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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嘴鴨的河流

2024-04-14 08:52蔚藍
延安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野鴨灘涂河流

蔚藍

蔚藍,原名王敘樂,江西彭澤人。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安徽文學》《時代文學》等。

1

四月末的灘涂,草木的綠濤洶涌在每一片土地,空氣里彌漫著另一種迷人的氣息,即使神經最為遲鈍的人,都能感受到這個季節杯盞漫溢出的醉美瓊漿。它們是這片荒原上的生靈,正釀造著一場盛大的生命之宴與狂歡之舞。

從天空至大地,晚春溫潤的陽光照耀在每一片豐腴的木葉與草尖上,在陣風的搖曳里,跳躍著無處不在的金屬質感一樣的光芒。從三月伊始的一場又一場雨水,把所有的草木浸潤得肥美光澤。灘涂上最常見的白楊與青楊,它們被陽光映襯得透明的木葉,彌漫出淡淡的卻無處不在的苦澀香氣,顯現出夢幻一樣的綠色。被農人開墾的荒野上,油菜的菜莢,鮮綠而飽滿如一枚枚鼓脹的乳房。抽穗的麥子正搖曳成一片無垠的麥浪之海,空氣里散發著它們生澀腥甜的香氣,只等待著五月的陽光把它們涂抹成遼闊又芬芳的金黃。月初還纖小羞澀的披堿草、蘆葦、藜蒿、水芹、益母草……,無不在林間、路旁、荒涼的江灘上生出秀美、纖長的身姿?;ɡ購娜~片的深處孕育而出,每一枚葉片與枝莖都散發出的幽幽的苦澀香氣,氤氳在潮濕的空氣里。它們迎來了短暫生命里最為華美的時光。

2

灘涂上,縱橫交錯著無數條河流,彼此分開又緊密相連,形成了密不可分的整體。若從鳥兒飛翔的天空俯視,一條條細長的河流如一條條血管在寬闊的草木茂盛的灘涂上流淌,最后匯入一條巨大的河流,逶迤向遠方的云彩之間。而在看不見的泥土深處,更多的暗流涌動,無數植物長長的根系互相交錯,其間又有無數毛細血管一樣的地下水流,讓它們彼此相連,千萬條絲絡讓這些河流形成一個滋潤這片荒涂的整體。

河流的身體,從早春時節清淺狹窄的河灣,就在一場又一場豐沛的雨水的滋潤下漸漸顯現出浩蕩之姿。漲出的河水淹沒了河流兩岸低矮的洼地,流水與兩岸的草木形成沒有界限的天然一體。河水開始呈現著河流最豐富的氣質,曲折、靜寂,開始盛大并生機盎然。在河的兩岸,秋冬與春伊始時的荒蕪光禿,被漸漸葳蕤的草木所覆蓋,以綠為底色,綴以無數各色的繽紛花朵,給河流繡上了一條流動蜿蜒著的綠邊,如朵朵綠云的樹木立在河畔,增加了河流的立體與幽深。它們同天空以及兩岸的草木一起,倒映在河水之中,讓清澈的河水斑斕多姿。

3

河流經過的地方,綠色蘆葦叢比其它地方生長得更優美修長一些。那些洼地里生長的修長蘆葦與披堿草,在水面上露出半個身子,倒映在清碧的流水間,微風陣陣吹過,搖曳著纖長的枝葉,更增添了此季河流的秀美與風姿。水草深處,從清曉至黃昏,甚至夜晚,一天的任何時候,蛙鳴不息的交響樂,彈奏著一曲曲嘹亮、歡快的動人戀歌,蕩起陣陣水波。這種以水為生的精靈,剛從漫長的秋冬與早春的寒涼中蘇醒過來,爬出陰暗潮濕的地下洞穴,明亮的陽光與豐沛的雨水,翠綠的草木氤氳出的香氣,讓它們微微醺醉而亢奮。它們長著黃綠相間的美麗斑紋,與此季的大地渾然一體,這樣的保護色,讓它們靜默時很難被發現,但它們身體里隱藏著的祖先密碼又在這里復活,這抑制不住的不息歌聲出賣了自己,蟄伏了一個長長的秋冬,還有什么比碧草的田野與四處泛濫著的情愛更重要?同它們一起醒來的還有地底下的長蛇,這種美麗又陰森的動物,總如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在草叢間或水流間滑行,給這些浸在狂歡里的生靈致命一擊,讓蛙類成為它們美味的晚餐。大自然用神秘的法則維護著生態的平衡,長蛇吞噬著青蛙,而孑孓等昆蟲,當它們在流水的溫柔鄉里吸食著浮游生物,剛剛還唱著情歌的青蛙,突然將長如毒焰一樣的舌頭,捕獲著這些不幸的獵物。浮游生物則以藻類與河畔的草木為生。河底的肥沃淤泥為草木、花朵提供著源源不斷的營養。在一條條的河流中,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小生態系統。

短暫的驚恐與安靜后,群蛙的音樂會接著開始。高亢的是雄蛙用巨大的鳴囊發出的音符,而低沉的則是雌蛙們深情的回應。動物們的愛情總是這樣純粹、樸素,在這個空氣中都彌漫著荷爾蒙的季節,戀愛是它們這個時節生活的全部意義。豐美的食物與適宜的溫度,讓它們在青草水流間毫無顧忌地不停戀愛,尋找著盡可能多的配偶,盡情地揮霍著上蒼賜予它們這個時節旺盛的精力與欲望。在它們短暫的危機四伏的幾年生命里,這樣美好的時光很是珍貴。不要譴責它們的濫情,千分或萬分之一不到的成年率,即使長大,無數的天敵也會讓它們成為食物。它們唯有盡可能多地歡愛與生殖,才能保證種群的延續。此時,不知廉恥的雄蛙攀爬在雌蛙的背上,在流水與青草中漫游,完成最原始的戀愛,雄蛙鼓起的巨大鳴囊卻仍不停息歌聲,宣告著愛情終修成正果。完成亙古的愛的儀式后,雄蛙又尋覓下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戀,而雌蛙將一串串受精的蛙卵附著在水流的草木間,讓流水與陽光把千萬個生命孕育。它作為母親的使命已經完成,與它的孩子們從此分道揚鑣。

灘涂上的菜花雖早已謝去,但在青碧的草野中,更多的花朵綻放著它們的芳華,生命是這樣生生不息。這短暫的春天與接下來的漫天雨水,讓這些草花為完成生命的繁衍而開得瘋狂,用各種艷麗的色彩、奇異的芳香,還有別致的造型誘惑著昆蟲的來訪。隱藏在披堿草間的是紫云英點點星辰一樣的紫藍相間的花朵,它們從三月末已開了整整一個月,纖長的花柄上一串串花蕾,開完了一茬,另一茬接著吐露芬芳。它們不多的花蜜,用鮮艷的色彩誘惑著為它們傳播花粉的訪客。打碗碗花,像一朵朵小小的喇叭,張開著幽深淡白與粉藍相間的大口,它長長的花蕊間,含著蜜汁,讓采集者在其間沉醉不知歸途。河畔上,蛇床的枝干已兀立在雜草的最高處,巨大的白色花盤一朵朵對著陽光的方向旋轉,每一個花盤是由無數個細小長條形的花枝組成的。微風吹過,花香被帶向遠方,誘惑著食客的到訪。

由天空到大地,匆匆的是那些采摘花蜜的行客幾乎不停息地漫游的腳步,他們與正在灘涂上勞作的農夫并無二致。小粉蝶不會歌唱,無聲無息同野蜂一樣拜訪著花朵,用翅膀勾勒出另一種動人的風景,在青青的草野與麥田上空,仿佛是一朵朵飛翔的白色花朵或是閃爍的星辰。飛蠅不再是讓人厭惡的骯臟生物,甚至值得尊敬。它們同蜜蜂一樣吮吸著花朵的蜜汁與草尖上的新露,在滿足著自身食欲的同時,不經意間為花朵的繁衍作著媒介。而更多的是野蜜蜂“嗡嗡”的歌唱,響在耳畔。它們黃黑相間的條紋身體,閃爍著金色陽光一樣的光芒,正沿著一條條隱秘的道路通向灘涂,那是千萬朵野花編織出的路途。它們以一種人眼覺察不到的疾速又優美的舞姿在碧野中穿行。它們追逐著花朵,把小小的身體隱藏在花朵間,用那根細長的口器深深扎入花蕊深處,甘甜的蜜汁被吮吸到它小小的漸漸膨脹的蜜囊中,最后把甜蜜帶回樹叢間隱秘的蜂巢喂食著將要出生的幼蜂。這種纖小卻美麗的生命,一生只屬于花朵,幾乎一刻不得停息。它們大多數的生命在這個春天花開的時節誕生,也在這個春天落花時令里歸去,只不過二十八天的時光,想起讓人悲傷。

4

在這個春天將盡的上午,太陽正從河的東面照射過來,河面上反射著耀眼的點點銀色光芒,恍若撒下漫天的珍珠。兩岸的綠樹與蘆葦,倒映在水流之中,讓河水顯現出瑪瑙一樣蕩漾的新綠。一群斑嘴鴨,正從灘涂的深處向著這片水域飛來。這些可愛的生靈,褐白相間的羽衣,素樸清雅,飄逸著古典時代的水墨遺韻?!皵恳硗→t隨水下,藏頭野鴨傍沙眠?!惫爬蠒r代的韻致在這些生靈的身上又生動鮮活地顯現出來,雖然人間早已滄海桑田。

此時,野鴨們展開一雙寬大優雅的翅膀,如在天空寫下一首首抒情的詩篇,又恍若一朵朵巨大的花朵與云彩,輕盈秀美,盤旋著、扇動著、展開著,如天空之海迎風而舞的風帆,大地上的河流、田野、村落一一盡收眼底,一朵、兩朵、百十朵白色的、灰色的、褐色的、彩色的身影斑斕著蒼藍的天空與波光的流水,讓寂靜的荒野生動多姿,最后飄落在水面上。

造物主總是公平地對待著大地上它所創造的一切生靈。野鴨們飛翔時展示出的從容而優美的姿態,讓大多數鳥類特別是棲息林間的飛鳥相形見絀。然而它們的歌聲同其它水禽幾乎一樣,并不美妙。野鴨們在飛翔時發出“嘎嘎”或者“嘎——嘎——”的歌聲,在我們聽來,甚至有些聒噪而刺耳。而同樣為水禽之一的大雁,在天空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向著南方飛行時,唱著“安——安——”的離歌,除了引人心間涌起光陰流逝的悲愁,實在一點也不動聽。

而那些它們現在的鄰居,河流旁樹林里的雀鳥,飛翔時很難有這樣優雅的姿態。鷓鴣翅膀展開后,只能隨著氣流機械地滑行,很難輕盈地扇動,做出優美的動作,更不能在高遠的天空里翱翔。纖小的麻雀、烏鶇們總是疾速地飛翔,進入林中或消失在灘涂的草叢中,機警地躲避著天敵與人類。但這些林鳥卻常常有一副天籟的歌喉。就在鴨子們自我感覺良好地“嘎嘎”歌唱時,河流不遠處的林間,群鳥的合唱斑斕了整個天空與草野,它們正進行著一年中最大的音樂會,從早春三月一直到五月夏天來臨。它們經過冬日嚴寒與食物短缺的考驗,或歷經千山萬水長途跋涉來到這里。從這個季節開始,這片缺少天敵與食物豐盛的土地,將是鳥類們的天堂。它們嬌小的身體占領著灘涂里的樹木與天空,享受著一年中難得的悠閑時光。整整一個白晝,都是婉轉著動人的情歌,尋覓著伴侶,在密林的枝杈間,共筑它們的愛巢,交配,產子,養育它們的后代。

它們大多是留鳥小山雀、麻雀、白頭翁、鷓鴣、烏鶇與候鳥畫眉、絲光椋鳥與大杜鵑。烏鶇的歌聲,無疑是其間的主旋律,很難想象,它全身烏黑甚至瘦小的身體里,能發出這樣動聽的歌聲。它們百轉千回的歌聲幾乎不能用言語形容,若春風蕩漾著流水的閃閃波光,若雨水滴落在木葉上彈奏出的清歌,又若繁花綴滿枝梢的絢爛。畫眉“啾啾——啾——啾——”的啼唱總隨著烏鶇的音調回旋,增加著樂曲的立體之感。而鷓鴣們偶然的“咕咕——咕咕——”搖曳其間,讓整個樂曲歡快的音色里蕩漾著莫名的惆悵。大杜鵑的歌聲是整個樂曲的華章,“布谷——布谷——”有節奏的優美又嘹亮的聲響穿透樹林密實的木葉,如陽光一樣明亮在灘涂的上空。

5

同每年一樣,斑嘴鴨是最早一批抵達這里的水中候鳥。在半月或更早以前,河流上還沒有見到它們的身影,早春寧靜碧藍的水面上,空曠而令人憂傷。大自然運行著亙古的自然秩序,大地上的生靈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枯榮,對氣候與節令保持著天生的敏感。當春天將至這片灘涂時,這群在更南的南方越冬的斑嘴鴨,被上蒼安放在體內的磁羅盤的指針召喚著,向北歸去。沿著祖先千百年來遷徙的道路,靠著星星與月亮的指引,重回它們的出生之地。我從它們身上的花色與它們對這邊河流的熟悉程度來判斷,它們應該還是去年飛往南方的那一群,它們始終惦念著這片清澈的河流里豐美的魚蝦與青草,還有灘涂上數不盡的草籽與莊稼。多么讓人不可思議,這些卑微的纖弱生靈,與人類中那些擁有高貴純粹靈魂的人們一樣,火一樣濃烈而綿長的愛燃燒著它們小小的心臟。在那么遙遠的南方,卻一直記得,往北,再往北,有一條河流等著它們不遠萬里地歸來,那是它們出生的地方。

在波光瀲滟的水面上,野鴨們愜意地漂浮在水面上,如一葉葉輕舟在水波上蕩來蕩去。時而排成整齊的隊列向著前方的水流深處進發,碧水藍天之間,漸幻成一抹淡影。更多的時候,它們在水中以各種姿勢游玩與覓食,或者有一只把頭潛入水中,尋覓流水中的魚蝦,留下倒立的尾羽與鴨蹼在水面上搖擺,或者有幾只把頭伸向岸畔的草叢,翻尋著隱藏其間的昆蟲與草籽,更多的野鴨什么也不做,只在不停地“嘎嘎”唱歌。我雖聽不懂其間的言語,但無疑能感受到這些小生靈們的歡樂。同所有鳥兒一樣,它們都能用歌聲表達自己的情感。人類的歡悅與悲苦一樣能在其它生靈的歌唱里找到共鳴,并不僅僅人類才擁有。世間的音樂沒有國界,也沒有人與動物的邊界,萬物有靈。從昔年遷徙季的深秋開始,空氣里彌漫著清淺的憂傷,喧鬧的斑嘴鴨一直蕩漾在河面上的歡快的“嘎嘎”鳴唱,被依稀的“嗄——嘎——”所取代,并漸漸停息,它們一只只排著隊列飛往南方。同離別故土的人一樣,我猜這些小小的生靈,心間被離別的愁緒蘊滿,祖先的召喚流淌在血液里,千里迢迢去往充滿兇險不可知的漫長旅途。當又一年春天的時候,它們又回到了這里,“嘎嘎——嘎嘎——”的歌唱又搖曳在流水與田野之間,每個人都能感受到它們歌聲里的喜悅。在這片水草豐美的灘涂上,那么多期待等著它們,等著它們在天地間自由地飛翔、嬉戲、覓食,等著它們愛情終成正果,等著一個個小生命誕生在流水之間。這里是它們的天堂。

6

這條河流上的野鴨,并不是一起結伴而來,我前幾日觀察,它們的數量明顯沒有這么多,其間不斷有陌生的同類加入,原先到來的同類很親熱地用“呷呷”聲向新來的伙伴打著招呼,并用頭顱上下不迭地擺動,來表示著歡迎,它們很快就融成了一個親密的整體。在這片灘涂上的所有鳥類中,沒有什么比野鴨更為親密團結的伙伴了,它們圓圓的眼睛總閃爍著溫柔的情愫。幾乎每一只斑嘴鴨柔和的面龐上都嵌著一雙明亮深褐色的眼睛,你凝視著它,它也安靜平和地凝望著你,散發著孩童般天真無邪的光,仿佛等著聆聽你的話語。你長時間地凝視著,只會讓你羞愧得低下頭去,不敢再直視這樣清澈的目光。人類被生活污濁的靈魂,實在配不上野鴨們那雙純潔的眼神。其它動物中,只有羊的眼神可以與之相比。

它們似乎沒有領地意識,對所有的同類關愛有加。它們似乎沒有個人意識與地位之分,雖然會是一只頭鴨帶領它們覓食、探訪陌生的領地,但它們沒有高低等級之分,這在它們面對食物時表現得更為明顯。在食物面前,它們總是一哄而上,并沒有按照什么長幼尊卑的秩序,在爭搶中,也不會打斗。這讓人驚訝,自私并不是所有動物的本性。在這種水禽社會里,它們天然地過著烏托邦式的生活。這種人類幾千年孜孜以求的美好向往,在野鴨社會里得到明顯的體現。

在灘涂上??梢钥匆妴为氾w行或覓食的鳥類,即使喜歡群居的麻雀與白頭翁們,也可以看見它們單獨的一只從我身邊自在地飛起或唱歌。而荒灘上的常見的野雉、鷓鴣總是獨來獨往,除了交配的季節,難得見到它們成群結隊地在一起飛行、覓食,它們強烈的領地意識,讓它們之間保持著距離。被農人馴化后的它們的同類——家雞的身上,仍保持著好斗和領地意識的天性,它們為爭奪交配權或食物,爭得頭破血流,羽毛啄得滿天飛。即使常年生活在一起的雞群,也不能形成親密的關系。灘涂上常見的烏鶇與白頭翁們,雖然它們喜歡群居,卻并不團結,常常為爭搶一份食物而失去紳士的體面與小姐的優雅,而“嘁嘁喳喳”地扭成一團。

但很少看到野鴨子孤身的影子,它們總是成群結隊在水面上游玩或在草叢間穿行,并不停用急促歡快的“嘎嘎”聲呼朋引伴。當一只落單的鴨子在水面游行,任何人都可以感受到這個生靈的孤獨與憂傷,卻沒有人知曉緣由。它茫然失措在水面上沒有方向地游行,并四處張望著,“嘎——嘎——”凄厲的呼喊在水面上回蕩,直到叫聲消失在黃昏的暮色里。

7

我立在河邊久久地觀察著它們,靠近再靠近,用相機不停地拍攝并記錄著這些小小的精靈。它們對于我過分的熱情,只是稍稍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它們還不時向我張望,打探著我這個陌生人的動機。與灘涂上那些天性敏感而羞澀的鳥類相比,斑嘴鴨還是比較親近人類的,這是它們的天性。這邊河流中將要到來白鷺與野雁,而它們總是在遠離人煙的水面上盤旋。任何一個陌生人遠遠地到訪,它們頃刻間會消失在更遠的水面或天空。在河流近旁的林中,烏鶇與畫眉總把身體隱藏在密密的木葉間唱著婉轉柔情的歌,任何一個人的走近或者不經意的路過,會使它們歌聲屏息并轉瞬飛走,只給人留下一個看不清的剪影。杜鵑與布谷的歌唱流瀉在灘涂的上空,仿佛屬于云朵間的精靈,極難窺見它們神秘的身影。一代代的經驗告知它們,須遠離人類這種行動緩慢卻滿腦子詭計的怪物,他們的手中會發射出可怕的子彈與利箭,他們還會制作食物的陷阱,或在食物上涂上致命的毒藥。

但斑嘴鴨低估了人類的狡黠與貪婪,他們有千百種方法可以將它們俘獲。在前些年,農人們圍墾著這片并不適宜耕作的土地,破壞著野鴨越來越少的棲息地,同時為了口欲與利益,曾將它們肆意捕殺。灘涂上曾一面面立起的捕鳥網、水中的陷阱與毒餌,還有草叢中隱藏著突然飛出的子彈,讓獵人身上背著成群野鴨的尸體滿載而歸,讓它們漸漸在這片灘涂上幾乎絕跡。這一切,讓人無奈甚至絕望而悲憤。幸而現在這一切得到了改變,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灘涂附近的村莊,越來越嚴厲的禁獵令,讓這種美麗的精靈又繁衍生息起來,回到它們又恢復生機的家園。

幾千年前,人類就利用野鴨脾性的溫順,捕獲它們的幼雛并一代代按著他們的需求來馴化,淘汰掉那些難以馴服的異類,讓它們輕盈的身體迅速變得肥碩笨重,從而失去了飛翔的本領,不能排著整齊的隊伍飛往南方越冬,終生只能在人類的豢養下才能生存。被人類馴化飼養的同類家鴨與家鵝,它們笨拙得幾乎不會飛翔的樣子,與天空中自由飛翔的同類相比,仿佛是另一種生物。當野鴨與大雁在天空中自由飛翔時,那些失去飛翔能力的家禽游弋在河流上,抬頭凝望,心間是否涌起對自由的渴望與被馴化后的無奈?人類根據自己貪婪的需要,讓它們成為產卵的機器或速生肉類的工具。在自然中,野鴨們維護著一夫一妻制忠貞情感的基礎。而人類,卻為了利益的最大化,同對待幾乎所有的家畜家禽一樣,人為地控制著它們的性別比例,雌鴨的比例遠遠大于雄鴨的比例。這樣的選擇,讓這些精靈不僅失去了寶貴的自由,連對愛情忠貞的天性也被無情地剝奪。雄鴨與雌鴨都成了沒有情感的生育機器。這些養殖的鴨子,不再為食物憂慮,一生的目的就是為人類源源不斷地提供蛋類與肉食,大多數在不見天光的養殖場只過完一個月左右的短暫一生,而它們自由的同類可以在南北遷徙中輕松活過十年左右時光。

8

斑嘴鴨對人類的天然的親近,讓我有想進一步靠近它們的舉動。我舉著相機,一步步靠近它們,想拍攝出更清晰難得的照片。我羨慕著它們的生命歷程,它們對幸福需求樸素而簡單,隨著自己的天性,自由地飛翔在天宇與游玩在水澤之間,不受任何束縛。幾乎所有的鳥類,都是天生的梭羅與陶潛,只把生命中最寶貴的時間交給山川與田野,保留性靈的獨立。于我們來說,總有一條條看不見的鞭子,催促著我們忙碌。我思考了四十多年,還沒這片流水間的生靈活得明白。

但我的得寸進尺,讓它們終于警覺起來,緊緊盯著我的移動。一只立在旁邊四處巡視的斑嘴鴨首先發出“嘎嘎”的警報聲,隨即展翅離開河面,其它野鴨一起跟隨著頭鴨的腳步,在天空碧野間,劃出一道道優美的曲線,不一會就消失在灘涂的深處。也有一些潛入了流水的深處,從另一片遙遠的水域伸出頭來,好奇又驚訝地向我不停張望。野鴨們天性中的溫情和善,讓它們對他類難懷戒心。在弱肉強食的自然界,這無疑是一個劣勢,但上蒼給它們配備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全景視野,算作對它們天性良善的補償。我們人類的眼睛只能朝前方看,看不見背后的東西,而野鴨卻能在不轉動腦袋的情況下,既看見前方的東西,又看見左、右、后方的東西。它們能看見四周一整圈地平線,還能看見頭頂上整個天空中的東西。這樣的視角,可以讓它們輕松躲避天敵的追捕,同時又給了它們出色的飛行與潛水能力,甚至陸地上也是它們自由的天地。天敵來襲,它們可以選擇迅速把身體潛入水中或飛向天空,甚至在土地上飛奔,躲避來臨的危險。

這讓我有些遺憾,我這個不速之客的貿然親近,終于讓它們警覺起來。畢竟它們是一群野性的鳥類,基因里鐫刻著對人類的恐懼,我不能再更進一步走向它們神秘的生活。但我的心中卻是欣慰,多么幸運,任何時候它們并沒有對人類掉以輕心,并不是每個人都同我一樣對它們良善。

在接下來的日子,斑嘴鴨將是這片河流的主宰。雨季的到來,讓河流越來越寬廣浩蕩。越來越多的野鴨群的加入,讓這片寂靜的河流整日搖曳著它們并不美妙卻歡愉的歌聲,在這片缺少人類與猛禽騷擾的水域,享受著一年中最為悠閑的桃源時光。遍野的草籽、昆蟲,河水的魚蝦,源源不斷的食物,把它們滋養得羽衣豐美光澤。

六月的洪水又將把這里淹沒,灘涂變成一條更浩蕩的河流。披堿草、蒲公英、藜蒿、益母草……,在洪水來臨之前,堅硬的種子已落入深深的泥土,或把長長的根莖扎在幽深的地底,在洪水過后的來年春天,又會舒展開綠葉。來不及成熟的蘆葦長長的枝干,早已高出水面,青楊長出長長的樹須,讓浸在流水中的樹干不停呼吸。鯽魚、蛙類的卵,在溫暖的淺水間很快孵化。還有一窩窩鴨蛋隱藏在河灘的青草間。在六月洪水淹沒灘涂之時,一群斑嘴鴨飛翔在河流上。它們會在又一個遷徙季來臨的時候,一起飛往南方。

責任編輯:朱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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