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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水花

2024-04-14 04:58鄧超
延安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小帥長順強子

鄧超,女,貴州桐梓人。作品散見于《火花》等。

1

盧長順從枕下摸出手機看,剛過5點半。也不知到底睡了多久,反正一下就醒了,他忙翻身起來。媳婦杜小梅已經在洗漱了,刷著牙跟他說,要再進點胡豆,番茄就不要了,小瓜和茄子再各要十斤??!長順含糊答應。他得抓緊蹬上三輪,去城郊批發市場搶點折耳根回來,這幾天就這個搶手,比肉還貴。還要趕去醫院當護工,當然,今天未必有人等他護理。

幸好三輪車昨晚提前推到了外邊大路上,不然這會兒又不知被哪輛車給堵死了。下樓一看,果然小區還是塞滿了各種轎車、貨車、面包車、三輪車、摩托車、自行車……待會兒著急上班上學的不知又要吵成啥樣。只見八十多歲的陳婆婆這會兒正好從兩輛轎車中間擠過,她胖過了頭,顧得了身子,卻顧不了手里的垃圾袋子,裝得又滿,剛好別在車屁股上,猛一用勁,竟撕開了,垃圾“嘩啦”掉到地上。她也不管這會兒尚早,學生娃們還在夢里,就雙手撐腰破口大罵起來:操你先人的,龜兒子只顧自己停車,都不留點縫兒讓人過,我看你也活不長了,都趕著給強子娘陪葬……一通叫嚷之后,四周窗戶紛紛亮起了燈。

幾天前張小強家半夜意外起火,等強子被刺鼻的焦臭嗆醒時,隔壁老娘的房間已經噼噼啪啪炸開了花。強子搖醒媳婦兒叫她趕快報警,然后抱起孫子就往外沖;又朝老娘臥室踢一腳,叫,媽,媽,快出來呀,你房間著火了!他住七樓,不得不先連滾帶爬把孫子放到一樓,再回去接媳婦兒和老娘。但老娘臥室門的邊角已經燒融變形,而且在濃煙下人待不了一秒。最可氣的是,等消防車趕來時,小區已停滿了大小車輛,根本沒法開進去,他連哭帶嚎挨個給車主打電話。但深更半夜,手機多半關機或靜音,還有的根本就沒留電話,留了電話的有幾家也下來了,但他們的車又被其他的車給堵住了。就這樣,幾經折騰,等火完全撲滅時,老太太早不行了。

慢悠悠蹬上三輪,長順還沉浸在往事里。雖然已過清明,可這幾天的倒春寒真有卷土重來的意思,冷風呼呼吹進領口,他下意識地縮了一下頭。又回想起社區支書小李昨晚給他打電話的事。小李說,長順叔啊,明晚記得來開會哦。長順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問開啥子會,要不要發錢,不發錢就算了。小李跟他嬉笑,說不要跟我開玩笑噻,我又不是印鈔票的,哪有錢來發。有的話,我先發一背兜給自己。長順說,不發錢就算了,我一天正事都干不完,哪有閑心開你那些空會?小李說不是空會哦,你們小區天天堵,都堵出事了,你還是來下嘛,有些細節還要跟你對一下。長順挖苦道,對細節,你當公安了?不要老是嚇老子噻,嚇老子又沒啥意思!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長順覺得當平頭百姓的唯一好處是可以口無遮攔,嘴癮想過就過。

開會,他肯定不會去的,閑著沒事才開會。護工這活臟累自不必說,還不自由,又睡不好覺,所以有時間他寧愿在家補瞌睡。他只是覺得強子娘確實走得突然。走之前他還去看過她。那天強子娘有些神秘地問他,房產證要是丟了會怎么樣?他覺得解釋起來比較困難,就說丟不得哦,丟了會很麻煩的。強子娘緊接著又問,是不是丟了就不能證明房子是你的了?他說,差不多就這意思吧。又問她干嗎問這個,她說隨便問問。

如今小李支書說還要了解什么細節,跟個警察似的,難道真有隱情……要搶折耳根和胡豆的事就這樣被他放到了一邊。等趕到批發市場,折耳根最嫩的那部分,像小孩乳牙般白的芽和褐紅的葉,已經被其他商販搶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胡豆也不好,要么不飽滿,要么豆嘴已經老黑,他只好挑了些油麥菜和茄子回去。本來起得很早,但因為小區堵車的事又讓他分心,沒搶著菜,自然懊惱不已。

不到七點,他便回到了媳婦的菜攤。小梅已經把其它不怕過夜的蘿卜、老南瓜、卷心菜、洋蔥等擺整齊了,稍微黃了葉的白菜、香芹、小蔥也處理干凈了,看起來還是挺招人喜歡的。小梅隔三岔五就要丟掉一些沒人要的菜,每每這會兒她便要抱怨說,電視里演的那些老男人不就喜歡掐尖嗎,怎么不來菜市場掐?管夠,管過癮,還省得老娘倒了。隔壁攤主嗤鼻,說年輕妹子至少可以嫩上個三五年,你這隔夜的菜能跟人比嗎?小梅邊砸菜邊發脾氣,吃要挑最嫩的,玩要挑最嫩的,用還是要挑最嫩的,活該我們遭人嫌!

這會兒見長順居然沒搶著菜,小梅很意外,又把長順周身上下橫豎看了幾遍,才抱怨起來,去那么早怎么還是搶不著?你也老到沒一點用了?長順沒長心,說,也就幾斤菜,又發不了財,有啥子嘛!

小梅“啪”地就把一顆卷心菜扔進長順面前的菜盆里,說,有本事你發點大財來看呀?我保證像供菩薩一樣供你,還掐一堆尖供你玩個夠。

長順眼前瞬間立起一道水簾,水簾落地,一身水珠。他忙跳著把衣服上的水珠抖落掉,又甩了甩腳。臉已經陰成了一張黑布,眼睛也刀子似的割過來,但最終還是沒有爆發風雨。他說過,理虧的人不配生氣。于是偃旗問,都這個點了,兒子還不來幫忙,又打了一宿游戲?

小梅依然不理他,長順這輩子只配給她下矮。

2

長順居住的小區建成于十多年前,是城北瓦廠一帶的拆遷安置房。住戶復雜,既有當年的拆遷戶,又有鄉鎮搬上來的進城戶,以及各種身份復雜的臨時租戶。小區由五棟七層高的步梯樓合圍而成。里面有巴掌那么大一塊空地,開發商為了房子多少有些賣相,建成時又居中切了一塊三角形的地來種樹,余下的就只夠通行了。由于沒有規劃車位,車輛不得不長期擠占人行通道。但即便如此,全部停滿也只能滿足一半住戶,何況還有各種外來車輛見縫插針。白天還好,知道留個通道讓里面的車出來,晚上則堵得水泄不通,各種鬧劇也就輪番上演。

去年高考前的一個深夜,長順被一陣密集刺耳的“鐺鐺”聲驚醒,醒來仍然聽見更尖利的“鐺鐺”聲從另一棟樓傳來,還夾雜著長聲拖氣的嚎叫聲。也不知哪個老奶在發瘋,居然拿了一個破瓷盆來敲。敲一會兒又呻喚一會兒,細細聽來,原來她說自己心臟不好,卻天天被你們這些破車吵,早也吵晚也吵,老娘已經十幾天沒睡好了,你們也休想睡好。說完又敲了起來,那聲音只怕死人聽了都想還魂回來罵上幾句。也不知是不是老奶半夜敲盆把誰家的高考狀元給敲廢了的緣故,緊接著沒半個月,也是半夜里,某輛車的警報聲突然沖天而起,驚得滿小區的窗戶乒乒乓乓接連打開,各種呵斥聲、謾罵聲、孩子啼哭聲不絕于耳,卻沒有人出來解釋半句。除了堵車的,還有抓小三的,堵老公的,鬧離婚的,打罵孩子的,而且總在半夜三更。兩個月前某位大姐應該是抓了小三,在樓梯間里又打又罵足足鬧了一個多小時,沒人出來招呼也就算了,竟然也沒人報警,好像大家并不介意半夜醒來聽她如何罵小三,似乎小三慘絕的哀叫聽起來別有滋味。

后來也不知誰領頭建了一個群,把互相認識的拉進來,也拉了個八九不離十吧。大家開始討論如何解決停車問題。奇怪的是,雖然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鬧地輪番上演真人版鬧劇,但真正回應并愿意參與治理的竟寥寥無幾。長順就一個破三輪也被拉進了群,他看見有人提議說,有車的每月交五十元,沒車的交二十元,然后安個智能系統,再請人打掃衛生,不然哪棟樓梯間都聞得到刺鼻的尿臊味,有時還會有死黃死黃的惡心物。按說這個提議上下兼顧,收費也不高,應該算合理了。但約定下樓面商的時候,卻沒幾人去。然后群里又開始各種吐槽發泄謾罵,但見面依舊不吭聲。

開早餐店的娟子對搶占地盤最有眼力見。一開始她擺兩張小桌在門外,桌子周邊還擺放了木凳。起初車子不多時,人們也默許了她的霸占。車輛多起來后,有人建議她中午后把桌子收了,畢竟只是賣早點。但她卻不為所動,仍然早晚霸占著那道,而且為了防止別人趁她不注意時挪動桌凳,她還將凳子換成了公園里常見的固定椅。群里又炸開了鍋,說她公共空間私有化,典型的自私自利。又說霸占得如此猖狂,為何還是一個賣早餐的?還說要去掀了那桌子,看她還咋賣!不過,群里能自由發聲的前提是大家都沒用自己的真名,想怎么說就怎么說,見面也不至于尷尬或起干戈。也有不嫌事多的把娟子拉進了群,娟子并沒有發飆,耐心解釋說,我也想早上擺晚上收的,但那些車子會過來占呀,占了又不知什么時候開走,那我還如何做生意,我也要吃飯的,是不?而且這是我自己家門口哎,如果這算霸占,那允許你們甚至外面的陌生人來停車就不是霸占了?我一家人就該天天聞你們的尾氣了?還有,我這就算占吧,也是明里的占,不像那些使了壞心眼的人,見不得人占,怎么不見大伙去管去罵呢?怎么就這么欺軟怕硬呢?

小梅就說,我要是娟子,也要這么做。有機會都不占,純粹就是憨包蛋。

長順問,那占不到的呢?

小梅說,活該!我們不就是那種什么也占不到的嗎?所以活該我賣菜你給別人端屎倒尿。我天天扔菜,那是因為它們老得快不值錢;你天天端屎倒尿,那是因為主人雖老但有錢,所以有錢能使鬼推磨。

長順說,這倒是實話。

小梅說,所以你也要學奸一點,想法給兒子搶點什么才行。

3

和小梅這么一聊,長順又想去社區開會了。他倆都想讓兒子在身邊或附近做點什么,也方便互相照應,比如當個小區保安。這事以前不敢想,但如今強子家出了事,估計小區管理勢在必行,因此他們想做點什么。但長順又確實走不了,這次護理的腦梗病人雖然八十多了,但脾氣特別不好。你若把他弄得不舒服了,還要破口大罵,才不管你是誰。這不,入院不到五天,醫生護士個個都被罵了個遍。大小便也不提前說,全拉在床上,長順那幾天看見別人吃飯就想吐。不過他反過來又想,如果人只有活到這份兒上才能盡興,他也要這么做。

長順不去,小李支書卻找上了門。小李三十出頭,細皮嫩肉,頭發濃密。兒子小帥原本比小李帥多了,但小帥的腿卻……長順一時出了神。小李說,叔,那天怎么不去開會呢?好多人都去了呢!長順道,扯嘛,誰不知道只去了幾個老太太?小李說,就是啊,你都不帶頭,去的人肯定少哇。長順笑,不要給我戴高帽子啊,不吃這套。小李又說,你能不能跟強叔做做工作,你知道他那人,以前都不咋聽得進意見,如今更是火大了,都沒人敢跟他搭腔。長順沒吭聲。放在往常,他從來不相信這些人的鬼話,更不用說聽他們使喚了。因為這些人壓根就不可能把他們這樣的人放在眼里,還動不動就裝腔作勢嚇唬人。但現在不同,兒子的事需要解決,而且小李確實不讓人討厭。

于是他說,行,我找時間和他聊聊。但你們打算如何處理呢,總得知會我一句吧,不然怎么溝通?

小李支吾起來。

長順又問,那小區打算如何管呢?

小李說,正頭疼呢,想組織你們開會商量一下嘛,你們又不來!

長順笑說,這不很正常嗎?你們一開會就說什么要統一思想,有時間整那虛頭巴腦的,不如干點正事。

小李又問,那你有啥想法不?

長順道,想法?說了作數?

小李笑說,作數!怎么能不作數?

長順沉默片刻道,本來我不想多說的,但看你小子還挺上心,就跟你聊聊啊。小區情況復雜,開好車的有,沒車的也有;賺大錢的多,愁下頓的也有;希望有物業管的多,但閑著看事的也不少;所以強求不來。上百戶的小區,當初居然沒設計停車場,這本身就是開發商欠的賬,或者說你們街道社區欠住戶的,這筆賬該怎么算?但迄今為止,可從來沒人跟你們提過這事。最后嘛,與其在住戶愿不愿意交錢上扯閑篇,不如算算如果出事了,你們社區和街道應該承擔的責任跟后果。我要是你們,要么就找當初的開發商補上這一課,要么就長痛不如短痛,自己花點錢安個泊車系統,保潔保安什么的再跟上,這不連就業崗位也順帶解決了么?接下來,有車的住戶象征性收一點,至于那些四輪車以外的,就算了,給人家一點陽光,也算給自己留條后路嘛。

小李聽到這兒,尷尬地笑了,說,我們不是沒想過這個方案,但類似的小區在我們街道還有若干呢,這個雪球滾下來嚇死個人!

長順笑說,嚇死總比真死好吧?不是有句話么,出來混遲早要還的。我再友情提醒啊,你沒仔細查過吧,這小區八十歲以上的近三十人,這是什么概念?如果哪天他們哪個突然發病需要叫個120什么的,你覺得那救護車開得進去?到時又拉誰來墊背?

小李聽到這兒只有苦笑。他說,不瞞你說,這些事天天都像劍一樣懸在我頭上呢,也不知哪天就唰地掉了下來把我切個稀爛。

所以呀小伙子,有問題得趕緊解決,不要有僥幸心理;也不要天天說什么開會研究開會研究,你們得下來呀,得了解這些人都在想什么呀!

小李雞啄米一樣地點頭,說,是是是,姜還是老的辣,厲害厲害。

長順說,厲害啥喲?你們不過是一向都以為我們蠢罷了,哈哈哈……

小李又說,你記得這段時間多注意強叔哦,不要讓他真的跑去上面找人,不然這現成的刀就能把我切了。

長順笑笑,說行,我幫你看著。

4

強子一直想不明白,老娘屋里的那把火是怎么來的。消防說應該是人為用火。他當即把那人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人為用火,你會在自家臥室用火?你腦殼被門壓扁了是不是?但罵歸罵,強子自己也覺得這火來得蹊蹺,可蹊蹺也只能放在心里琢磨。他一直懷疑這把火和前段時間他與媳婦的爭吵有關,但老娘什么風雨沒見過,怎么可能因為聽見兒子兒媳吵幾句就起了絕世的念頭,而且還是以這種沒法跟他在陰間的爹交代的方式?如此一想,強子似乎又尋到了一些安慰。但還是會冷不丁冒出來一些奇怪想法,他也就不敢再回屋。媳婦兒早被嚇破了膽兒,當天就抱著孫子去了兒子家,他也從七樓搬到了一樓的麻將館。

不管那把火是怎么來的,反正如今他都是受害者,受害者必須得到賠償,這道理天經地義。于是他找到社區,經常在小區出入的張大姐這會兒正好逮著機會,說,就你們小區那情形,出事是早晚的事,但萬萬沒料到遭殃的竟然是你老娘,她太可憐了……一番同情安慰之后,她又習慣性地把話扭回來,但話又說回來,我們找你們做了多少回工作,就想動員你們把物業搞起來,但你們一直不同意,如今終于出事了,你說這算誰的責任?強子正是癩子找不到擦癢處,立馬板臉說,難道算我的責任?你們全吃干飯去了?忘了誰養活你們了?信不信老子今天就把這兒給燒了?小李支書這才一口一個強叔地趕過來救場。強子要他給個痛快話。小李尬笑,說,叔,那些亂停車的小區業主,我們找他們談過了,他們說自己也是受害者,也是被堵之人呀!所以……強子瞪起眼睛,意思找你完全沒有鳥用?那就等著給老子看好的吧。于是強子請來律師,把當年的開發商和小區住戶全告上了法庭。

但雷聲大雨點小,律師那邊的進展非常緩慢,原因是律師費用強子一時還湊不齊。他只好繼續窩在麻將館。麻將館是租啞巴鐵叔的房子開起來的。開了都有十多年了吧,老娘出事之前每天少則兩桌,多則五六桌。這地方時興“三丁拐”,也就是三個人湊一桌,實在沒人了,他和媳婦也去湊數。平時媳婦買菜做飯,老娘幫著打下手,他則湊人頭或端茶倒水什么的??恐閷^日子倒還過得去。但自從老娘出事后,客人明顯減少,有時竟然湊不起一桌。每當這時,他就會給小李支書打電話,拖長了聲音叫喚,父母官兒唉,你快來瞧瞧吧,我這兒連粒米都沒有了,你們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莫非真希望我卷鋪蓋睡到你們大廳去,或者睡到政府廣場去?還是把那些視頻發到網上,讓你們上熱搜?小李最怕接他的電話,但又不能掛掉,只能抓緊安慰,說,強叔啊,是不是麻將館沒生意了?這你盡管放心,明天我就叫我老媽約幾個朋友過去啊,你看是不是還順便帶點啥菜呀?第二天,小李還真會拿錢央求他老媽過去照顧生意,還說您老不是天天坐茶館嘛,坐哪兒都一樣??!老媽卻反過來跟他抱怨,你知道我們為啥不樂意去嗎?以前是看在他老娘的份上,他老娘啊,雖然寡婦一個,卻永遠一張笑臉,嘴上臉上從來不夾槍帶棒的。菩薩一樣的人,如今卻落了這樣一個下場,沒法接受;再說了,只要一想到她走得如此兇險,就更不敢去了,那地方不干凈呀。

小李只好去小區走訪。有人悄悄跟他說,你相信報應不領導?這就叫報應!小李好奇地問,什么報應?那人說,你去查麻將館呀,再去查一下麻將館主人和他老娘的關系呀!小李道,什么關系?這麻將館的主人又是誰?那人驚訝道,這些你都不了解,還想做好工作,難怪你們總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竄。小李不好發怒,說,這不是來向你請教了嗎?那人又搖頭說,別呀,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李又去跟娟子打聽,他知道娟子的早餐店本來就是信息集散地,加上又是老住戶,自然什么都知道一些。娟子卻說,我可以免費提供你一頓早餐,但絕不提供情報。小李說,怎么叫情報嘛,只是隨便聊聊。娟子朝花園的方向指,剛才有只麻雀飛走,你說什么原因?小李說,我哪知道鳥的事?娟子說,對了,我也不知道什么鳥事,我只知道做早餐。

雖說娟子輕易就打發了小李,但心里卻鬼火強子得很。因為他居然把他們全部拿去告了。這強子,想錢都想瘋了吧,也不怕吃不了兜著走。

5

其實不用小李支書打招呼,長順一直以來都比較關注麻將館。一來麻將館的主人是鐵叔,他和強子又是鐵叔看著長大的;二來他和強子打小就生活在瓦廠一帶,交情一直在。強子住水井邊,長順住瓦廠旁。強子站在水井邊一喊,長順在家立馬就能聽見。甚至長順家炸油果子、炒苞谷花,強子用鼻子嗅嗅,就能分辨香味來自哪里,然后立馬沖到他家灶臺前。長順雖然比強子大一歲,但由于老爸管得嚴,動不動就上刑,他也就沒膽兒在外面瘋。強子則不同,從小沒爹,菩薩一樣的娘又舍不得揍他,他就什么刺激玩什么。比如瓦廠旁邊還有一個農具廠,平時也收收廢鐵什么的,他就經常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別的小孩多是老老實實在農具廠不要的渣子里面刨些碎鐵再賣回去,他倒好,竟然把啞巴鐵叔剛拿回家的一大塊生鐵偷來去賣。原來鐵叔也住水井邊,那天臨時收到一塊特別方正的生鐵,厚重、黑亮、毛糙,一時喜愛得不行,就想帶回家里琢磨一下,可當晚就被強子偷了賣回廠去。雖然是個烏龍事件,但鐵叔卻挨了領導的狠批,因為他把責任全攬了下來,比劃說強子不懂事,是他自己不遵守廠里的規定,擅自將鐵抱回家。強子娘得知后并沒有追著強子打,而是轉身回屋將自家床上的鋪蓋裹起來,徑直抱到了鐵叔搭在井邊的窩棚里,然后又將鐵叔的鋪蓋卷裹起來抱著往外走。鐵叔攔住她,跟她嗚哩哇啦一陣比劃,大概是問她要干嗎?強子娘不會比劃,急得臉紅,只好把手里的鋪蓋順勢掛到竹竿上,再找來剪子,剪斷被面和被里的縫線,于是鐵叔這才明白,她想幫他拆洗被子,以示感激。

那會兒長順正在井邊打水,水井每到下午水位就會下降很多,深不見底的老井里只能聽見木桶撞擊在巖壁上的“咚咚”聲以及水桶最終落到水面的“吧嗒”聲,長順還不到十歲,個兒小,需要分幾次才能裝滿一桶水。他正站在井沿上,像根草一樣費力地往上提拉繩索。那樣子,倒像一不留神,他就會被水井吸了去。追著強子娘出來的鐵叔剛好看到這情景,只見他撇下強子娘飛快跳到長順身邊,一把拉過繩索,順勢將長順撇到邊兒上去,然后才將水桶提上來。強子娘又念叨,這鐵匠啊,誰都幫,真是活菩薩轉世啊,阿彌陀佛!

兒時的記憶越發清晰,清晰到仿佛才發生一樣,就連井水一不小心潑灑到腳背上的涼意都還在,那磚窯燒起來的濃煙似乎還滿鼻子地鉆。想到這兒,長順決定帶點下酒菜去麻將館轉轉。屋里只有三個老太太,一個耳朵不好使,一個眼睛不好使,第三個雖然沒啥毛病,可也木著一張臉,看不出牌勢變化對她們有啥影響。她們果然打的不是牌而是時間。長順拍了一下躺在沙發上的強子,強子見是長順,立馬起身掏煙。長順瞅了眼旁人,說,進去說話。

里間仍然只有麻將桌。長順靠里坐下,強子將鹵菜裝盤,又翻出花生米和幾瓶啤酒。長順問,生意還是不好?強子說,你上下樓都看得見啊,這一天收個二三十塊的,連交電費都不夠。長順道,你要找就找社區或者街道,找上面沒用,聽哥的,不要去整那些!強子嬉笑,說是不是他們要你盯我,一天給多少錢?長順吐煙圈,說你想得倒美,我才不會往自己身上攬狗屎,再說了,我一天醫院里的事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盯你?強子雙手拱起,說,哥,你是我親哥,我就知道你最哥們。

長順盯著他看了幾眼,試探地問,你老娘怎么沒的,真不知道?

強子汗毛瞬間立了起來,咋呼道,哥,你怎么也神叨了,你還年輕呢,這么快就神叨了?

長順擋過強子伸來摸他額頭的手,說,我不神叨,我只是覺得吧,你應該明白老娘的意思,讓她安心上路,別整那些沒用的。

強子俯身仰頭,還把臉湊上前,瞪著長順問,你的意思是這把火真是人為的?她跟你說什么了?這又是為的什么呀?

長順按他坐下,說,急什么呀,她哪會跟我說?我不過隨便說說。你想啊,你老娘多靈慧的一個人,人人都說她是活菩薩,那如果非得說這火是人為的,不得有她自己的想法???

強子跌坐到位子上,說,不可能,哪有什么原因?不過就出事前跟媳婦拌幾句嘴,被她聽見了,但這不是很平常嗎?

長順問,拌什么嘴?

強子說,都是些家常事,我和她還能有什么嘛!

長順嗤鼻,換了個話題,打算繼續經營麻將館?

強子把手一攤,不然呢,我還有別的活法?

長順說,我覺得吧,有什么要求你找社區得了,可以叫他們把值班室弄起來,然后你來當門衛,社保不就有人幫著交了,同時麻將館還照開,豈不一舉兩得?還有,請律師這餿主意嚇嚇人就算了,你真想和大家伙鬧翻啊,一個院子進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可都活一張皮呢。強子有些不好意思,抓著腦袋說,這不叫那幫孫子給逼的么!又說,哥,如果這事能成,你放心,到時一定叫小帥幫著一起干。長順沒想到強子一下子就提到了小帥,便問,小梅來找過你?強子說,沒有啊,我好些天沒見著嫂子了。

臨走時長順又問,鐵叔現在在哪?

強子搖頭,不知道呢。

那租金怎么給他?

強子面有難色,半天才說,平時都是老娘給他帶去鄉下,她這一走,還真不知道咋辦。

6

強子自從前年幫兒子湊了房子的首付后,就欠起了鐵叔的租金。鐵叔寡人一個,連姓什么都不知道,大人叫他鐵匠,娃們就跟著叫起了鐵叔。農具廠倒閉不久,鐵叔干起了磨刀的營生,成天扛著根條凳,凳一頭固定磨刀石,另一頭掛個小鑼,再背個背篼,里面裝著補鞋機子,順便補補鍋和鞋。雖然不能叫賣,但人們見他是個啞巴,難免同情,就常照顧他生意。

后來瓦廠拆遷,把他們安置到如今的小區,大家都以為拆遷后鐵叔要補償不要還房,但他偏偏要了房子,可轉眼又租了出去,自己則住到了鄉下,一個只有強子娘才知道的地方。強子忍不住抱怨,說你怎么總能知道他在哪,一個啞巴你倒跟得緊。強子娘有些猝不及防,像后背被誰猛擊一掌般,好在她很快兜住了,緩緩才說,沒人愿意跟啞巴有交情,自然不知道他的情況。我不過遇見了便問幾句,這就叫跟得緊?

有些話其實已經像藤蔓一樣在強子心里纏了好多年,還纏出了倒刺,一不注意就割他個血肉模糊。如今能一吐為快,自然不再顧忌老娘的感受。于是繼續吐刺說,既然沒啥,又何必拿話給別人說?強子娘雖然一貫好脾氣,每遇兒子放箭,即便再尖利,到了她那兒都跟撞上團棉花似的。但這回還是被兒子戧得有些心絞痛。她皺了皺眉,運氣站穩,挺直了腰背說,兔崽子出息了,真敢跟老娘叫板???以前你小不懂事,胡言亂語我也不放心上;如今有兒有女了,倒還真敢說啊。不要真以為菩薩不會翻臉,惹急了,老娘一樣抽風。

老娘發飆,強子不由得慫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其實只是在發一些莫名其妙的憨氣,那些憨氣只要遇到老娘挺直的腰板,又見不得光亮似的藏了起來。于是強子換了話題,嬉笑問,鐵叔真正喜歡的是不是長順他媽,是不是長順才是鐵叔的娃?小時候總聽人這么說,要不然他爹也不會總往死里揍長順。強子娘臉上跟著換了風云,這回烏云更重,她怒斥,一天幾大碗飯還堵不了你嘴呀!幾十歲的人了跟個婆娘一樣敞嘴巴,羞死你先人。

搬到小區不到兩年吧,某天傍晚,強子娘把強子叫到里屋,問,你和你媳婦不是一直想開麻將館么?我尋思著去叫你鐵叔把房子收回來讓給你們,你看可以不?強子呆住了。他一向好吃懶做,媳婦也好不到哪兒去,所以日子過得尷尬。如今上了年紀,更不愿出門打工,就想開麻將館混日子。沒承想自己和媳婦一時起的意,竟然被老娘聽了去。他有些為難,說,那你怎么跟他說,這個口好開?強子娘笑說,我就說我老了,爬七樓難受,要借他的房子歇歇腳。強子立馬耍橫起來,說不行,我不同意,本來外面那些閑言碎語已經夠難聽的了,如今還住進了他的房子,不正好拿話給別人說么!老娘這回沒發飆,好像早有準備似的,說別人是誰啊,別人會管你死活,幫你說話?都老大不小的人了,還是活得一塌糊涂。強子仍然嘴硬,說我不管,我只知道不能讓別人看笑話。老娘嘆口氣,說那隨你吧,反正死要面子活受罪!結果這話被媳婦聽到了,死活要老娘幫忙把房子租下來。又悄悄跟強子掰扯,說咱媽是一片好心呢,這么好的事怎么能不做呢?再說了,鐵叔就一啞巴一孤人,能租到他的房子那是天大的好事啊。

強子只得半推半就地把麻將館開了起來。每年到期了,強子就把錢遞給老娘,問要不要陪她一起去?強子娘說,你若不放心就一起。強子便說算了。

一晃十多年就這樣過去了。好像誰把好米借走卻還回來一堆糟糠一樣,還沒輪到強子有啥感覺呢,就滿頭花白了。這日子難道真是給別人過的,自己就撈著個半老?他又仔細回憶了一下,這十多年見沒見過鐵叔呢,竟然也想不起來。最近半年老娘也陡然老了許多,以前還能上七樓,如今已經爬不動了,要么不想下樓,要么不想上樓。強子叫她搬下來住麻將館,娘無論如何都不干。還說不要總想著撿便宜,便宜貪慣了,心容易亂,心一亂,人這輩子就白活了。

她這話是說給強子媳婦聽的。原來強子媳婦近來又想到一個主意,于是跟強子合計,強子只聽一半就一巴掌甩了過去。強子媳婦捂著臉委屈地說,怎么不行嘛,他們本來就想在一起,都沒多少日子的人了,娘為何不愿住一樓,還不是怕你心里別扭?她大字不識一筐的老人,處處為我們著想,你當兒子的,反倒不懂老娘?強子又揮手,說,就你這張嘴能說是不?就你會做人是不?你哪只眼睛看見或耳朵聽見他們想在一起了?還說得恁好聽,居然說想成全他們,前些年他們走得動時你咋不成全?如今只剩一口氣了,你倒想成全了,你怎么不把你那齷齪心思端出來讓人瞧瞧,不就是惦記那房子么?租金都已經欠了三年了,還有臉說成全!媳婦并不示弱,繼續念叨,你以為你了不起啊,你不就是怕他們在一起,要叫啞巴一聲爹嗎?你怕丟面子,卻讓娘活守了一輩子寡。誰不知道娘一直想和他好啊,不想好能走這么近???還說不惦記,那干嗎又租別人房子?而且都這時候了,娘走不動了,又要她搬下去,不是想趁機占房子又是什么?強子這次沒有揮拳,直接一腳踹了上去,再補一句,你想房子就是你想房子,還恁多心眼,看老子不踢死你!

強子有些懊惱。不論在媳婦還是在老娘面前,他都說不起硬氣話。媳婦雖然嘴欠,把什么都說出來,但和他一直在心里的猜疑和算計相比,其實也沒啥差別。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應該從小就有的吧。娘是寡婦,本應該避些嫌,但她一直自由出入鐵叔的窩棚,什么都幫他做。有次他還看見娘在水井邊舀水給鐵叔沖洗頭發,沖就算了,還親自動手給他搓揉,臉上那笑啊,真比井邊才開的野菊花還漂亮。長順就過來跟他打趣說,恭喜你就要有一個啞巴爹了。強子一拳揍了過來,長順捂著鼻子非但不還手,還笑得好開心,好像終于完成了一樁心愿般。強子便吐出了最毒的箭,恨恨地說,他才是你的爹,你才是他的野種。長順瞬間變臉,拳頭石子一般甩過去。

少年的心里哪容得了半點污漬,而他們解決的辦法總是想方設法把別人潑得更臟。其實他們哪知道,臟與不臟只在一念之間。那之后,他倆至少半年沒說話。以后就算在一起了,這個傷疤大家也都刻意回避著,也不知道回避的是自己當年的莽撞還是對另一方的包容。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了,除了老娘不為所動地和鐵叔保持聯系外,倒什么事也沒發生。流言過后,太陽照常升起,日子照樣繼續。但強子知道,太陽照不見的地方仍然藏著魔鬼,當你有啥求而不得的時候,他就會現身附體。

仍然記得老娘出事前幾天與他說的那番話。那天早上,麻將館還沒來客人,窗外樹上幾窩麻雀飛進飛出鬧得兇,三角花園里的幾株迎春花已經謝得差不多了。雖然太陽已經出來了,但老娘年后咳嗽一直不見好,這會兒仍然坐在電爐邊。她把強子叫過來,要他坐下。強子沒坐,只問啥事,說還要去買菜,待會兒客人來了不好走。強子娘沒啥力氣,費力地朝他招手,偏要他坐下來。強子這才坐到電爐旁。強子娘說,你不要怪你媳婦,她那主意其實我還真想過,而且很早以前就想,但沒用,人家心里有人有事。況且我和他都是土快埋到脖頸的人了,再來說這些已經沒意思了。不過,我還是想去跟他說說,不管以后我在不在,這房子都租給你,只是你要記得漲租金,免得別人說我們貪便宜。

強子娘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雖一貫的平靜,眼睛卻看著別處,并沒有往日那種光亮。強子知道,老娘心直性爽,從不做違心之事,如果非要做,眼睛也配合不來。想到這兒,強子鼻子忍不住發酸,忙起身收拾麻將機,然后吼嚷,我看你已經老糊涂了,成天不知道想些啥,我的事不用你管,管好自己就行了。

強子娘聽他這么嚷嚷,轉過臉來,浮上一些笑,說你愿吼就吼吧,反正我也沒多少日子了,以后你想吼也找不著人了。

強子這會兒不僅鼻子酸,連眼淚水也快包不住了。但仍然扭曲著聲音吼,叫你不要多想就不要多想,一天閑事管得寬……

強子娘裝作置氣般,也提高了聲音說,我肯定要去,你不用攔我,也攔不了我,我要做的事這輩子誰也攔不了。

那天強子娘還說,找個時間,我給你好好說說我知道的那些陳谷子爛芝麻吧,如果我再說不知道,這世上可就真沒人知道了。

7

在長順眼里,強子娘甚至比自己的親娘還要好看。她雖然也下地種菜上窯背磚,但就是一個特別愛干凈愛笑的人。他還記得她扭秧歌時的樣子,像燕子一樣在人群中飛來飛去。長順一直想不明白,有強子那么一個不中用的兒子,她哪來的力氣笑;有她這么一個山石一樣安穩的娘,強子為何又總是爬不上坎。強子娘和長順媽非常要好,兩個人總是春夜一起做針線,夏日一起曬被條,秋天一起剝苞谷,寒冬一起熏臘肉。那也是長順媽為數不多的安靜時刻。長順仍然記得,強子娘會把已經曬得軟泡泡的棉絮抱到他家房頂上,他家是瓦廠周邊唯一的平房,樓頂比院壩干凈,特別適合傍晚時分訂被子。長順和強子會提前從井里打來幾桶涼水沖洗房頂,一來方便丟棉絮,二來也給房頂降溫,屋里也涼得快。然后他倆再將四張長條凳搬上去一字排開,長順媽在上面鋪張草席,再墊上白被單,鋪開還帶著陽光味道的棉絮,最后將綢緞一樣發亮的被面放在上面,這時再將底面被單的四周蓋上來,折出最規整的對角線,正式的訂被子這才開始。兩位年輕媽媽訂被子的時候,長順和強子會安靜地坐在一邊吃冰粉或者米豆腐,不遠處有母雞在叫,小狗在追,夜來香在暗自盛開,再遠處則有朦朦的一彎細月掛在半空,像老師隨手畫的一個括號,也像母親訂被子時彎下的腰。

可惜這樣的記憶并不多。烏云很快包圍過來,長順嚇得膽戰心驚,幾乎不敢下樓,強子則像耗子一樣溜掉。強子娘倒是會留下來,臉上還帶著笑,也說著各種玩笑話,但只有她一個人在笑,連長順家的小黃貓也會爬到房頂再不下來。如果運氣好,長順這一晚最多只是被兇狠的父親瞪幾眼,兇幾句,這就算祥和了。運氣不好的話,強子娘一旦離開,長順就會被各種家暴。長順從小在父親的皮鞭下長大,父親打他沒有理由,想打便打,不管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不管書念得好還是不好,能不能幫家里做事,反正三天兩頭都是打。每每這個時候,母親也會兇父親幾句。但父親總說,我管教娃兒,你懂個屁。母親則說,打吧,打吧,早點打死你早點解脫,但打死你也得償命!最狠的一次,長順被脫光衣服,捆了手腳吊到房梁上打,但這次父親忘了提前用布條塞他的嘴,皮鞭下去,長順號哭不止,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很快把母親招來。她像一頭憤怒的山羊從后面沖過來,猛地用頭將父親頂了一個踉蹌。

下半夜,長順在劇烈的疼痛中醒來,覺得渾身傷口好像都在張著嘴跟他說,疼……疼……疼……如果身邊有鹽,抓一把灑到那些傷口上,他覺得自己一定會立馬死去。這會兒他隱約聽到樓下有人在說話。他家二樓是用木板隔的,并不隔音。母親帶著哽咽說,你打死他也沒用,打死也是你自己造的孽,到了陰間也得認這個罪!父親接話了,他狠狠地壓低了聲音說,打死?我才不會打死,打死你們就好在一起了,是不是,你說是不是?你就想和他在一起,是不是?這些話長順當年并不懂,但卻記下了。有時他也會想,這些話是自己后來編的,還是他們真說過呢?那些記憶有沒有被自己反復回味之后任意篡改了呢?他覺得特別模糊。

強子娘曾經把長順拉到身邊看傷疤,淚水也順勢掉到了長順手臂上。強子娘說,你爸真渾呀,怎么能這么打自己的娃呢。長順則會說,我不是他娃,他不是我爸。強子娘猛地捂住他的嘴,驚恐萬分地四下瞧瞧,然后急迫地呵斥,千萬不能胡說啊,你這么說是要你媽的命呀,不許再胡說,懂嗎?長順反倒鎮定,說,我只是猜測,因為只有這樣才說得過去,我才不會恨他。強子娘道,再別亂說了,更不能跟任何人亂說,知道嗎?哎喲喂,這可咋好哦!

好在長順個長得快,很快父親就追不上他,也打不動他了,因為皮鞭每每甩下來,要么被長順一把捉住,要么長順已經溜掉了。他不再回家,特別是父親在家的日子。他要么溜到農具廠廢棄的房梁上過夜,要么就去磚窯里打盹,他甚至趁鐵叔不在的時候跑到他窩棚里睡過。那個窩棚雖然破舊,被子里的棉絮也已經亂作一團,還臭得不行,但他倒床便睡,好像那兒有塊磁鐵般,專門等著他去睡覺。后來他就悄悄跑去那兒睡,說來也巧,每次去時都見不著鐵叔,好像鐵叔從來沒在那住過一樣。其實他是反感鐵叔的,不僅僅是他不會說話,還因為他盯著自己的目光,貪婪又隱蔽,讓他覺得自己每被看上一眼,身上的衣服都會被剝個精光。后來不知怎么被父親發現了,半夜里又把他拖起來一通死揍,好在他迅速把父親手里的棍子搶了過來。父親立馬像瘋了一樣,對著鐵叔的窩棚一陣亂劈,窩棚就這樣塌了。鐵叔就開始了他的磨刀營生。

時間過得真快,原以為活不出來的童年很快就過去了??稍竞蛷娮幽锊畈欢嗄昙o的母親卻越來越憔悴。要怎么形容自己的母親呢?長順一直把她埋得很深很深,寧愿只記得強子娘的模樣,也不想細究母親,那個他從來都讀不懂的女人。每次長順被打,他看到母親并不會立即制止,而是木訥地在邊上做事,好像默許,好像更希望長順能快些被劈死;但轉眼間,她又會瘋了一樣沖過去搶下皮鞭,滿臉淌著淚的像母獅一樣地吼向父親。父親也怪,每每下狠勁打他,像啞巴打鐵一樣使勁,但只要母親發飆沖過去,沖到他揮鞭如雨的面前,他又會陡然住手,然后也“唉唉”地長吁短嘆。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家庭,也是一對他無法理解的父母。

一邊是不斷挨揍的自己,一邊是日漸消瘦的母親;一邊是睡夢里都能聞到母親半夜起來蒸米皮的香味,一邊卻是戰戰兢兢沒有盡頭的日子。他可憐母親,但更擔心她早早去世什么都不告訴他。于是追問,我到底是誰的娃,他為什么總往死里打我?母親順手劈了過來,狠勁并不比父親弱。但她顯然已經用盡了力氣,上氣不接下氣地跟他說,你記住,他永遠是你爸,永遠。母親對他應該是不放心的,他至今記得母親閉眼時跟他說的話。她說,順兒,順兒,你別反你爸啊,千萬別啊……但長順卻吼叫道,不,不,我恨他,我要他出門就被車軋死,喝水也被藥死……母親一去世,他就生了離家的心。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報應呢,父親很快就酒后跌落到魚塘里去了。那是一個非常淺的魚塘,可那幾天偏偏漲了水。他頂替父親當了酒廠工人,和他父親一樣過起了體面生活,但內心那塊傷疤卻從來沒有愈合過。

搬到小區不久,長順在樓梯口碰見過鐵叔。應該是鐵叔一直在那兒等他。鐵叔已經禿頂,長期用左肩扛板凳,雙肩已經明顯不平,背也有些駝。他沖長順笑,又用手勢比劃說要長順去他屋里坐坐。長順正眼都沒看他一眼,抬腳繼續上樓。他不管,跟著長順上了樓,還想進長順的屋。長順兇他,說你煩不煩?他卻比劃說,那就去我屋吧。長順怕他嚷嚷,只好跟著來到一樓,鐵叔倒了杯水給他,然后坐下來沖他笑。那討好巴結的笑總讓長順想起過去,想起過去他就忍不住想揍人。他撇開臉,說,有事說事,不然我走了。鐵叔雙手遞過來一頁紙,原來是房屋產權登記資料。鐵叔比劃說,把你的身份證給我,我要去辦證。長順立馬把那紙撕得粉碎再猛地砸向他,說,這是你的房子,你的房子,你的房子和我沒有半點關系,你記住,永遠記住。

往事像山石一樣滾滾而來,砸得長順毫無還擊之力。他恨母親,走時沒有交代半句;他更恨父親,為什么不一棍子打死自己;他最想恨鐵叔,但恨他什么,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啊。他們親手制造了自己,卻轉眼又隱瞞了一切;他們根本不當他是一個會思會想會哭會痛的人,一個整日只能泡在屈辱和骯臟里的人!他們一起生了他,卻又一起凌辱他,他們是他永生永世的恨。如今誰說什么他都不會信也不敢信了。是啊,你如今可以把房子送給我,以此證明我和你的所謂血緣關系。但是,一套房子就能撫平所有創傷嗎?僅僅有血緣就能說明一切嗎?不,不,我要的絕不僅僅是這個,我想知道過去的一切,想知道作為一個人,即便沒有被誰關心過,那有沒有被誰尊重過,哪怕一丁點的尊重???但是,他們集體選擇沉默,他不僅僅是一個孤兒,他更像是棄子,一粒永遠都沒有被陽光照見過的黑子。

棄子的心里必然會堆積怨氣,怨氣累積到一定時候必然會轉化成可怕的燃料,一觸即發。命運似乎也在等著這一刻,輕易就把他推到了浪尖。那天從鐵叔屋里出來,他徑直回了家,進門接到學校電話,說他13歲的兒子小帥在學校打架,要他去把孩子接回來。其實只是孩子間很普通的矛盾,擱在往常,他會一如既往地慣著小帥,絕不向他伸一根手指頭。那些沒有得到過的溫熱的愛啊,他一直想加倍補償在小帥身上。就連小梅想伸手,他也會圓眼怒睜。小梅開始不明白,慢慢才發現他經常會在夜里哭醒,把他抱過來,問他哪兒疼?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像孩子一樣怎么勸都勸不好。后來他才慢慢開始跟小梅提起童年。小梅便說,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未必好啊。但他不,他伸不出手,他每試著伸手,都感覺那皮鞭又甩到了自己身上。放養長大的小帥自然比別的孩子更淘氣和乖戾一些。躲不過的禍就這樣來到了他們父子的面前。他把小帥從學校接回來后,一腳踹開小帥房門,再把他“噗通”一聲扔到床上,然后抓小雞似的提起來連甩兩記耳光,小帥被這一甩一打搞蒙了,要知道他可從來沒挨過爸爸一根手指頭。如今爸爸卻像換了個人,只見他一頓耳光之后,又把小帥扔到地上。他這會兒已經聽不見小帥的哭叫哀嚎,也看不見小帥眼里的驚恐。他不假思索地把腰間的皮帶解下來,異常熟練地揮舞起來,空氣頓時被他攪得嗡嗡作響,此時如果扔進去一?;鹦亲?,只怕那些空氣會爆炸開來。他覺得自己就要飛了起來,整個世界如今只有他一個人存在,他想就這樣下去,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那他很快就能忘了過去。

但很遺憾,父親摔到魚塘里去的情景卻反復沖到眼前。那天深夜他尾隨酒后的父親回家——其實他曾無數次尾隨父親,就想趁他過魚塘的時候把他狠狠推下去,不說摔死淹死,至少讓他啃一嘴的爛泥。但是,他根本不敢接近父親。那些騰騰亂響的鞭子聲喝住了他,他焦急煩躁,眼看魚塘中間的田埂就要走完了,他卻只能在這邊干著急。父親這時卻回過頭來,陰笑著說,別跟我,再跟看我不打死你。父親那箭一樣的目光啊,一下子就把他射定在原地。他難過極了,原來自己并沒有想象得那么勇敢無畏。但父親再回轉身時,腳下卻踩滑了,撲通一聲滾到了塘里。他似乎看到了那根救命稻草,飛快地跑過去趴到塘邊,問,你說,你說,我到底是誰的娃兒?你快說啊,說了我就拉你上來。父親不會游泳,這會兒剛掙出水面拼命拽那些魚草,但哪拽得住。他叫,快救我,快救我……長順仍然急切地追問,你說,你快說,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父親這會兒再一次沉了下去,冒了一串泡之后,把頭又抬了起來,但這會兒頭出水已經不多了。長順知道,若再不救,他肯定不行了。但就是沒有任何動作,他行動不起來。他說服不了自己,就像他不能說服自己答應母親的要求一樣。水面不一會兒就平靜了,母親臨死前怎么也合不上的眼睛此刻也飄在那水面上,但他既然選擇任由母親遺憾而去,這一刻也由不得他不享受片刻的寧靜,而且還是從來沒有過的寧靜,命運唯一的一次縱容。

狂暴間,他又一腳朝小帥踢去。就是這一腳,讓小帥的腳卡進了床底,但他已注意不到了,還想把他拎起來繼續揍,然后就聽見一聲“咔嚓”,等小梅沖進來,小帥已經昏死過去。

左小腿果然骨折了。他剛下崗,僅有的一點積蓄都投到房子里,就只能找小診所簡單包扎后回家調養。徹底丟掉拐杖后,發現小帥走起來竟然是瘸的。小帥再也不去學校了,也再不跟長順說話了。小梅成天拉著個馬臉摔碗砸筷,長順只得去外面打工。小梅說有多遠滾多遠。

8

他不知道的是,出去沒多久,鐵叔又和小帥混在一起了。小帥認識啞巴爺爺,雖然他也不喜歡啞巴爺爺嗚哩哇啦的叫喚和比劃,但打記事起,就經常在他放學或上學的路上碰見啞巴爺爺。他要么正在磨刀,要么就穿著皮圍裙在竄街,還總給他零花錢。啞巴爺爺第一次遞過來的是棒棒糖,小帥不要,轉身就跑了。下次又給,小帥把手抱起,仍然不接。這會兒強子奶奶剛好路過,就摸著小帥的頭說,這個爺爺我認識,吃吧。小帥抬頭看著強子奶奶,說,媽媽會罵我。強子奶奶把他抱起來,說,這個爺爺是奶奶的熟人,放心吃吧。小帥這才接了過來。他回家有沒有告訴媽媽,已經記不得了。他只記得慢慢地啞巴爺爺開始給他錢花,五毛或者一塊,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拿去花掉,自然也不會跟別人提起。慢慢地,他倆見面會互相笑一笑。如果隔兩三個月見不著啞巴爺爺,還有些失落。

這天他瘸著腿到樓下買飲料,啞巴爺爺在馬路對面磨刀,看見小帥出來,立馬丟下手里的活計跑來。小帥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好意思。啞巴爺爺忙把他扶到背角處,小心地摸著他的腿,嘴里嗚嗚地哭著。小帥說,爺爺你別哭啊,都已經好了哦。啞巴爺爺卻猛扇了自己耳光,還跺著腳嗚嗚哭。小帥問,你這是干嗎呢?啞巴爺爺就把他的頭抱到了自己胸前,還用一雙粗糙的大手撫摸著他的頭和脖子。他聽到啞巴爺爺的胸膛像河水撞擊巖壁一樣在轟鳴,喉嚨里有千軍萬馬在嘶叫,一雙粗糙的大手像樹根一樣在摟抱。他很快推開啞巴爺爺說,別人還等著你磨刀呢,快去吧。啞巴爺爺擦干鼻涕眼淚,從兜里摸出自己的身份證,比劃說要小帥把身份證也給他。小帥問要這干嗎呢?他吸著鼻涕笑,比劃說想給他存點零花錢。小帥這會兒心里是矛盾的。他知道啞巴爺爺好,就像他自己的爺爺一樣,雖然自己的爺爺早死了,但啞巴爺爺眼里從來都是慈祥和溫和。爸爸把他的腿打折之前也這樣,可后來他們成了仇人,小帥永遠都不可能原諒他,連道歉的機會都不給,他要他永遠都活在內疚里,永遠。因此這會兒啞巴爺爺給予的這份關懷和愛護對于小帥來說是珍貴的和迫切需要的。但他還是說,算了,你又掙不了多少錢,自己留著吧??蓡“蜖敔斢直葎澱f,不多,不多,每個月只給他50塊。他想了想說,好吧。啞巴爺爺走的時候很高興,還和他拉了勾。他知道,這是要他保密的意思。

長順寧愿在外面打工也不想回家,他發瘋打斷小帥腿的那個場景像噩夢一樣觸碰不得。比自己被打的那些場景不知要恐怖多少倍,他寧愿自己當年被打死,寧愿當年摔到塘里的是自己,甚至在暗黑的夜里盼著父親再次活過來把自己打死。媳婦說還是回來吧,小帥眼看著長大了,得想辦法給他找事兒做,不然天天待在家像什么樣!他說他不認我呢,我回去不是更別扭,你在中間也為難。媳婦說,自己惹的禍自己回來解決,總躲也不是辦法。媳婦這句話擊中了他,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些皮鞭夾著冷漠和猜疑的日子。母親的早逝其實與他脫不了干系,因為他最后連母親也不認了,整日在外面晃蕩。母親求他回家,說自己病了。他說你告訴我真相我就回去。母親怒說,我說的你不信,偏信那些鬼話,那你就等著給我收尸吧。確實,他真的是在母親快咽氣的時候才被強子娘捉回去的,跪在母親床前,他問的仍然是,誰是我爸?

小梅盤算著長順要回來的日子,準備提前給兒子做工作。她把一張存折遞到小帥跟前,說這是你爸這幾年在外面掙的,我一毛都沒舍得花,這些年我倆苦是苦了點,但這些都給你留著。小帥說,我沒有爸,我爸早死了。小梅對這句話再熟悉不過了。這幾年,只要她提到長順,小帥就這句話,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最初小梅忍著,耐著性子等他自己過那個坎,但沒想到這也是一個冥頑不化的主,幾年過去了,完全沒有要放下的意思。小梅著急。這爺倆不能真就這樣老王不見面了吧,如果真這樣,那才是天大的不幸呢,那才是一家人都被打折了呢。左思右想,她決定先把長順勸回來,再做兒子的工作。因此如今再聽到兒子說這話,她就說,如果你心里真沒有他,就不會這樣說了。你不過是過不去那個坎,心里一直有恨罷了。小帥把臉甩過來,說,對呀,我就是恨他,他不僅僅把我打折了,還把我這一生都毀了,我能不恨他嗎?小梅說,行行行,可以恨,日子長著呢,夠你恨一輩子的了,只要你愿意;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是我老公,如今我上了年紀,需要人照顧,所以我要他回來,你不反對吧。小帥被難住了,他知道這些年來媽媽夾在中間不好過。他咬牙說那你們離婚吧,如果真需要有人照顧的話。小梅身體里的血騰地一下全涌到了頭頂,手都捏緊了,牙也咬了起來,卻說,兒子,你給我聽好了,只有不是的兒子沒有不是的爹,當年你爸下手是重了點,但他已經給你認錯道歉了,你不要總揪著不放,也要念念他往日怎么對你好。如果你還是想不開,那讓他回來賠你一條腿,大不了我侍候他下半輩子。小帥知道自己不能再說不,委屈而難過的淚水慢慢升騰起來,困在眼眶里打轉,他不自覺地抖了抖下巴,說,隨你。

長順就這樣回來了?;貋砗?,小帥只當他空氣一樣不存在。小梅便勸長順,說慢慢來,他不反對你回來就是給你機會?;貋砗?,除了小帥依然不認他外,長順還發現鐵叔的房子已經租給了強子,而且租了好多年。如果不是當年鐵叔攔著他要給他辦房產證,導致他走火入魔打折了小帥的腿,他也不至于在外面躲這么多年。童年的劫還未了,中年再添一劫,他的怨恨如何減?偏偏如今租客還是強子,他的娘可是一直與鐵叔走得最近的那個人,難道他們已經私下相好并把房子送給了強子?難道小帥被打折啞巴沒有責任?他固執地認為,鐵叔應該給他一個交代,并不是貪圖他的房子,而是他沒法面對被無端殃及的小帥。然而就像被瞞過的童年一般,如今仍然有好多事瞞著他,他還是那個棄子。媳婦也說,笑官兒好厲害,輕輕松松就撿了套房子。長順道,別亂說,強子娘對咱們夠好的了,不要總把別人往壞處想。媳婦癟癟嘴,說,還用想嗎,你不知道一個人說什么不重要,做什么才重要么?你呀,就一個傻鱉。長順懟道,你才知道呀。

母親到死也不說的原因是什么?啞巴當初偏要送房子給他又是為的什么?如果這一切都是因為他,那為何如今房子卻成了別人的?他越矛盾越痛苦越想打聽和接近時,卻再也沒見過鐵叔。

9

某天中午,長順護理的病人出院后,他也早早回了家。本想去菜攤上幫媳婦看守一下,但又想補會兒瞌睡。家里沒人,兒子房間的門還開著,這讓他有些意外。自從他打工回來后,兒子要么窩在房間不出門,要么就鎖了房門出去,他想進去看看都很難。人與人之間有時就是一扇門的距離。推開房門,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床挨著的那整塊墻上,還是貼滿了兒子以前的照片,小帥笑得很開心,但陪在他身邊的除了媳婦就是他的玩伴,有長順的那幾張都撕掉了??删退氵@樣,能從照片里看到兒子的成長,他還是很高興。原來他一直擁有幸福,卻又親手把它打碎了。他轉到書架前,從上到下細細地看著那些書名,仿佛口渴的人正抱著水桶狂飲一般,他想了解兒子平時都讀些什么書,他害怕錯過他的成長,可還是錯過了。自己的童年已然不幸,他卻又親手鑄成了兒子的不幸。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他拉開抽屜,里面有些游戲卡片、充電線、撲克牌什么的;最下層有些重,用力拉開,上面蓋了一個紙袋,掀開,一堆熟悉的泥巴玩具映入眼眶,中間還有一把木刻手槍,拿起來,小巧順滑,木紋清晰,和他兒時的那把泥塑的手槍幾乎一模一樣。但他那把,拿到手上才玩了半天,就被父親啪的一掌拍飛到墻上摔得粉碎。就是那把泥塑手槍,讓他開始走入夢魘一樣的童年。

那會兒他還好小好小,可能四歲,還是五歲?已經記不太清楚了。那天他跟著媽媽去磚窯上工,叔叔們有的在和泥,有的在做磚,媽媽們則把已經晾干的磚搬到窯里去燒制。做磚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活兒,將一堆和好的泥巴,倒在一個木制的模具里,再用磚刀把上面刮平,過一會再把模具取下來,一塊光滑而且烏青的磚就在你面前了。但還不夠,還要抬到通風處晾干,再搬到窯里去燒才行。他們這些小娃娃可以從師傅們手里討得一些柔軟的泥巴來做他們任何想要的玩具。長順還小,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拿在手里玩兒。中午太陽特別大的時候,師傅們就會躲到瓦廠里歇息,喝口濃濃的老鷹茶,順便把午飯吃了。媽媽說她要先回家喂了豬再做飯,叫他玩一會兒就回來。但他其實已經很餓了,而且餓得疲倦,就歪在一棵樹下睡著了。等醒來,懷里就有了那把泥塑的手槍,他好高興好高興,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手槍呢,摸起來滑溜溜的,槍管是通透的,上面還加了準心,看起來很高級。他四下張望,瓦廠還是靜悄悄的,只見不遠處的鐵叔正把手指放在嘟著的嘴上對他笑,朝他揮手。他不甚了了,卻欣然接受了這把不知從何而來的手槍。

媽媽問他哪兒來的,他說撿的。媽媽也就不再過問。爸爸下午回來看著他手里的玩具,遲疑片刻,陰著臉問哪兒來的?他說撿的。爸爸顯然不信,再問。他仍然說是撿的。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不說清楚是睡醒時發現它躺在懷里的,也不知道如何描述鐵叔朝他比手勢的那些細節,他覺得無關,但更覺得說不清楚。爸爸卻從他的回答里生出了更大的疑心,于是就有了那一巴掌,打碎的不僅僅是那把泥塑手槍,還有他的童年。后來他才知道父親并非無端懷疑,而是鐵叔本來就有一把好手藝,不論做磚、打農具,還是打鐵水花,更毋寧說捏手槍了,在他們那一片都是一流的。

如今,他的手里也有這樣一把手槍,和手槍挨著的,還有一堆泥巴玩具,都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的造型,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歲月明明過去了那么久卻又好像一直在那兒打轉。這繞都繞不開的命啊,一次又一次將他拖進那個旋渦里。這會兒他的臉上已經不淌眼淚了,他終于明白了時常在抖音里刷到的那句話:我唯一確定的是一切對于我來說都不確定……

小帥突然沖進來從他手里搶過手槍,扔進抽屜再合上。然后怒氣沖沖把手一揮,說,你出去,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進這個房間。長順搖晃著后退兩步,目光呆滯,說,連你也瞞我,你們都瞞我,你們到底想做什么呀?最后這一句吼出來時,聲音就像槍聲一樣轟鳴,他的目光也像火一樣燒了起來。小帥又抬手指向門口,也大吼道,請你立刻出去,出去!長順說,帥,有些事你不明白,爸不怪你,但爸的心情你也永遠懂不了啊。我一直都跟你說對不起,對不起,但我知道這樣的解釋你不會接受,我也不指望你能接受;因為比起讓你看到爸心里的傷疤而難過,還不如讓你就這么恨我下去,至少,你以為你看到的就是真的;但不是啊,帥,你知道那次爸爸為何下手那么重嗎?因為我也看不到真相,因為我的心里也藏著沒處發泄的恨;而這一切就是因為它……他指向了那個抽屜。

甚至在媳婦面前,他也沒說過那么多的話,聊過那么多的過去,但在小帥面前,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一個同樣需要溫暖的靈魂。他慢慢拉開那道閘門,絢爛的鐵水花裹著高高揚起的皮鞭就這樣呼嘯而來……

但有些事,長順還是適可而止了,比如父親掉進魚塘,就算如今想起來,他也覺得那是命運對他唯一的一次憐憫,但是那晚的平靜只能限于他一個人,沒人能懂。

10

都說窺視是人的天性,何況這樣的窺視出自老娘的嘴里,何況還涉及一個再沒人知道的秘密,強子內心果然充滿了興奮和好奇。要知道啊,他的童年平平無奇,就連偷了鐵叔的生鐵,娘也沒舍得揍他。而那個可憐的長順,不僅身上隨時帶著傷,眼里的苦楚也仿佛隨時都能淹了他。他只好把鐵叔做的泥巴玩具送給他,希望他高興一點,誰知道他倒像見了毒蛇般,嚇得連忙后退,還驚恐地夾緊身體,好像他爹的鞭子已經抽在他身上。還有啊,夏天一起捉蟈蟈的那些晚上,長順會隨時拿個耳朵聽他爸的自行車聲音。他爸那自行車最亮眼,瓦廠唯一的一輛,差不多從在馬路上停下,然后推進巷子口開始,長順就能清晰地聽見鏈條帶著鋼絲轉動起來的咝咝聲,在強子聽來如音樂一般清脆;長順則像驚慌的兔子一樣,丟下手里還裝著好多蟈蟈的泥巴房子,飛也似的跑回家去。

想著要聽老娘講那些故事,除了充滿好奇,他還是慎重和敬畏的。畢竟這么多年,老娘從來閉口不談,如今再談,莫不是掐算好了什么,他有些擔憂和難受。那天晚上,他跟媳婦說自己有些不舒服,要她在1樓好好招呼客人。然后他再燒好一鍋開水,將老娘經常泡腳的藥包丟進去,等藥包差不多化成了濃濃的藥水才叫老娘出來。老娘并不吃驚,也不客氣,坐下來,大大方方接受他的服務。強子雖說混得不著樣,但孝敬老娘那卻是有模有樣的。艾草香已經彌漫了整間屋子,溫熱的氣體氤氳在他們母子面前。一個閉目養神,一個低頭洗腳,當熱水漫過腳踝,身體也漸漸熱起來時,老娘才慢慢打開了話匣。

老娘說,你得對天發誓,絕不告訴任何人,包括長順,我才跟你說。

強子笑,有這必要么,說不定跟他說了,他還能早一日放下呢。

老娘說,那你先聽,然后再說放不放得下的話。

接著,她悠悠地說起了往事:

我比長順娘晚一年嫁到瓦廠。嫁過去不到一個月,她就生了長順。我過去道喜,卻見她一個人在灶房里蒸米皮,那個水汽霧氣啊,潮濕得不得了。我說怎么不好好坐月子呢,以后生病了怎么辦?她說要生活嘛。我說娃兒爸是個體面人,大家都羨慕你,怎么還和我們一樣苦?她說,閑不慣,再說了,自己手里有點零花錢,不發慌。我看她連坐月子都沒人照顧,總覺得孤單,就時常去坐坐,幫她抱抱孩子說說話。一來二去我們便熟識起來。那會兒的長順爸看上去還好,模樣清秀,就是不怎么說話,覺得很生分。后來才知道他們是從酒廠那邊搬過來的,因為瓦廠離街上更近。等長順差不多快4歲了吧,瓦廠附近又新建了一個農具廠,來了好多工人,其中就有你鐵叔,一個不起眼的啞巴。聽人說,他只啞不聾,聽得懂別人說什么。我記得有天下午正在給你喂飯,長順娘突然拉著長順闖進我屋,渾身不停哆嗦,臉色煞白。我問她怎么了,是不是孩子病了?她猛搖頭,眼里跟見了鬼似的。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因為你爸出事時,我差不多也這副模樣。我說莫非他爸?她還是搖頭,再搖頭,下巴抖得跟篩糠似的,眼淚吧嗒吧嗒掉個不停。我說到底怎么了嘛,急死人了都。誰知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那天她只是哭,什么也不說,一直哭了很久,怎么勸都勸不聽。從那之后,她好像突然變了個人,原來還喜歡和我們一起扭秧歌,或者和其他小媳婦坐到一起納鞋底,補衣服,順便說笑一番。但那之后,除了白天到窯上掙工分,其他時間就不怎么出門了。

你還記得那口井吧,冬天的早晨還會冒熱氣,像下面有人在燒火一樣。而且早晨不多不少,井水會剛剛升到沿口,天氣好的時候還看得清井壁上的青苔,井水像鏡子一樣清亮,特別讓人喜歡。也就是那之后的個把月吧,半夜三更的,那會兒沒手表,只依稀記得公雞將將打鳴。我先是被我家那條大黃狗吵醒,它一直在那兒吠。我有些怕,不敢起身。接著又聽見狗聞著熟人氣息后的撲門聲,這才去開門。結果就見啞巴驚慌失措地在那兒哇哇亂叫,又叫又比,著急得不得了,還朝外面指。我越發不敢出去,他卻上前推我拉我,無論如何要我出去一趟。我仍然遲疑,雖然我認識啞巴,但并不熟悉,而且我一個寡婦,哪敢隨便出門。啞巴突然“咚”地跪在我面前,腦殼還往地上撞,嚇得我忙把他拉起來。他在前面引路,走得飛快,快到磚窯時又停了下來,然后指給我看。順著他的手看過去,我這才注意到水井邊上有團黑黑的東西。我跟啞巴比劃,問是什么。他不比,只是推我上前,自己卻悄悄藏了起來。我小心翼翼走過去,臨近時才看清是一個人雙手抱頭蹲在那兒,他若再向前傾,立馬就會掉到井里。我不由得壯起膽子喝一聲,誰啊,半夜三更不回家?那人聽見有人靠近,竟然真向前傾。我那個急呀,立馬沖過去將他撲倒在地,這才看清那人是長順娘。長順娘那晚抱著我在井邊哭了好久,邊哭邊嚎,只怕活不長了,活不長了呀!那腔調就像已經被拽進深井再也爬不上來了一樣。

我擔心碰到早起挑水的鄰居,好歹把她哄到家里,問,究竟怎么了嘛,就知道哭,倒是說話呀。她眼皮仍耷拉著,頭發也披散在額前,還真像剛從井里拖出來的女鬼。半天才開口,幽幽地說,長順不是他的娃!我驚呆了,說,這這這,怎么可能,這玩笑可開不得,到底怎么回事???可能已經決定要說了吧,她沒有再遲疑,說,他不能生!

她跟我說,當初選他,就圖他有個工作。結果過去了一直懷不上,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的問題,弄了好多草藥來吃,但沒用。他懂得稍微多一點,趁出差悄悄去大醫院檢查了一下,還真是他的問題。但他并沒有跟她說,只是開始動不動就發脾氣。有天他帶她去鄉下玩,兩個人都玩得很高興,還捉了些小魚小蝦。天快黑時,他們吃了點自己烙的餅,開始往回趕。走到僻靜處,他說想去找點水喝,卻半天不見人回來。她就邊走邊問,走到一戶人家,見他裝魚的罐子掛在門外,外邊還有一口水缸,缸蓋上有碗水,她料想應該是他給她準備的,就端起來喝了,然后才推門進去,進去就見一人坐在桌邊,滿臉通紅,似乎還冒汗,眼神卻有些呆傻。她問那人,有人來過嗎?那人卻沖她癡癡笑,一雙眼睛像睜不開似的,然后朝她走來。她想退出去,卻感覺渾身無力……等醒來的時候,便看見那人躺在她身邊。她爬起來,提了衣服就往外跑。這會兒那人也醒了,沖她哇哇叫。她這才知道那人是個啞巴。這時候她已經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提起一把刀就往家里沖,卻見她男人正跪在祖宗牌位前,一臉死相。她一腳踹上去,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她男人轉身爬到她腳下,抱著她的腿哭,說,他不能讓別人知道他不能生,說他想了很久,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哪怕是別人的娃,他也認了。還有,那人就一啞巴,什么都不懂,更不會說,叫她不要擔心,沒有人會知道!他又說,他只是把水放到了那兒,并沒有強行灌她,他也不敢灌她,他只做了一半,另一半就聽天由命,但她自己喝了,或許這根本就是命運的意思,這就是他們的命。這句話把她蒙住了,她不想認命,但那碗水確實是她自己喝下去的。

或許一切都是天意吧,后來她還真懷上了。他知道后并不高興,但也沒說啥,卻著急搬了家。他們就來到這兒過了幾年不咸不淡的日子。他不喜歡長順,從不抱他,偶爾還要打他。這也算了,沒想到啞巴又跟過來了。

聽到這,我不由地問,難怪剛才啞巴心急火燎地跑來報信,那人就是農具廠那啞巴?

她以手蒙臉,撕扯著聲音嚎叫,我恨他,我不想見他,我見到他就會想到自己臟,那種怎么也洗不干凈的臟!

我說,啞巴也是好心,而且他都沒有露面,也算為你著想呢;還有啊,你家那位說什么你自己端起來喝的那話,你不要當真啊,你那是信任他才這么做,他不但利用了你,而且以此攻你的心,是個狠人。

她不再抓撓自己,說,你說我是不是特別傻,你覺得我還算個人嗎?如果算,為什么我什么都不能做主;如果不算,老天爺又何必處處為難我,為難我他能得什么好?

我說,既然沒得選,那就只有硬扛下去,把生活當豬給殺啰,殺啰,你就知道這也不過是個欺軟怕硬的主。

她搖頭說,本來我也沒這么怕,可是長順怎么辦,他一天天在長大,我怎么跟他說,而且我擔心他哪天真的會被打死!

我安慰說,你可以帶長順離開這兒??!

她說,不要說帶著娃兒了,就算我一個人,又能走到哪兒去,到哪兒不得查戶口呀?哪個社隊愿意多分一份口糧給一個陌生人?

我答不上來。

強子聽到這兒,眼眶也有些濕潤了。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他還依稀記得長順媽的模樣,一個又黃又瘦的普通女人,沒想到她過得如此煎熬。

老娘聊到這兒,似乎有些累了。她轉眼望向窗外,窗外初看一片漆黑,仔細看去,下面浮著各種光,再從兩棟樓的間隙看去,更遠處電梯樓的燈光彌漫起一片微暈,如果還把眼睛往上抬,一小片幽深的天空就出現了。老娘說,你說,你爹呀,長順他爸和他媽呀,會不會就在不遠處看著我們,還聽見我們講話?強子笑,娘,你又開始糊涂了,哪有這樣的事,不要迷信啊。

老娘仍笑,說,各自相信各自愿意相信的吧。

強子又問,為什么不告訴長順這一切,他是最應該知道的那個人呀!

老娘說,兒啊,告不告訴,得由他娘自己做決定,他娘都不愿意說,你說我能說嗎?

強子說,這倒是。不過,他娘為什么不說呢?

老娘說,他娘說沒說,你和我又如何知道?不過,站在娘的角度,我肯定說不出口。你叫她如何說呢,何況她還走在長順爸的前面;說了,父子如何相處?還有啊,你說讓長順知道這些的好呢,還是不知道的好呢?我們誰還不是生活在別人給我們編的故事里,就像你剛才說的,我生活在迷信里,你呢,生活在你眼睛所能看到的世界里,都是一個意思。所以真相是什么,你愿意相信的就是真相。

強子有些懵懂了,問,那長順愿意相信什么呢?

老娘說,他呀,我估計誰說的他都不會相信,一個從小就沒被誰認真疼過的娃,你又叫他如何相信別人。

強子不由得再問,你和鐵叔走得很近,也是因為這些緣故?

老娘瞪了他一眼,笑說,終于還是問到你想問的問題了!其實從那之后,啞巴特別感激我,總要幫我做點什么,我也可憐他,大家自然走得近了些。不過今天我還是要說句不怕你不樂意聽的話,如果不是他有這么一檔子事,我還真有可能跟了他,他這人好啊,真是難得的好人。

11

小帥被爸爸所說的那些往事驚呆了。他萬萬想不到,有些內向但還算盡責的爸爸竟然有這樣的過去,他的眼淚不禁簌簌落下。他走到長順跟前,哽咽著跟他說,對不起,爸爸……長順一把將兒子抱進懷里,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呀,兒子,你奶奶當初之所以不告訴我真相,我想她就是不想讓我心里有恨吧,但我卻又把恨潑到了你的身上,這是我最沒法原諒自己的地方,是我對不起你呀!

小帥把長順扶到床上坐下,從書柜里翻出一本書,書中間夾了一張銀行卡。他把卡遞給長順,說,他還給了我這個!

長順抬眼看他,問,這是什么,誰給你的?

小帥道,啞巴爺爺。你把我的腿打折后,他就給我了,當時我不要,但他比劃說,只是點零花錢。我查過,確實不多,每月五十元。

放在小帥出事以前,長順肯定要暴跳起來,那些敏感的神經,掌紋一樣清晰的過去,又會撲過來將他撕碎。但經過小帥這一劫,他似乎知道這就是一種天意了。他抬頭看看窗外,已經傍晚了,但滿天霞光,透過樓棟間隙,更遠處的山坡仿佛也披上了紅衣裳。小帥也出神地看著那霞光,說,好像鐵水花??!

長順問,你見過鐵水花?

小帥說,四年前啞巴爺爺帶我去鄉下看過。

長順又是一愣,不過,他已經沒有過去那么緊張和不安了。他問,好看嗎?小帥說,好看極了。那天正好元宵,啞巴爺爺帶我去看打鐵水花。沒想到農村過元宵這么熱鬧,街上玩龍燈的,猜燈謎的,賣小吃和玩具鞭炮的,什么都有。但人家說以前還要熱鬧很多,里三層外三層的人擠著看鐵水花,他們既怕水花落下來燙著自己,轉眼又會遺憾水花消失得太早,那個嗷嗷叫和唉聲嘆氣呀,和在一起,感覺就像另一種鐵水花。

長順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小帥繼續說,那天是啞巴爺爺指揮打鐵水花,他比劃著說他好多年沒有打了,但想打一次給我看。說心里話,其實我挺感動的,那些年雖然和你慪氣,但啞巴爺爺卻給了我很多關心。他帶我看火爐,燒得好旺的火,爐壁整個都已經紅透,鐵水黑黑的在鍋里冒著泡,他舀了一勺,比劃著讓人繼續把火燒得更大些。陸續地,人們就圍到了學校的操場上,啞巴爺爺給我找了一個最好的位置。我坐在那兒,看他把上衣全脫了,腰間捆了一根布帶,如果倒退三十年,他這身打扮會很酷。但我明顯看見他老了,腰是佝僂著的,手臂也沒有肌肉,松弛的肉皮耷在那兒,老得毫無遮掩,看著讓人難過。但他很興奮,指揮旁人將一桶鐵水抬到壩子中間,又用竹竿舀一勺鐵水出來,左手上揚,右手順勢抬打出去,那勺鐵水就這樣被拋到了空中,但因為騰空之際遭到竹竿一擊,就有無數鐵花漫天散開,那鐵花真亮真酷啊。我驚叫起來,又擔心那些火花掉下來燙著我。邊上那些人說,不會燙的,這鐵花呀,漂亮是漂亮,但活不過五秒。果然,啞巴爺爺沒等前一朵完全湮滅,又快速打出了一朵,接著又是一朵,再一朵,那鐵花就這樣不停地炸開又炸開,整個學校操場完全被點亮,人們驚叫吶喊鼓掌,龍燈和獅子這會兒也加了進來,但最精彩的還是半空中的鐵水花。啞巴爺爺就像一個在水花中間跳舞的人,他起舞,鐵水便跟著揚起,然后綻放,再星星般隕落,夜空亮了又暗,暗了又明。那時候我心里有好多感動,我就像那片漆黑的夜空,他卻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點亮我,仿佛就算夜是無盡的黑,他也愿意做那朵轉瞬即逝的鐵花?;貋淼穆飞?,他已經累得不行,還比劃說,以前你們也喜歡看他打鐵水花。

小帥說,啞巴爺爺還想把我的名字寫到房產證上,但我不敢要。長順哦了一聲,問,那他后來還提過嗎?小帥說,沒有。

12

那天強子娘倆聊到最后,強子還問了一個問題。他說,那他百年之后房子會留給長順嗎?

老娘抖動了一下嘴唇,沒有說。然后又忍不住張開嘴,說,兒啊,不是我們的,不要亂想啊,要遭雷劈的!

強子娘起初并沒有這個想法。她一個行將入土的人,大家都說她菩薩一樣和善,又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悖逆之事呢。之前聽兒媳吵吵說要她去和啞巴過成一家時,差不多就氣得人仰馬翻鮮血四濺,心里還直罵兒媳不是東西。但氣歸氣,轉眼又想,自己這輩子就圖了個清爽,早也清爽晚也清爽,真沒給兒子留點啥。也不知道啞巴這輩子圖個啥,房子還是兒子?但房子一天沒住過,兒子一聲爸沒叫過,這人啊,圖啥沒啥呢!她想去找啞巴聊聊,就跟兒子說了那些話,這才有了和兒子的爭吵。兒子到底是心疼她的,只是她沒料到,兒子越心疼她,做母親的那顆心就會越發走遠。

也就是和強子聊那些陳谷子爛芝麻后的某天吧,啞巴的鄰居跑來將一個密封好的布袋子交給她,說是啞巴臨終前讓交給她的。像被誰打了一棒,她踉蹌一下,問啞巴什么時候走的。對方說,都快三個月了吧,原以為你會過去看他的,就一直等,但左右不見人,這才一路打聽著送了過來。

強子娘拿著那個布袋子,眼淚止不住往下掉。這啞巴真可憐呀,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在的時候發不出聲,走時也沒個響,連送的人都沒有,人這一輩子就是這么沒意思。她想還是快去三樓跟長順說,要他無論如何帶著媳婦和小帥趕去燒炷香,好歹送一程,不然啞巴在天之靈會怪他呢!但她爬樓時,由于費勁兒,不得不一只手抓鐵欄桿,一只手拿那袋子。兩邊都有鐵欄桿,原本只有一邊,但強子孝順,見她上樓費力,就叫人從一樓到七樓把另一側也安上了,她就這么換來換去地歇氣??斓饺龢菚r,手里的那個布袋子掉到了地上。她彎腰撿起來,用手摸了摸,又仔細探了探,看樣子像本書,但又比書薄,中間還有些鼓起。她意識到了什么,剛才只顧著難過,倒忘記了有些事還急不得。她沒有停下來,繼續艱難地往上爬。終于來到七樓,她把自己關在屋里,盯著那個袋子看了好久。啞巴這是信任她呢,才叫人把這個帶給她。但強子是她兒呢,從小又沒爹,如今過得并不好,整日被那媳婦嫌棄。她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又數了會兒珠串,還是安不了心。最后只得找來剪子把那袋子剪開,里面裝著一個暗紅的本子。她已經老眼昏花,又識不得多少字,等拿遠再挪近地這樣來回幾次后,她才模糊認出“房”和“產”這倆字。再打開,名字一欄的字更小更費眼力,又趨近端詳,這才認出“盧”和“小”倆字。這啞巴呀,生前沒得兒子半分錢孝順,連認都不肯認,死后卻還是把房子留給了他,還是親情最重要啊。而人這一輩子,要的不就是這樣一個交代嗎?如此說來,啞巴其實也算圓滿了。

那自己呢,這輩子圓滿嗎?

過了兩天,長順聽說強子娘已經不下樓了,就上來看她。其實長順是來打探消息的,他想知道啞巴如今怎么樣了,因為小帥說,自打了那場鐵水花后,就再也沒見過他。當然這里面的關心成分很少很少,幾乎沒有。他還是拒絕和啞巴產生什么關聯,但如果啞巴的本意就想把房子留給小帥呢,他還能拒絕嗎?他回答不了。

強子娘在家里還能勉強走動,只是下樓已經不行了。她笑瞇瞇地叫長順坐,還給他倒水。長順說,你以后想下樓,就給我打電話,我來背你。強子娘說,那好呵。

他又問,孃孃,今年元宵節好多地方都在打鐵水花,你知道我們社區還有哪些人會打嗎?明年想組織一次。

聽說要打鐵水花,強子娘眼睛又亮了起來。她說,真的要打嗎,好多年都沒見過了,哎喲,那幾年瓦廠打的那個才叫漂亮呀,那么一小勺“鐺”的一打,就噼噼啪啪地炸開滿天的花,那些花又會像星星一樣落下來;你說神奇不神奇,平時又黑又重的鐵,竟然能開出花來,奇妙啊……

長順忍不住打斷她,現在還有人懂這個嗎?

強子娘搖了搖頭,眼神也暗淡了下來,沒有了,再也沒有了,當年最能打的是你鐵叔;別人打水花要一個拋,一個打;他呢,一個人就行,而且還會變著姿勢打,他打的鐵花呀,最圓滿。

長順問,除了他就沒別的人了嗎?

強子娘說,沒了,就連他也老了,打不了了;要不,你哪天看看他去?

長順忙搖頭,不不不,我沒空,我只是幫社區打聽打聽。

強子娘說,去吧,去見一面;人吶,有時候都不知道見的哪一面是最后一面。

當強子娘在長順面前掩蓋得如此自然的時候,她覺得有些東西已經不是她能左右的了;倒是另外一些東西在左右她,讓她越走越遠。

長順卻覺得她這話里滿是悲哀,不由得難過起來。他說,不會的,你這么健康,我以后多抽時間來陪你。

強子娘繼續往前走,問長順,順兒,你說怎么才能證明房子是自己的呢?

長順心里咯噔了一下,說,房子和人一樣,都有身份證,也叫房產證。

哦,如果搞丟了怎么辦呢?她再問。

這個嘛,搞丟肯定不行,會很麻煩的,但誰會把這么重要的東西弄丟呢,不會的!而且你們家的證件也不在你手里,不用擔心這個的。長順說。

原來是這樣哦。她回說。

她有些后悔前些天把家里的火爐子給熄了,如果那爐火還在,不是正好燒掉么。燒掉多干凈,就當自己從沒有收到過這東西。強子娘于是決定把房產證給燒了,燒了,她就不用成天想著要不要把它交出去了;她也不會告訴他們啞巴已經死了,如果說了,房子勢必就得有個說法,那豈不白燒?她在心里跟他們說,長順媽,當初你走后,長順哭著來求我,要我告訴他真相,我可什么都沒說,這是你交代過的,我對得起你。啞巴啊,你要怪就怪我吧,但我只是暫時不說,不是圖你的房子,我只是不想在這最后的日子里看著強子難過,因為我知道,他一直抱著一線希望啊……

于是那天深夜,她找來瓷盆,像過七月半給祖宗燒紙一樣,在自己的屋里燒起了那本房產證,房產證里還夾了長順和小帥小時候的照片,她看了一眼,怕沾上什么似的,很快丟進火里。但相片有膠質,火焰一下子升高,她又擔心被對面樓的人看見火光,本能地拿坐墊去蓋火,就這一個危險的動作,火焰騰地跳了起來,惹著了坐墊上那些開裂了的絲線,結果火越撲越大……

13

自強子娘出事后,小李支書就用挖呀挖的釘子精神,帶著人開始了入戶走訪。每次入戶,不論冷臉還是熱茶,三五分鐘還是兩三個小時,他都能了解到一些情況。如此一來,不但心里有了譜,還順帶知道了許多往事。他迫不及待地把解決方案遞了上去,上面說,比這急一百倍一千倍的事至少還有一百件一千件呢,這事啊,你自己想辦法吧。他訴苦,不行啊,巧婦難為無米炊呢。上面說,叫你干嘛來的,吃干飯???都有米了,我還要你?記住,我只要結果。小李這個悶虧吃得呀,一肚子的血肉渣子,既拉不下來,更不敢吐出去。他只好自練內功解決。好在有入戶了解的情況墊底,還硬生生讓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他先去找長順。長順自從知道強子娘是人為用火引起的事故后,心里又開始了琢磨。但他最大的難處是開不了打聽鐵叔消息的這個口,那塊遮羞布說什么也扯不下來。小時候總聽大人說人活臉樹活皮,當時不明白,還認為大人們虛偽虛榮,假得不得了。但真正長大了,他才明白那份體面何止重要,簡直跟命不相上下。比如這事吧,最難堪的已經是自己了,難道還要繼續刨,拼命挖,刨挖出背后的血肉渣子黑心腸子,讓人們不僅看見他的悲慘童年,還要看見他父母的那些齷齪?每每想到這些,他都有種不如直接瘋掉的窒息感。所以很多事,如果能假裝看不到聽不到,他寧愿看不到聽不到;即便啞巴當年要把房子留給他,他也不為所動。和他受過的那些傷害相比,一套房子算什么,又怎能填平他那些深如溝壑的創傷。

但小帥有句話打動了他,他說,他不在的那些年,幸虧啞巴爺爺時常照看他……他感動的并不是鐵叔的行為,而是小帥這孩子的內心竟然如此干凈和陽光。小帥并沒有活成他的模樣,這也算老天爺對他最大的憐憫吧。這時小李支書就來了,他說,你帶著小帥跟我去一趟不動產登記中心吧。長順有些驚訝,很快便敏感地察覺到了什么。他抓起小李的手,對他搖頭,嘴唇哆嗦。當真相就要揭曉的時候,他本能地拒絕和害怕,因為從來就沒人愿意告訴他真相。而如今遞到他面前的只是結果,原因尚且不知道,他如何接受這個不明不白的結果。小李拍了拍他的手說,去吧,去了就明白了。其實一直也想悄悄去那兒查的,但長順以為門道會很多,而且還要解釋那么多,作為一個毫無背景的人,既然查不了就沒必要提及那些難堪的往事。結果這事簡單得不得了。輸入他的名字,顯示下面有一套房產。再輸入小帥的名字,也有套房子。他抑制不住地以手蒙臉,身體也跟著顫抖起來,小帥把他拖到邊上,示意小李支書讓他冷靜會兒。小李支書卻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來,說還有這個也是小帥的。小帥這會兒也驚訝得不得了,說,他給過我一張卡呀。小李說,消防隊在勘查火情的時候發現了一張芯片,他們進行了技術恢復,發現這卡的主人是你,大約有五萬塊。長順再度震驚,抓著兒子來到樓梯間,然后坐到地上,心里兀自翻江倒海,悲從中來,好多好多的悲傷和著往事如同潮水一般涌了過來……

過了幾天,他把小李叫來,說,先不要把這事告訴強子,我擔心他受不了。也不要跟他說鐵叔已經不在了,我們還是按他老娘的意思辦吧,過幾年再說房子的事。還有小區的事,也交給我們吧。這回輪到小李雙手握著他的手說感謝了。但這時小區外面卻亂哄哄地吵了起來,長順推開窗戶,看見娟子站在麻將館前,惡狠狠地罵強子,張小強,我告訴你,你要是想告我們,就別怪我把你老娘的那些丑事兒說出去!話還沒說完,強子一拳就揮到了她的臉上……

14

那天從登記中心出來后,長順攬著小帥的肩,還想悄悄跟他說,其實那人掉魚塘的前一天晚上,他曾遠遠看見鐵叔在那條田埂上挖刨。那條田埂本來就細,而且那些天一直下雨,如果再挖,經過的人很容易摔倒。但鐵叔在他挖過的地方墊了塊木板,只是第二晚那人掉下去的時候,那塊木板已經不見了。而且他趴在塘邊的時候,鐵叔慢慢從后面走了過來,臉上帶著笑,他笑起來的樣子,并不好看……

責任編輯:吳怡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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