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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牛

2024-04-14 04:58李君
延安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牛圈六爺花枝

李君,本名李廣漢。河南宜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黃河》《莽原》《飛天》等,出版長篇小說《送懶婆》。

后來奓角變成了一面鼓。對一頭牛來說,這是最好的下場。奓角變成鼓的時候,鄉下除了年節耍社火,不怎么使喚鼓了。這樣下去,奓角可以活很多很多年。

六爺惜牛,但對奓角的惜卻是溺愛了。奓角脊背平直,頭顱潔凈緊致,圈里的牛大多是棕色,奓角卻披一身金色的皮毛,輕盈得像一匹馬。尤其那一對間距很寬高高奓著像一副彈弓架的犄角,讓六爺回到少年時光,他想如果在那犄角上綁兩根皮筋,會把一塊拳頭大小的石丸射得很遠。但是六爺不愿意承認喜歡奓角是因為它生得俊美,就像村里的男人眼饞跟她的名字一樣美的花枝,卻從不說她的美,反倒總挑她的不是。六爺也總挑奓角的不是,說它黏人,說它總不消停,在圈里竄來竄去,跟這個牛犯犯賤,跟那個牛犯犯賤。其實懂牛的人,如另一個飼養員矬子金武就知道,這些正是一條牛健康的表現。六爺的口袋里總裝有一把炒熟的黑豆,趁別的牛不注意的時候喂給奓角,其實別的??匆娏?,看見了也沒辦法,便目光漠然裝作沒看見。那時六爺的臉就燒乎乎的。奓角因此皮毛光亮油滑,矬子金武說牛蠓在奓角身上都滑得站不住。但灰色的瓢蟲大小的牛虱卻能像釘子一樣釘在奓角身上。六爺的鞭子會準確地擊中牛虱,飛濺起一團血花,但對奓角身上的虱用鞭梢,不及奓角皮毛便能將牛虱起出來。

六爺溺愛奓角最讓人看不過眼的,是奓角一歲多了,還不給它戴鼻圈。這就像七八歲的娃娃還光個屁股一樣。牛的鼻隔處是神經最密集的地方,敏感怕疼,所以被牽著鼻子的牛讓它干啥它就干啥。六爺不給奓角戴鼻圈,倒不是怕它疼,雖然的確很疼,但只疼那么一陣子。六爺是想,奓角一旦戴上鼻圈,受罪的一生就開始了。于是一歲多的奓角舉著一只鏡面一樣明晃晃的鼻子,跟一個二流子一樣在人眼前晃來晃去。大家不敢直接跟六爺說,便慫恿矬子金武。六爺,該給奓角戴鼻圈了。戴么,六爺說,然后招呼金武鍘草,把兩個人的話鍘得碎碎的。

牛圈建在離莊稼地近而離村子有兩里遠的溝口,嘉陵江從牛圈旁邊流過。牛不知道這條河的名字。村里人也不知道。一個插隊知青曾問村里人河的名字,村里人只把它叫河。有一天輪到矬子金武值班,蘭花煙葉沒有了,要回家取煙葉。除了奓角,牛都被拴在槽上,金武關上圈門,像往日一樣在門鼻上別了一截棍子?;貋淼臅r候圈門敞開,奓角不見了。金武漫山遍野尋找的時候,手里一直攥著那根被它撞掉在地上的木棍,然后讓六爺看這根木棍,意思這是奓角的錯。他等著六爺說不抽這口煙能死之類的話,但六爺一直沒說。后來說了,金武松了一口氣,小便就貼著褲子流下來。

牛圈旁邊是一條隨嘉陵江同行的公路,大家懷疑是不是奓角從圈里跑出來的時候,趕巧被一輛路過的汽車看見了。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除了六爺,誰也近不得奓角。還有,汽車都是單位的,單位的司機會逮只雞或順走一只羊,偷牛是不敢的。牛是生產資料,盜竊生產資料是重罪。但金武還是打算到派出所報案。這時兩個鐵路公安押著奓角回來了,核實奓角是這里的,鐵路公安中的一個揮舞著手槍,暴跳如雷,差點沒把六爺和金武斃掉。原來奓角溜達到了鐵路上,火車來了也不當回事,差點釀成翻車事故。

給它戴上鼻圈吧,金武的口氣不容置疑。這一次六爺沒有說啥,拿起鐮和背架,上山割草去了。

牛圈外的場院上,一群被金武糾集來的對奓角不戴鼻圈不滿已久的漢子,將奓角團團圍住。六爺給金武規定了兩條,一是不能趁奓角睡的時候給它戴鼻圈,否則噩夢便會伴隨它一生;二是不能在牛圈里戴,牛圈光線不好,容易把奓角的鼻子弄豁了。于是奓角被放到寬敞的場院里,六爺這是要奓角給他們好看。金武一群敲打著鐃鈸和破盆爛鐵,逐漸縮小包圍圈,敲打聲愈演愈烈。奓角東奔西突,漸漸被響聲震懵,站立下來。漢子們一擁而上將它按倒。金武手執鼻圈和一根削尖的藤條走近奓角。奓角的犄角突然一甩,將金武撞翻,它像一棵破土的竹筍一樣從平地拱起,抖落壓在它身上的漢子們,沖出場院,向山梁奔去。

奓角翻過山梁,跑下背坡。奔逃中它突然站立下來,追上山梁的眾人以為奓角要順原道沖回來,急忙布陣圍堵。奓角環顧山野,看到了六爺的身影,它長鳴一聲,奔到六爺跟前,喘著鼻息,急速地在六爺身上舔來舔去,圓鼓鼓的眸子里閃著淚光??匆娊鹞湟换飻f來,它將鼻子埋進六爺背架上的草垛里。六爺從金武手里要過鼻圈,他拍拍奓角的腦袋,告訴它人都走遠了。奓角把鼻子從草垛里抽出來,六爺把鼻圈舉到它眼前:“就是戴個鼻圈嘛,有啥怕的?”他把鼻圈掛到奓角的一只犄角上:“你是牛,是牛就得戴這個,多余的話我也沒有,你自己回去?!眾L角不相信這話是六爺說的,抬起眼睛想驗證一下,看見六爺眼里射出它從沒有見過的嚴厲的目光?!皼]有聽明白嗎?”六爺說。

奓角垂下腦袋,頂著鼻圈向山下走去。

奓角第一次干活是耱地,它和另一頭牛被套在耱耙上。社會正要上耱耙,六爺攔住了他,從他手里要過鞭子。六爺認為奓角第一次干活,除了他必不會服別人的役使。六爺脫下棉襖踩上耱耙,他抖動韁繩,奓角卻像一張桌子一樣一動不動。另一頭牛抬腿往前走,被大力的奓角拽了回去,繩套有點亂了。耱耙后面站著幾個女人,她們的任務是把沒有被耱耙碾碎的土塊再用?打碎。六爺對女人們笑笑,意思是奓角懵懂不知道它要做啥。他打算用鞭子在空中甩一個炸響,多少頭牛就是在六爺這爆竹一樣的鞭聲中開始了它們勞碌的一生。每當進行這種儀式,光棍多年的六爺總喜歡村里的女人在跟前。不料他剛一舉起鞭子,奓角轟隆隆猛地向前一沖,耱耙把六爺朝后面扔了出去。女人們爆出的笑像雨點一樣潑在六爺臉上。六爺從土里爬起來,沖到奓角跟前,鞭子高高舉起又放下?!澳愎啡盏倪€給我記仇??!”鞭桿梆梆敲著牛角,“你咋不用這個?你要是用這給我一下,才算你娃的本事!”他卷起棉襖走出田間,“看我回頭咋拾掇你娃!”社會拾起六爺丟下的鞭子,說也別回頭了,我現在就替叔拾掇它!社會是村里唯一敢當眾夸花枝好看的男子。奓角沒有給他討好妄想中的岳丈的機會,沒等他舉鞭子,奓角便穩穩地向前拉起套子,平滑的土地從耱后面源源不斷地奔瀉出來。

歇氣時奓角到河里飲水,看見蜿蜒的山道上有一座小山一樣的草垛在緩緩移動。它哞地鳴叫了一聲,離開牛群跑到草垛跟前,用嘴在六爺身邊偎來偎去。六爺怒氣未消,在女人面前他還沒有丟過這么大的人,便不理它,背著草垛繼續往前走。奓角又用犄角碰那根拄在他手里的短棍。六爺抬棍趕它,它干脆從他手里拔掉了棍子,然后調過身子,讓尾巴在他跟前甩來甩去。六爺說你啥意思?然后明白了,他抓住了牛尾。奓角牽著他往坡上走,背上輕松了許多。六爺笑了:“你這舔尻子的家伙,我還能和你記仇?”走到平緩處,六爺放下背架,很嚴肅地給奓角交代:“記住,除了我,以后不管誰,扛根稻草還是提只碌碡,是大隊長還是公社書記,你都不能把尾巴給他!你這尾巴干啥用的?趕牛蠓用的?!闭f罷他在身上摸索了一會,摸出了一塊烏黑的蕎面粑粑。奓角長舌一伸卷進嘴里。六爺摸摸奓角的鼻圈,說:“看看,這樣才像一頭牛?!眾L角抬頭看了六爺一眼,好像在說你來試試。六爺說:“你以為我沒有?我的鼻圈你娃看不見就是了?!?/p>

村里人都住在河的南岸,只有六爺一家住在北岸的宋家灣。那是祖輩留下的老屋。那件事發生以后六爺常想,祖輩蓋房的時候門前沒有鐵路,現在有鐵路了,為什么不搬走呢?那天,三歲的兒子在鐵軌上砸核桃吃,他母親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可明知來不及她還是撲了上去。

鐵路公安揮舞著手槍,暴跳如雷。六爺將這只手牽過來,把槍管抵住自己的胸口,來,扣扳機??!

鐵路公安驚呆了,他們不知道被奓角逼停的火車,曾經碾死了六爺的老婆和兒子。六爺帶著花枝搬到了河南岸。從此一只鼻圈拴著他,不讓他再找。怕后娘對花枝不好。

在秦嶺腹地流淌的嘉陵江,到了五月江水才不那么滲人了?;ㄖΦ脚Hθ「赣H的棉襖拆洗,看見那條眉心有塊白斑名叫雪花的母牛,爬跨在另一條母牛身上,尾巴像狗一樣高高豎起。六爺看見花枝看到了這一幕,他責罵雪花:“你就騷情得不行了!”這話也是說給花枝聽的,因為已經像一朵花的花枝還在頭上插了一朵薔薇。她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犁地回來的人會趕著牛蹚河過來,社會就在犁地的人里面。

六爺背上背簍,牽著雪花出門了。晌午的時候到了鎮上,他先到供銷社采買了圈里和家里需要的東西,又在食堂吃了一碗面。該辦的事情都辦了,才把雪花牽到兼營配種業務的獸醫站。因為過一會兒就不能在街上停留了,要趕緊牽著雪花回去,讓它早早歇下。獸醫站的人對六爺甚是恭敬,因他沒翻過一頁醫書,給??床s很神。他每次來獸醫站,醫師便會讓出椅子讓他給病牛診治。六爺當然不會接人家飯碗,總是讓醫師繼續診治。感覺哪里不妥了,也是背著病牛主人向醫師指出一二。這天,長橋村的一個漢子牽著一條母牛也來配種。本來他走在六爺后面,看見六爺和牛,便猛打幾鞭搶到前頭進了獸醫站,這樣就能得到種牛的頭一道種子了。得知六爺果然是來給牛配種,長橋漢子慶幸自己決斷英明。六爺把長橋漢子的牛瞅視了一會,然后把獸醫叫到一邊說了幾句。獸醫回來告訴長橋漢子,他的?;畈怀闪?,如果配了種,就是兩條命。長橋漢子知道六爺的名聲,但此時下這樣的診斷是斷然不能信的,他認為六爺是為了讓自己的牛搶得種牛的頭一道種子。

六爺牽著雪花回到村里。

社會吆著奓角和它的搭檔犁地,一邊倒的山地犁鏵潑出一道滾滾的土浪。受到那朵薔薇花的鼓舞,社會打算向六爺諂媚一下,叔,要牛娃娃去了?看到六爺板著一張鐵锨樣的冷臉,社會把這句問候咽到了肚里。奓角忽然站住,它聞到了雪花交配后的氣息。雪花在圈里豎尾巴的時候,奓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聞到它交配后的氣息,奓角知道了?!白哐?,你個挨刀子的!”社會把怨氣發泄到奓角身上。奓角忽然鳴叫一聲,拖著犁杖向雪花沖過來,它的搭檔踉踉蹌蹌跟著過來。六爺舉起短棍朝它一指,奓角猛地剎住四蹄。但是六爺的魔杖對此刻的奓角失去了法力,它腦袋一晃,魔杖被它的犄角撥飛出去。犁套亂七八糟,被它拖倒在地的搭檔最后拖住了它。社會和幾個漢子趁機將奓角扭住。奓角不服地嘶鳴,大片唾液棉絮一樣往地上掉。

六爺知道是時候了,不能再拖了。這件事在六爺心里磨纏得有一陣了。一個牛圈里不能有一頭公牛存在,不然整圈牛將不得安寧,會嚴重影響生活和生產秩序。他曾把奓角牽到獸醫站,讓醫師們鑒定能不能培養成一頭種牛,然后又把奓角牽了回來。一頭只交配不干活的牛不能算牛,而且不管奓角是否情愿,被人注射春藥不得不和亂七八糟的什么牛交配,如此情狀也是六爺不能接受的。六爺有個打算,并把這個打算告訴給了隊長:可以單獨給奓角蓋一個牛圈,憑他的能力,可以把奓角調教成一頭既能干活又可以配種的牛。這樣就可以讓奓角以渾全之身留在他身邊。外面牽牛來配種的時候,一來看母牛是否健美,是否能與奓角相配;二來看奓角是否情愿。隊長說六爺你又不是不知道,凡配種都要牽到獸醫站,與經過科學培育的良種種牛進行交配。那么,養一頭土種公牛在圈里,就是有害無益了。

金武和幾個漢子手執繩索、木槌等物守候在牛圈門外。他們聽見六爺在圈里咕咕噥噥哄弄奓角:“你是牛么,是牛就得過這一關?!绷鶢敯褗L角牽出來,走到場院中央。他用五指梳理奓角的皮毛,此后這身皮毛就不會發出金色的光澤了。奓角安靜下來,六爺揮揮手,漢子們圍攏過來。六爺扳住牛角將牛頭夾在腋下一擰,奓角轟然倒地,翹起的四蹄被迅速地綁起來。奓角沒怎么反抗,大約鼻圈和役使磨去了它一些野性,知道人想讓它怎樣就一定能讓它怎樣。六爺示意金武動手,木槌此刻變成了鐵的,金武的手顫得嘩嘩的,怎么也舉不起來。

“給我?!绷鶢斦f。

后來六爺的記憶里竟沒有奓角的鳴叫。金武他們都說叫聲極其凄慘,六爺卻沒有聽到。山谷里只有風聲,還有經過的火車的汽鳴聲,這些動靜把奓角的慘叫掩蓋掉了吧。金武對別人說,那是六爺不想聽到,于是就沒有聽到。

六爺不是不敢,而是不想與奓角對視,不想看奓角哀怨的眼睛。實際上奓角眼里不再有喜怒哀樂這些東西了。燭光熄滅了,大大的眸子,除了苜蓿和黑豆,看什么都是木呆呆的。它漠然地望著山坡,河流,有云或無云的天,肚腹微起的雪花從它身邊走過,如同木牛流馬。金武替六爺憐惜奓角,給它喂黑豆,梳理皮毛。金武不明白六爺為啥對奓角厭惡起來。對奓角粗聲大氣,一鞭子擊不中它身上的牛虱,就打第二鞭第三鞭,似乎打牛虱只是鞭打奓角的借口。嘴里還不干不凈,什么狗日的閹貨等等。金武很是不平,是你把人家弄成這樣的??!

算黃算割,四聲杜鵑啼叫起來。

幾座高聳的麥垛下攤開一座汪洋般的金黃麥場,奓角們拖著碌碡在其間滾動。麥草焦干如火,在碌碡的碾壓下發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奓角們身上的汗水將皮毛濡染得一綹一綹的,鼻孔噴吐著呼哧呼哧的粗氣,稍一停歇,便遭來一聲叱罵,跟著是一頓鞭子。

這是牛最受罪的季節,也是六爺脾氣最大的時候。只有金武知道,今年六爺的咒罵里捎帶著奓角去勢后憋在他肚里的那股無名邪火。他在牛圈里跑來跑去,罵罵咧咧地發號施令。他跑到鍘前抓起一把鍘得過長的苜蓿,瞪著擩草的小伙子:“這是你鍘的?去去去!挑你的水去!”抓起苜蓿便往鍘下擩。又對按鍘的金武催促道:“鍘呀,鍘呀,你是鍘草還是繡花哩!”轉眼苜蓿已被鍘完?!罢l去割苜蓿了?”他不等金武回答便走到門外,望著山坡罵道,“明天你還割你的麥去吧!”小伙挑水過來,他說:“咋才回來?眼看牛就要下場了,這森涼的水不讓太陽曬曬牛咋喝哩!”說著拎起水桶倒進場院上的石槽里。他走進室內往槽里一看,火更大了:“啥時候了,槽咋還空著!”

干活的人回來了,轟轟隆隆涌進場院。六爺跑到石槽邊用手試試水溫,急忙攔住饑渴的它們,對屋里喊叫讓把暖瓶拿來。他把兩壺開水倒進槽里,閃開身子,眾牛一頭扎進石槽里狂飲起來。接著牛群涌進圈里,腦袋埋進槽里頭也不抬地大嚼。一頭牛奔到鍘邊銜起一束長草,六爺剛要叱罵,看見是奓角,便從它嘴里拿下長草,柔柔地說還沒有鍘呢。自從開鐮以來,六爺聽到不少對奓角的夸贊,說它聽話,不惜力氣等等。

圈外傳來隊長督促上場的喊叫聲,于是奓角們被牽出去。六爺端著一篩草料攆上去,跟著牛邊走邊喂,他沖著麥場方向咒罵隊長:“要牛命哩!下輩子你娃托生個牛試試!”

六爺回到圈里,里面只剩下臥在那里的雪花。雪花看見六爺閑下來了,便站了起來,是告訴他身子底下太潮濕了。平時它們可以臥在自己的屎尿里,一旦懷了孩子,便對身臥之地講究起來。六爺去外面提來一籃子干土墊在雪花身子底下??粗桨l鼓脹的肚子,六爺想起長橋的那頭牛,不知道怎么樣了。他希望自己的診斷是錯誤的。

但長橋的漢子還是來了,這是番麥吐穗的時候。一起來的還有鎮上的獸醫。長橋漢子為搶在前面給牛配種的事向六爺道歉,罵自己不該不聽六爺的話。獸醫說那牛沒救了,但長橋漢子非要拉著他來請六爺。

花枝要搭車到鎮上,六爺懷疑她是去見社會?;ㄖ蜕鐣诖謇锎逋鈺怀?,在哪里相會都會有人報告給六爺。男人們不愿意這朵鮮花插在本村不論誰家的牛糞上。六爺想反正會也是白搭,就讓花枝上了車。車到鎮上,繼續載著六爺他們往長橋去?;ㄖυ卩]局門口找到了社會,社會手里拿著一本《朝霞》。村里來過一批寶雞知青,后來像候鳥一樣飛走了,什么也沒有留下?;ㄖ勰狡渲幸粋€愛看書的知青,愛看書的知青也喜歡花枝,但他們都克制著自己?!斑h看姐姐身穿藍,好像一只下水船?!蹦莻€知青是唱著花枝愛唱的這首民歌走的,此后很長一段時間花枝打不起精神。直到有一天,她聽說社會在郵局訂了一份雜志?;ㄖ@才想起知青在的時候社會常往他們屋里鉆。他們并非什么也沒有留下??!

長橋那頭??吹搅鶢?,即將熄滅的眸子里閃出最后一絲光亮。六爺對它贊嘆不已,本來這牛兩個月前就該沒命的,為了肚里的牛娃娃,它硬是撐到了現在。六爺和獸醫一起給牛施行了剖腹,取出了一個健康的牛犢子。長橋漢很是歡喜,吩咐女人割肉打酒,說什么也不讓六爺走。六爺還要到鎮上接女兒,獸醫說大姑娘了,自己還能不認得回家的路?長橋漢說要擱過去,花枝可以選到宮里去的。六爺說這恰恰是他愁的地方,如果模樣平常嫁一個當地人家也就算了。但花枝,怎么也得把娃嫁到干活用車轱轆的平原上啊。

從長橋回來不久,雪花也臨盆了。圈里攏著一堆火,金武守在它身邊,隊長和社會幾個閑漢坐在炕上。一伙被金武招來的男娃娃,在圈門外的場院上拿著各種鐵器敲打手里的石塊,邊敲邊走圈圈。六爺拎著馬燈從外面回來,帶進來一身寒氣。他是到山上的馬王爺廟上香去了。社會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么養牛要給馬王爺上香,為什么沒有牛王廟。沒人想到這會是一個問題,但都被問住了。自從社會在郵局訂了雜志,許多司空見慣的事在他那里都成了問題,比如在嘉陵江邊生活了不知道多少輩,為什么不知道它的名字;山外平原和書本上把玉米不是叫玉米就是叫包谷或苞包米,咱們這里為什么叫番麥。村里人嫌煩,哪來這么多為什么,讓他沒事跟他大學手藝去。他大是個騸匠。社會說我才不干那斷人家子孫的——猛地把后面的話咽進肚里,大概想到了六爺閹割奓角的事。

六爺發現不知何時室外沒有了聲音,他走出去,見孩子們正趴在窗戶上向內窺視。他說:“你們不想吃白砂糖了?”于是孩子們跳下窗戶,撿起石塊又敲擊起來。到了后半夜,六爺抱著一只罐子走出去,孩子們都歪七扭八地在墻下睡著了。六爺把他們一個個叫醒,把白糖分給他們。他們問是不是犍牛娃娃。六爺說有你們弄璋,還能不是?孩子們跑進牛圈,看見雪花身子旁邊有一個濕漉漉的東西,像才從河里打撈出來的一塊氈片。

“其實,”一個黃臉瘦漢說,“現在乳牛娃娃的價比犍牛娃娃的價還高呢?!?/p>

社會說:“所以說,有些村賣了犍牛買母牛,上次我去郵局取雜志……”

“說啥就說啥,”一個漢子奚落他,“動不動就把你那雜志搬出來,好像你就會看雜志?你看那么多雜志頂了個慫?”

社會從炕上跳起來,被瘦漢一把按住。大家去看六爺。六爺看雪花舔犢。

為了緩和氣氛,瘦漢把話頭扳到原來的話題上,說是磨灣隊就用三頭犍牛換了兩頭母牛,回去就讓他們懷上了牛犢……

“那叫養牛?”六爺打斷他說。

“咋不叫養牛?”

“放屁的話,那叫喂豬?!?/p>

轉眼牛犢已經在坡上撒歡了。它通身烏黑,人叫它黑牯子。黑牯子在母腹下拱吮,又在牛群中蹦來蹦去,跟這個磨磨,給那個蹭蹭。奓角望著他,恍惚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但是當它跑到奓角跟前,奓角卻甩頭向它抵去。雪花隨即沖了過來,把黑牯子擋在自己身后,與奓角怒目對峙,最后奓角一掉頭怏怏走開了。

一輛長途班車從坡下駛過。

花枝從長途班車上下來,挎著一只知青挎的那種馬桶包。六爺果然在山外的平原給女兒找了個婆家?;ㄖ︳W發油亮,一身簇新,她是按當地訂婚習俗和女婿去城里照相回來。但她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ㄖψ叩狡律?,從馬桶里取出一個布包,女婿給六爺買了一身衣服,花枝讓他回去試試。當花枝拉開馬桶包的環形拉鎖時,不禁有了一種在跟女婿逛街照相時不曾有的愉悅。六爺說放?;厝チ嗽僭??;ㄖσ^鞭子,說牛她放。又說今天她特別想放牛。下了班車以后,花枝從身后女人們的議論里捕捉到了社會在后溝打柴的訊息。不過她今天的確是想放放牛,也不知道為什么。

六爺走的時候,雪花在他身后鳴叫了一聲。他回頭望了一眼雪花,沒有看懂雪花眸子里的內容。他繼續往坡下走,長在路當中的馬蓮草縱橫交錯,稠密而柔韌,直絆他的腳。六爺心里也磕磕絆絆。

社會背一背架柴從林間走出來??匆娀ㄖλ粤⒘艘幌?,然后走過來,冷冷問道:“放牛呀?!被ㄖ艘宦?,從馬桶包里取出一只四方包裹。這一次拉環形拉鏈時拉得磕磕絆絆。四方包里是幾本社會一直想看的書,從寶雞的新華書店買的。社會在手里掂掂這些對他而言不再有用的書,就像掂一塊砌不到墻上的殘磚。

“他的錢吧?”社會說。

花枝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家的情況還好吧?”社會的口吻變得溫和起來。

“就是地平一點?!被ㄖφf。

“這書錢我就不給你啦。你免費看了我那么多雜志,現在咱倆兩清了?!?/p>

社會背起柴架要走,轉身撞到黑牯子身上。他將黑牯子趕開,黑牯子又跟上來,不知好歹地在他的腿邊繞來繞去。社會給了它一腳。黑牯子的鳴聲未落,它的母親就從斜刺里撞過來。社會躲閃不及,被撞倒在塄坎坎壁上,臉被柴草掛出鮮血。更重要的是,花枝給他的臨別贈禮像幾只羽毛掉落的鳥在空中緩緩而翔,最后一只只重摔在地上。所以社會從塄坎上爬起來時,雙目已紅得滴血。他從柴架上抽出一根柴棒,用滴血的眼睛逼視著雪花,就像看著他那像奓角牛一樣悲苦的命運。他揚起柴棒向雪花腦袋擂去,咚的一聲仿若擂鼓。雪花向牛群逃去,迎面卻是奓角那對高高奓起的犄角。雪花向后退去,奓角緊追不放,最后雪花甩過頭拿自己又短又鈍的犄角抵住奓角的犄角。

在社會的眼中,雪花是被奓角逼得一步步退至崖邊的,花枝呼喊他讓他趕快制止,他似乎沒有聽見,拴在雪花鼻圈上的韁繩在他眼前蛇一樣蜿蜒著,他可以用腳踩住或用手捉住,可是他何必呢。雪花后蹄踏空,滾下崖去。社會依然凝視著吞沒了雪花的那處斷崖。

消息傳到牛圈的時候,六爺正在金武跟前試那身衣服,他像挨了一鞭似的從腳地站起來,問滾坡的是不是雪花,然后跺著腳說他剛才就聽著雪花叫的聲音不對。

六爺趕到滾坡的崖下,雪花還睜著眼睛,一直熬到深夜還不肯閉上,眸子里映出一堆將盡的篝火。六爺蹲在篝火邊,披在肩上的棉襖結著一層白霜。他反復勸著雪花,要它早點走吧,不要再受這份罪了。但是篝火仍在它的眸子里閃爍。

你走吧,花枝有我呢。六爺對已經沒有下半身的花枝娘說。

篝火在雪花的眼睛里漸漸黯淡下去。

一陣陣牛犢的哀鳴聲在山野回蕩。

飼養室炕上,牛犢臥在六爺身邊,他仰面躺著,一只手撫摸著牛犢的腦袋。

這天夜里村子的人都聽到了六爺和黑牯子說話。

“花枝她娘死的時候,她剛四歲。這孩子有心眼,想娘卻不說想娘,一個人坐在炕上用她娘的剪刀剪紙花……墳上的草呵,長得要多旺有多旺,把幾頭牛都喂了……”

六爺和金武在馬王爺廟的旁邊給雪花挖了個墓穴。但是一群孩子在村街上唱起了歌謠:“想看熱鬧房點著,想吃肉了牛滾坡?!辈尻犞嗟谝淮温牭竭@首歌謠時,十分吃驚,不明白此地怎么會有這么惡毒的民謠。隊長和會計來到牛圈,做六爺的工作,村里的娃娃們有半年沒有聞到肉味了,還有大隊干部也問村里把死牛咋樣了。六爺不說話,蘭花煙抽了一鍋又一鍋。金武替六爺擺雪花的功勞,犁了多少地,下了幾胎牛娃娃,到寶雞拉氨水,到鎮上交公糧,有一年把一臺翻到溝里的吉普拉上來,救了縣長的性命,你們看看,誰家的牛圈掛過縣太爺的獎旗?六爺攔住金武:“你嫑說了,你見過誰家牛滾坡,不吃還埋了?”他走到崖下,取下雪花的鼻圈埋進墓里。此后一段日子,村子里彌漫著烹煮雪花的香味,經久不散。

花枝對六爺說她不想嫁到山外了,想招個女婿上門,可以不是社會。她知道父親看不上社會,看雜志可以,干莊稼活不行,不是那種可以掙十分工的青岡木小伙?;ㄖφf可以做做山外那個小伙的工作,讓他到山里來。反正,不能把她大一個人撇下。六爺嚇了一跳,趕緊捎信給花枝婆家讓他們來迎娶?;ㄖψ叩臅r候,也不管凡立丁嫁衣如何鮮艷,在粘有牛糞的牛圈門上跪了很久,惹得村里的女人直抹眼淚,平日對花枝的嫉恨一掃而光?;ㄖ奕撕蟛痪?,社會也走了,背著一個知青贈他的“紅軍不怕遠征難”挎包,再無下落。有人說他在寶雞車站東貨場扛活,有人說他給四季青一家菜農上了門,也有人說他因為啥事進了勞改隊。

六爺站在村口,等著趕牛車進山砍把杖的人經過時,根據該牛的情況,交代幾句注意事項。不敢多說,說多了人家會煩。

六爺很是后悔,后悔分牛的時候沒有聽隊長的。當時他正往鍋里揪面片。隊長和會計來到牛圈?;ㄖ奕艘院?,六爺索性搬到牛圈了。麥面是花枝從婆家背來的。開始她三天兩頭往娘家跑,被六爺收拾了一頓,不敢跑了。隊長和會計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牛雖然分了,但還可以集中飼養。有活了把牛牽走,活干完了送回牛圈。誰家的牛由誰家供給飼料。六爺說:“你們說了個輕??!張家給奓角送來黑豆,李家給黑牯子背的麥草,你讓黑牯子眼睜睜看著奓角吃黑豆?如果把黑豆分給黑牯子,張家能愿意?”他表示喂了半輩子牛,早就不想伺候這伙慫牛了。這不是虛話,自從花枝嫁人,他就不想喂了。

結果六爺后悔了。

雖然牛歸了個人,但是如果集中飼養,六爺對如何役使它們還是有一定發言權的。他可以根據牛的身體狀況,對主人給出一些建議,阻止主人過度役使,甚至拒絕讓它們干某種不適合它們干的活?,F在他沒有話語權了。有時候他會像探望出嫁的女兒一樣,到別人家看看牛,囑咐主人幾句冷暖饑飽的話。開始主人還歡迎,時間一長便煩了。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你就省點心吧。

這年秋天村里人有了一個掙快錢的活路,讓當初嫌喂養麻煩沒有要牛的人家后悔得不行。犁收過番麥的地最費牛力,犁鏵要把那些板結的根塊一塊塊起出來,然后牛要妥妥休養一段時間。但是牛剛從地里出來,就被套上車去溝里砍把杖,然后將把杖拉到五十里外的秦嶺火車站。一車就是十元。

“回去先給牛生堆火??!”

六爺勸不住,只好站在道邊,給那些要錢不要牛命的狗日的主人叮囑幾句。

“看見胡友全沒?”六爺問一個拉把杖的。胡友全是奓角的主人,比他晚進山的人都回來了。

山雨說來就來,一道電光割破雨霧,六爺看見一段被閃電照亮的坡道,一面倚著塄坎,一邊臨溝。路面外低里高。奓角正拉著一車高得不能再高的把杖在泥濘中跋涉,胡友全駕轅,他的女人牽著奓角——車身向里邊坍倒了,一只帶著半根斷軸的車輪順坡向下滾去。但是失去了一只輪子的車仍在移動。胡友全用肩扛著下坍的車轅,不住地怒罵、鞭笞著奓角。女人要將把杖卸一些下來,遭到胡友全拒絕:眼看就到山口了。于是鞭子和雨水一齊落在奓角身上,每一鞭都在牛身上濺起一道小花。牛蹄深陷在泥水里,車后的一只剎把在泥里犁著。奓角忽然跪倒在地,像一堵轟然倒塌的老墻。

半夜胡友全的女人把六爺叫醒,女人述說的情況竟然和六爺的夢不差多少。奓角蔫巴巴地臥在茅棚里,嘴角吊著一縷黏液,對嘴邊的飼料盆聞也不聞。

六爺把手在牛腹上搭了片刻,接著托起牛的下巴,凝視奓角的眼睛。他吩咐女人快去屋里攏一堆火,然后拾起韁繩,抖動奓角的鼻圈,讓奓角站起來?!澳悴桓遗P下,沒聽見嗎?”奓角眼里滾出一顆蠶豆樣的淚珠。六爺將奓角牽進生著一堆火的堂屋,圍著火堆慢慢溜達。墻上映出人與牛的巨大影子。六爺說:“咱倆要是能有這么大,走到街上還不把一街的人嚇死!”奓角無心聽六爺說笑,它停下來,屈腿想臥下,六爺摸摸牛脊背,不行,汗沒有出來?!霸僮邘兹?。走五圈,行么?哎,再走五圈,就五圈?!眾L角低低地鳴叫一聲,走起來。六爺嘆息一聲:“咱是牛么,是牛就得受著。牛是軛頭,人是背架。給你飯吃,也給你罪受?!眾L角又停下來。六爺摸摸牛背,說這下行了。當他摸到奓角的頸背時,突然停住。他摸出一手血污來!

六爺一腳踹開胡友全的房門,一鞭子抽在蒙著被子的胡友全身上。胡友全躲著六爺不敢見他,這一鞭子把他抽靈醒了,想起了自己對奓角擁有的權利,他從炕上跳起來,高聲告訴六爺牛是他的,他想咋役使就咋役使,牛掙死了就吃肉。六爺被噎住了,一根镢頭杵在門后。老半天了擠出一句:“好么,牛死了別忘留一條后腿給我!”

六爺再次站在道邊。拉把杖的人老遠見了,牽牛掉頭,繞道而行。六爺看自己礙事,把路讓開了。

六爺溜達到牛圈,滿目破敗景象,窗紙破爛成絮,蒿草淹沒了房檐臺,門板歪歪地掛在門框上,在風中咵嗒咵嗒地響,只有在房檐臺上的一只石槽上,依稀可辨這是牛圈。六爺想把門板扶正,幾次扶不起來,就不管它了。他向山上走去,心想馬王爺廟應該有些香火,好多人家有牛呢。結果廟里荒得跟牛圈一樣!尤其讓六爺生氣的是,那面祭祀用的鼓不知讓誰背走了。六爺坐在廟門上,對著山谷罵了好長時間。

六爺收到花枝一封信,花枝的婆家那里要舉辦廟會,請了包括寶雞劇團在內的好幾家戲班?;ㄖσ鶢斎タ磻?。

六爺在女兒家待了半月,女婿勸他住這里算了,省得花枝惦記。但是哪有老丈人賴在女婿家的道理。剛一到家,金武跟腳就來了。六爺給他講平原的廟會,人稠得那才叫廟會,寶雞劇團的李慧娘,把火吹得有這么老長。金武卻說起他的半頭牛,六爺說你不要給我說牛,我不想聽人說牛。你那半條牛咋了?金武和一戶人家伙分了一頭牛,把杖生意火的時候,那戶人家從金武手里把半頭牛租去了?,F在把杖價落了,算算不夠牛的飼料錢,而且如今的牛一年干不了幾次活,還得天天伺候它吃喝。于是那戶人家不僅把半頭牛給金武退了,輪到這家喂養了,既不來牽牛,也不送飼料。金武一氣之下把牛牽到那戶人家,往槽上一拴走了,你愛養不養。那戶人家則把牛拴到了村街的老核桃樹上,雙方都不給那牛喂食,比賽看誰心硬。如今那牛已經斷食四五天,把夠得著的又苦又澀的核桃樹皮啃光了,現在啃樹的力氣也沒有了。

“你還有臉給我說?”六爺說。

“有臉沒臉,你說咋辦?”

一聲聲牛鳴傳進六爺的耳里。這是奓角的聲音,自從去勢以后,悶在甕里似的聲音里摻雜了一絲竹裂聲;這是黑牯子的聲音,原本洞簫一樣圓潤的聲音因為母親滾坡,帶進了幾分嗚咽。金武認為這是六爺想當然的,其實并無變化。六爺耳朵有點背了,但對牛鳴的敏感一如既往。距離這么遠金武聽不見,但他從六爺的神情里得知六爺聽到了它們的叫聲,便說:“都知道你回來了?!钡撬鼈兊慕新暲飺诫s著一些陌生的牛鳴。

“聲音不對啊?!绷鶢斦f。

金武告訴六爺社會回來了,不知從哪個野坡坡上撿回來幾副牛架子,想把它們追肥了,再販到山外。金武已經把那頭啃樹的牛賣了給社會。他給六爺講這頭牛的尷尬處境的目的,是想求得六爺對他賣牛的原諒。他告訴六爺,社會來過幾回了,想雇請六爺替他喂牛。

社會在牛圈外的場院里踩泥,要把房子修補一下。他戴著一頂鴨舌帽,赤身穿著的皺巴巴的廉價西服上濺滿了泥水??匆娏鶢攣砹?,他忙從泥里抽出腿腳,迎上去問候。六爺應了一聲,走進圈里。圈里被簡單收拾了一下,槽上拴著七八頭牛,個個瘦骨嶙峋,皮毛脫落,裸露出一塊塊光疤。六爺拿著那根短棍敲敲一條牛尖銳的胯骨,其聲如鼓,對社會說,這也叫牛?社會說所以才請六叔出山么。六爺猶豫了好大一會,才把社會遞來的紙煙接住。六爺聽金武說社會是一個人回來的,他還沒有成家。如此境況雖然不能怪六爺,但畢竟跟他有關。于是對社會說他回去搬鋪蓋,這些牛需要黑明經管。

“花枝好著不?”六爺臨走,社會問道。

六爺說:“你趕快成個家吧?!?/p>

鍘刀又開始起落,黑豆又在炒鍋中翻騰,圈里又彌漫著濃重的草腥和炒豆香氣?;璋抵幸恢恢挥謭A又大的窟窿是牛盡可能張開的鼻孔。但是六爺吊著它們,任它們垂涎三尺。除非老老實實服用六爺配制的湯藥,并且不能吐出來。幾次三番過后,它們終于明白,要想吃美味的食物,必須先飲下那些苦水。

這些牛架子很快起膘了,毛色泛出光亮,如同再生。六爺將過去的牛鈴翻找出來,除去銹跡后給它們戴上,趕著上山。六爺割草割得背架滿了,便靠著塄坎坐下,看牛吃草,牛鈴在它們頸下悠悠飄蕩,蕩出滿山滿谷的叮當之聲。六爺喉嚨癢癢有些想唱,唱那支知青都說好聽的《陽燕麥》?!斑汉壤锫镞汉壤锫铩眲偝獋€開頭,就被牛鳴聲打斷。跟飼養奓角、雪花時一樣,跟飼養奓角雪花之前的牛那時候一樣,每一次剛起個頭就被哞聲打斷。六爺罵道:“都是你們這伙瘟神,讓我一輩子也沒把這歌唱完過……年輕的時候我可是個好歌家呢,站在坡上一聲吆喝,村里的姑娘媳婦都不知道該做啥了……不相信?每年的正月十五你再看,牛拉大鼓,女人們指著擂鼓的那個后生說:‘唉,那人是誰?那人是誰?”

日頭要落山了,六爺趕?;貋?,看見場院里停著一臺拖拉機,機頭后面掛著一個廂體很高的拖斗。社會從屋檐下站起來,同時站起來的還有兩個黃燦燦的生人,褲子和上衣連在一起,腳上套著黑漆漆的高腰雨鞋,像兩顆蘸了墨汁的番麥??匆娕;貋砹?,他們往手上戴帆布手套。社會對六爺說牽牛來了,不用趕到圈里了。但牛自己走進圈里。六爺跟著走進圈里,他手腳慌亂,匆忙找到了一只篩子跑到鍘邊,大把往篩里攬草,當他端起來時又站住了,突然意識到現在已經不再是當年夏收時牛被牽去碾場的時候了。同時,牛被社會和穿工裝的人往外趕打。他扔下篩子跑到牛跟前,滿地打轉不知該干什么,看見了一只牛鈴,便解牛鈴,社會說:“解那干啥?值不了幾個錢?!庇谑撬罩恢慌b彺粼谀抢?。

牛被一條條攆了出去,一陣陣牛鳴跑進圈里,還有吆喝聲,鞭打聲,嚷成一片。最后是拖拉機的突突聲,漸漸遠去。

社會回到牛圈,告訴六爺他可以先歇幾天,回頭再牽一批?;貋?,不愿意喂養的牛多著呢。然后趴在炕上,一邊按計算器一邊往一個小本上記賬。他每按一下鍵,就發出一聲蛐蛐叫的聲音。

六爺蹲在鍘邊吸煙,頭也不抬地說:“這?!虏皇峭J猩蠣堪??”

“現在哪還有牛市呀?”社會說,“沒人買耕牛了?!?/p>

六爺站起來,把鍘刀從鍘座上卸下來,用磨石蹭了幾下,又說:“這?!率峭莻€……肉聯廠牽吧?”

社會回頭看了六爺一眼,感覺到了六爺的情緒,嘴里支吾起來。他告訴六爺,他原打算賣給開飯館的,要說還有牛市,在牛市上轉悠的都是開飯館的??伤麄冮_價太低,還不夠養牛的本錢。后來他看到了肉聯廠的征購啟事,一問,肉聯廠要證明。社會沒有證明,就找到鄉上,恰好碰上了王鄉長。說到王鄉長,社會的語氣壯實起來:“叔你猜王鄉長怎么著?雙手抓住我的手連聲說:‘感謝你呀小伙子!他說咱給全鄉樹立了榜樣。過兩天他還要看望咱們來呢?!?/p>

“這個王鄉長肯定不是鄉里人?!绷鶢斦f。

“咋能不是鄉里人呢?”社會說,“是長橋人,對了,他大你認識,當年你給他大養的牛剖腹產,救出了一個牛娃娃。他說后來他大就憑那個長大的牛娃娃拉把杖,供王鄉長上的大學?!?/p>

六爺說:“你沒問那個牛娃娃現在咋樣了?”

社會說他沒有問。

六爺回到家里,決定不給社會干了。他坐在灶門前,柴火在灶膛里燃燒成了明晃晃的炭狀。他用柴刀削刮一段藤條,然后把藤條伸到灶膛烘烤,慢慢變成一只牛鼻圈。發現自己做的還是牛的事。金武來喊他,說社會又搜羅來一批牛架子,要他給六爺搭把手。六爺起身跟著金武走了——除了喂牛他這一輩子還能干啥?

這一次的牛架子多了一倍。社會根據肉聯廠的要求,在每只牛的耳朵上拴一塊寫有編號的金屬小圓牌,看上去怪怪的,六爺感覺它們不像牛。社會還從城里拉回一些鋸末狀的東西,說是科學飼料,要求六爺他們摻到草料里給牛吃,以提高上膘速度。

六爺看著那些在牛頭上晃動的金屬牌子,想到戲臺上背著生死牌的欽犯。他問金武,這些牛到肉聯廠會是啥情況,金武說都是機器,快得很,牛一點也不受罪。六爺突然發出一聲苦笑。他對金武說:“你當我笑啥呢,我想老戲哩!那些犯了死罪的人臨到被綁赴法場,牢里都管他一頓美飯。大白米飯,上面厚厚地鋪一層肥肉,筷子往上一插,直端端地像兩炷香……咱就是那送飯的獄卒呀!”

“呼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笑開懷,單某人獨騎把唐營踹,只殺得兒郎痛悲哀,遍野荒郊血成?!绷鶢敽鸪厍弧稊貑瓮吩诖褰稚献哌^,村里人覺得他不大對頭。這里的人嗓子癢癢了只在無人的山野吼兩聲,六爺在村街上卻旁若無人,所以大家覺得他不太對頭。幾個人端著碗聚在黃昏時的老核桃樹下喝湯,看見六爺過來了,問他怎么不在牛圈睡,六爺說他才不愿跟那些死人睡一個屋。這話更讓大家覺得六爺有些不對頭了。他們開始聲討把牛送進肉聯廠的社會,說他一定會遭報應。聲討者中不乏在拉把杖時,把牛往死里役使的人。他們說磨灣的張屠戶有一年殺了一頭牛,結果家里的院墻被雨水泡塌了。正說著,社會用手扶拖拉機拉著一車磚過來,說雨水快來了,打算把家里的土坯院墻換成磚砌。六爺聞言,拖著一道古怪的笑聲走了。

六爺從胡友全家院門前走過,又倒回來。他沒有聽見往常路過時奓角都會發出的鳴叫。他把頭探進院子,看見拴奓角的茅棚空著。胡友全從屋里走出來,弄得六爺煞是尷尬,感覺自己在偷窺鄰人的隱私。胡友全說剛把奓角打發走,又添了一句,好不容易打發走。說著氣上來了,當初跟伙分奓角的那戶人家說好,一家管三個月,現在都三月半了,對方就是不想牽走。今天說飼料沒有備下,明天說棚子塌了。你給他牽到門上,他把門從里面閂上,趕叫花子哩!最后胡友全把奓角往門外一拴,擰尻子就走,我還不信沒辦法了!

六爺知道,奓角遇上金武的牛一樣的事,成了一個豬嫌狗不愛的娃娃——不,六爺屈指算了一下,該是老年人了。

夜里,六爺坐在炕上,望著窗紙上花枝剪的幾只褪色的窗花。他想女兒了。

雨沙沙地落在屋瓦上,不一會,屋檐就開始滴答滴答往下滴水。他脫下棉襖正要睡,院子里傳來院門開合的吱呀聲。

“誰?”他朝院子里問道,“是花枝嗎?”

回答他的是一聲牛鳴,悶在甕里似的聲音里摻雜了一絲竹裂聲。

六爺拉起棉襖趿上鞋子走出去,看見奓角水淋淋地站在院子里,可不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老人?六爺踉蹌著跑下房檐臺,牽它時,發現韁繩被它咬斷而成了很短的一截。他把奓角牽進屋里,滿屋給它找吃的。揭開籠蓋,只有半個干饃,灶門前還有一把引火的麥秸。

雨夜的村道上游動著一盞昏黃的馬燈。

六爺提著馬燈把奓角牽到牛圈門前,突然想到今夜是社會替金武值班。但是里面并無社會那火車汽笛一樣的鼾聲。他示意奓角等等,然后賊一樣探頭進去,社會果然不在炕上。他回頭對奓角嘿嘿笑,快來快來!他拉出一只石槽,搓了滿滿一篩鮮草倒進槽里,奓角一頭扎進槽里一通大嚼。他又跑到料袋前,挖了滿滿一瓢麩子倒進槽里,拌了幾下,猶嫌不足,又挖了滿滿一瓢倒進草里。

他看著奓角香噴噴地嚼了一陣,然后找塊布替它擦起雨水來。

一只掛著牌子的彎角大牯子在一旁不滿地鳴叫了一聲。

“叫啥?”六爺剜了它一眼,“豬!”回頭對奓角說,“吃!給他往完了吃!”

等奓角吃飽身子也暖干了,六爺把它牽到不遠處一個磚瓦窯里。第二天早上他趕牛上山時,順道將奓角接走。乳白的霧在山野緩動,山坡時而清晰時而朦朧,奓角和那些肉牛埋頭在掛著露珠的草叢中。六爺心想,坡上的草是大家的,社會就是看見奓角也沒啥可說的。他把牛群趕回來的時候,看見胡友全和社會在場院里說話。六爺回頭發現奓角也跟來了,本來他把它安頓在磚窯里,但是奓角太貪戀自己曾經的家里的美食了。胡友全看見奓角,對社會說:“看,我估計得沒錯吧,事情就這樣定了?!比缓笞叱鰣鲈?。社會拍拍皮松骨露的奓角,問六爺能不能把膘吃起來,沒等六爺反應,嘆口氣又說:“胡友全非要把它賣給咱,好話說盡,差點沒給你跪下。算了,就像他說的,權當幫他們個忙。當然,該給人多少錢咱還得給人多少錢?!闭f罷牽上奓角走進圈里。

六爺反應過來了,他急忙攆進去,掰開奓角的牙口,敲敲奓角的脊背說:“你看這,看這……老成啥了,跟我一樣,趕一口豬進去也肥不起來?!鄙鐣πφf:“就是一張牛皮,六叔也能把膘喂出來?!彼麑⒁恢粓A牌給奓角戴上,吩咐六爺今天該給牛喂豆餅了。社會已經走出了飼養室,六爺才應了一聲。他機械地走到袋前,用手抓了一把豆餅,撒到奓角嘴邊,看見奓角頭上的圓牌上寫著“5”。

彎角大牯擠了過來,六爺照準額頭給了它一棍,它鳴叫一聲把頭閃開。少頃它又擠過來,奓角回頭抵去,卻遇到了更兇猛的回擊,四只犄角拼在一起,啪啪作響,奓角終究年老體衰,從槽邊退了出去。

六爺發怒了。他終于發怒了,延續了多日的只有天地才能體味到的怒氣火山一樣噴發出來。于是這位一生視牛如子的老人撇開短棍,解開彎角大牯的韁繩,隔著栓椽把韁繩往下一拉,彎角的嘴被高高地吊了起來。然后抄起短棍在它身上亂抽起來:“我叫你吃,吃呀,吃呀……”彎角被打得時而后退,時而往前沖,左右閃避,由于牛韁拴在栓椽上,便無法逃遁。它的閃避累及鄰里,牛群撞擠,發出陣陣牛鳴。老人打紅了眼,發瘋似的又向牛群亂抽起來,嘴里發出含混不清的罵聲?!澳憬?,你叫,有你叫的時候!”亂棍也落在奓角身上。

牛棚一片混亂。

然后他被自己一手制造的景象嚇呆了,望著一對對驚恐的牛眼,他撇開棍子,雙手哆哆嗦嗦撫摸著牛身上道道印痕,失聲痛哭……

末了他滿臉老淚沖著門口喊叫:“王社會你羞你先人??!村里沒有一個好東西!包括……我……包……括……我……”

他猛烈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腔。

接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一堵爬滿陽光的溝壑縱橫的老墻下蹲著一個佝僂的老人。他就是六爺。他一下子變老了,老得滿臉白須,溝壑縱橫,一如老墻;他雙目呆滯,神思恍惚,不停地翕動著的干癟的嘴唇發出一連串語焉不詳的咕噥。

叮叮當,叮叮當,叮當叮叮當。

一群仿佛是當年在飼養室外作弄璋之舞的孩子,在一旁每人提一只無用的牛鈴踢著玩耍。

金武匆匆走過來,問六爺:“你不是去割草嗎,怎么坐在這里?就說呢,半天不見你回牛圈?!绷鶢斢猛瑯訂栐兊难凵裢鹞?。金武指指六爺身邊的背架和鐮,六爺才醒悟過來。他去坡上轉了一圈,背著空空的背架回到牛圈。社會和金武正在鍘草,兩人彼此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六爺慌忙拉起背架又要出去。社會攔住他說:“讓金武叔去吧?!庇终f:“圈里的牛越來越多,我打算再給咱找個幫手。你呢,以后光給咱動動嘴就行了?!绷鶢斂粗?,仿佛沒有聽明白他說了什么,拉上背架走了出去。社會說:“六爺咋聾成這樣了?”金武說:“人說老就老,一夜間的事?!钡規褪值氖铝鶢斅犚娏?,怕找來的幫手把他頂掉。社會說,他倒是想讓六爺回去歇著,但是歇著又不好給他發工錢?;ㄖΦ哪腥藳]本事,女兒在城里上學,還要靠六爺這份工錢貼補。

六爺耳朵雖背,但對拖拉機的馬達聲十分敏感。拖拉機還沒有轉過山嘴,六爺就聽見了。他跑出牛圈,向山嘴那邊張望了一下,匆匆跑回來,從栓椽上解下奓角的韁繩,一棍子把奓角從地上打起來,將奓角牽出牛圈,趕到磚瓦窯藏起來。結果又是一場虛驚,從牛圈外經過的是一臺拉化肥的拖拉機。幾番折騰之后,奓角不好好吃料了,其他牛都在槽前大嚼,唯獨奓角臥在地上,慢慢反芻。社會問他原因,六爺說是老了,沒有胃口了??粗鴬L角枯瘦的樣子,六爺很是內疚。

這天他在坡上割草,拖拉機的馬達聲又從山嘴那邊傳來,他扔下背架就往山下跑,路上居然讓馬蓮絆了一跤,半天爬不起來,踉踉蹌蹌趕回牛圈時,已經來不及了。社會金武和一個大番麥正從圈里往外牽牛,另一個大番麥站在院子里,拿著一個小本在叫號。

“8號!”

“12號!”

六爺屏住呼吸。

“11號!”

“4號!”

“6號!”

叫號的大番麥終于收起了本子。沒有“5號”!六爺再看那些牛,的確沒有奓角!他滿腹狐疑地望著那個大番麥,是不是把奓角漏了。等拖拉機終于滾蛋之后,六爺走進牛圈,看見奓角的確仍拴在槽上,圈里還有幾頭牛,都是同奓角一樣的皮包骨頭。六爺明白了,不禁喜笑顏開:“對對,咱就不給他好好吃,咱就不給他好好吃!”

六爺回到村子,看見拉牛的拖拉機停在村街上,一個大番麥拿著大哥大打電話,六爺心里一緊,是不是社會打來的電話,說把奓角遺漏了。另一大番麥拎著一只籃子走過來,原來是停車買雞蛋。六爺想該給孫女生活費了,此前都是郵去的,現在奓角暫時不會有事了,他想給孫子送去,看看孫子的情況。前座沒有空位子,六爺爬進車斗和牛待在一起。因為和牛待在一起,到了寶雞城大番麥把六爺忘了,六爺也沒有吭聲,直接跟著拖拉機進了廠里。六爺沒有吭聲的原因,是想看看怎樣的屠殺會不讓牛受罪。

后來六爺不記得怎么把錢給的孫女,又怎么回的村子了。機器屠牛的恐怖畫面讓他深受刺激。

不受罪,他站在孫子的學校門口咕噥著,真的不受罪。

不受罪,真的不受罪,長途汽車上,乘客們看著一個目光呆滯的老頭喃喃自語。

真的不受罪,他站在牛圈里對那些死囚說,一點也不受罪。

刺激接踵而來。牛群里發出一聲熟悉的鳴叫,洞簫一樣圓潤的聲音里帶幾分嗚咽。黑牯子被拴在栓椽上,額頭上吊著一只標號為“8”的圓牌。

你走吧,牛娃娃有我哩。

篝火在雪花的眼睛里漸漸黯淡下去。

六爺一把將牌子揪下來。他解開韁繩把黑牯子牽出牛圈,一路咒罵著把黑牯子往村里趕。臨近黑牯子的主人家時,不禁腳下躑躅,心里盤算著如何勸說人家。他先把黑牯子拴到樹上,再去敲門。六爺瞥見院里停著一輛嶄新的三輪農用車,不用說是拿黑牯子換來的。主人問六爺有啥事,六爺說沒事。轉身走了。

他把黑牯子牽回家里,從后院扯了一把麥草放到黑牯子跟前,牛圈里摻了科學飼料的香噴噴的草料把黑牯子嘴吃刁了,它對麥草聞也不聞。六爺正在鍋里炒黑豆,金武尋來了,他就知道黑牯子是被六爺牽走了。金武問他:“如果想把黑牯子贖回來,你的錢都給了外孫,贖金哪里來?就是贖回了黑牯子,你在牛圈打工,哪有時間和氣力經管它?你可以在放牛的時候捎帶著放牧黑牯子,因為坡上的草是公有的,但你不能把黑牯子趕回牛圈。你就是公私再分得清,也難免不被懷疑將圈里的飼料帶回家里。最重要的問題,你養它做什么?你的一畝多地一天就犁完了,剩下的時間你就讓它做一個光吃不做的閑漢?養條狗還能看門,屋里來個賊人了,黑牯子連個叫聲也不會有。整個一個廢物不是?”

“人說話算話哩!是不是?不管對誰。不算話還算人?”

金武聽不清六爺咕噥的是啥,牽上黑牯子回了牛圈。

社會和金武拿著皮卷尺給牛測量膘情,量到依然枯瘦的奓角跟前,社會厭棄地把它撥開。六爺啞然一笑,隨即把目光投向黑牯子。黑牯子與奓角截然不同,正在槽前貪婪地大嚼,吃得膘肥體壯。社會拍拍它,滿意地對金武說,再吃上一段時間就可以牽了。等社會出去以后,六爺走到黑牯子跟前,照它頭上就是一棍,然后把槽里的料刨到一邊,露出槽底給黑牯子。黑牯子不解地看看六爺,發出一陣不滿的叫聲。

但是對黑牯子克扣糧草并不是辦法,輪到金武值班的時候,黑牯子自會把虧欠的補回來,膘情依然日日增長。六爺思來想去,想出一個高明的辦法。他不是一個很神的牛醫嗎,可以用草藥讓牛健胃消食,增進食欲,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讓黑牯子脾胃不健,像奓角一樣不好好吃食。這一招起到了作用,幾天以后,黑牯子果然瘦了不少,但是少吃或不吃本身就是治療脾胃不健的辦法,幾日之后,黑牯子又漸漸恢復了食欲。六爺又換藥方,這天他給黑牯子喂藥時,不防金武走進牛圈。金武看看藥碾子,問六爺這次是不是喂的大黃??梢娊鹞湟呀浿浪谑故侄?。六爺稱黑牯子上火屙不下來,給它敗敗火。之后黑牯子連著拉了幾天稀,拉得站不起來。金武提醒六爺,這樣下去會把黑牯子拉死。

六爺說:“拉死也比送到肉聯廠強?!?/p>

但他還是收手了。拿人家工錢,不能做對不起人家的事。

一天夜里,六爺聽到拖拉機的馬達聲,醒來發現是一個夢。第二天他夾著鋪蓋來到牛圈,稱沒有牛的聲音便睡不著覺,以后就由他值夜。他想社會知道他和黑牯子的情分,如果他一直守在牛圈,社會便會看他的面子不叫黑牯子的號。他何以有此面子呢?想想還是借花枝的面子。第一次他對社會產生了愧疚,并且有幾分后悔。如果他是社會的老丈人,社會斷然不敢將黑牯子送走,甚至不會做這個生意。這天夜里想得太多,天快明才睡著,也是因為這次來的是動靜小了很多的汽車,六爺啥也沒聽見,還是金武叫醒的他。他趴到窗前往外看去,看見兩個大番麥站在院子里。

社會對著牛耳上的牌子登記之后走了出去。不久響起了一個大番麥的叫號聲:

“11號!”

“2號!”

另一個大番麥將被叫到號的牛攆出去。

“7號!”

“8號!”

六爺一怔:狗日的社會并不給他面子!他跳下坑,趁牽牛的大番麥還沒進來,跑到黑牯子跟前解下它的牌子,和身邊另一條瘦牛的牌子換了。大番麥走進來,找到了8號牌子,他對頂著這牌子的瘦??纯?,皺皺眉,牽著它走了。瘦?;仡^憤怒地看了六爺一眼。六爺避開它的目光,賊一樣埋頭蹲下來。他余悸未消,看黑牯子的牌子,是3號。他想了想,把牌子摘下來,拿到灶臺上用紅漆將“3”描成“8”字。不料金武又把那條被牽錯的瘦牛牽了回來。他走到黑牯跟前,看看牌子,輕輕嘆息一聲,也不看六爺,就把黑牯子牽走了。六爺抬抬手,想喊沒有喊出聲來,然后跟了出去。

黑牯子被牽到搭在車廂上的木橋前,它回眸一望,看見了六爺,他站在牛圈門前如同一根枯木。黑牯子哞叫一聲不再上橋,任你前拉后打也無濟于事。那個牽它的大番麥把韁繩往車上一拴,跳下車斗,從金武手里要過鞭子,淡淡地說:“先把它打累?!币魂嚤抻曛品撕陉糇?,它走上木橋時,又回眸一眼,已不見了六爺。

花枝帶著五歲的兒子滿娃回來看父親,路上遇見開著皮卡拉飼料的社會?;ㄖ柛赣H的情況,社會說好著呢,就是有些糊涂了。建議花枝把父親接走,讓六爺享幾年清福。社會把花枝母子載到牛圈,得知六爺放牛去了。滿娃喊著要去山上找外公。

滿娃是要去找跟外公在一起的牛。每次回來,滿娃就跟著和外公在一起的牛,晚上還鬧著要睡在牛圈,聽外公講牛的故事。他在坡上找到了外公和牛。這次滿娃帶來了皮條子,要根據外公的說法,綁在奓角的角上,做成一個大彈弓。但沒有成功,每一次拉皮條子時,奓角就把頭扭過來。六爺告訴滿娃奓角老了,頭上沒有勁了。滿娃發現黑牯子不見了。六爺告訴滿娃,黑牯子找它娘去了。至于它娘在哪里,要問馬王爺了。滿娃提出了社會曾經提出的問題:找牛為什么要問馬王爺?

篝火在雪花的眼睛里漸漸黯淡下去。

六爺咕噥道:“人說話算話哩,是不是?不管對誰。不算話還算人?”

“爺你說啥哩?!?/p>

花枝勸說父親跟她回去,并跟他明說社會嫌他礙事。這個情況花枝是從金武那里知道的。社會是看花枝的面子才沒有把六爺解雇?;ㄖΣ幌朐偾飞鐣那?。六爺說還有一頭牛沒有走,等它走了再說。六爺的想法是,肉聯廠回回選不上日益衰老枯瘦的奓角,那么奓角很可能會落個善終。到時候把它埋在馬王爺廟旁邊,他就沒有啥事了。

這樣一想,六爺就無所畏懼了,對汽車或拖拉機的馬達聲不再敏感。這樣一來他便徹底聾了,周圍是一個無聲的世界,他整日牽著奓角在坡上、村街游走,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和奓角了。他牽著奓角回到牛圈,社會金武和兩個大番麥正從圈里牽牛往汽車上趕。如此場景已經與六爺和奓角無關,他旁若無人地牽著奓角走進圈里。他將奓角拴在槽上,然后把從坡上割回來的藤條拿到灶火前,制作鼻圈。

社會的說話聲傳進圈里,透進了六爺的聾子耳朵:“……權當收一張牛皮吧。不說浪費草料,槽上老拴著這么個瘦鬼,我們企業臉上也無光呵呵……”

牛圈門上的光亮被遮住,一個大番麥站在門口?!澳銈兙筒荒芙o它個善終嗎?”沒等大番麥走過來,六爺便喊起來。大番麥不知道六爺在說什么,他指著奓角不滿地對六爺說:“就這,還想充數呢!”六爺更聽不清他說什么。睜眼看著大番麥解下韁繩,把奓角牽了出去。六爺一屁股坐下來,看看手里的藤條,叭的一聲將它折斷。接著他從墻上扯下那串鼻圈,一只,一只,全部把它們折斷,投進灶膛。

火焰從灶膛里竄了出來。六爺從牛圈奔出來,踩著木橋幾乎是爬著上了車,任他們拉拽勸說,就是不下車。

幾天以后,六爺把奓角的皮背了回來。他帶著斧子進山,砍了一根椿木拉回家。然后到牛圈向社會辭了工。此后村里不見了六爺的蹤影。金武心慌去看望六爺,門從里邊拴著,怎么叫也不開。但是到了做飯的時候煙囪依然冒著煙,這讓金武放了心。叫不開門是因為老漢聾得太實了吧。社會和金武商量了一下,認為不能讓六爺把自己如此悶在家里,就給花枝打了電話?;ㄖ芸旎貋砹?。她有家里的鑰匙,打開門,看見過堂里臥著一面白殼大鼓。

六爺把鼓安放在馬王爺廟里,然后跟花枝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村里人常能聽見馬王爺廟傳出一聲聲牛鳴,悶在甕里似的聲音里摻雜著一絲竹裂聲。

責任編輯:魏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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