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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州東坡(下)

2024-04-20 03:38彭玉平
名作欣賞 2024年4期
關鍵詞:道士赤壁黃州

元豐三年(1080)二月一日,蘇軾到了黃州,歷史上的蘇東坡才在此后橫空出世。蘇東坡形象除了具備國民偶像的性格特點和人格魅力之外,還有其他偶像不可替代的地方,那就是在黃州,蘇軾還以一系列文學經典奠定了其文學史地位,或者說從這些文學經典可以進一步走進蘇軾非常豐富的內心世界。

因為是“責授”黃州,所以官府不能按照常規安排住地,但蘇軾來了,總不能露宿街頭。這時候黃州的知州叫陳軾,居然與蘇軾同名,這就是緣分了。這個陳軾是江西臨川人,與同鄉王安石、曾鞏等年輕時就總在一起玩兒,關系很好?,F在知道蘇軾落難到了自己的領地,因為戴罪在身,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但這個陳軾身為一州之知府,卻偏偏無所畏懼,專程拜訪蘇軾,從此一見如故。當然,作為黃州知州,蘇軾的居住問題必須要幫著解決了,先是暫時棲居在城南的定惠院,在定惠院住了三個多月后,因為家人到來,定惠院已經無法容納更多的人,陳軾因此再次安排蘇軾一家住進了臨皋亭。在雪堂建成之前,初步為蘇軾解決了安身的地方。只是很可惜,元豐三年八月,陳軾就退休回鄉,三年后溘然長逝。蘇軾與陳軾相知相惜的時間只有半年。但要說起蘇軾初到黃州的情況,就不能不提到這個陳軾了,是陳軾給了黃州蘇軾第一道陽光。

定惠院在黃州城南,雖然破舊一點,但環境清幽,蘇軾跟著一群僧人一天一餐,吃點素食,簡便之中也有一點悠閑,這對當時有點自閉,不想見人也不想被人見的蘇軾來說,倒是一個比較理想的地方。他在給宋神宗的《到黃州謝表》中就表示要“杜門思愆”,也就是閉門思過了。即便在定惠院,他白天也不想出去,只有夜深人靜,他才覺得這個世界屬于他,他才覺得這個時候的自己才叫蘇軾。

黃州初春,氣溫還是比較低,尤其晚上更有寒冷的感覺,蘇軾悄然走出僧舍,一片梧桐樹出現在他眼前,透過稀稀落落的梧桐枝葉往上看,一彎清冷的月亮掛在天上,一個孤獨的幽人與一彎孤獨的月亮,就這樣互相看著對方,幽人走,月亮也走。走著走著,終于驚動了棲息在梧桐枝頭的孤鴻,這下孤人、孤月與孤鴻就在這個夜晚變成了“三孤會”。在人世中深感孤獨的蘇軾,現在有了孤月與孤鴻陪伴,蘇軾的孤獨好像緩解了不少。再困難也要堅持孤傲的氣節,再孤獨也不能失了做人的底線。蘇軾就在定惠院里走了幾個來回,夜冷襲人,只能又走回了僧舍?;厝ズ罂粗焖拈L子蘇邁,蘇軾反而沒有了睡意,于是拈筆就寫了一首《卜算子》,題目就叫“黃州定惠院寓居作”。詞是這樣寫的: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剛到黃州時的幽居而寂寞、高冷而倔強的情懷在這首詞中真是表露無遺。也許暫時寓居定惠院,反而讓蘇軾有了一個從容調整自己、重新出發的機會。一個偶然的月夜,一只偶飛的孤鴻,讓蘇軾知道有的品質是需要堅守的。

又是一個月夜,蘇軾簡單吃了一點晚餐就出門了。這次的目標是直接去定惠院東邊,不遠處有一座雜草雜花叢生的小山,平時很少有人去,蘇軾走著走著,借著月光,他驚訝地看到在雜草叢中居然有一株海棠。四周是雜草,遠離人群,海棠獨立,這感覺就像現在的自己啊,所以蘇軾一下子對這株海棠來了興趣。他覺得這株海棠不僅像自己,而且簡直就是苦苦等待著自己。萬物有靈,這株海棠就更有靈性了。與周邊的雜草雜花相比,海棠就是一種孤傲的存在。情動之下,揮毫作詩: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

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滿山總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貴出天姿,不待金盤薦華屋。

(《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

當地人不知這株海棠的尊貴,但蘇軾覺得是名花,亦似佳人,具有自然富貴的品質,即便在草木空谷之中,也風姿特秀,別有韻味。老天把這株海棠放在這里生長,就好像我蘇軾來到這里生活,也是一種天意。大家注意到沒有,蘇軾是把這株在雜草野花叢中頑強生長的海棠當成了自己的化身,所以他別具情懷。

蘇軾本來好奇心就很重,自從在這荒涼的黃州見到如此繁盛的海棠,心下歡喜是肯定的,他覺得他要陪陪這株海棠。怎么陪呢?他一個人來陪,那還是孤獨陪孤獨,有意義但不大,所以每當海棠盛開的時候,他就帶著幾個朋友,攜著一大壺酒,在海棠樹下擺開酒席,雖然一邊喝酒一邊欣賞海棠好像很愜意,但畢竟酒一多,可能就帶出了深藏在內心的身世之感,所以每次沒多久就醉了。這蘇軾喝酒,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也就是“小高快”。什么叫“小高快”呢?就是酒量小、興致高、醉得快。后來參寥子從杭州來看他,蘇軾當然要與他一起去陪陪今年盛開的海棠了。到了海棠跟前,鋪開酒席。蘇軾的興致其實這一次特別高,但參寥子見一株海棠竟然讓蘇軾興奮成這樣,反而覺得蘇軾的人生真是有點悲涼,心里一難受,就不想喝酒。參寥子后來有“去年今日東坡路,拄杖相將探海棠”(《廬山道中懷子瞻》)的詩句追憶此事。離開了黃州,對一起探訪海棠還如此念念不忘。

可能真是心心念念海棠,過了一段時間后,蘇軾又在一個月夜去探訪定惠院中的海棠,他發現這一次海棠居然盛開了,月光下的海棠在輕風中泛著光澤,海棠花開后淡淡的香味、迷蒙的夜霧之氣合成了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蘇軾應該盯著這株海棠看了很久,一直看到月轉廊,月亮轉到回廊的另一邊去了,也就是到了深夜??赡苁翘K軾摘了一朵海棠回到定惠院,也可能蘇軾擔心這嬌艷欲滴的海棠會沉沉睡去甚至枯萎,所以就把蠟燭燒得亮亮,照著海棠,讓它無法安睡,一直醒著。一直醒著也就會一直香香美美地開著。你看這蘇軾,不是一般的喜歡海棠,而是癡迷了,所以才做出這種用燭光照亮海棠的傻事。但不管怎么說,蘇軾做了這一切,一個不帶有一點傻氣的詩人,好像是一個不純粹的詩人。然后蘇軾就把當晚的所見所聞所感,寫成了下面這首詩: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海棠》)

你能想象蘇軾圍著這株海棠轉來轉去、煞費苦心要維持它的鮮艷與美麗的樣子。他找的辦法其實不僅不能讓海棠鮮艷如故,而且強光一照,其實是加速了鮮艷的暗淡。

海棠簡直成了蘇軾在黃州的另外一種精神寄托。

可能季節、節氣變換,特別容易引發蘇軾的情緒,所以蘇軾在黃州還寫了不少節氣詩詞。黃州先后兩任知州對蘇軾都是崇敬有加,并不以蘇軾的戴罪之身而有任何的怠慢。黃州城附近有一座棲霞樓,不僅自具歷史,而且登高望遠,美景盡在眼前。這一年重陽節來了,知州徐君猷帶著一幫臣僚要登樓賞秋,當然蘇軾是被邀請的重量級嘉賓了。到了棲霞樓,秋光秋色一覽無余,遠山近水,層次分明,大家都很興奮,一邊喝酒一邊暢聊,仿佛時光凝固了一樣。但徐君猷很快發現,在這個快樂的群體中,蘇軾有點悶悶不樂,所以特地走過去,與蘇軾攀談起來。蘇軾抬手指著樓前的江水說:你看秋天江水慢慢退位了,江中的沙洲也露了出來,秋天帶走了大自然的生機,恐怕連還在菊花叢中飛舞的蝴蝶也發愁來日無多了。

蘇軾這一番話,讓這個徐君猷聽得有點出神,原本大家是來感受秋高氣爽的,但經蘇軾這么一說,也覺得確實有道理,秋天來了,冬天還會遠嗎?他趕緊對蘇軾說:您酒后吐真言,趕緊寫下來,就是一首好詩。

蘇軾略一沉思說:今天心情確實有點七上八下,我就寫一首句子長短不一的詞吧。說完揮毫就寫下了下面這首《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 佳節若為酬。但把清尊斷送秋。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蘇軾在詞題中寫的是涵暉樓,但他在寫給朋友王定國的信中提到這首詞的時候寫的是“棲霞樓”。這兩個樓都在黃州,詞里也沒寫這樓的樣子,也很難判斷了。再說這首詞主要寫秋思,與樓的關系也確實不大,樓無非提供了一個喝酒登高的地方而已。

秋天下霜了,江水淺了,水雖然很清,波光粼粼,但遠處的沙洲露了出來。你看這蘇軾,兩句話把秋天很突出的景象就寫在你的眼前了。畢竟是初秋,所以風力還不大,有一點涼颼颼的感覺而已,戴著一頂破帽,姑且擋一擋秋風。如果要感謝重陽節,還不如用杯中的酒把秋天徹底送走,因為縱有萬般秋思,“萬事到頭都是夢”,既然人生是大夢一場,也就只有夢里夢外兩種狀態,何必要春來秋往這么復雜呢?這也不是我蘇軾一個人胡亂生愁,秋風起,愁的不只是人,也有蝴蝶,也有菊花呢?是不是差不多天地萬物都被籠罩在秋思秋愁之中?

有沒有注意到,蘇軾的黃州作品有一個基本方向,就是探索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即便是一個小小的節日,或者一朵小小的海棠,他引發的往往都是生命的情懷。

蘇軾在黃州先后住過三個地方,定惠院、臨皋亭和雪堂。其實在雪堂建成之后,蘇軾也經常到臨皋亭中去吃飯。這個臨皋亭的地理位置真是沒得說,就在江邊,而且從那里下船,游覽江景堪稱一絕。江景里最讓蘇軾念念不忘的當然是不遠處的黃州赤壁了,其實貶謫黃州第一年的六月,蘇轍護送蘇軾家人來黃州的時候,蘇軾就陪著蘇轍轉過黃州赤壁,蘇轍還寫了一首詞作為紀念。只是那個時候的蘇軾還沒有寫赤壁的沖動。蘇軾什么時候有了寫赤壁的沖動呢?主要是楊世昌道士從廬山來到黃州之后,這個楊道士與蘇軾共處了一年時間。這可是一個有學問有技藝的道士,山水畫畫得很出色,會彈琴,會吹簫,懂天文歷法,也會算卦,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

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七月十六日這天傍晚,蘇軾在臨皋亭中用完晚餐,突然就有了去赤壁轉轉的念頭。楊道士知道了,馬上就趕了過來,兩個人匆匆忙忙準備了一點酒菜,帶了一支簫就下亭坐船逆流而上,不一會兒就到了赤壁。小船在赤壁下慢悠悠地晃著,秋風吹來,十分舒爽,秋天的江水也變得平靜可親。兩人一邊喝茶,一邊看著波瀾不驚的江面,這一剎那竟讓蘇軾有了遺世獨立、世外仙人的感覺,這個時候無拘無束、自由盡興,蘇軾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快。蘇軾情不自禁地一邊拍打著船舷,一邊用他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著,他大概是想到了屈原,想到了屈原的一系列作品,但也不想完整地背誦某一篇,所以就東一句西一句從《楚辭》里混搭,像《湘君》《湘夫人》《少司命》《思美人》等篇中,都被摘了句子出來,有的還是化用別人的句子,很難找出一模一樣的原句。這就是蘇軾的隨性了,隨性的蘇軾才是真實的蘇軾。

可能被蘇軾的歌聲感染了,楊道士也跟著吹起了洞簫,簫聲輕柔婉轉,夜幕中更有一種如泣如訴的感覺,蘇軾也被這種帶有悲怨的簫聲感染了。他問楊道士:你怎么吹出這么凄涼的簫聲?楊道士幽幽地說:人生一世,不僅渺小,而且短暫,想與明月同老,想與長江無窮,想讓仙人帶著我遨游,哪里可能呢?

蘇軾一聽,這楊道士真是個高人,說:您也知道江水、明月永恒的道理??!您看從古到今,流走的光陰該有多少,但江水還是江水,明月還是明月。我總結了天地之間的規律是: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這就是蘇軾的人生哲學了。這世界上你要說變化,則天地時時刻刻在變化,從來也沒有停過;你要說不變,則萬物與我其實都差不多是永恒的。天地之間,萬物各有其主,你也不用瞎操心,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也別想著占有。這個世界只有江上的清風、山里的明月,你聽了就是聲音,看了就是顏色,這個是全人類全世界共有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們倆盡情享受這個就可以了。蘇軾這段話的哲學內容,很容易就能感受到了。但其實這段話還有政治內涵,就是把自然與社會區別開來,在社會中你必須謹小慎微,而在自然中,一切都是慷慨的、親近的,沒有任何利害關系的。因為烏臺詩案的陰影還在,所以追慕自然的情懷也就特別強烈。

楊道士聽了蘇軾一番話,也十分認同,好像他們是同道中人。兩人聊著聊著十分興奮,也不想馬上回去,干脆把盤子酒杯清一清,重新開喝。但船上的酒和菜能有多少呢?兩人很快就風卷殘云,消滅一空,干脆就在這赤壁之下,小船之上,在晃晃悠悠的江水中互相靠著,竟然一覺睡到了天亮。

所以這次游赤壁不僅誕生了《赤壁賦》這篇中國文學史上的名作,更重要的是蘇軾想通了很多人生問題。又因為想通了,蘇軾的人生逐漸走入進退自如的境界了。你看他在另外一首寫赤壁的詞《念奴嬌》中,基本上流露出相似的思想感情。開頭就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自古以來那么有成就有影響的人物,不都被大浪淘盡了嗎?這是人類的悲哀,一個人生前再怎么努力,而歸宿都是一樣,都要消失在歷史的盡頭。但蘇軾從里面也解脫出來了,那些建立了不朽功勛的人的結局既然是這樣,那我蘇軾現在沒有什么功勛,甚至很倒霉,也就很坦然了。你看蘇軾就從人類的悲哀中超脫了出來。當年的周瑜,年少英姿,功勛蓋世,現在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是一丁點兒也不羨慕周瑜,詞里面雖然說“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其實誰笑誰還不知道呢。所以蘇軾最后得出“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結論,黃州這個地方靠著長江,蘇軾又經常喜歡夜游,所以月亮與江水就成為這一時期蘇軾詩文中出現頻率很高的詞語,那是因為他從江月的永恒中悟出了人生短暫的現實。那么有限的人生,我們能做什么呢?那就是善待自己,過好每一個平凡的日子。

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明白,蘇軾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夜游赤壁?因為夜色、江月、赤壁,這三個關鍵詞給了蘇軾新的人生啟迪,說醍醐灌頂好像重了一點,但自然、功業與當下之間的關系,他是真的重新認識了一番,自己人生的發展方向也就更明確了。

元豐五年(1082)十月十五日,距上次與楊道士大醉赤壁正好隔了三個月。這次游赤壁倒不是事先安排,而是臨時起興。蘇軾帶著兩個客人從雪堂出發,這兩個客人一個就是三個月前陪著自己游過赤壁的楊世昌道士,另外一個就是黃州本地的詩人潘大臨,他們仨經過黃泥坂,準備回臨皋亭,秋天到了,地上下霜了,樹上的落葉也所剩無幾,人與天空感覺很近,一路上三人行走在月光下,看著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中影影綽綽,竟然激動起來,他們邊聊邊唱,好像就想把生命和生活定格在這樣一種狀態之中,舍不得時光流走。

蘇軾感嘆說:這么月白風清的時刻,有客人卻沒酒,有酒卻沒菜,真是對不起這么美好的夜晚。

客人一聽,馬上接著說:下酒菜倒是有的,我今天黃昏時候在江中撒網,就網到了一條大魚,嘴巴大大的,身上的魚鱗細細的,有點像松江鱸魚,我可以把魚拿來,但有魚沒酒啊。

回到臨皋亭,見到妻子王閏之就問,家里還有沒有酒呢?王閏之回答說:我就知道你會突然要酒喝,怕沒有你著急,此前我藏了一斗酒,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蘇軾一聽大喜過望,于是把做好的魚與酒帶上,下了臨皋亭,上船不一會兒就到了赤壁下面。這個赤壁是在長江岸邊直立向上,是個峭壁,在懸崖下聽著江水流過的聲音,在高山之上的月亮顯得特別小,水淺了,以前被水淹掉的亂石也露了出來。這跟以前自己看到的月亮包括剛才經過黃泥坂時感受的月亮都不一樣,“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這才多久,不過三個月啊,眼前的江山居然發生了那么多感覺中的變化。

蘇軾是個好奇心特別強的人,這世界也未免變得太快了,尤其是月亮,竟然變得好像不認識似的,我得爬上去看看這懸崖上面的月亮到底是大是小。兩個客人可能酒喝多了,也可能累了,顯然無意攀爬到赤壁上面去了,于是蘇軾一個人整了整衣服,沿著陡峭的山石路,走過雜亂的草叢,一路披荊斬棘,從山的最高處往水的最深處看去,突然有了一種深夜大喊的沖動,于是蘇軾放聲喊叫起來,聲音在山谷間回蕩,身邊的草木都在震動,江面也頓時風起浪涌,大自然這么激烈的反響弄得蘇軾十分驚恐,覺得此地不可久留,趕緊回到船上去,由著船在江中隨意飄動。但是午夜時分,江中、兩岸一片寂靜的時候,突然有一只鶴從東邊江面直飛過來,兩個翅膀像車輪一樣,帶著一聲長長的鳴叫,從蘇軾坐的船上面向西飛過去。

過了一會兒客人離去,蘇軾也就睡覺了。蘇軾以一個夢結束了這篇《后赤壁賦》:

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皢韬?!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居然夢到一個羽衣翩翩的道士來到臨皋,然后問蘇軾:今晚游赤壁是不是很興奮?蘇軾在夢中問這道士的名字,對方默然不答。蘇軾就說:我知道了,當晚一邊鳴叫一邊飛過我的小船的那只仙鶴就是道士了吧?道士笑而不答,蘇軾這時候從夢中醒來,打開門一看,外面還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道士以仙鶴的姿態飛臨蘇軾,其實就是一種暗示,如道士一般閑云野鶴的生活,也許是自己未來的方向了。

蘇軾一再寫赤壁,不僅因其地理位置比較獨特,承載的文化內涵比較豐富,也與其峭壁凌空帶有遺世獨立的形貌有關。赤壁不僅給了蘇軾思考人生哲學的機會,也讓他不斷調整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系。我總想,要是當地沒有這個赤壁,他思考人生的方向會不會有所轉變?他融通歷史、地理和當下的人生思考,因為這個赤壁,而有了一個相當圓滿的答案。

在黃州的蘇軾,進路一時被朝廷堵住了,但人生總要有個缺口,才能讓氣息順暢。美食就是蘇軾的重要缺口之一。他剛到黃州,就想到了這三面環江的黃州,少不了美味的江魚,這連綿的群山,竹筍的香味也是可以提前就知道的。蘇軾還只是看看環境,就知道可能有什么美食了。

蘇軾在黃州反思自己的過去,反思自己的人生,發現自己以前的言行舉止總也不符合規范,所以想通過研讀一些思想性的著作來提升自己,但研讀的結果,他覺得那些高深的著作好像是“龍肉”,而自己喜歡的還是“豬肉”,他還是覺得豬肉不僅能填飽肚子,而且讓他感受到人生的美好。換句話說,豬肉給了他一個超越自我和自我救贖、自我升華的方式。美食讓他的人生變得明媚起來,這應該是蘇軾最深刻的體會。

黃州食材好當然是美味的基礎,但其實一道美味的形成,一定離不開精致的做法。蘇軾很快發現黃州這個地方,豬肉有點受冷落,而受冷落的豬肉恰恰是蘇軾的最愛。以前在官場上忙忙碌碌,雖然從來沒有虧待過自己的胃,但畢竟現在更清閑了,可以好好打理一下、研究一下豬肉的制作方式,好好提升一下紅燒肉的美感和口感境界了。

我們看看蘇軾寫的《豬肉頌》:

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時他自美。

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

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

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鐺,就是一種平底淺鍋。鍋平時炒菜,如果洗不干凈,就會串味,所以在豬肉下鍋之前,第一步是把鍋徹底清洗干凈,以保證豬肉的原味。

第二步就是放水了,這紅燒肉不是急火猛燒能入味的,如果大火燒制,水容易燒干了。而紅燒肉的秘訣就在于少放水,如何水少但又不燒干呢?蘇軾自有辦法,他說要用柴禾燒,但一定要控制住火勢,不要讓明火碰到鍋底,只能讓火苗上面的虛火慢慢地熏著鍋底。這意味著什么呢?做一頓美味的紅燒肉,一定要有足夠的耐心,千萬不能急,要急肯定就影響到味道的純正了。等火候到了,鍋里飄出的美味會提醒你的。估計又鮮又香,味道醇厚,加上小火慢燉,這肉也就油而不膩,入口即化了。

簡單來說,蘇軾在這里并沒有說要放什么配料、佐料,而是提出了三個外部的要求:凈洗鍋,少放水,慢火燉。

然后就說,他為什么要那么費心費力去做這個豬肉呢?

第一,黃州豬肉的品質良好。黃州當時相當貧困落后,豬在藍天白云下只能吃點有機食物,所以這品質肯定好。

第二,黃州豬肉的價格便宜。蘇軾之前到過很多地方,像杭州、密州、徐州、湖州,他都到過,而且因為擔任知州,一待就是幾年——湖州是例外。有比較才有分別,所以黃州豬肉的好與價格便宜,他有充分的發言權。

第三,黃州豬肉比較受冷落。富貴人間不肯吃肉,這個原因可能比較復雜,譬如他們更喜歡羊肉,據說后來蘇軾的書信,一封就可以換十多斤羊肉,黃庭堅也因此戲稱蘇軾的書信是“換羊書”,這也說明當時人對羊肉確實要更推崇。而貧困人家又不會做,所以這么好的豬肉一直沒有受到充分關注。

以上三個因素,都是蘇軾需要的,第一豬肉好,他喜歡;第二價格便宜,他喜歡;第三在當地不受歡迎,他更喜歡。因為這個因素,蘇軾在黃州就盡情享受這道豬肉美味了。早上起來,先享用兩碗豬肉再說。偶爾這樣吃,當然沒問題,問題是蘇軾幾乎總是這樣把兩碗肉當作早餐,所以關心他的人就提醒,這樣吃肉對身體不好的,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可能三高啊。但蘇軾顯然聽不進去。

蘇軾關注美味,但美味與健康的關系,他可能就不管不顧了。在黃州的蘇軾,實在是太需要用快樂來沖淡烏臺詩案的陰影了。

黃州的蘇軾,一方面小心翼翼,生怕再捅出什么簍子,所以一開始盡量少見人,少說話,少寫信。但這樣的蘇軾能堅持多久呢?生活總要繼續,本色的蘇軾能壓抑一時,終究不能壓抑太久。所以蘇軾在黃州探尋海棠,感受著節氣變化,數度夜游赤壁,想方設法滿足著口腹之欲。在自然江山、歷史人文和生活細節中尋找著安頓自己靈魂的空間和樂趣,而在這種尋找和創造之中,一批文學經典也在這種不經意中被創作了出來。蘇轍說,此前他的文學水平與哥哥蘇軾大體相仿,但在黃州之后,自己已經趕不上了。其實趕不上的不只是文學水平,更重要的是蘇軾在黃州對人生的思考達到了一個新的階段。文學總是“窮而后工”,苦難造就經典,但不是每個人面對苦難都能從中升華出高妙的文學經典,蘇軾做到了,但這樣的蘇軾出乎你的意外嗎?至少在我的認知世界里,這樣的蘇軾不過是如約而至而已。

作者: 彭玉平,中山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語言文學系系主任,兼任中山大學期刊管理中心主任、《中山大學學報》編輯部主任、《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主編。著有《詩文評的體性》《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人間詞話疏證》《唐宋詞舉要》《中國分體文學學史·詞學卷》等多部。

編輯: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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