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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鳥來過

2024-04-16 12:57小白
遼河 2024年4期
關鍵詞:東江稻田大地

小白

連著兩年,我在這條路上往返,科爾沁草原闊大無邊,大風日復一日地在草場上穿行。一個人,如一只鳥、一片葉,無限自由、無限單??;路邊的風景循環往復,春夏秋冬,熱鬧又孤獨;每個季節都在等著開始,每個季節都在等著離開。放眼望去,萬物坦蕩,不留陰影,孤獨永恒,熱鬧總是一閃而過。

冬天是鐵雀馱來的,它們一來就下雪了。

早上,天還沒有大亮,車頂著模糊的晨色在路上行駛,路越走越清晰,云壓在天邊,被噴薄欲出的陽光鍍著金屬的色澤。一只早起的喜鵲投向東方,天邊被喜鵲的羽翼劃開一道口子,光亮耀眼,朝陽隨即探出了頭,仿佛鄰家頑皮的孩子,趴在墻頭露出半張紅撲撲的圓臉。冬天的朝陽真大呀,紅得嬌艷而隆重,把樹林點著了,絲絲縷縷蒸騰著熱浪。大地深處的雪閃爍著金子一樣的光茫。天完全亮了,地平線上那些厚重的云被陽光驅散,水波一樣,漫天蕩漾。

遠遠地聽見雞鳴。雞鳴化霜,雞一叫,車窗的玻璃愈發清晰明亮。雞鳴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勾起我對童年的回憶。

童年,我的家就在這條路上的一個村里,叫五棵樹。村子西頭,一個極其樸素的農家院。半畝田園,三間土房,一間夏屋,丑陋而溫暖,狗趴在窗下的窩邊,終日替我們看守家園。

鄰家傳來一聲高亢的雞鳴,雞窩里所有的雞都停下來傾聽,大公雞不甘落后,抻長脖子,一波三折,積極回應。于是,全村都在這聲雞鳴中醒了,炊煙裊裊,驢嘶羊叫。那聲時間深處的光亮,從此永遠閃爍在我的記憶里,成為我嘈雜人生中的定力。

太陽升起來了,房檐的雪開始融化,一滴落在黃狗的頭上,黃狗甩了甩耳朵,又一滴,這回砸在它臉上,黃狗站起來,莫名其妙的看著遠方。母親推門出來放圈里那些活物,風冷得咬手咬臉,像要撕下一塊皮來。雞聽見母親的腳步,興奮了,咯咯咯地叫著,爭先恐后往圈門處擠,臨了,圈門洞開,它們卻謙讓起來,一只一只,客客氣氣地從里面搖頭晃腦的踱出來。只有那只大公雞,出來就直奔柴垛,跳上去尋找早上和它叫囂的家伙。它可不是只在窩里橫的公雞。柴草上的浮雪被大公雞的爪子蹬得簌簌下落,揚起一陣雪塵,落在一邊跑一邊哼哼的豬身上,黑豬成了花豬。滿院子的白,被雞爪子踩亂了。

雪野上好多鐵雀啊。鐵雀不是家雀,長得像,比家雀大。多得打都打不沒。大雪過后,饑餓的鐵雀在雪地里沒命地刨食,黑壓壓一層,很遠就能看到。這鳥傻,人離它們很近也不知道飛。

大雪重新鋪滿世界,陽光下,天地潔白,雪野出現一塊空地,地上灑著谷物,仿佛秋天剛剛回來過。

大雁一叫,東江就開了。

春天真好啊,陽光明亮溫暖,把樹照得一目了然,樹影深深地藏在背后。大地沉著,田壟黝黑。前幾天還斑斑駁駁的雪,已經漸漸消隱,只有沙丘上剩下的光亮,好像時間的隔點。冬天的敘事已近尾聲,只剩雖然,雖然這里是北方……

大地還沒有化透,要幾場有氣勢的大風才能把它徹底喚醒。天際傳來一聲雁鳴,風來了??啥斓娘L還沒有走遠,春風的先頭部隊來不及剎車!于是,兩場風不容分說地糾纏扭打在一起。天空昏暗,枯草騰空,路邊的赤楊暈頭轉向,沙塵箭矢似的擊打著車窗。田埂和甸子上的土石紛紛碎裂,地面傾斜,只有地里的稻茬不為所動,安穩地欣賞著這場表演。這可能是它們看的最后一場熱鬧了,大地深處,已傳來蟲子們一聲接一聲睡醒的哈欠聲。

莊稼的一生是多長時間?只有看得見的生長才算活著嗎?冬天四野沉寂,但大地鮮活,如果你能掀開雪地,一定會看到一個無比浩瀚的世界。大地的根須在下面舞蹈,冬蟲鳴唱,那是真正自由的時光。從春到秋,它們都在忙著被人收獲,從沒像此刻這樣,完全為自己而活。

我總在一剎那想通很多事情,但又說不好想通的究竟是什么。所以經常鉆進這種似是而非的認識里,一陣兒明白,一陣兒糊涂。就像此刻的路,剛剛經歷一場浩浩蕩蕩的大風,四周的一切都在晃動,包括我的思想??墒堑搅说胤?,下車抬頭一看,天空一片靜止,剛才就像夢一樣。

一條河要走多遠的路才會經過一個村莊?鳥知道。

嫩江在我們的村東頭,它是我們家鄉的河,我們叫它“東江”。春天的東江是黑色的。江面積著沒有化盡的雪,雪上蓋著大風刮來的沙土,冰面蒙塵,雪也黑乎乎的。結凍的東江還是江嗎?是,當然是。靜水深流,一條河流淌在時間里,永遠比我們知道的深。村莊傍水而居,把根深深的扎在地下,和水脈相通,和時間相連。時間永遠在尋找一條大河,人們歷經千辛萬苦抵達一段河流,大雁輾轉千里尋找一片水,如果沒有水,在虔誠的信仰和勇氣都會枯竭。

江心、河灘,蘆葦和香蒲脆弱而堅韌,在風里唰唰唰的洗著刀鋒似的枯葉,驚動了冰層下面的魚,它們一個冬天沒有看見外面的天空了,但是魚知道,水已變暖,每場風之后,冰面都會傳來脆裂的聲音。它們不敢輕易觸碰水草的根須,生怕打碎不安的冰面,但又不甘心被動地等一個聲音。它們害怕驚動什么,還是想要驚動什么呢?

春天的東江還是醒了,最后它是被大雁叫醒的。江開的聲音,模糊而深遠,一頭伸向過去,一頭伸向未來。一個聲音從發出到消失,也是這個聲音的一生嗎?那么它的一生經歷了怎樣的悲歡離合?多么神奇,一生一世有那么多種表達形式。春江是一封信,污黑將被沉淀,枯萎重新發芽,菱角纏岸,草長鶯飛。有水的東江,才是故鄉,才是信的方向。

聽說稻田里來過鴻雁,可惜我沒有見到。

夏天的原野沒有距離。生命太緊密了。我和一排赤楊,赤楊和一片稻田,稻田和兩只綠頭野鴨,野鴨和廣袤的草場,到處生機勃勃。我腳下的路反倒成了多余的了,成了這個夏天看熱鬧的人。

路邊的稻田是一夜之間長高的。

上次回家它們還是一塊塊格子狀的水池,這次經過,水池已經布滿嫩綠的秧苗。蓑衣鶴驚訝地加快了飛行?!笆遣皇窃诼飞县澩?,耽擱了遷徙???莊稼都這么高了?!彼鼈儾恢?,現在的農耕已經不再是傳統地作業,一個人,一臺機器,一片地,成了一個簡單的問題。往往,小滿的鳥還沒來全,稻秧已經覆蓋了水面。于是,星空下,哇聲四起。

這片稻田實在太大了,以前這里是一片鹽堿地??!天旱的時候,白花花的一層堿土,風在上面聚集,彌漫滿天濁浪,覆蓋整個春天。如今怎么都成了稻田呢?燕鷗也很奇怪,來了就不走了,這是一片什么樣的大湖???它一遍遍在空中尋找水草里的秘密??墒敲孛芴?,深得連我都猜不透,它能找到嗎?

甸子上很多泡沼,草地上鮮花盛開,令人眼花繚亂。從淡藍到深紫,多是薰衣草細碎的花串;山刺玫最為耀眼,湊近了看,花瓣卻抽抽巴巴的,受了很大委屈的樣子;老鴰眼賊眉鼠目,總在偷偷地觀察你,我不喜歡;要是你有足夠的運氣,一定會在車轱轆草巨大的葉片下面翻著可愛的鈴蘭,鈴蘭的名字是誰取的呢,太形象了,我不忍碰觸那潔白嬌嫩的鈴鐺,因為還沒碰到,它們已經叮鈴鈴地響起來了。有人說鈴蘭有毒,你信嗎?這么好看的花怎么會有毒呢,而且還這么嬌嫩。也有人說,它能治高血壓和心臟病,我想,這肯定是真的。

最多的還是那些野花,多得數也數不過來,螞蚱菜、馬蘭、矢車菊、小葉薔薇、野百合、掃帚玫……問題是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太多了。那就統統稱它們格?;ò?。在草原,格桑是幸福、美好的意思。我知道每一朵小花都有完整的心思,我從沒看見哪朵花是簡單的,但格桑也是它們共同的心愿,這么叫,應該不算委屈吧。

路邊的溝槽里有水,在灌木的掩蓋下,我幾乎看不到它??粗@些水,我忽然想起一句話“衣錦還鄉,不如錦衣夜行?!边@是沼澤的水還是灌渠的水呢?水沿著槽溝向下流,發出快活的聲音,仿佛為自己終于沖出地面得到自由而高興,水流到地頭,漸漸平靜了。這些水溝和沼澤、泡子和小河息息相通,而這些小河又在不遠的地方匯入莫莫格濕地的涅勒黑河。那里,又是另一番氣象了。

這條路是灰背隼第一個發現的嗎?

公元386年,拓跋洼帶著鮮卑族從大興安嶺腹地殺出,淌過涅勒黑河,一路南進,帶著一股浩蕩之氣。彼時,“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那一定是個秋天。你聞到沒,空氣中都帶著成熟的氣味。而我想的是,他們的軍隊走的是不是我腳下的這條路呢?

路始終沉默,沒有人知道它心中的遠方。天空中盤旋的灰背隼,大地上秋天的糧食,究竟透露了什么,讓這些北方馬背上的肉食者,隱約明白了,他們的戰馬和圓月彎刀所儲備的力量和勇氣,只夠馳騁千里,而遠方的能量卻無窮無盡。于是他們下山了,像一群遷徙的鳥,背上還落著北方粗糲的風塵,一路高歌,悲壯雄渾。雄渾和高貴兩相融合,一路走進了大唐。這么說,這條路,就是盛世的起點。

路的命運是什么?糧食知道。

記憶中的秋天馬不停蹄,人們爭吵的次數和地里拉不完的大豆一樣多。秋陽炙熱,曬得人背上的汗都是油的。大地熱火朝天,驢鳴馬叫,鳥在天上盤旋,遠去又折返,它們早就聞到了糧食的味道。

收割后的大地是原野的盛宴。老鼠日夜不閑,積攢花生和谷粒;榛雞把自己撐得渾圓,仍不舍得住嘴,它不知道,鳥鷹已在空中滑翔,正緩緩下降,只差一個合適的距離俯沖下去。秋天的原野同樣是一場生死較量。就連螞蟻都不甘落后,兩伙黑螞蟻為了一顆被車輪碾碎的黃玉米爭得頭破血流,援軍還在從四面八方紛紛趕來,它們爭奪的仿佛不是一顆糧食,而是一座城池。

秋天是自由的,除了靜靜的村莊,也是樹一生最為絢爛輕盈的時刻,蒙古柞落葉了,黃葉在秋天浪漫舞蹈,哪怕只能踏出一步,也是它們一生的愿望。植物、動物、鳥、人,無不向往遠方。

路的宿命是遠方,糧食的一生也在路上。

秋天,成熟的糧食走下馬車,坐上汽車,下了汽車,裝進火車,下了火車抵達港口……糧食走過的路恐怕比任何一條路都要長。當一塵不染的糧食從灰暗的口袋露出時,沒有人會懷疑它的高貴,因為它已經走出了比金子還重的分量。

也許,一條路也有理想。

村子被金色的陽光環擁著,宛若搖籃里天真微笑的嬰兒,向著世界袒露毫無保留的純真與赤誠。這個村子叫鎮南,為什么叫鎮南呢?它并不在縣城的南面?;蛟S,它一直回望著南面那條來時的路吧。

這里住著一群從山東過來的人。五六十年代,東北農業大生產,這里地廣人稀,農場建設需要大批人手,這群捕魚為生的趕海人從漁船上下來,帶著簡單的家當,整村、整隊地來到東北,他們不懂種地,但是他們聽說,這里的土地肥得流油,隨便挖個坑,點下籽,就能長出糧食。一晃半個多世紀,兩三代人!土地確實改變了他們的命運,現在的鎮南人還操著山東口音。這條遷徙的路有候鳥的蹤跡,有糧食的氣息,有鮮卑氏的馬蹄,它一直在時間里運行。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囊奥?,沉浸在望不盡的時空,天地總以沉默的姿勢,向我們顯現著自己的博大智慧。時光飛逝,我們回不到過去了。就像這條路一樣,被時間填滿,也被時間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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