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被上帝偷走了

熊芬蘭

雨下在昨天的夢里

——因恐慌于自閉癥兒子青春期的到來而作

他坐在母親的衣柜里

眼神空蕩

冬季的風吹過光禿的山崗

母親陷入一個多年前的夢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千萬輛火車從聽診器里呼嘯而來

“胎心搏動有力”

呼嘯的火車預言了他漫長的童年

和他暴躁的脾氣

卻預言不了他自我沉醉的一生

母親突兀的鎖骨盛滿不安

像等待一個終將到來的審判：

他無可挽回地長大了！

衣領袖口紐扣，大腿小腿腳趾丫

他撕咬一切，與瘋狗無異

撕咬越血腥，毛孔就越紅潤

地板毛毯玻璃，男人的指甲女人的絲襪

他撫摸一切光滑的東西

阿芙蓉附體也不過如此

立在初夏陽光蔥蘢的碎片里

他的個子像積木越搭越高

神啊，十三歲！

母親驚恐萬分地看著他那神賜的荷爾蒙

她操起鐮刀

恨不得把街上穿絲襪的大腿全部砍光

母親是徒勞的

闃寂的夜里

母親像暴雨一樣歇斯底里

但是她戰無對手

母親醉了

頭發沾滿五月的雨水

他歪坐在母親的衣柜里

懷抱一條服裝模型的假腿

雙手如饑似渴地摩挲著光滑的玻璃絲襪

母親沉沉睡去

像一個死去多年的人

他的人生被上帝偷走了

他十歲

弟弟一歲

他的油畫棒被弟弟嚼爛

他的帳篷被弟弟尿濕

他的存錢罐被弟弟砸碎

母親被囚禁在弟弟的臂彎

他的時間被弟弟偷走了

他十歲

弟弟一歲

弟弟舉著香蕉叫他“哥哥”

香蕉金黃的斷面沾著稚嫩的口水

他瞪著空洞的大眼睛

映照出比眼睛還要空洞的現實

作為一個病人

他沉醉在微笑里無法自拔

鼻梁和側臉可以放入石膏雕塑

睫毛刷子一般把皮膚刷得白皙勻整

即使阿多尼斯和納西索斯看見他

也會夸他英俊

在他永遠讀不懂的神話故事里

有滔天的大洪水和通天的巴別塔

上帝造物是多么偏心

他十歲

弟弟一歲

弟弟親他，摩挲他的頭發

他尖叫著把弟弟推到墻角

弟弟額頭的血是溫暖的黏稠的

那甜甜的腥味，像戀人的唇

陽光艱難地刺破縝密的窗簾

像流言刺破母親的心臟

弟弟漆黑的瞳仁如驚慌的星子

在一本并不存在的字典里

“手足情深”四個字正在瑟瑟發抖

他十歲

弟弟一歲

他會寫一千個漢字卻不會說一個字

他會搭一千座房子卻不會說一個字

他會畫一千輛卡車卻不會說一個字

他的人生被上帝偷走了

寂 靜

北風銜著哨子在人間奔跑

這個巨嬰奔突過的土地

鐵黑的樹皮刮擦出蒼白的嚎叫

燒荒草的噼啪聲來不及急剎

流星般刺穿我的鼓膜

一千畝蠻橫的野火挑釁我的時候

寂靜是多么可貴

一場南方的薄雪

分娩出冬天的刺骨與荒謬

我近乎偏執地相信

沒有見過大雪的人是淺薄的

那沾染灰塵的薄紙般的積雪

摳摳搜搜地堆出個灰突突的雪人

就驕傲地宣告

我們已經堆出了整個世界！

在一場真正的大雪面前

寂靜是多么可貴

當所有的北風發出同一個聲音的時候

我對沉默的期待

超過任何一個寡婦潮涌的欲望

你的肌膚召集我的肌膚時

我必須保留緘默的權利

當你的雙唇碰撞出我的名字

像吐出一顆鎮咳的貝母

我燃燒的熱望便像青春般急遽退潮

在所有的快樂被喉頭咽下之前

在所有的真相引頸自刎之前

聒噪是一種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