解:母性的異化

女性不僅面臨性異化,作為母親的角色也同樣面臨著異化。具體而言,母性異化即女性“作為母親卻不能控制自己的處境”(35)[美]阿莉森·賈格爾:《女權主義政治與人的本質》,第457頁。,進而導致女性的生存狀態與其意識、本性、本質相背離。具體表現為:以母親身份存在的女性,無法決定或者控制生育的意愿與數量,無法控制生育與養育孩子的過程,無法從撫育孩子的重壓中解放,以及無法控制自己作為母親與他人的關系。波伏瓦將成為母親看作女性發展的最高階段,她在《第二性》中寫道:“正是通過生兒育女,女人完整實現她的生理命運;這就是她的‘自然’使命,因為她的整個機體是朝著延續種族的方向發展的”(36)[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第303頁。。但是,這種將女性與母性天然聯系在一起的傳統看法,也為女性的生存帶來了致命的傷害,“生育被看作是成熟女性的標志,而母性則成為女性所必須具有的內在情感,甚至被提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嚴重束縛了女性的身心自由”(37)肖霞:《日本現代女性文學的主題表達與價值取向》,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61頁。。女性作為母親擔負著生命的生產與勞動力的再生產這一極其重要的社會職能,但是,生育、育兒、家務等女性承擔的勞動被排除在有償勞動之外,被稱作“陰影勞動”(38)[日]水田宗子編:《女性と家族の変容》,第7頁。而無法得到合理的價值衡量與相應的報酬。傳統馬克思主義的異化概念主要解釋參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有償工人的生活境況,對于大多數女性的此類“陰影勞動”并未作解釋。社會主義女權主義者們極力修正傳統馬克思主義異化概念的主要特征,并試圖表明:在當代社會,女性在其生活的各個方面都被異化了。川上弘美文學呈現出的母性異化,一方面是孤獨育兒的重壓與煩瑣家務對女性的摧殘,使得女性產生沉浸于自我創造的假想中;另一方面則是現代社會中母親與成年子女之間緊張、矛盾的情緒進而導致雙方關系的疏離與母性的消解。

《蜥蜴》中的母親們承受著繁重的家務與養育出色子女的巨大壓力?!拔摇奔待敿嘴撤蛉伺c真鍋夫人、平內夫人是三位家庭主婦,平日的交流大多圍繞家務、育兒等。其中,真鍋夫人是一位32歲的主婦,育有兩女一子。她與“我”聊天時會突然想起還未晾曬的衣物,“一手背著孩子,一手理了理散亂的頭發,扭著雙腿就上樓了”(39)[日]川上弘美:《踩蛇》,第101頁。。平內夫人據說以前是市立重點女子高中的日文老師,舉手投足端莊得體,“只有訓斥十一歲的大兒子沒有禮貌時,或是大女兒連續玩電子游戲超過一小時,需要母親喝令禁止時,或是埋怨丈夫是個工作狂時,才會流露出別樣的表情:一種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微妙神情”(40)[日]川上弘美:《踩蛇》,第103-104頁。。而“我”也不例外,小說中一段心理描寫,將“我”渴望獲得短暫的休憩與解脫的心情描寫得淋漓盡致。

真鍋夫人閃動著長長的睫毛,周身散發出香甜的氣息。我被這甜美的氣息包裹的一瞬間,忽然忘卻了一切凡塵瑣事,感覺就像徜徉在海水中,周身被柔軟的海洋生物溫柔地包裹著。忘記了清理冰箱,忘記了給壁櫥掃灰,忘記了煮丹波產的黑豆,忘記了去銀行換十四張千元新鈔和三張五千元新鈔當壓歲錢,忘記了設定錄像程序好錄制除夕夜三小時的特別節目,忘記了去處理那件母親留給我的每年只穿一次的舊和服,忘記了去中林家門前的集市取名家制造的無漂白魚糕,也忘記了要在臘月二十九之前買回伊達畫卷裝飾房間——這活兒一晚上可干不完。一切的一切都記不起來了,只想沉溺于這個甜美溫暖的昏暗空間。(41)[日]川上弘美:《踩蛇》,第111頁。

“就像激進女權主義者所強調的一樣,在父權制社會中,女性永遠不可能完全控制養育孩子的過程”(42)[美]阿莉森·賈格爾:《女權主義政治與人的本質》,第459頁。,在現代社會,如何養育孩子是一門科學?!厄狎妗分械哪赣H們則走向另一個極端,即“偽科學”,她們幻想以更加輕松的方式養育出優秀的子女,并治愈繁重家務造成的身心傷害,她們將希望寄托在兩只能夠帶來幸運的座敷蜥蜴身上。日本有“座敷童子”的傳說,認為其是住在家宅和倉庫里,能夠給人帶來好運的妖精?!厄狎妗分械淖篁狎嬉彩侨绱?不僅能帶來幸運,還可以治愈病痛。關于這兩只蜥蜴的來歷,真鍋夫人送給“我”時,說是偶遇一位推銷員強賣給她兩只蜥蜴,并說這是能給人帶來幸運的蜥蜴,分享這份幸運則能帶來更多的幸運。但是,真鍋夫人面對平內夫人卻又換了一套說辭,抱怨死腦筋的推銷員不肯賣給她三只。真鍋夫人在人際交往過程中表現出的言不由衷與前后矛盾,恰恰印證了日本學者關于川上弘美小說中女性人物的總結,即“精神尚未成熟的四十歲前后的女性”(43)[日]島內景二:《現代文學の輪郭―川上弘美『溺レる』》,《電気通信大學紀要》,2003年第15期。。生育子女只是從生理上證明了女性的成熟,但是繁重的育兒與家務壓力并沒有給予女性精神成長的空間。

小說中幾乎沒有提到父親,繁重的家務和養育出色的孩子成為母親們日常生活的核心要義和唯一的精神寄托。她們堅信這兩只黃色的座敷蜥蜴能夠帶來幸運,并且長得越大,就越能召來更多的幸運。平內夫人借走了“我”的蜥蜴,精心飼養,將蜥蜴養得很大,希望能保佑長子順利升學。真鍋夫人向平內夫人討教飼養蜥蜴的方法,平內夫人說:“撫養生靈的訣竅只有一個,就是愛心。真的,這是唯一的竅門。充滿愛心地給它喂食,充滿愛心地守護著它,獻出自己所有的愛”,并且認為飼養蜥蜴跟養孩子一樣,“只要你真心疼它,它自然就會不負期望,茁壯成長,跟養孩子是一個道理”(44)[日]川上弘美:《踩蛇》,第118頁。。這三位母親也正踐行著這種觀點,將全部的精力與愛都投入到育兒中,視此為自己生活的全部。

給予孩子所有的愛既可能導致孩子過分依賴母親,也有可能導致母子關系走向另一個極端,母子之間易產生緊張、矛盾情緒,母子關系發生疏離與異化。川上弘美的《踩蛇》 《老師的提包》等小說中關于母子關系的探討,更多地表現了成年子女與母親的疏離以及母親形象的消解。

《踩蛇》的主人公真田比和子是一位獨居的單身女性,在去“香奈堂”念珠店打工的路上,不慎踩到一條蛇。之后,蛇化身為50歲左右的女性住在了比和子的家中。比和子與家人及母親的關系十分疏遠。小說中比和子的母親一共出現過兩次,并且每次出現時其形象都十分模糊。一次是小說的開頭,當蛇女自稱是比和子的媽媽時,比和子想起自己平日與家人的聯系很少,對母親的記憶也十分模糊,回憶中的母親長相并無特別之處,就像是電視上常常出演母親角色的演員。第二次也是在比和子受到蛇女的誘惑而快要變成蛇時,母親及時出現并制止了比和子的變身。但是,比和子聽到母親的勸告,卻“忽然失去了和蛇對抗到底的心力,恨不得馬上變成蛇”(45)[日]川上弘美:《踩蛇》,第35頁。。反觀突然闖入的蛇媽媽,既懂得照顧“我”的日常起居,還像慈母般詢問我的生活處境,比真正的母親更具有母性。這種對照恰好說明了現實中母性的消解。

《老師的提包》中的大町月子與母親雖同住一個城市,也極少見面,甚至認為在過年的時候回到母親與兄嫂的家里是“一大失策”,與母親的交談也會突然陷入沉默,“也許是有話要說,卻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理當是親近的,卻因為距離過近反而不可企及。如果勉強說些什么,仿佛會從腳底下的斷崖旁一個倒栽蔥,筆直地摔落下去”(46)[日]川上弘美:《老師的提包》,施小煒,張樂風譯,???南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77頁。。這段話很好地反映了現代社會成年子女與母親關系的現狀。母親在孩子年幼時付出大量精力,在子女身上傾注了幾乎全部感情,但當家庭的理想與生命活動相悖時,“母愛往往消失在要保持家庭整潔而發出的責罵和憤怒中”(47)[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第358頁。。成年后的子女不再依賴母親,而母親卻不能正視成年子女獨立、自由的需求,由此產生的矛盾導致母子關系的疏離與異化。賈格爾認為:

在20世紀,子女與母親相異化的現象不斷增長。一方面,年輕人的現代發明使得他們形成了一種獨屬于青年的亞文化。另外,家庭與工作場所的分離以及成為帶薪工人的女性數量的大量增加都意味著所有的兒子與絕大多數的女兒都要從家里走出來,進入一個沒有母親照顧的世界。最終,不斷加速的技術與社會變化步伐形成了代溝,而這種代溝對那些常常對家庭以外的世界一無所知的母親們來說,是十分難以跨越的。(48)[美]阿莉森·賈格爾:《女權主義政治與人的本質》,第468頁。

成為母親本身就是一個充滿異化的過程。川上弘美在《蜥蜴》中描寫了一個畫面:三位主婦騎著長大的座敷蜥蜴,運用分娩時所學的拉馬茲無痛分娩呼吸法治療身體的疼痛。這種怪異的畫面與科學的生育方法相結合,正是對生育行為的一種諷刺。女性對生育子女的時間、數量、方式等的不可控是母性異化的表現,在養育孩子的過程中更是要依照社會、家族等的標準與期待,更非母親可控。她們對于如何培養孩子是不自信的,因此需要外力甚至神力來協助自己。等孩子成年之后,孩子心目中的母親形象則漸漸消退?!澳赣H們有關她們子女的矛盾情緒源于一種對比,這種對比就是她們生育孩子時所作出的巨大犧牲與當代社會針對她們的付出所判定的微小價值之間的巨大反差”(49)[美]阿莉森·賈格爾:《女權主義政治與人的本質》,第466頁。,子女成年后的母性異化,更多地表現為母親與其子女之間關系的異化。

五、結語

概言之,川上弘美的作品關注社會對女性異化的多種表現形式,以天馬行空的虛構敘事,以文學化表達呈現了女性異化這一社會現象。其中,性異化是女性異化的主要形式。在現代社會中,女性被客體化,她們的情感需求與身體欲望往往被忽視或誤解,從而陷入難以言說的孤獨與焦躁中,僅以荒誕的幻想來對抗來自社會與男性的壓制。在婚姻關系中的女性,面臨著比單身女性更深刻的性異化,她們更容易因丈夫的背叛而自身發生異化,甚至企圖通過性來取悅丈夫從而奪回婚姻,并同其他女性形成激烈的競爭關系。除性異化外,母性異化是川上弘美作品關注的另一焦點。川上弘美小說中的母親或是被繁重的育兒與家務摧殘,或是因無法正視子女的成長造成母子關系的疏離與母性消解。然而,社會對女性的異化已然延伸至女性成長的每個階段與女性生活的每個角落,是全面的異化。即便女性拋棄情感、走出家庭,也無法擺脫其知識能力與存在價值被貶低或矮化的命運。例如,在川上弘美的小說中的女性所從事的職業大多是私立學校的教師、私人診所的接待員、商店店員等短期或者臨時性的工作,皆為臨時性的“邊緣勞動者”(50)[日]柴山恵美子など編:《各國企業の働く女性たち》,ミネルヴァ書房,2000年版,第17頁。。至于如何消除女性異化,實現女性的徹底解放,賈格爾認為,“女性的徹底解放需要一種社會生產的全新組織模式和女性柔弱特質的最終消滅”(51)[美]阿莉森·賈格爾:《女權主義政治與人的本質》,第471頁。。對此,社會主義女權主義者提出了包括生殖與性的自由、女性有償勞動以及建立獨立的女性等幾種改變性與生育模式的策略。不過,在此之前,更為重要的是看見女性異化的現實。川上弘美以文學手段揭示女性異化的現狀及其成因,亦是消除女性異化的積極探索,是對男女性差以及女性異化的社會現實的批判與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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