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恰是燕子歸來時

2024-04-14 18:20喬土
延安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金貴副縣長縣長

喬土,本名喬培東,山東棲霞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福建文學》《雨花》《作品》等。

1

事后,金忠仔細推算了一下,確信第一個見到內當家的人當屬孫副縣長無疑。

那天上午,孫副縣長在莊園里組織全體村民召開現場會,就莊園古鎮項目的拆建工作進行再一次的協調。彼時清明剛過,離谷雨尚早,但天氣卻出奇地暖和,連著數日,艷陽高照,暖風吹拂,宛如到了夏季。因天氣暖和,與會人數又多,所以會場就臨時設在了莊園的院子里。前來參會的村民們興高采烈地聚在一起,談天說地,熱鬧非凡。

會議剛開始進行得比較順利,許多都是前期做好的工作,這次只是一些細節問題。但不承想,會議剛過半,孫副縣長正講到拆遷后的安置問題,天空中卻突然陰云密布。凜冽的北風如同一支無可阻擋的勁旅,頃刻間便越過艾山屏障,浩浩蕩蕩奔襲至莊園的會場內,“嗖嗖”地鉆進密實的人群中,穿穿蕩蕩,如一把刀子似的在人們剛顯單薄的身上切來割去,人群中響起一片“咝咝咝”的痛苦聲響。尤其是幾個迫不及待早早穿起裙子的女人,她們本來還嘰嘰喳喳的如一窩鳥,惹來眾多男人火熱的目光,但此時那目光卻早已變得五味雜陳,同情、憐憫、嘲笑、譏諷、等待、愛護……起初,她們還一如既往地堅守著從容的、迷人的微笑,但很快就發現,面對寒冷,矜持實在是不太重要的,于是,就在人們的目光中一潰千里,一個個雙臂緊抱護住自己優美的身體,縮首縮肩地發起抖來。

會場上就徹底混亂起來。孫副縣長轉頭和坐在身旁的幾個人低語了幾句,然后宣布將會場臨時挪到“日新堂”里。

日新堂是莊園里最大的一個屋子,但內無暖氣,也無空調,除了風比院子里小點,寒冷狀況并沒改變多少。但與會村民還是蜂擁而至,一時間你踩我的腳,我碰你的肩,桌子響凳子叫,亂哄哄擠作一團。

孫副縣長站在門口皺著眉頭,卻又不便發作,只得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邊欣賞著門口上方刻有“日新堂”字樣的匾額,一邊對身旁的幾個人講解道,日新,這兩個字原出自《禮記·大學》,原文是“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意思就是人要勤于反省自己,改變自己。古人尚知日新,我們豈能守舊?一席話,說得幾個屬下頻頻點頭,嘴里也都不由自主地發出感慨加贊嘆的聲音。

會議重新開始。但不知是天氣突變的緣故,還是會場變動的原因,會議再也開不出剛才的氣氛。本來計劃兩個小時就結束的會,開了將近三個小時,依然一團亂麻。問題仍然出在拆遷補償上,原本補償條件已基本談妥,此時卻突然又有村民提出異議,認為補償過低,一時間竟應和者眾。

莊園古鎮項目的本次拆建,計劃拆除金家莊共計一百一十七戶人家的房屋,騰出的地方全部蓋上仿古建筑,與金氏莊園合在一起,統稱莊園古鎮。這個項目是年前由孫副縣長提出來的,縣里非常重視,準備傾力打造成一個重點旅游項目。這幾年,金氏莊園聲名日隆,游人不斷,周圍的居民也因守著莊園,近水樓臺,有的開飯店,有的開超市,有的賣冷飲,有的賣古玩,都跟著發了不少財?,F在,莊園要擴大規模,村子要變成古鎮,縣里要發更大的財,卻使周圍這些遷走的居民利益受了損。原本,縣里也考慮到了這個拆遷的不同,已經給了拆遷戶們比別處更優厚的補償,但沒承想,事到如今,竟還有人在這上面提出異議。

孫副縣長有些心急地抬手看了看表,時間已接近上午十一點,他必須馬上趕去西城高速路口,迎接省里下來的一班人馬。望望愈加混亂的場面,孫副縣長有些無奈地站起身來,抱歉地說了聲自己有事要先撤,讓縣里的相關人員再與拆遷居民們接著說說拆遷的事,但滿屋子的村民冷凍了大半個上午,早已有些不耐煩了,一聽孫副縣長說要撤,居然沒顧得上聽后半句,就“轟”的一聲開了鍋,只聽“噼里啪啦”一陣凳子響,便見眾人爭先恐后奪門而出,一哄而散。

看著頃刻間散盡的人群,孫副縣長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浮出一絲苦笑。時間已不容他再多想,孫副縣長簡單吩咐幾個下屬,讓他們就地再一起研究一下,爭取明日拿出一個最終方案來,然后就一個人急匆匆地向莊園外走去。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回頭問莊園管理處的王主任,對了,金鎖老漢那里怎么樣了?

王主任說,孫縣長,您就放心吧,金朋和金忠都說了,一切有他們。

那就好,孫副縣長說,這老爺子一根筋,可別到時再讓他弄出個事來。

王主任笑著說,都九十多歲的人了,還能弄個什么事?

孫副縣長也笑了,說,他不是說要變天嗎?

他這天都變三十年了,王主任說,這么多年,天是真變了,變得越來越好了。

孫副縣長點點頭,這才若有所思地掉頭往外走去。

孫副縣長是金氏莊園的???,對莊園里的大門小巷早已輕車熟路。但今天,他開了一上午的糊涂會,腦子里有些脹悶,加之趕時間又走得急,所以有兩次,他的腳不留神踩到了巷道的凹陷處,身體略有失衡,其中有一次嚴重些,差點崴了腳脖子。莊園里青石鋪就的巷道因年代久遠,已有多處凹凸不平,似乎在述說著歷史的磨難和世間的坎坷。該好好整理一下了,孫副縣長心里想著,腳下卻一點也沒有放緩速度。結果在跨過莊園大門口那道高大的門檻時,意外發生了。孫副縣長抬起的腳不知為何比平時略矮了半寸,在他上半個身子已經探出大門時,下面的腳尖卻磕到了門檻的邊沿,結果整個人就像一枚射出膛的炮彈,猛地向門外撲了出去。

縣政府小車班的年輕司機劉長腳是唯一目睹此次孫副縣長遇險的人,對于孫副縣長的化險為夷,劉長腳后來逢人就夸:孫縣長天生注定不是凡人,他有神功護體!

據劉長腳說,那時他正在門外等著孫副縣長,起風后,他就坐進了車子里,不過眼睛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莊園的大門口處。孫副縣長一出現,他便看見了,他打開車門正準備下車站在車旁恭候時,孫副縣長就遭遇了不測。這個意外來得實在有些突然,即使在部隊上獲得過優秀訓練標兵榮譽稱號的劉長腳也只能目瞪口呆、束手無策。顯然,孫副縣長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在身體彈出門外的一剎那間,嘴里不由得發出了“啊”的一聲驚叫,只是他的驚叫聲才吐出口,就被一陣迎面而至的颶風硬生生地頂了回去,聽起來像是突然被誰捂住了嘴巴似的。而就在劉長腳眼睜睜地看著孫副縣長即將跌下臺階的一瞬間,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只見孫副縣長已見發福的身軀在臺階上“滴溜溜”地轉了兩個圈,又晃了幾晃,竟然像練過雜技似的神奇地立在了臺階的邊緣上。

劉長腳忙跑上前扶住孫副縣長,孫副縣長驚魂未定,臉色蠟黃。他伸手拍拍劉長腳,以示感謝,嘴里同時有些尷尬地自嘲道,這老地主,門檻搞得也太高了。

門檻確實是太高了,都高過了孫副縣長的膝蓋,又高又厚,躺倒似半扇門面。這么高的門檻,也只有在金貴的莊園里才看得到。

孫縣長,您真是吉人天相,劉長腳由衷地恭維說,這要換作一般人,后果難以預料。

孫副縣長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心里也是不由得暗自慶幸,他撫摸著依然還“撲騰騰”亂跳著的胸口,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臺階下的空地,空地上,全是黑黝黝的石頭,又圓又硬……孫副縣長不敢多想,他長長呼出一口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轉頭四下尋望,天地蒼茫,除了風,并沒有什么新奇。

長腳,剛才是不是……有個人?孫副縣長有些遲疑地問劉長腳。劉長腳正在低頭查看孫副縣長的腳是否有恙,腳卻躲在一只能照出人影子的皮鞋里,不肯讓他看。劉長腳的神情過于專注,沒有聽到孫副縣長的問話,孫副縣長不得不再次提高聲音問道,劉長腳,你剛才看沒看見有個人?他去哪了?

人?哪個人?劉長腳這才如夢初醒般地抬起頭,莫名其妙地問。

孫副縣長有些不悅,說,剛才有個人扶了我一把,你沒看見?

劉長腳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不好再問,四下瞅了幾眼,什么也沒有,支支吾吾不知應該如何回答,孫副縣長沒好氣地說,那么大個人,你真沒看見?

劉長腳只好伸頭伸腦地又往四周尋看了一遍,然后轉過頭來猶猶疑疑地看著孫副縣長。孫副縣長很是不滿,頭也不回地走下臺階,劉長腳委屈地跑上前去開了車門,護送孫副縣長上車坐穩,然后自己才坐回駕駛位。孫副縣長仍不死心地往車外看了一眼,還是什么也沒有,他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說,走吧,快點。劉長腳便一腳油門,車子“嗚”的一聲向前沖去。開出老遠了,劉長腳的心里還有些委屈和不平,哪有人?有個鬼。他憤憤地想。

2

與孫副縣長的不確定不同,第二個見到內當家的金朋卻肯定無疑。

金朋來找金鎖老漢是在下午三點多鐘??耧L不減,且有愈來愈猛之勢,猛烈的風前赴后繼,呼嘯而至,它們吹進村子后,變得更加肆無忌憚起來,聲音喧囂且洪亮,以至于金朋連著大聲喊了兩遍,金鎖老漢還是沒有聽清他到底說了些什么。

金朋只好又將身子往前湊了湊,把嘴貼到金鎖老漢的耳朵上,一邊做著手勢,一邊一字一句地大聲說,省里來人了,孫縣長要您明天上莊園里去一下,露露臉……

不去,不去,金朋還沒說完,金鎖老漢就把一只手搖擺成撥浪鼓說,我不去!那個孫縣長,我才不稀搭理他,誰愛去誰去……

老叔,您又糊涂了。金朋耐著性子給他解釋,這不是原來那個孫縣長了,那個孫縣長早就退了,都十幾年了,連骨頭都埋地里好幾年了,您老不是早就知道嗎?這是新來的孫副縣長,是那個老孫縣長的兒子,您上次還見過,不記得了?

哦,金鎖老漢似乎這才明白,孫縣長把位子傳給兒子了?

不是傳的,金朋忍住笑說,是選舉選出來的。人大代表舉手通過的。金朋說著做了一個舉手的動作說,他現在是副縣長,這次換屆就要選成正縣長了。

哦哦哦,你選出來的。金鎖老漢這下總算明白了。

金朋有些哭笑不得,他還想再解釋一下,又一想還是算了,盡費口舌,再說,金鎖老漢說的也不無道理,自己就是人大代表,可不就是自己選出來的嗎?過幾天還要開會,還要選舉,孫副縣長轉正,他這一票是肯定跑不了的,就沒再解釋。

一、定、得、去!金朋又囑咐了一遍,您聽明白沒?

哦哦哦,金鎖老漢收回手和身體,點頭應承,聽明白了,我去,一定去。

那好,那好。金朋如釋重負,笑著看看金鎖老漢說,叔,起風了,這風刮得邪乎,說不定晚上就下雪了,您快回屋躲躲,別受涼了。老人家就怕感冒。

金朋轉身準備離去,金鎖老漢卻喊住他,金朋,你先別急著走,我有個事和你說。

什么事,咱們明天說不行?金朋有些不情愿,寒風“呼呼”地刮著,他像個剛出殼的雞雛,凍得瑟瑟發抖。是不是還是那個莊園擴建的事?他問。

就是,就是。金鎖老漢這回倒是一下子聽清了,金朋你聽我說,上頭這真是瞎胡鬧,沒這么干的,媽媽個X的……

我知道了,叔。金朋打斷金鎖老漢的話,他有些不耐煩,大聲說,您不懂,這是深化改革、發展旅游的需要,孫縣長說了,這是創新,不創新就要被淘汰,這些都是上面開會研究過了的,您就別操那心了,您就等著收錢跟金忠住樓房享清福去吧。

金朋,你聽我說,那年,金貴就想占了劉老五的家擴建房子……金鎖老漢按照自己的思維自顧自地說個不停。

我已經和孫縣長說過這事了,他說知道了。金朋不想再跟金鎖老漢糾纏下去,說完就掉頭走了。

媽媽的,要變天了……身后,金鎖老漢大聲喊叫著,聲音居然沖破狂風,一字不落地全送到了金朋的耳朵里。

回去的路上,金朋凍得上牙打下牙,渾身直哆嗦。他心里有些不高興,這通知金鎖老漢的事本來是管理處的事,孫副縣長應該打電話給管理處,打給王主任,讓他們去通知金鎖老漢,他卻一個電話打給自己,這么冷的天!當然,金朋也完全可以打電話給金忠,金忠每天都來金鎖老漢這兒看看,但金朋沒打??h長的電話,說到底還是讓他很受用,縣長能打給你,說明你在他心里還有點位置。何況,還是孫副縣長的事。孫副縣長囑托的事,一定要辦熨帖了。

金朋和孫副縣長關系非同一般。孫副縣長是已故的老孫縣長的兒子,老孫縣長是金朋的故交,沒有老孫縣長當年的提攜,就不會有金朋的今天。這一點,金朋銘記在心。

金朋這個村書記,是老孫縣長當年一手提拔起來的。金家莊是遠近聞名的經濟大村,縣里的利稅,有三分之一是金家莊貢獻的。這還是現在,要倒退回去幾年,他們村貢獻的利稅能占一多半。當然,這不能說金朋有多能干,而是因為村里的一個能人——金貴。金貴是金朋村里的人,當年是膠東地區最大的大地主,后來成了縣里最大的愛國華僑。他在村子里投資建了好幾個企業,其中有一個化工廠,那簡直就是一個造錢的基地,日進斗金,財源滾滾,是縣里名副其實的第一納稅大戶。這幾年,隨著旅游業的興起,金貴的老宅——如今的金氏莊園更是老樹發新芽,一夜之間成了旅游勝地,真正讓人見識到了什么叫“有財自天上來”。十幾年前,孫副縣長的父親也就是老孫縣長在任時,提拔金朋當了村書記,后來又想提拔金朋到縣里,位置都找好了,金朋卻不愿去。他這村書記當得遂心如意,又因為經濟效益突出而成了縣人大代表、省人大代表,常常四下開會、調研、旅游、喝酒,有錢有勢,那個什么局長,他根本就沒放在眼里。

金朋當了村書記后,也沒有辜負老孫縣長的厚望,他膽大能干,樣樣工作做在前,尤其是在邀請金貴回鄉投資的事情上,更是絞盡腦汁,不遺余力,那個會造錢的化工廠就是在他的努力下,金貴才投資興建的。雖說化工廠投產后,污染的問題比較嚴重,尤其是每天晚上排放廢水時,氣味嗆人刺鼻,惹得四周居民不斷地上訪告狀,但這些事情根本不用他操心,縣里自然有人去解決。金朋的工作得到了老孫縣長的認可,以后的日子,老孫縣長曾多次來村子里視察指導工作,每次也都是金朋陪他跑前跑后。

老孫縣長多次來村子,一是為了視察指導工作,另外還有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金貴的老宅子。金貴是當年四鄰八鄉皆知的大地主,逃離大陸后,他的宅子被充了公,又分給了村民。按照老孫縣長的意思,金貴現在回國了,是愛國華僑,又在縣里投資建廠助學,為縣里的經濟發展立下了汗馬功勞,作為家鄉人,總得拿出點情意有所表示,怎么表示呢?老孫縣長思來想去,覺得最好的回報就是把金貴當年留在村子里的老宅子還給他,讓他感受到家鄉人民的熱情與好客,讓他在家鄉扎下根來,更好地為家鄉的經濟發展作出貢獻。本來老孫縣長覺得這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畢竟,在他的轄區內,還沒有讓他覺得難辦的事。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金貴的老宅子里卻住著一個“刺兒頭”,任憑他怎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是死活不肯騰出房子。

“刺兒頭”就是金鎖老漢的老婆,名叫李春燕,是個遠近聞名的內當家,家里屋外,大事小情,她一手操持,心到手到,滴水不漏。金鎖老漢一輩子心眼兒小,經不住個事兒,生產隊那會兒,會計賬上他家的戶主姓名寫的都是李春燕,連領糧領錢用的手戳都是。金鎖下地干活回來,吃飽了飯,嘴一抹,就倚在鋪蓋卷上聽廣播。除此以外,柴米油鹽、雞鴨豬狗,大事小事不管一點。

對內當家的厲害,老孫縣長早就有所領教。那年,金貴第一次回鄉,想回老宅里看看。老孫縣長——那時他還只是縣委辦公室的主任,就讓人拉了一大車現代化的家具家電等送到金鎖家里充門面,正趕上金鎖家在院子里挖坑打井,填藥放炮,孫主任對陪他一起來的老支書說,怎么現在打起井來了?填!馬上填!老支書說,莊稼人動動工程不容易啊,哪能說填就填?孫主任堅決地說,不行,一定得填!小局服從大局!說著,就轉身朝屋里走,一抬頭,卻見內當家憤憤地堵在門口,冷冷地說,還有這號人,踩著人家的門檻,管著人家的事兒!老支書緊張得一口大氣不敢喘,金鎖更是不知啥時早躲進里屋去了。孫主任笑著說,李春燕同志,你有樸素的階級感情,這很好,可也不能抱著舊有的農民意識不放。金貴先生現在是愛國華僑,為了搞四個現代化……內當家打斷他說,國家大事,你比俺懂,你想叫俺咋辦?孫主任指著一車沙發電視什么的說,就這,把屋里屋外重新布置一番,讓金先生看看咱們新農村的幸福生活。內當家看看那些她見都沒見過的高檔家具,笑著說,這些玩意兒往后都歸俺?那敢情好,俺金忠娶媳婦正愁沒家具……孫主任連忙搖頭,不不不……內當家忽然繃起臉說,那送俺家來做什么?擺譜兒?俺可沒那份窮心思,抬走,都抬走……孫主任再也忍不住了,一跺腳喊道,不準抬走!這井,也得填,馬上填!內當家冷笑一聲,快步奔到井口,沖下面喊,石匠師傅,預備點火!金鎖從屋里跌跌撞撞跑出來,扯住老婆的衣袖,苦苦哀求,金忠媽,低低頭過去吧。內當家推開他的手,登上豬圈墻,朝四周大聲喊起來:哎——,放炮啰!放炮啰!孫主任氣得臉色鐵青,只好揮著手說,抬出去,快抬出去。抬腳慌不溜秋地走了。

后來,孫主任當了縣長,金朋也成了村書記。孫縣長初心不改,對金貴的老宅仍念念不忘,幾番上門做工作,內當家卻依然態度強硬,百毒不侵,三言兩語合不來,就抄起笤帚攆雞打狗地指桑罵槐。有一次,金朋又陪著孫縣長來做內當家的工作,孫縣長盡管很是生氣,但還是強壓怒火,做出一副和顏悅色的姿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講了半天大道理,內當家卻依然油鹽不進,死活不搬。氣得孫縣長拍著桌子說,李春燕同志,我今天來是代表政府和組織正式通知你,房子限你啥時搬你就啥時搬!內當家說,你代表的是金貴!你限到哪天,我就死在哪天!說著,她操起一把大掃帚像轟雞一樣把他們轟了出去。

孫副縣長是三年前上的任??峙逻B老孫縣長自己也不會想到,當年他把兒子送到國外留學,如今兒子居然又回來接他的班做了副縣長。孫副縣長主抓縣里的文教及旅游工作,上任伊始,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金氏莊園,順便,他又去了趟金朋家里。說到底,這里面有老孫縣長的關系。因為這層關系,金朋和孫副縣長的關系也就顯得非同一般。但關系再好,也不能什么話都說。金朋當了這么多年的村干部和代表,這點分寸還是能把握得住的。上次因為拍電視劇的事,孫副縣長已經對金鎖老漢有了很大的意見,如今這莊園拆遷擴建,是孫副縣長主抓的大工程,現在又正是緊要關頭,他金朋怎會在這個時候給孫副縣長的工作添亂?何況,金家莊全村數百口人都眼巴巴地等著拆遷分錢呢,眼下是鬧了鬧,那不也是為了能多分點嗎?金鎖叔您不同意?可就憑您,擋得住嗎?您一天天的“要變天了”不離口,還一說就二三十年,這話是能隨便說的嗎?也就是現在,要在以前……算了算了,金朋又想,金鎖老漢怎么說也是一個九十多歲的老頭子了,這幾年的變化也確實是快,別說他,連金朋自己有時都覺得腦子有些不夠用了。

金朋這樣想著,快步往家走。他勾著頭,頂著風,越走越快,拐過一處街角時,差點和一個人迎面相撞。那個人也低著頭,弓著腰,腳步趔趔趄趄,速度卻奇快無比,就像突然冒出來似的,一下子就出現在金朋眼前,把金朋著實嚇了一大跳。但還沒等金朋看清來人的樣貌,那人就在他的身旁一閃而過。金朋心中很是奇怪,他一時想不起村里還有誰會在這樣的天氣里出門,就不由得有些出神,轉過身去怔怔地看著那快速遠去的身影。那人身體輕飄飄的,像是被風裹挾的一片樹葉,匆匆遠去。金朋望著那人的身形與姿態,心里猛然跳了一下,嘴里也不由得“哎呀”叫了一聲,緊走幾步便要去追,卻不料腳下一滑,重重地摔了一個跟頭,等他爬起來時,只見北風呼嘯,天地混沌,街上連個人影也沒有了。

操!金朋莫名其妙地罵了一句,便頭也不回地快步小跑回自己的家,一頭扎進了熱被窩里。

半夜,輾轉難眠的金朋推醒自己的媳婦說,春燕嬸回來了,我……我看見她了。

哪個春燕嬸?金朋媳婦迷迷糊糊,睡眼朦朧地問。

有幾個春燕嬸!金朋有些生氣地對媳婦低吼道,就是金鎖叔家的,金忠的娘,內當家……

啪!金朋還沒說完,媳婦猛地翻身坐起,揚手狠狠地抽了他一個大嘴巴。

3

金忠從沒像今天這么晚來過,等他急匆匆地趕到金鎖老漢家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新買的越野車在門口剛一停穩,金忠就急三火四地跳下車去,幾步跑進院子里,抱起一捆早已截好了又碼垛整齊了的蘋果枝條,一頭扎進了金鎖老漢的屋子里。

屋子里果然有些冷,金忠有些羞愧。對于金鎖老漢的起居飲食,金忠一向比較上心,每天必過來照看一下。今天這么冷,按理說他該早些過來,但上午來了幾個南方的大客戶,容不得金忠不盡心招待。為了陪好客戶,連上午的拆遷會他都沒顧得上去開。中午時分,生意終于敲定,好大一筆買賣,樂得金忠請客戶猛喝了一頓大酒,然后讓人陪著客戶去唱歌按摩,自己則一頭倒在酒店的包間里一氣睡到昏天黑地。醒來后迷迷糊糊走出飯店,這才發現天氣忽然變得猶如寒冬,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金鎖老漢,猛地驚出一頭冷汗,酒也清醒了大半,跳上車就跑了過來。

金鎖老漢縮頭縮腳躺在被窩中,見金忠進來,也不肯鉆出被窩。金忠也顧不得和金鎖老漢說話,一邊自言自語咒罵著這突變的天氣,一邊又轉身回到灶間,將幾根果木塞進灶口里,點火引了。烈火熊熊,一會兒的工夫,門窗的玻璃上就騰起了密密麻麻的一層水汽。金忠這才轉回父親的房間來和他說話。

屋子里暖和了,金鎖老漢也從被窩中爬了出來。他感到身體有些乏力,但他還是掙扎著坐起來,他想和兒子說說話,他有一肚子的話要跟金忠說,但還沒張口,金忠就搶先說,今天真是個好日子,一天就訂出了三大車蘋果。金忠并不喜歡給金鎖老漢說自己生意上的事,他是不想讓父親開口,他知道他要說什么。金鎖老漢要說的,無非還是拆遷的事,說實話,金忠挺不敢和金鎖老漢說這事的。對于拆遷,金忠是從心里贊成的,或者可以說是很期盼的,但由于金鎖老漢的固執,讓金忠很是為難。為此,金朋找過他,莊園的王主任也找過他,縣里、鎮里有關的領導都找過他,他們都做他的工作,讓他去勸說金鎖老漢,并暗示他,在補償上,不會虧待他。金忠也很想勸說父親,他倒不是為了那點額外的補償,他是真心希望父親拆了房子,搬到自己那里住,這樣,對他對自己都方便許多。但他不敢對父親直說。

金忠兩年前剛在大艾山下新修了一棟三層別墅,裝修豪華,居住舒適,熱水暖氣一應俱全,連廁所都裝上了可以洗屁股的抽水馬桶。新居落成后,金忠曾打算把金鎖老漢也搬過去同住,但金鎖老漢只去住了不到半個月,就死活要搬回來。金忠不允,強留著金鎖老漢又住了幾天,金鎖老漢卻像泄了氣的球,幾天下來就瘦得不成人樣,嚇得金忠只好趕緊把他送了回來。沒想到,回來后,金鎖老漢竟又神奇地胖了起來。從此金忠只好每天堅持開著車來給父親送飯。

金鎖老漢不喜歡住樓房,他吹不慣空調,也不喜歡暖氣,他喜歡土炕。他一個人住在村里的老房子里,金忠不放心,有段時間給他雇了個保姆,但不到兩天時間,就被金鎖老漢給辭走了。金鎖老漢罵罵咧咧地說,金忠,媽媽的,你當我是金貴?你爹我才是伺候人的,我伺候了金貴半輩子,我受不起那福。沒法子,金忠只好每天都去給他按時暖炕、送飯。

灶膛里的柴火熊熊燃燒,屋子里的溫度很快就升騰起來,金忠整個人也伸展開了。金忠的個子很高,但是不胖,不但不胖,還很瘦,像根電線桿子似的。金鎖老漢一直擔心金忠哪天被風一吹,會像個高粱秸子似的斷成兩截。但金忠卻活得很好,且越來越好,如今已經成了遠近聞名的果業大戶。

金忠年輕時干過木匠,后來金朋拉他進村辦木器廠當廠長,廠子干了幾年,倒了,金忠就利用當廠長時拉下的關系販賣蘋果,搞運輸。金家莊的蘋果地背靠大艾山,懷抱長春湖,蘋果脆甜可口、皮薄肉嫩,加上金忠的名聲也很好,所以他的販運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幾年下來賺了不少。但真正讓金忠發起來的還是后來的事,金忠發現村里種地的人越來越少,閑田荒土撂得滿山都是,就揀幾塊好地花很少的錢買到了自己手中。不種地的村民知道后,也都來找金忠,求金忠把自己的地收去,偶爾有地塊不好金忠實在不想要的,反倒被人翻起臉來罵,無奈,金忠只好盡可能地把這些地都收下來。這些收下來的地,金忠把它們都種上了果樹,有蘋果、大櫻桃、核桃、栗子等等,幾年下來,他就成了縣里最大的果業專業戶。果園多了,金忠和媳婦實在管理不過來,就常年雇了幾個幫工,每天給果園鋤草、打藥、澆地、喂樹、剪枝條。忙時,金忠還要再雇十幾個短工,疏果、套袋、摘袋、摘果。后來,金忠又在風景秀美的大艾山下蓋起了一座大型的果品保鮮庫,在保鮮庫旁又另外蓋了一幢三層別墅,他平時就住在別墅里。

金忠不理解金鎖老漢為什么不喜歡住別墅,他說爸,你住別墅多好,夏天熱了有空調,冬天冷了有暖氣,天天都可以洗澡,上廁所水一沖,屁股都不用擦。

不能住,不能??!金鎖老漢堅決擺手回絕。不光回絕,還以身說法,企圖說服金忠,你這么瘦,我看也是住小樓住的,住小樓不接地氣,你還是回來住平房吧。

金忠說,你這老腦筋要改改了。

金鎖老漢說,你別整天咋咋呼呼的,你如今雇了長工雇短工,吃的住的比當年的金貴都強,我看你要收斂些。

金忠“噗嗤”笑了,說爸,我看你是被金貴嚇怕了,現在國家都鼓勵發家致富,越富越光榮,誰還愿意受窮?

金鎖老漢說,鼓勵歸鼓勵,天說變就變,我看你還是收斂點好。

哧,金忠揶揄道,怪不得俺娘以前說你就是個賤命。

你娘命才賤呢,金鎖老漢有些不服氣,我賤命都活到今兒了,她要強一輩子,到頭來還不是兩手空,把人都弄沒了?

說到娘,金忠就不言語了。對自己的娘,金忠是心懷愧疚的。娘要強一輩子,到頭來還是拗不過命。特別是為了房子的事情,作為兒子,自己不僅沒有幫她分憂,反倒給她制造了許多難腸。有一陣子內當家一心想倒壟繕頂修房子,門窗都設計好了,磚頭瓦塊灰膏水泥油漆木料也都置辦齊了,金朋卻始終壓著不給她派工。金朋不是故意難為內當家,他也是心有苦衷,縣里的孫縣長有明確指示:堅決不準內當家擅自維修金氏老宅,這是底線!一頭是縣長,一頭是內當家,金朋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他便讓金忠出面幫他做做工作。金忠回到家,對爹媽說,我看這老屋舊舍的,不值得動土動工,弄不好得不償失,先湊合些日子再說吧。金鎖老漢附和說,這話在理,你媽偏就不聽。內當家卻看了金忠一眼說,有什么事你就照直說,不用拐彎子繞來繞去。金忠就只好直說,爸、媽,金朋說上面定了……把這房子還給金貴。村西邊才起了座新房,當初想招聘個工程師,人家嫌條件差,不來。金朋說二老同意搬就住那里。若看不好,村里出錢,看中哪兒蓋哪兒,不怕條件好。上面的意思,這老屋千萬要維持舊貌,不能改造。還有,最好把井填了,金貴迷信,捅漏了地氣夢都做不安穩。金忠又說,這事兒是孫縣長提出來的,孫縣長說作為合資企業別說各鄉鎮,就是縣城也沒咱這條件。廠子建起來能養好幾百工人,年創匯好幾百萬美元。孫縣長說金貴壓根沒提過房子的事,人家不提,咱應該主動想到。內當家問,還有什么?金忠說,修房子的事,咱就先停了吧。本來孫縣長要親自來的,鄉長火了,說這算個屌事,還用縣長親自跑腿?這工作就叫金朋做。金朋盤算半天,說這事說不清道不明的,才叫我硬著頭皮來試試,就算頂著金朋名分來做工作的。內當家聽了笑起來,她說,我的兒呀,你去告訴金朋,趕明兒我哪兒也不去,就在家等著孫縣長。工程的事,該動動。金忠,你去通知木匠打造門窗,就照新尺寸?;彼?,你去告訴建筑隊大柳,就說這邊工程提前了,明天一早開工。金忠說,媽,胳膊擰不過大腿,還是……內當家揮揮手說,八人抬的轎子請,我也不搬。這房這屋,我這輩子鐵定心住到死。死,也在這屋里殮棺!

這次莊園古鎮擴建,家家都以拆遷為盼,即使不在拆遷范圍的,也削尖了腦袋硬往拆遷大軍里靠,但金鎖老漢身在拆遷范圍中,卻一改往日那東不管西不管的脾氣,竟然死活不答應搬遷,還變本加厲地又喊起他那“要變天”的話。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及年齡,縣里也一時拿他沒好法子,只好讓金忠出面做他的工作。金忠雖然嘴里對王主任和金朋一口應允,讓他們放心,凡事有他,但怎么才能說服老父親,金忠一直也沒有個好主意,試了幾次,也不好張口,只得作罷。金忠想,大不了到時候把老爹往車上一抬,強拉著走就是了。老爹住不慣樓上,就給他收拾個一樓,再盤個炕,但這老房子是一定要拆的。

金忠燒熱了炕,金忠媳婦謝蘭芳也到了,她坐著出租車送來一桶熱氣騰騰的面條和一盤炒山雞蛋。她先是把手伸進金鎖老漢的被窩里摸摸,金鎖老漢臉色有些不自然,嘴里含混地說,沒有,沒有。謝蘭芳也不理他,摸了一會兒,見真沒有,這才抽手出來給金鎖老漢撈面條。面是一水的手搟面,湯湯水水,很適合老人食用。菜是小蔥炒山雞蛋,黃燦燦、綠瑩瑩的,看著就好吃。金鎖老漢只吃了一口卻又放下了筷子,他看看金忠,金忠卻裝作沒看見,把面條遞到他手上說,您多吃點。金鎖老漢固執地不肯接碗,嘴里卻道,這菜好。金忠知道父親的意思,只得說,您還是吃飯吧,醫生不讓您喝酒。就一小杯,金鎖老漢像個孩子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見此,金忠只好放下面條,去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給金鎖老漢倒了一小杯,自己也順手倒一杯。謝蘭芳說,你就別喝了。金忠說,我透透酒。謝蘭芳白了他一眼。

金鎖老漢的前列腺出了問題,年前又添了尿床的毛病,醫生要他戒酒戒煙。金鎖老漢一輩子沒什么愛好,就好喝個酒抽個煙,要他一下子把煙酒都戒了,實在難受。沒法子,金忠只好隔上幾天,弄點酒給他解解饞,煙卻是一口也不能抽了。戒煙少酒的日子里,金鎖老漢過得沒滋沒味。

吃過飯,謝蘭芳把前些日子剛收進箱子的棉被棉衣重新翻找出來,服侍著金鎖老漢躺下,金忠往鍋灶里又添了兩塊粗大的果木,兩人這才收拾收拾準備回家。金鎖老漢卻又探頭探腦地從被窩里爬了出來,他叫住金忠說,我還得跟你說個事,你……

行了行了。金忠連忙攔下他的話頭說,拆遷這事有我,你就不用操心了。金鎖老漢說,不是這個事。金忠有些新奇,問,那是什么事?金鎖老漢說,你看看屋檐下的那窩燕子是不是回來了?我好像聽見它們叫了。金忠不以為然地說,那不可能,現在太早了,還得等一個月呢。說歸說,金忠還是走到門口,抬頭看了一眼屋檐下的那個大燕巢,燕巢黑乎乎的,里面什么動靜也沒有。

村中的街道上空空蕩蕩,只有昏黃的路燈和肆意的風,風依然很大,呼呼作響,全然沒有停歇的意思。金忠在空曠的街道上疾駛,他打開強光燈,明亮的燈柱直直地刺向前方,半里遠的地方都盡覽眼底。風迎著燈光,不時有東西被風卷起在燈光中一閃而過,這讓金忠有些走神,而就是這時,一個人樣的影子突然隨風而至,直沖過來。金忠慌忙一腳急剎,車奔著路旁而去,差點就撞到路邊的一棵柳樹上。坐在副駕駛上的謝蘭芳正瞇著眼打盹,她毫無防備,身子往前一沖,一頭撞到了車窗上,疼得她捂著頭“嗷嗷”叫著,氣急敗壞地大罵金忠。金忠沒有理會謝蘭芳,他跳下車去圍著車子四下查看,但車底下除了一道輪胎在地面上留下的擦痕,別的什么也沒有。金忠又轉身向后張望,后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見。謝蘭芳在車內依然怒氣難平,憤憤地罵他,你在看什么?撞見鬼了?金忠依然不應聲,一步三回頭地爬到車上,將車子重新發動,小心翼翼地掉轉車頭將燈光打向遠處,明亮的燈柱中,只有一只看不清顏色的塑料袋子像個幽靈似的在風中飛來飛去。

你找什么?謝蘭芳不耐煩地催促道,快走吧,再不走就凍死人了。

媽——媽——,金忠臉色蒼白,語無倫次地說,我好像撞到咱媽了。謝蘭芳一下子怔住了,少頃,她才哆哆嗦嗦道,你是不是真喝多了?快走快走!

車子重新跑起來,二人一路無話。

4

要是內當家在就好了。金忠離開后,金鎖老漢忽然就想起了老伴李春燕。

內當家的潑辣能干是公認的,她在時,針眼大的事金鎖老漢都沒操過心,何況這種大事??删褪沁@樣一個女人,為了給金貴騰房子的事,硬是活生生地給氣走了,撇下金鎖老漢一個人,就像塌了天、去了骨,他再也不聽廣播不聽戲了,幸虧金忠和媳婦還算孝順,金鎖老漢這才平平穩穩地過了這么多年。

想起內當家,金鎖老漢心里百感交集。內當家的性子剛,脾氣犟,心腸賽豆腐,嘴卻似鋼刀。但吃虧也吃虧在那張嘴上,胳膊擰不過大腿,為爭那一口氣,到頭來又落到什么好?倒是自己,東不管、西不管,逢事退一步、忍一時,這么些年不也過來了?內當家強了一輩子,她認準的理從來就沒有人能給她改過來,她始終認準一條:金貴是共產黨打跑的,這房子是共產黨分給她的,她要在這里面住一輩子,兩輩子,三輩子……

可后來怎么樣?內當家前腳剛走,縣里后腳緊跟著就以“為愛國華僑金貴先生修復故居”的名義把房子收了回去,還煞有介事地發了紅頭文件,戳了紅圓印章。

房子總算騰出來了,孫縣長終于長出了一口氣。他先是讓人立了一塊石碑在大門口,上書黑底金劃七個大字“金貴先生故居”,然后又帶人在金貴的老宅里揚眉吐氣地走了兩個來回,把手一揮,說,豬圈拆了!又一揮手,說,井也填了!拆豬圈金鎖老漢沒大意見,填井他可有點不愿意,多好的井!多好的水!為打這井,內當家沒少操心費力。他跑過去阻攔,可孫縣長理都沒理他,指揮著幾個工人七手八腳一擁而上,結果內當家用一個星期時間才打好的井,兩個小時就被填上了。還有,那個巨大的燕子窩,長長的,像個抱枕似的掛在屋檐下,也被孫縣長拆了??粗⒙錆M地的泥土和羽毛,金鎖老漢心都碎了,那可是他們住進來后,親眼看著燕子們一口水一口泥地筑上去的。內當家說燕居福人家,金鎖老漢覺得真對,要不,為什么金貴住了那么多年也沒燕子筑過巢?幸好的是,金鎖老漢搬到新居后的第二年,又有燕子在他的屋檐下筑了巢,這新巢雖然不及原來那個大,但是很精致,燕子也興旺,每年都有兩窩小燕子在此出生、長大。金鎖老漢很喜歡這些燕子,一到春天,他就會坐在屋檐下等待燕子們的歸來。在等待燕子的空當,他常常會想起內當家。

后來,孫縣長又不知去哪里請來能工巧匠,對金貴故居進行重新修繕。金貴當年建這棟房子時下了不少的血本,磚用的是大塊青磚,瓦用的是魚鱗雙扣小瓦,用豆汁浸過,用豬血咬過,過了百把十年的風雨硬是沒怎么地。房子的駐腳別人都用亂石,金貴不,他用的是從唐家泊山上開采下來的大塊螞蚱眼石,一塊塊一錘錘,方方正正的像豆腐塊。砌墻時,金貴每天給石匠發一些銅錢,讓他們嵌在墻縫間,若墻面平整,那銅錢便歸石匠個人,結果壘出來的墻平如鏡,縫細如線。金貴還別出心裁,讓人從河里、從山上撿來五色彩石,專門砌了一道虎皮墻,仔細一看,便在墻上看出了牡丹、蝙蝠、雞、魚、烏龜、蓮花、葫蘆……房子是好房子,但畢竟是有點老了,屋頂綿槐條子編的笆,經歷這么多年的風吹雨浸,也爛得差不多了,連金鎖老漢吊在梁間的旱煙葉子都招了蟲。金貴水煙袋不離手,他最愛抽金鎖烤的老旱煙,所以金朋常說旱煙里面有政治,但金鎖吊在梁上的旱煙葉子就招了蟲。內當家一心想修繕一下屋子,可金朋就是不給她派工。金朋得聽孫縣長的,孫縣長的意思很明確,就是想把房子收回去,還給金貴。

金鎖老漢一直對孫縣長心懷成見,他想不明白,這孫縣長的官到底是給誰當的,腚底下坐著金貴捐贈的小汽車,又被金貴拉著飛來飛去到處考察吃香喝辣的,連他兒子出國留學都是金貴幫的忙……孫縣長一心想把房子給金貴要回去,那年打井他就阻攔,一會兒說土法打井傳到國外被人笑話,一會兒又說怕金貴擔心壞了風水,但內當家不聽他那套,硬是咬著牙把水打了出來。正趕上金貴回來,內當家就把第一瓢水給了他,結果一口水把金貴喝得老淚橫流,連聲說,好水,好水。孫縣長三番五次、五次三番,還不就是為了把房子要回去給金貴?這內當家怎么能同意?內當家死也不會同意。

金鎖老漢也不愿意,他倒不是稀罕金貴的老房子,村西頭新蓋的大瓦房門闊窗明、南北通透,比老房子好了不知多少倍。金鎖老漢擔心的是搬到別處后,內當家哪天突然想回來卻找不到家了,所以他想留在老宅里等著內當家。但都知道金鎖老漢是個主不了事的人,平常大事小情都聽內當家的,內當家不在,他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雖然一口一個不愿意,但禁不住金朋和金忠連哄帶勸,推拉著就搬進了新房里。那房子原本是打算留給村里招聘的退休工程師的,工程師沒來,就索性便宜了金鎖老漢。

就在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金鎖老漢躺在當年這硬搬來的瓦房中,心里忽然就想起了這些往事。滾熱的土炕上粘皮燙肉,屋外寒風呼嘯如鼓,金鎖老漢心中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煩躁,他翻來覆去剛入夢中,竟然又迷迷瞪瞪地叫了一聲:李春燕——

5

金鎖老漢今年九十二歲,除了做夢和尿炕,身體并無任何的不適。

尿炕的毛病是去年秋天剛添上的,這讓金鎖老漢每次面對謝蘭芳來換褥子時,都感到滿面羞愧。為了不尿炕,他盡量減少喝水,但還是不自覺地就尿了出來。做夢的習慣卻是早就有的,且這也是金鎖老漢一向比較喜歡做的事情。曾有一個時期,他一度將做夢視為自己的唯一追求,每天,吃過飯他就會無休無止地去做夢。起初,金鎖老漢的夢做得有些生疏,磕磕絆絆,時斷時續,夢里的人物和情節也僅限于他熟悉的幾個人或地方,十分的單調乏味。這樣的夢顯然不能使他盡興,于是,他就再接再厲,后來,他的夢就做到了出神入化,眼一閉就是一個夢,眼一閉又是一個夢。他每天都要做無數個夢,天南地北,五湖四海,認識的人和不認識的人,聽說過的事和沒聽說過的事……他們每天都像走親戚似的在他的夢里游蕩,如天馬行空,如凌波微步,來去無蹤影,絲毫也不在意他的感受。但后來,他不喜歡做夢了,因為他在夢中始終沒有看見自己最想見的人,這么多年來,他那么熱衷于做夢,無非就是想找見他的老伴內當家。但他做了那么多的夢,他周圍的人都反復出場了無數次,他卻連內當家的影子也沒夢到。金鎖老漢知道,內當家是找不到他了,自從他搬出了金貴的老宅,李春燕就再也找不到他了。金鎖老漢的夢做到了無趣,他不想做夢了,但是,夢卻好像已在他的身體里扎下了根,只要他一合眼,夢便會一下子主動跳出來,他已經為夢所擾了。

金鎖老漢在夢里和內當家最接近的一次,是在她走后的第四個年頭。那時,經專家修繕后的金貴老宅煥然一新,上面五脊六獸,下面青磚鋪地,內內外外粉刷一新,既古老又莊重,比當年金貴在時還要氣派。那次金鎖老漢本來是想到金貴的老宅里做夢找內當家的,那里面曾是他們的家,李春燕認那里。但走到門口,金鎖老漢發現里面已面目全非,已經不是他熟悉的那個家了,就又不想進去了。他就坐在大門口的臺階上打起了盹,果然,這次他一下子就看見了內當家走過的路。那是一條不尋常的路,路旁荊棘密布,路中滿地陷阱,偶爾還有虎豹擋路、洪水彌漫。金鎖老漢并不在意,他興奮地走著,披荊斬棘,歷盡千辛,終于成功地跨過了一道又一道的難關,但走到最后卻發現,前面再也沒有可走的路。路的盡頭不是山,也沒有河,而是白茫茫的、看不到一點邊際的東西,金鎖老漢說不清那是什么,也許什么都沒有,就像書里說的,是虛無。金鎖老漢無從下腳,他正猶豫著,忽聽在那虛無中有個聲音尖細地喚著他:金鎖,金鎖……

睜開眼,金鎖老漢才發現金朋站在自己面前。金朋這幾年過得順心如意,當上了縣代表、省代表,聽說過了年還準備推薦到北京,當全國代表。人哪,一舒心就愛胖,金朋這幾年胖得有點走了樣。金朋的胖臉笑成了一朵花,以至于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喚著金鎖說,叔,您看看誰來了?

金朋的身軀往旁邊一閃,露出笑瞇瞇的一張臉,嚇了金鎖老漢一跳,是孫縣長。孫縣長倒是沒胖,臉色卻比以前滋潤多了。他上前一步,笑容可掬地捉住金鎖老漢的手說,金鎖老哥,好久不見了,你的身體還是這么硬朗。

金鎖老漢又恐又慌,孫縣長的手軟綿綿的,讓他感覺極不舒服,他忙要抬腚起身,卻被孫縣長一把摁住,你坐你坐。孫縣長說著也一起坐下來。金鎖老漢將手從孫縣長手中抽逃出來,抄在袖中,誠惶誠恐地瞄了縣長一眼,又趕忙把目光扭向了一邊。金鎖老漢天生打怵見官,別說是縣長,就是金朋打對面走過來,他也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更何況,金鎖老漢心里對孫縣長有著一肚子的怨恨,他一直覺得,內當家的離去,跟他有著推不脫的關系。

孫縣長毫不在意金鎖老漢的神色,他親切地說,金鎖老哥,告訴你個喜訊,金貴先生下個月就要回來了。

金鎖老漢撇了一下嘴,甕聲甕氣地說,回就回,又不是沒回來過。

孫縣長說,金貴先生這次回來呢,不同以往。金先生這些年為我縣的經濟發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咱們先不說別的,就咱村這化工廠,全省也是頭一份,一年為縣里掙來了多少外匯,創造多少利潤!老哥你可能不清楚,我可以自豪地告訴你,就這一家化工廠,利稅就占了我們全縣的一半還要多,你說說,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金鎖老漢不以為然,手一甩,一口唾沫吐到地上道,俺不稀罕,那化工廠整天刺鼻齁嗓地熏死個人,天天守著能少活好幾年。

改革嘛就是這樣,有得就有失,孫縣長說,我們關鍵要看是得大還是失大。

金鎖老漢嘟囔著說,管他誰大誰小,反正和俺老百姓沒半點關系。

孫縣長正色道,金鎖老哥,這我可要批評你了。俗話說,大河滿才能小河淌,先有國才能后有家,我們國家改革開放,為了誰?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咱們廣大群眾?我們國家底子薄,技術差,發展起來非常困難,所以才要引進外資,發展外資。但人家外資憑什么有錢就給你使?要錢的人多了去,無外乎就是談條件,講感情。論條件,我們不如南方,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南方開放早,心眼活,有的一個城都成了外資,條件比咱們不知好上多少倍,怎能競爭過人家?那就只有打感情牌。金貴先生是從我們縣里出去的,無論飄多遠,他的根也在這里,更難得的是,金先生對家鄉一直懷有深情厚意,人家先建學校,后建工廠,現在又成立了化工廠,錢賺得像流水。人家為什么這么幫咱?說到底還不就是個情嗎?金貴先生對家鄉的幫助,我們所有人都有目共睹,金先生有資本又重感情,這是我們縣的運氣,也是我們縣的機遇,別人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機會白白送到眼前,我們還有什么豁不出去的?所以,這次我們一定要提前做好準備工作,好好地接待一下金貴先生,也給老先生送去我們家鄉的深情厚意。

孫縣長滔滔不絕的一席話,聽得金鎖老漢云山霧罩,他點上一袋煙,“吧嗒吧嗒”地吸了幾口說,房子不是都給他了,還想怎么著?

孫縣長笑著說,金鎖老哥,我這次來,就是找你做這個事。

找我做什么事?金鎖老漢一臉的疑惑。

孫縣長說,房子我們是修好了,但金貴先生卻說什么也不肯回來住。這個,我們也能理解,畢竟此事非同一般,慎重一點也好。不過,他不住,這房子也是他的祖產,我們還要給他留著。但房子就這么放著呢,也不是個事,因此經縣里研究,決定把金貴先生故居對外開放,讓更多的人來參觀、游覽,同時也讓更多的人知道金貴先生。說白了,我們就是要大力宣傳金貴先生,宣傳他的勤儉家風,宣傳他的家國情懷。我今天來找你老哥,就是想讓你到時現身說法,給大家講一講金貴先生的日常生活,特別是他發家致富、樂于助人的好經驗、好故事,讓大家都好好地學習一下……

什么?金鎖老漢忽地站起來,學習金貴?沒聽錯吧?他疑惑地捏捏自己的耳朵,當看到孫縣長那微笑著卻異常堅定的眼神時,他又垂頭喪氣地蹲到了地上。

我不說。金鎖老漢梗了梗脖子看著地說,當初把人家打跑了,現在又要貼著笑臉把他請來,來就來吧,還得給他講好聽的。一個地主,有什么好講的?

孫縣長微笑著招手示意金鎖老漢坐過去,他對金鎖老漢說,金貴先生是地主不假,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當年批斗他有批斗他的道理,現在請他回來也有請他回來的理由,時代不同了,我們都要往前看。其實我們現在靜下心來想一想就會發現,為什么那么多人就只有人家金貴能富起來?這說明人家有頭腦、有眼光……

金鎖老漢卻越聽越亂,越聽越不對勁,他捂著腦袋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變天了,變天了,媽媽的,這下是真的要變天了……

孫縣長又說,我知道你老哥是個實誠人,你給金貴當了十多年的長工,對他的為人最了解,我聽說那一年批斗他,你還為他做過辯解?了不起,就憑這一點,你老哥就讓我打心眼里佩服!說著,孫縣長給了金鎖老漢一個大大的贊。

那一年,金鎖老漢確實給金貴說了好話,但他不是為金貴站臺,他只是一時失口說出了心里話。

金鎖的老實是出了名的。那年縣里批斗地主金貴,金鎖和其他幾個在金家做過工的人被當作苦大仇深的典型給拉上了講臺,領導要他們好好講講在金家遭的罪受的苦。有人說在金家做工每天都要披星戴月豬狗不如,有人說金貴喝醉了酒對他們又罵又打不當人看,還有的人說金貴家收放租大斗進小斗出剝削群眾,有一個老佃戶索性當場作了一首打油詩:我朝金家走,兩腿直發抖……臺上有血有淚,臺下群情激憤,打倒萬惡地主金貴的呼聲一輪高過一輪。輪到金鎖上臺了,他卻半天也放不出個屁來,臺下的領導好心地提示他,金鎖,你就說說在金貴家遭的什么罪就行。金鎖吞吐了半晌才說,遭什么罪了?說心里話,我在金貴家這十幾年里也沒遭什么大罪,頓頓都是玉米餅子小米粥,比金貴的老婆閨女吃得都好,不像現在吃了上頓沒下頓……場下頓時就炸了鍋,領導一下子氣白了臉。

金鎖倒沒說謊。金貴雖然是個地主,人卻不是很壞,見人臉上一堆笑,對金鎖等幾個長工尤為客氣,每逢農忙時節,金貴總是用大個的玉米餅子和白面饅頭管他們的飽,而金家的太太小姐們卻只能吃地瓜、喝稀飯。逢年過節時,金貴還總要擺上一桌豐盛的酒席請伙計們大吃一頓,那大個雞、那大塊肉,還有他親自釀的瓜干酒……金鎖現在想起來還直咂巴嘴。內當家說他賤,過去是窮,雖然現在過得也不富裕,但滋味卻不一樣。金鎖知道內當家還記恨著金貴,她頭上的那道疤痕是她永遠的痛。那年冬天,金鎖出車回來,看見一個禿頭頂的老頭拽著李春燕的手腕往外拖。李春燕看見金鎖,就哭著撲過來,說金貴把俺賣了。禿頭頂老頭狐疑地看看金鎖,問李春燕,他是你什么人?金貴說,他是她哥。老頭又問李春燕,你跟他睡過覺沒有?李春燕忽然說,睡過,俺早就是他的人了。金貴目瞪口呆。金鎖又羞又急。李春燕卻一頭扎進金鎖懷里,熱淚珠子吧嗒吧嗒地掉。老頭冷笑一聲說,金貴,你敢拿個爛婆娘糊弄我。說著掏出契約撕個粉碎,回身就走。金貴臉色鐵青,順手就把水煙袋往她的額角上狠狠撞去……

那年冬天,金貴破天荒地送給了金鎖一件嶄新的小棉襖。

孫縣長站起來,倒背著雙手踱進院內,眾人魚貫跟進,金朋也拉起金鎖老漢走了進去。孫縣長走到那面虎皮墻前停下來。經過修繕,虎皮墻已煥然一新,上面的花鳥魚蟲清晰可辨。孫縣長正對的是一塊蝙蝠石,石頭不大,一只蝙蝠的形狀卻活靈活現,讓人不得不驚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孫縣長看著蝙蝠石道,蝙蝠長相丑陋,神色恐怖,一般不為人所喜,但你們注意到沒有,在金貴先生的故居中,卻有多處蝙蝠的造型,為什么?因為蝙蝠的寓意是“遍地有?!?,所以說,所有的人,無論窮富,其實都是天生求福的。金貴是地主不假,當年批斗他也不假,但那都是特殊時期的特殊做法,我們不能總以老眼光看待新事物。我們今天在這里研究金貴,挖掘金貴先生的為人處世,對我們今后的工作會有極大幫助,相信金貴先生也一定是支持的。

眾人頻頻點頭,金鎖老漢的腦子里卻亂成了一鍋粥,他不能理解金貴為什么會一下子從地下飛到天上,這天真是要變了嗎?但金鎖老漢是個遇事就躲的人,以他多年的處事經驗,想不明白的事情最好不去想,他只是有些后怕,那年內當家嫌那面虎皮墻花花搭搭的不好看,差點讓人拆了壘牛棚,真要那樣,恐怕孫縣長就再也見不到這塊蝙蝠石了。

孫縣長又看了一會兒,走回來重新站到金鎖老漢的面前對眾人道,金貴先生的為人,你們可以多聽聽金鎖老漢的,他和金貴相處幾十年,最有發言權。金鎖老哥,這次金貴先生回來,你也參加縣里的接待工作,增進一下感情嘛。你就和他說說那年冬天他送你新棉襖,過年還請你喝酒的事。

金鎖老漢一臉鄙夷的神色說,說那些沒用的干什么?你們不知道,金貴其實夠黑的,我在他家干了十幾年,他一個工錢都沒給我。

眾人面面相覷,孫縣長也臉有慍色,他正想說句什么,金鎖老漢倒先笑起來說,金貴是精明鬼小人嘴,他哄我說等我娶媳婦時一塊把工錢給我,媽媽的,我現在孫子都快娶媳婦了,他也沒給我一分工錢。

眾人聽罷都哈哈大笑,孫縣長也不禁轉嗔為喜,他沒想到金鎖老漢這么老實的人也能說出這么幽默的話。笑了一會兒,孫縣長語重心長地對在場的人說,金貴先生是愛國華僑,心系家鄉,你們幾位都是我縣的筆桿子、大才子,怎樣講好金貴先生的故事,就靠各位了。這次的工作時間緊,任務重,希望大家多加努力,多采訪一些像金鎖老哥這樣的老人,爭取把金貴先生最好的一面展現給游客。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下面人齊聲喊,氣勢恢宏,孫縣長滿意地笑了。

關于金貴的發家,金鎖老漢覺得孫縣長說的倒是貼點邊幅,這金貴確實是有幾分小聰明,他能在幾年的時間就擁有了大量的土地和山林,成為遠近聞名的大地主,是和他的腦瓜子分不開的。

就拿金鎖家來說。金鎖爺爺那一代,家景還算不錯,有田地數十畝,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雖沒大富大貴,倒也過得去。到了金鎖父親這里,有一年鬧災荒,莊稼顆粒無收,家里的存糧很快吃盡,一家人只得以野菜充饑。眼看就過不下去了,金貴來了,他帶來了金鎖父親最需要的東西——糧食。糧食不白給,金貴給出的條件是:一畝地換一石糧。金鎖父親心里清楚,自己一畝地能產四石糧,這買賣顯然不劃算。但難關在前,沒有糧食就寸步難行。土地換成糧食,一家人終于熬過災年,轉年光景好了,金鎖父親卻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一無所有。更大的難關再次擺在眼前,金貴又來了,他主動提出讓金鎖去他家里做長工,掙口飯吃,這么大的小伙子了,在家餓也餓死了。金鎖父親大喜過望,感恩戴德,磕頭致謝,金鎖就去了金家,一干就是十幾年。

靠著類似的法子,金貴很快就積攢下了寬廣的土地。他的土地到底有多少呢?誰也說不清楚。據說有一次一個乞丐討飯到門口,金貴讓人管他吃飽喝足,說反正他吃了還要拉在咱地里。乞丐是個犟眼子,聽了心里非常不服氣,從金家出來后就一直往東快走,路上幾次想方便,但一打聽,都說這是金貴的地,他就繼續憋著,走到天黑實在憋不住了,最后還是應了金貴的那句話,真的就拉在金家的地里。

金鎖老漢做夢也不敢想,如今的金忠竟比金貴當年還要強得多。金忠這算什么呢?金鎖老漢心里不禁有些擔憂。

有孫縣長親自掛帥,縣里的文人才子們很快就編寫了一本厚厚的《金貴傳奇》,書中全是介紹金貴如何聰明能干、行善積德的小故事,說他賑災放糧救苦救難,說他巧做生意、發家致富……也不知這些人都是從哪里挖掘出來的這些故事,有些事說到底還有點譜,但有些事金鎖老漢一聽就把頭搖成個撥浪鼓。有個故事居然說金貴暗中救助過八路軍傷員,還派自己的車夫趁月黑之夜偷過敵占區給八路軍送過軍糧。金鎖老漢想了半天,也沒想起自己什么時候給八路軍送過糧。就在宣傳部的小姑娘來征求他的意見時把這個事情說了,還說最好把金貴打了內當家一水煙袋的故事也寫進去。書出來后,內當家挨打的故事沒寫進去,車夫送軍糧的故事也沒撤下來,倒是增加了一篇金貴寒冬給長工送棉襖的故事。故事里說,如果不是金貴的新棉襖,那個叫金鎖的車夫就凍死在了那個寒冷的冬天。

金貴卻沒有回來,就在他準備回縣里的前一天夜里,死了,享年八十五歲,屬狗。

6

金鎖老漢沒想到自己會活這么久,居然比金貴還能活。金貴死那年,金鎖老漢七十四歲,金鎖老漢比金貴小十一歲,屬雞的,轉眼這么多年過去,金貴早已不知魂歸何處,金鎖老漢卻已是九旬老人。由于他的特殊身份,所以縣里這些年一直聘他當著金氏莊園的特別館員,他已經成了莊園的“鎮園之寶”,逢有重大活動時,必請他去莊園里坐一下陣。但前些年,他可是幾乎天天去園子里的,那時,金氏莊園還不叫莊園,叫“金貴先生故居”。那段時間,他是金貴故居里的招牌人物,很多人去那里也主要就是為了看看他。游客們來來往往,眾人們指指點點,看,那就是金鎖,內當家的丈夫,金貴當年的長工。

這是縣里的刻意安排,金鎖老漢自己倒也十分樂意。從心里說,金鎖老漢并不是很喜歡這個古里古氣的老宅子,雖然修繕一新,但終歸是百年前的產物,老氣橫秋的,一點新鮮感沒有。但他有個直覺,他一直覺得內當家哪天會自己找回家來,她認這里。自從那年他在這里做夢時找到了內當家走過的路后,他的這種想法就更加強烈。然而,他卻再也沒夢到過任何與內當家有關的影子。

內當家的丈夫、金貴的長工……這些引人注目的標簽讓金鎖老漢成了一個備受關注的人,他接受人們的參觀,也接受人們的詢問。每天都會有游客圍過來,不停地詢問他有關金貴的事情,有問金貴當年生活起居的,也有問金貴是如何發家致富的,還有問金貴當年有沒有像黃世仁、周扒皮一樣逼死過人的,當然也有人問他內當家被金貴打了一水煙袋的事……金鎖老漢嘴笨舌厚,常常一個事說半天也說不明白,縣里怕金鎖老漢一時失口說出不合時宜的話來,就讓人給他組織了一下,反復對他說了幾次,這才讓金鎖老漢照本宣科講給人聽,時間一長,連金鎖老漢自己也分不清說的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但有兩件事,金鎖老漢知道自己沒有胡說。一是說打柴,金貴家的山嵐眾多,分布又廣,每年打柴是一筆不小的支出。金貴就想了一個法子,他讓村民們在規定的日子可隨意上山打柴,打下來的柴草三七開,但村民要自己把那七分柴送到金家來。這樣一來,金貴連運送柴草的騾馬錢都不用出,就輕而易舉地收到了柴。后來,這個法子又被金貴運用到過年過節做飯做菜上來,金貴家的人口多,過年節時還要祭奠祖宗,招待客人,他就召集一些手巧的婦女來家中做飯做菜,做餑餑,蒸發糕。來做工的婦女不給工錢,但一天管三頓飯,貧家寒舍的,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就爭先恐后地來干活。第二件事是護糧,金貴的土地寬廣,糧倉也多,糧倉分布在全縣各處,安全問題就成了一個大事。但金貴卻從不雇保安隊看守。他把糧倉建在一處空地上,然后圍繞著糧倉在其周圍蓋上房子,讓自己的佃戶免費住在其中。對這些房子,佃戶們沒有產權,卻有居住權,只要還是金家的佃戶,就可以永久居住。佃戶們有地種又有房子住,雖然地和房子都不是他們自己的,但生活卻安定了不少。生活安定了,佃戶們的心也就齊了,他們住在糧倉外,像保安一樣護著這些糧倉,一旦有風吹草動,瞬間就可傾巢出動,若有人意圖不軌,也是進去容易出來難。聽了金鎖老漢的這些講述,游客都嘖嘖稱奇,有人拍著腦袋說這不得了,要是現在,這管理方法恐怕會上了哈佛商學院的經典教材。金鎖老漢不知道哈佛商學院是個什么東西,也懶得問,眼睛一閉,又利用短暫的空閑時間打起盹來。

內當家一次也沒回來過,金鎖老漢有些失望。他想,內當家一定是生他的氣了,氣他騰出了老房子,氣他每天在眾人面前為金貴歌功頌德……金鎖老漢覺得有些委屈,對這些事情他無力改變,但金貴打了內當家一水煙袋的事,雖然縣里說過多次不讓他再提,他卻一直堅持著不肯刪掉。有一次,金鎖老漢又對游客們說到這事,當他說到內當家手捂著額頭上的鮮血跑出金家時,忽覺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看,金鎖老漢一扭頭,一個女人的身影從人群中匆匆走開了。女人六十多歲的樣子,側臉看有些面善,當金鎖老漢想起那個女人有些像內當家時,院子里卻怎么也找不見她的身影了。

金貴故居升格為金氏莊園,功勞要算在孫副縣長的頭上。三年前,孫副縣長剛一上任,就眼光敏銳、大刀闊斧地搞旅游開發,他從北京和濟南請來許多專家,專門就金氏莊園的建筑和歷史做了一番研討,最后專家們一致以為,金氏莊園是一部封建地主的興衰史,也是中國封建地主生活的實物百科全書,莊園集封建文化、民俗文化、建筑文化為一體,充分地體現了我國封建時期勞動人民的聰明才智,它既是地主階級壓迫勞動人民的歷史見證,也是勞動人民智慧與藝術的結晶……

孫副縣長請人來寫了一部電視劇,劇名就叫《金氏莊園》,實景拍攝,三十多集??h里請了大導演、大明星、大制作……電視劇拍好后,孫副縣長請省里、縣里的有關人士先看了一遍,還特意把金鎖老漢也請了去。出席觀影的人看了都說好,對孫副縣長的魄力和才氣更是稱贊有加,只有金鎖老漢一直罵娘,說這部劇是“狗屁不通,胡編亂造,驢唇不對馬嘴”,還一口一個“天要變了”,胡言亂語,惹得孫副縣長很不高興,但礙于金鎖老漢的特殊身份,也不好說什么,只是一甩袖子出門了事。事實證明,孫副縣長的遠見與魄力遠不是一個金鎖老漢能認知的,電視劇播出后,原本默默無聞的金氏莊園一下子變得聲名遠揚,每天來參觀、游覽的客人摩肩接踵,絡繹不絕,金氏莊園真正成了日進斗金的聚寶盆,其經濟效益堪比金貴當年投資的那個化工廠。尤其旅游業環保又朝陽,發展遠景無限,屬于國家重點鼓勵產業,更是受到了縣里乃至省里的大力扶持。孫副縣長決定趁熱打鐵,把金氏老宅周圍的民房全部拆除后再建一個大型的仿古建筑群,以金氏莊園為中心,打造成一個莊園古鎮項目,從而提升莊園的旅游品級。

媽媽的,真是要變天了,金鎖老漢狠狠地罵。吃了半輩子苦的金鎖老漢并不是個糊涂人,平心而論,他也知道現在的日子確實是越來越好了,曾經讓他在訴苦臺上還回味無窮的大魚大肉和地瓜燒酒,現在早已成了家家都有的平常物。但也正是這些年來的快速變化,反倒讓他這個與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農民越來越摸不著頭腦了。就拿拆建這事來說,就讓他不可思議,他覺得這就是瞎胡鬧,叫錢燒的。那年金貴也想搞擴建,但鄰居劉老五的房子礙事,金貴弄了幾次也沒弄成,只得放棄。如今,這事卻讓孫副縣長輕而易舉地替他全干了。金鎖老漢有意見,意見卻無法正常傳達給孫副縣長,金朋和金忠都不肯把他的話捎上去。氣得金鎖老漢只有自己罵:媽媽的,這是要變天啊。一遍又一遍,越罵越生氣。

但這事罵過就過了,金鎖老漢并不是那樣愛較真的人。真正讓金鎖老漢擔心的是,他要是搬走了,萬一哪天內當家回來了,她還能找到自己嗎?還有,那窩燕子,它們又將去何處筑巢?

金鎖老漢先是聽到了幾聲詭異的聲響,他從被窩中探出頭來,迷瞪著一雙老眼看看窗外,除了天空上幾顆閃爍的寒星,再不見一絲光亮。屋內更是墨黑一團,一股刺鼻的氣味在黑暗中彌漫,金鎖老漢知道這是化工廠里散發出來的氣味,每到夜晚,這些味道就會爭先恐后地跑出來,像鬼魅一般游蕩。奇異的聲響還在,一聲接一聲,凄慘且尖利,金鎖老漢覺得像是兩條蛇在舞動,或纏斗,他正要辨別一下那聲響的來源,一扭頭,卻忽然發現屋子中央坐著一個人,他不由得渾身一顫,一個激靈就從被窩中坐了起來。

李春燕——

金鎖老漢不由得低聲驚叫。

金鎖老漢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內當家竟會在這樣一個氣候反常的夜里忽然出現在面前。她坐在屋子中央一張老式的圈椅子上,上身穿著對襟襖,下身穿著扎腿褲,頭發束成一個髻,利利索索地挽在腦后,臉龐清瘦,突出的額頭上一塊彎形的疤痕,白亮亮的有些刺眼。李春燕的模樣與二十年前幾乎沒有一點點的變化,金鎖老漢一眼就認出了她。內當家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而是低頭不停地摩挲著身下的那把老式圈椅,圈椅有些年頭了,式樣老舊,做工卻扎實,這是她當年親手置辦的,沒事的時候她就喜歡坐在上面歇一歇、養養神。金忠不喜歡它,幾次想劈了燒火,都被金鎖老漢攔下?,F在,內當家一回來就坐在這把椅子上,金鎖老漢暗自慶幸沒讓金忠劈了它。

金鎖老漢有些激動,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真的看見了自己辛辛苦苦找尋多年的內當家。內當家離開他時,只有五十七歲,她和金鎖相差了十三歲,是金鎖當年從雪堆中撿回來的苦孩子,那年,她才十歲。這是二十多年里他們的首次見面,金鎖老漢有些后悔,原來,即使不在老宅里,內當家也能準確地找到他,早知道這樣,他也就不必每天都去莊園里了。

李春燕坐在他的眼前,微笑著看著他,這一切,真像是在做夢。金鎖老漢動了動身子,覺得身上有些酸痛,腰腿也感無力。越來越不中用了,他想,弱得連一場風也經不住了。一股刺鼻的氣味從門窗的縫隙中擠進來,與黑暗攪在了一起,夜顯得漫長且難耐。他看看窗外,他清楚地看到了幾顆閃爍的寒星,他又動了一下腦袋,也終于分辨出,喚醒他的詭異聲響是窗外電線在風中發出的呼嘯聲,而在此時,他也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兩聲燕子的呢喃聲——這是真的,不是在做夢!

金鎖老漢再也忍耐不住,他猛地翻身爬起就要去拉內當家的手,而此時,窗外那本暗黑的天光卻突然間變得一會兒很白很亮,一會兒又很黑很暗。而就在這忽明忽暗間,金鎖老漢的眼前豁然出現了一條寬闊的大河,那河曲曲折折,跨山越嶺,決絕地奔向一片深藍的蒼穹之中。河水滔滔不絕,卻又波瀾不驚,一個佝僂的身姿正佇立在水面上,靜靜地看那河水汩汩,蒼天悠悠……

李春燕——

金鎖老漢再也無所顧忌,他大聲叫著內當家的名字,快速向她奔跑過去。而就在剛觸到內當家的一瞬間,金鎖老漢卻突然覺得下身一松,一股熱流像源源不斷的河水一樣流淌出來,一瀉千里……

補 闕

這真是一個反常的季節。春暖如夏,卻又轉眼成冬。

天亮了,風停了,村子里像被洗劫過一般,清冷且寂靜。金忠第一個開車來到了金鎖老漢的房子里。昨天夜里,金忠幾乎一夜未睡,頭半夜,他的腦子里總是浮現出車燈下的那個快速消失的人影,好不容易到后半夜有了些睡意,卻又莫名地擔心起獨居的金鎖老漢來。所以天剛一放亮,金忠便開車跑了過來。當然,他今天來,還有兩件重要的事情要辦,一是要幫金鎖老漢整理一下著裝,以便參加今天重要的接待任務。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事情,就是無論如何也要說服金鎖老漢,盡早做出搬遷的決定,他也不會再讓老爹自己獨居了。

打開房門時,金忠感覺頭頂上有些響動,抬起頭,只見有兩只黑白相間的燕子正結伴離巢雙雙而去。金忠覺得驚奇,同時,心里也忽然生出一絲異樣,走進屋,果然,他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金鎖老漢,他的身下是一攤涼冰冰的尿漬,他的一只手卻直挺挺地伸向前方……

天亮了,風停了,村子里像被洗劫過一般,清冷且寂靜。金朋早早地就起了床,昨天晚上挨了媳婦一耳光后,他就再也睡不著了。他要去找金忠,和他談一下昨天下午的怪事,順便也說說黨支部領辦合作社的事。這些年,村里種地的人越來越少了,眼看著山上的荒地也越撂越多,看著原本好好的田地里雜草長得有人高,金朋很是心疼。金忠是果業大戶,有技術,有渠道,又是黨員。金朋想找金忠談談,看看他能不能領著村里的人辦一個合作社,把山上的荒地都收拾起來,帶領大家共同致富。

一人富不算富,家家富才算富。金朋邊走邊念叨,他把要對金忠說的話都想好了,我們可不能當地主,自己吃飽了不管別人,我們可都是黨員哩。

門檻是個大問題。孫副縣長站在莊園的大門前思考著這個讓他頭疼的問題。昨天后半夜,正睡著的孫副縣長腦子里莫名地跳出兩句詩來: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醒來后,他就想起昨天差點被門檻絆倒的事,又想著上午省里來人參觀莊園的事,翻來覆去,再無睡意,便索性起身叫上值班司機劉長腳,開車來到了金氏莊園。一下車,他便看見了那只高門檻,他的腿不由得抖動了一下,心想,今天是不是要把這門檻先撤下來呢?萬一要是絆著省里的領導那問題可就大了??砷T檻一撤,這氣派的大門怎么看它怎么別扭。他正想著,鼻子里忽然飄進來一股嗆人的氣味,他不由得干咳一聲,掏出一塊手絹捂起嘴巴和鼻子,皺皺眉頭問劉長腳,這是哪里來的味道?劉長腳擰著眉說,這就是金朋村化工廠的味道,一到晚上,它就往外排廢水,周圍的人算是被它害苦了。孫副縣長問,環保局不管它?劉長腳撇了一下嘴說,化工廠是咱縣里的納稅大戶,縣里一半人要靠它吃飯呢,縣里都拿它沒法子,環保局哪敢管?孫副縣長沉默了,縣里工業的事不歸他分管,所以這些事他不好亂發表意見。但他又想,以自己和金朋的關系,等會兒見到金朋時怎么也得和他談談,談一下化工廠的事,環保無小事,不能光為了掙錢卻坑了子孫后代,再說,總書記不是都說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嘛。

天亮了,風停了,孫副縣長放眼望去,整個村子里像被洗劫過一般,清清冷冷且寂靜無聲。就在此時,有兩只燕子飛進他的視野中,但燕子的飛行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以至于孫副縣長想定睛瞧個仔細時,天空中卻只剩下兩道黑色的影子,閃電似的,一晃而去。

責任編輯:吳怡樺

猜你喜歡
金貴副縣長縣長
河南金貴演藝集團
河南金貴演藝集團
河南金貴演藝集團
縣長干過啥
手機
大學畢業后娶了副縣長的女兒
金秋 金壇 金蟹 更金貴
咋這樣火爆
縣長幫了一個忙
被情婦“打”翻的副縣長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