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面

2024-04-20 05:20琪官
山花 2024年4期
關鍵詞:琴瑟琉璃謊言

琪官

五十歲過后,甄先生愈發喜歡照鏡子。

“你今天是誰?”甄先生細細端詳鏡子里恍惚間變得陌生的男人,心里暗問。

鏡子里的男人模仿甄先生的一舉一動,生硬拉扯嘴角和眼角,那句“你是誰”倒成反問甄先生的了,兩個甄先生都無聲地笑了。

甄先生最近工作量減了不少,有更多的時間和自己獨處,對著鏡子跟自己交流。甄先生常常一照鏡子就忘了時間,像是在午后打了個盹兒,醒來天色微明,暈暈沉沉不知晨夕。剛洗完澡的甄先生站在巨大的穿衣鏡前,借助從落地窗外灑進來的秋日陽光,眼睛像過海關時精密的掃描儀器般,從頭到尾一遍又一遍地審視鏡中的男人:頭發雖不如年輕時茂盛但也還沒到禿頂的地步;腹部雖已凸起了一小塊,但渾身筋肉比起同齡人來還算緊實;至于臉嘛,臉還是那張臉,只不過多了些細紋——你還是老啦!甄先生不禁在心里感慨。

甄先生扯掉圍在腰間的浴巾,拉動穿衣鏡后的移門,從衣櫥里挑選西裝。

——今天是女兒琴瑟結婚的日子,更要好好地打扮一番了。

甄先生穿上那套量身定制的墨藍色西服,將摻雜著些許銀絲的頭發往后梳起,抹上發蠟,精神如昨。出門前,甄先生對著鏡子,聽鏡子里的男人將他昨晚終于修改好的演講稿又通讀了一遍,這才仔細疊好稿子,裝進西裝的內襯口袋里。

琴瑟的母親蘇琉璃這時打來了電話,說想在婚禮前與甄先生先見上一面,甄先生客客氣氣地應和著。掛斷電話后,甄先生與鏡中的男人道別,拿起車鑰匙,出門前往與蘇琉璃經常碰面的咖啡廳。

上海的秋日,陽光絮絮絨絨的,照在臉上像蒙在毛絨毯里小憩。甄先生一個人開著車,打開音樂播放器,從音響里傳來不知名的歐美鄉村民謠,那個慵懶的女低音反復吟唱道:

Nothing is true but lies. Nothing is fake but truth.

甄先生在心里反復咀嚼著這句歌詞,倒像是在說他的這大半生。人活一世,一輩子總會撒很多的謊,大大小小,撒完往往也就過去了??上裎覀兊闹魅斯缦壬@樣,要將撒謊當成一生的職業,絕非一件易事。

甄先生這大半生,撒了無數的謊,撒到最后,許多謊言連自己都信以為真了。到后來,關于謊言,甄先生倒悟出了一些只有他自己可以意會的禪意——謊言與真實之間并無明確的界限,只要撒謊的人真的打心底信以為真,謊言就是真實。

到了咖啡廳,蘇琉璃早已等在了那兒。蘇琉璃是位著名作家,謎一般的上海女人,永遠以一副精致的妝容示人。今天她穿一身喜慶的藏紅色滾金邊暗花修身旗袍,頭發高高梳起,綰成發髻盤在腦后,發髻上插著一支鑲玉的金簪子,正低著頭在黑色記事本上寫著什么。連肩袖里抻出另一只削皮藕斷似的白玉胳膊,高高懶懶地架在桌沿,蘭花葉似的修長手指夾著煙,時不時吸上一口,在綠釉煙灰缸邊敲上幾下,煙灰缸里已有兩三根碾滅的煙蒂。甄先生遠遠地望過去,只覺得這樣一個像是從民國香煙廣告畫里走出來的女人,置身于這家經營了幾十年的老咖啡店里,沒有比這個更具風韻的場景了。

看見甄先生推門進來,蘇琉璃合上記事本,站起來捋了捋旗袍下擺,笑臉相迎:“甄先生儂來啦!”普通話里夾了點軟軟的上海腔調,襯得旗袍里的玉體更添了三分韻味。

甄先生跟蘇琉璃打招呼,拉開椅子在她對面坐下來。

“還是老樣子好的哦?”蘇琉璃問甄先生。

“麻煩了?!?/p>

蘇琉璃揚手叫來服務員,替甄先生點了杯美式咖啡。

“祝賀你,蘇小姐,”甄先生還是習慣像二十年前一樣,稱蘇琉璃為“蘇小姐”,“一轉眼,你女兒都結婚了?!?/p>

蘇琉璃莞爾,熄滅手里的煙頭,挑起眉眼,風情萬種,笑說:“阿拉女兒都結婚了,儂還叫我蘇小姐吶?”

“蘇小姐一點都沒變,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子?!?/p>

“甄先生儂不也一樣?西裝一穿上身,哎喲,儂瞧瞧,儂瞧瞧,照樣儀表堂堂滴嘛!”語氣詞一多,話本來聽起來就酥糯些,尾音又被拖得老長,更是直往人骨子里鉆。蘇琉璃說完這話,自覺有些失態,低頭抿了口咖啡,隨即便笑而不語,若無其事地用濕巾輕拭著咖啡杯口的口紅印,像是想擦去這么多年一直隱藏在內心的某些情愫一般。

甄先生干咳了一聲,過了會兒轉口問道:“蘇小姐為何要在婚禮前見上一面?”

蘇琉璃從身后的與旗袍同一色系的錦繡拎包里掏出一個信封,微笑著推到甄先生面前。甄先生瞥了信封一眼,知道信封里裝著什么,只不過比過去二十年一直約定好的數量要厚出許多。

“這是?”甄先生笑著問道。

服務員送來美式咖啡,蘇琉璃趁這個間隙又重新點上一支煙。煙霧彌繞在蘭花葉間,涂得水靈靈的桃紅色指甲是枝葉間開出的秋花。

“就當是違約金好不啦?”等服務員離去后,蘇琉璃道。

“違約金?”沒加奶和糖,甄先生卻拿起金屬小勺在咖啡杯里畫圈,一邊繼續問道:“這么說,蘇小姐是決定要單方面解除我們之間的合約了?”

蘇琉璃微笑不語,一雙媚眼直直看向甄先生。

“要知道,我們當時簽訂的可是終身契約?!?/p>

“哎喲,我曉得滴?!碧K琉璃依然笑著,語氣里摻雜了些撒嬌的曖昧,卻是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甄先生在椅子上換了個坐姿,側著頭看著蘇琉璃,等待著她的下文。

蘇琉璃環顧了咖啡廳四周,開口道:“甄先生,都說歲月不饒人吶,這二十年就跟閉上眼打了個盹兒似的就過去了。儂還記得哇,阿拉第一次見面也在這家咖啡店,好像也是坐在這個位置啵?”

“當然記得,當時的蘇小姐可是紅極一時的話題作家。那蘇小姐是否還記得在簽訂合約前,我問過你什么?”

蘇琉璃沉默少頃,笑而不語,抽一口煙,似乎在回憶當年的場景,然后開口道:“記得,儂當時問過我,是否真的準備好撒這個謊了?!?/p>

“那這違約金的意思是?”

“當時是準備好了,可這謊一撒就是二十年,不免有點累了?!?/p>

“所以呢?”

“所以,我希望甄先生在以父親的身份參加完琴瑟的婚禮后,可以以某種自然而然的方式消失在琴瑟的生命里?!碧K琉璃冷下臉來,以字字清晰的普通話說了出來。

“某種自然而然的方式?”

“驟然病逝也好,車禍事故也行,反正對于甄先生來說,這些事不應該是信手拈來的嗎?我相信甄先生的業務能力?!?/p>

這句話聽著有些刺耳,既是夸贊又帶著譏諷。甄先生面不改色,繼續追問道:“為何突然作出了這個決定?”

“當時琴瑟還小,稀里糊涂地這么多年都過去了,現在琴瑟都要嫁人了,與其等哪天琴瑟自己發現,還不如趁現在就終止這荒唐的謊言。甄先生儂是聰明人,應該曉得,在謊言被揭穿之前就將其埋葬掉,才是最穩妥的。儂說是不啦?”蘇琉璃又換上了笑面,與之配套的酥軟上海話說得輕描淡寫,眼神卻是咄咄逼人。

甄先生喝了口溫熱的咖啡,扯動嘴角,將桌子中間的信封拖至自己面前,開口道:“我知道了,這么些年,承蒙蘇小姐關照了?!?/p>

“哪里哪里,是我該謝謝甄先生才是?!碧K琉璃說著抬起手腕看了下時間,“婚禮那邊事情多,我要先過去搭把手了。那么甄先生,阿拉就在婚禮上見最后一面,你說好伐?”蘇琉璃笑靨如花,掐滅抽到一半的煙,拎包起身。還沒等甄先生回答,就已經離開座位向門外走去。甄先生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身材一點都沒走形,跟二十年前一般,干練又娉婷。

現在去婚禮現場還太早,甄先生又續了一杯美式咖啡,在桌子底下悄悄打開了蘇琉璃遞過來的信封,里面裝著五扎新鈔。甄先生將信封裝進西裝內襯口袋,和那篇講演稿放在一起。甄先生一個人坐在咖啡廳里不疾不徐地啜完咖啡,瞄了眼腕表,剛過十二點,現在過去應該差不多剛剛好。甄先生離開前又去洗手間照了次鏡子,整理頭發,調正領帶,確認鏡子里的男人今天的身份,然后開車向舉辦婚禮的酒店趕去,腦子里一直回蕩著剛才與蘇琉璃交談的場景。

假扮了琴瑟二十年的父親,突然被告知要終止父女關系,甄先生雖然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可還是有點不舍起來。按照與蘇琉璃當年簽訂的合同,甄先生與琴瑟每個月見一次面,一次四五個小時。二十年下來,看著琴瑟從一個乖巧可人的小女孩,出落成落落大方的成熟女性,扮著扮著連甄先生都會時不時地恍惚起來,忘記自己“演員”的身份,以為自己就是個平凡的父親。

甄先生無聲地笑了,他想起第一次與蘇琉璃見面時,問她的那句“你真的準備好撒這個謊了嗎”,現在想來,當時甄先生又何嘗不是在問他自己,是否準備好了去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雖然甄先生也曾經有過一個女兒,卻從未覺得自己是個合格的父親。演戲容易,難的是情感的控制。演員在虛構的故事中付出真實的情感,一不留神就會成為下一個虞姬。

——沒錯,我們的主人公甄先生是一名演員,但其表演的場所有點特殊,既不是片場,也不是舞臺,沒有觀眾,也沒有粉絲。甄先生就職于“完美家族”公司,在日常生活中,扮演著一些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甄先生依然記得第一次與琴瑟見面的場景,一個怯生生的小姑娘,眼神里有著與其年齡不相宜的陰郁,躲在其母親背后用驚恐的目光注視著他。甄先生蹲下身子,向她伸出了手,她抬頭看了看母親,蘇琉璃對她點了點頭,她才從母親身后探出一只小手來,握住了甄先生的手。小小的白胖胖的手牽在掌心里,像冬天捧著一杯熱牛奶。甄先生雖然面不改色,心里卻是一陣波瀾,他想起女兒的手,也是這樣軟軟小小的,可再也碰觸不到了。

親生女兒的死,是甄先生一生都無法跨過去的坎兒。甄先生以前在一家日企上班,一心都放在擴展業務上,忙起來能幾天不著家,夫妻倆的關系早已岌岌可危,五歲大的女兒成了他們的婚姻關系里最后連接著的藕絲。那天從超市出來,就為了誰開車回家這件小事,夫妻倆在馬路邊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將兩人拉回了現實,等意識過來的時候,女兒已經葬身于奔騰的車流之中??崾顣r節,柏油馬路上熱騰騰的熱浪里夾雜著刺鼻的血腥味,一陣陣襲向甄先生的鼻腔、眼眶、胃和心臟。

那之后,辭去工作又離了婚的甄先生,日子過得渾渾噩噩,不知日夜。在酒吧一個人喝得爛醉如泥的時候,他遇見了“完美家族”的創始人吳先生。吳先生似乎看出了甄先生正經受著難以承受的苦痛,問他有沒有興趣過一過不一樣的人生。甄先生毫不猶豫便對他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吳先生的建議對甄先生來說,簡直就是漫長黑夜里從烏云后面探出一抹身影的月光,雖不能照亮整個世界,卻足以模模糊糊看出物體的輪廓,讓他得以避免掉進無邊深淵的危險。就這樣,我們的主人公甄先生跟著吳先生,干起了靠謊言為生的勾當——有趣的是,人類社會發展至今,希望通過謊言而得到慰藉的人不在少數。

那之后甄先生便成了“完美家族”的一員,一位日常生活中的演員。甄先生通過扮演父親、兒子、丈夫、情人等角色,來體驗不一樣的人生,通過販賣自己的情感,獲取面包。蘇琉璃就是在那時候通過“完美家族”公司找到甄先生的,她當時是紅極一時的美女作家,幾年前從日本留學歸來。那時候還是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話題作家遠比一般的電影明星還要火得多。人紅蜚語多,蘇琉璃不久便被曝出有一個七歲的私生女琴瑟,琴瑟的生父成了各大媒體爭相挖掘的猛料,一時間流言四起,有說孩子是某個已婚導演的,有說是其繼父的,甚至有人通過她的小說,捕風捉影,傳出這個孩子是其被強奸后生下的。蘇琉璃原本也不在意,可流言愈演愈烈,她只好找到了有日本留學背景的甄先生,讓他假扮其早年離異的丈夫。正好琴瑟在學校因為父親的事受到同學排擠,蘇琉璃又一直沒跟琴瑟提過其生父的事,便也順水推舟,告訴琴瑟甄先生就是其生父,并安排他們每個月見一次面。甄先生帶著琴瑟去游樂場,去看電影,去海洋館,努力在規定的時間內扮演一位完美的父親,然后從蘇琉璃那獲取相應的報酬。

這一扮就是二十年。甄先生看著后視鏡里五十多歲初老男人的臉,不禁感慨時間的流逝是如此的飛速、無情、一視同仁。老生常談的話題,每個人卻有著各自不同的體驗和感受,甄先生對著后視鏡里的男人苦笑著,向左打了半圈方向盤,駛進了酒店的地下停車場。

甄先生從停車場出來,坐電梯到達酒店頂樓的露天花園。頂樓花園不是很大,但對于一場高檔婚禮來說綽綽有余?;▓@入口處架著一塊白板,上面寫著“松田幸次 蘇琴瑟 婚禮會場”,連接著花園中心舞臺的臺階上已經鋪上了紅地毯,抬眼望去,似乎一直鋪到了碧天白云的盡頭。場地還未完全布置好,工作人員正緊鑼密鼓地忙碌著。手推車推來推去,運來花束、音響、桌椅、司儀臺、巨大的白色鋼琴;穿白色襯衫黑色馬甲的服務員在桌上鋪上白色桌布,擺上各色甜點、水果、蛋糕,小心翼翼地搭好香檳塔,在白色欄桿上系滿粉色氣球。

甄先生穿過花園,沿著白色樓梯走到下一層的化妝室,悄聲推門進去,琴瑟已經梳妝完畢,正對著亮晃晃的鏡子作最后的檢查。已經穿上婚紗的琴瑟從鏡子里看到了甄先生,對他露出亮晃晃的笑,甄先生手還抓著門把手,一時恍惚,還以為是自己那個永遠停留在五歲的女兒要出嫁了。環顧四周,蘇琉璃不在,甄先生走上前來,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琴瑟,嗓口悶悶的,不知是不是領結打得太緊的緣故。

“爸,你來啦!”琴瑟依舊透過鏡子看他。

甄先生點了點頭,從干澀的嗓子里擠出個“嗯”。

“怎么樣,你女兒今天美嗎?”琴瑟轉過身來問他。

“美,”甄先生依舊點著頭,“特別美?!毕氲竭^了今天,就要以一種“自然而然的方式”消失在面前這個女兒的生命里,甄先生的嗓口變得更緊了,抬手拉松了領結,卻發現無濟于事,干干地清了幾聲嗓子,卻沒有再說話。

“爸?!薄缦壬胫隽松?,鏡子里的那位甄先生被自己的視線劈成了三層模糊的紙片人,等定了睛,三層紙片人又粘貼到一塊,拼湊出扮演著父親角色的另一個自己,甄先生這才意識到琴瑟正朝著鏡子里的那位甄先生喊他。

“嗯?”

“這么些年我一直沒問過你,可今天我還是想確認下,你當年為什么要和媽離婚?”

“為什么要在大喜的日子問這種問題?”甄先生苦笑道。

“因為‘沒有作好離婚準備就結婚的女人都是蠢女人,我媽在小說里寫的——雖然我不太贊同她的觀點,可還是想拿你倆離婚的原因作個參考,或者說是前車之鑒?!?/p>

甄先生無聲地笑了,答道:“因為我當年比你媽先回國工作,久居兩地,時間久了,感情自然也就淡了?!闭缦壬匀欢坏孛摽诙?,這當然是早就跟蘇琉璃對過口徑的,他們還一起商量過許多細枝末葉的細節:怎么相識的,何時結的婚,何時離的婚,在日本一起生活時的情況,各自家族的組成,以備各種突如其來的提問。這對甄先生來說,就像教師上課前得備課一樣,是工作中必不可少的一步。因為甄先生知道,謊言永遠都不會只有一個,人一旦開始了一個謊言,往往需要編織更多的謊言來維系。干生枝,枝生葉,謊言從一顆種子長成了 “謊言樹”。在甄先生角色扮演的世界里,長著許多棵謊言樹,甄先生每天穿梭于這些謊言樹之間,努力不讓自己迷失在謊言森林中。

“說實話,”琴瑟的眼簾落下,撣上金粉的睫毛像曼珠沙華的花瓣,“我到現在都沒有要結婚了的實感。松田之前跟我求過好幾次婚,都被我找理由搪塞過去了。我在沒有婚姻的家庭中長大,看著母親一個人一路是怎么走過來的,對婚姻既充滿了幻想,又十分地恐懼,不知道該如何去維護所謂的婚姻關系。要不是意外地有了這個小生命,”琴瑟摸了摸肚子,婚紗下的小腹微微隆起,她已經有了四個月的身孕,“我也許到現在都無法下定決心跟松田結婚?!?/p>

“你會幸福的?!闭缦壬噲D尋找一些鼓勵的話,可除了這句卻再也想不到其他的了。他自己本身就是婚姻的失敗者,甚至更是人生的失敗者,年過半百,依舊孑然一身,靠著無數的謊言來支撐著每日的生活,看似精致的外表之下,卻是業已腐爛麻木的內核。

身后傳來了推門聲,甄先生從鏡子里看到了蘇琉璃從門口探進來的笑臉。

蘇琉璃欠身進來,高跟鞋噠噠,在梳妝臺上扔下拎包,半坐在梳妝臺上,在胸前交叉起大理石雕塑般的雙臂,笑問:“父女倆在聊什么呢?”

“在聊前車之鑒呢?!闭缦壬蛉さ?。

蘇琉璃從煙盒里掏出一支煙,倒過來在梳妝臺上釘釘子似的敲著,好讓煙絲更敦實些。她看了眼琴瑟的肚子,走到窗口點上煙吸了一口,倚靠在窗臺上,轉過身來皺著眉頭笑了:“大喜的日子,說這些不吉利的話?!?/p>

“媽你一作家,還信這些?!鼻偕闷鸱鬯⒃谀樕纤⒅?,看著鏡子中的蘇琉璃笑問。

“我今天不是寫小說的作家,而是嫁女兒的媽?!碧K琉璃說著眼眶一下子就紅了,但也僅限于紅了眼,她似乎跟自己作出過什么約定似的,從未在別人面前流過淚,甚至在女兒面前。

“好啦好啦,賓客來得也差不多了。待會兒儂就該挽著阿拉囡囡的手,隆重出場啦!”蘇琉璃一下子就換上了利索的笑顏,對著鏡子里的甄先生說。雖然是在上海辦的西式婚禮,走的卻是日本婚禮的流程?;槎Y在下午舉辦,晚上有另一場假面舞會。

下午三點,婚禮正式開始。白色鋼琴流淌出歡快的鋼琴曲,舉著托盤的服務員在人群中來回穿梭,小孩子們拽著氣球、捧著蛋糕嬉戲打鬧。甄先生在后臺看到花園廣場上坐滿了盛裝出席的賓客,幾乎都不認識,只看到幾位平時并無太多交集的“同事”,也是“完美家族”的臨時演員,是蘇琉璃請過來假扮甄先生這邊親屬的。

在全場歡呼聲中,甄先生挽著琴瑟出場,徐步走向站在紅毯盡頭的新郎。這之前甄先生只見過松田一次,是琴瑟和蘇琉璃一起帶他過來給甄先生把把關的。說是把關,其實只是一種單方面的告知。在這種人生大事上,他知道自己的位置。這或許也是演員這一職業的無奈之處——再精湛的演技,再怎么全身心投入,都無法真正成為劇情里的那個角色。

在全場目光和絢麗舞臺燈光的聚焦下,甄先生登臺發表新婚致辭。倒像是登臺演戲,甄先生心想,這可能是自己最契合演員身份的一刻。他掏出講演稿,一開始還在琢磨著接下來在哪一段該表現得情緒激動些,情到深處是否有必要流點淚??勺x著讀著,與琴瑟相處的點點滴滴便如雨后春筍般涌上心頭,眼淚成了一文不值的演出道具,被甄先生隨意拋灑在舞臺上??山袢盏闹鹘莾翰⒉皇撬?,自始至終,只有甄先生一個人在感動,深陷在戲里的,不是觀眾,而是他自己。

男女主角在眾人的注目之下隆重登場,宣讀誓言,交換對戒,擁抱接吻。男人過了一定的年紀,要么會變成一個老頑固,要么就會變得多愁善感。我們的主人公甄先生就屬于后者。他坐在離舞臺最近的席位上,此刻已然完全忘記了演員的身份,淚流滿面。這二十年與琴瑟相處的時光剪影,再次如同受驚后的鳥群一般在他腦中撲棱棱地飛過。甄先生自己也承認,他在過往很多個瞬間,都曾在琴瑟身上看到自己女兒的影子。這么多年,甄先生不僅僅是在販賣感情來換取面包,同時也在試圖做出某種徒勞的彌補。

“哎喲喲,儂看看儂,哭得比我還厲害哩!”坐在一旁的蘇琉璃遞來紙巾,朝著甄先生似笑非笑,那神情似乎在提醒甄先生:別忘了哦,過了今天,儂就要以“某種自然而然”的方式消失在我們的生命里咯。

甄先生接過紙巾,道了謝,調整好情緒,看著舞臺上光彩照人的琴瑟,甄先生作出了一個決定。

夜幕降臨,復古主題的假面舞會在酒店大廳舉行,眾人換上各個年代的晚禮服,戴著鑲嵌著羽毛和亮片的假面,在古羅馬角斗場似的大廳舞池中飲酒起舞。這年頭假面舞會倒是很少見了,是蘇琉璃一手策劃的,她喜歡這種調調的場面。

甄先生孤身一人坐在舞池一側的吧臺前喝酒,在心里反復組織著待會兒要跟琴瑟敘述的語言。不知何時,換了一身瑪瑙綠流蘇裙的蘇琉璃坐到了甄先生的身旁,一手支撐著下巴,扭頭注視著他。在假面的掩飾和頭頂聚光燈的照射下,蘇琉璃顯得更加風情萬種了。她似乎喝了不少酒,假面下的眼神迷離,流動著星河里的光,緊閉的猩紅雙唇,如同星河里一瓣有裂紋的紅月亮。蘇琉璃慵懶地伸出另一只手,舉在甄先生面前,笑說:“儂最后再陪我跳支舞,好伐?”

甄先生喝光杯中酒,挑起蘇琉璃的手,來到人群中,挽住她的腰,伴隨著舒緩的法朵吟哦音樂,跳起舞來。

蘇琉璃雙手架在甄先生的脖頸處,一雙杏眼直直地看向甄先生,像是要把甄先生的魂勾出來似的。甄先生敗下陣來,轉頭看向別處。

蘇琉璃靠近了些,帶著幾分羞態,呢喃而語:“二十年就這么過去了,跟甄先生如此親密接觸還是第一次?!?/p>

“都二十年了?!闭缦壬胶偷?。

“撇除阿拉之間的契約關系,甄先生您有時候看起來還挺charming的哩?!被蛟S漢語的“迷人”一詞直接說出口有點太露骨,借著裝腔的英文,倒成了一句輕松的玩笑。

“蘇小姐你見笑了?!?/p>

蘇琉璃搖了搖頭,假面上的羽毛掃過甄先生的臉。她湊得更近了些,在甄先生耳邊呵氣如蘭:“我突然想到了一個法子,既可以終止這場騙局,又可以讓儂和琴瑟永遠保持父女關系?!?/p>

“蘇小姐你真的醉了?!闭缦壬牫隽颂K琉璃話中之意,婉言拒絕了她。離婚后,甄先生也曾交往過幾個女朋友,但都無疾而終。較之每日活在由謊言構成的時空里,真實日常里的人際交往總是會讓甄先生覺得手足無措。

蘇琉璃從甄先生的話里聽出了退縮,酒一下子醒了不少。兩人沒再多言,直至一曲終了。甄先生從蘇琉璃腰間抽出手來,離開舞池,重新回到座位,解下假面丟在吧臺上,跟調酒師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蘇琉璃則依然流連在舞池中央,這會兒又從琴瑟手中搶過新郎,隨著激昂的搖滾樂,和他繼續跳起了舞。

換上一身輕便晚禮服的琴瑟避開人群,笑語盈盈地朝甄先生走來,像剛才的蘇琉璃一樣在他身邊坐下,也將假面甩在了吧臺上。

“剛才看你跟媽跳舞跳得纏綿悱惻的,是不是摩擦出愛情的小火苗出來了呀?”琴瑟喝著橙汁,看著甄先生打趣。

“沒那回事兒?!闭缦壬鷵u了搖頭,轉頭看向琴瑟。想到今晚也許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甄先生不免又傷感了起來。片刻沉默后,甄先生強忍著鼻尖的酸意,開始傾吐之前在心中組織好的說辭:“琴瑟,雖然這話現在說很不合時宜,但你現在也已經結婚成家了。有件事,我還是覺得親口告訴你比較好?!?/p>

琴瑟放下玻璃杯,看向一臉嚴肅的甄先生,問道:“什么事突然這么嚴肅?”

甄先生一口氣喝完杯里的威士忌,將冰塊搖得叮咚響,繼而一板一眼地說道:“我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但無論今后發生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夠永遠記住,這些年,我一直都把你當成親生女兒看待,能成為你名義上的父親,是我一輩子彌足珍貴的記憶?!?/p>

甄先生說完看向琴瑟,等待她的反應。琴瑟卻一臉的平靜,玩弄起吧臺上的假面來,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為什么非要說出來,就像現在這樣一直演下去不好嗎?”

“你早就知道?”甄先生驚愕道。

琴瑟點了點頭,繼續說道:“高中的時候我就曉得了。高二吧應該是,有一天突然有個日本人來學校找我。都說女兒長得像父親的比較多,我一看到他的臉,就猜到了,因為我跟他長得實在是太像了。那時候他得了什么絕癥,時日無多,說在死之前想見我一面,就千里迢迢地跑過來了。他現在已經去世了,我媽到現在可能還不知道?!?/p>

“那我跟你媽之間的事……你也知道?”

“你是說你和我媽之間的契約關系?”

“原來你什么都知道?!本凭_始在甄先生腦中作祟,甄先生渾身燥熱起來,偏頭痛也如期而至,從頭頂一直蔓延至耳后根,整張頭皮如同被一根鋼絲鉤住反復拉扯著。

“上大學時有次放暑假回家,我無意間在我媽抽屜底層發現了你們的契約書,那之前我還一直以為我是我媽的拖油瓶呢。當然我媽也是出于好意,再說每次跟你見面都很開心,我記得小時候,每個月從月初開始我就一直期待跟你見面了?!?/p>

甄先生一時語塞,看著眼前輕描淡寫地講述這一切的琴瑟,又想到婚禮前她還在一本正經地詢問他倆離婚的原因,甄先生細思極恐,只覺得背后一陣發涼。原來這么些年來,不單單甄先生和蘇琉璃在演戲,琴瑟也一直在配合著他們。建立在謊言地基之上的互利關系,只能依靠一個又一個新的謊言支撐下去?,F在甄先生抽掉了謊言塔最底層的一塊積木,他們之間維系了二十年的關系便轟然倒塌,甚至連一絲灰塵都未激起。

“所以說,你為什么要說出來呢?剛才看你跟我媽跳得那么開心,我還期待你們之間真能產生感情,之后宣布‘復個婚什么的,這樣我們三人就都可以將這場戲繼續演下去了。不是嗎?”琴瑟不無落寞地說。

甄先生想起剛才跳舞時蘇琉璃跟他說的話,甚至開始懷疑起這一切是否都是母女倆一早就謀劃好的。

“既然你說出了你的秘密,那我也再跟你分享一個好了?!币娬缦壬辉俳釉?,琴瑟繼續說道。

甄先生扭頭看向她,等待她的下文。

“我跟松田其實是形婚,我們有各自的生活?!?/p>

甄先生被人當頭一棒般一下子被敲醒了,頭痛得更厲害了。他想到中午在化妝間琴瑟告訴他松田跟他求婚的種種,沒想到卻是滿口的謊言,滴水不漏的聯袂演出。甄先生看了看琴瑟的肚子,問她:“那這個孩子是?”

“試管嬰兒。松田家家大業大,一直在催他結婚生子,好繼承家業。我正好也喜歡小孩,兩人一合計,便去醫院做了個?!鼻偕虏魂P己般說著,將見底的橙汁吸得吱吱作響。

甄先生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已是謊言森林中的迷路人。他不但是靠謊言為生的謊言制造者,更是其他謊言游戲里的被動參與者。人與人在各個交叉錯綜的謊言系統中流竄賣命,裝瘋賣傻,扮演不同的角色,以保證整個人際社會看似正常地運轉。

琴瑟將假面重新戴到臉上,露出如同獵豹般犀利的雙眼,對甄先生說道:“誰不是在戴著假面過活?這不也就是你一直以來的工作嗎?所以說,爸為何要說出來呢?丟掉了假面,我們只能恢復到陌生人的關系,我連一聲‘爸都喊不出口了。所以忘掉今晚的對話,就當作什么都沒發生過,繼續扮演我的父親,好嗎?”

舞池里的搖滾樂如同巨浪般拍打著甄先生的耳膜,甄先生頭痛欲裂,覺得四周的一切都隨著音樂的鼓點旋轉了起來。甄先生雖覺得自己早已參透了謊言與真實的辯證關系,可此刻卻愈發覺得糊涂起來——何為真實,何為假象?甄先生已經分辨不出,也懶得再去分辨了。

大廳里煙霧繚繞,甄先生覺得悶得透不過氣來,他扯掉領結,解開嗓口的紐扣,卻還是無濟于事。他起身去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抬頭的瞬間看見鏡中的男人正面目猙獰地看著他,下一秒又恢復成跟甄先生同樣驚恐的面容。他像逃離火災現場一般沖出洗手間,穿過將軀體扭成畸形的假面人群,一口氣跑到了酒店大廳之外。

大廳之外是大上海車水馬龍的夜晚,是秋意漸濃的人間十月。

甄先生拖著疲憊的雙腿走到十字路口,四面紅燈長久地亮著,時間似乎也隨之停止。甄先生頭暈得厲害,反胃想吐,四周的夜景依然繼續旋轉著。甄先生抬頭看向路口的人群,卻驚訝地發現每個人都戴著舞會上的假面。西裝革履的上班族,抱著嬰兒的母親,嬉戲打鬧的年輕學生……怎么看都不是從琴瑟的假面舞會走出來的人,卻都商量好似的戴著假面,仿佛他們早已習慣了戴著假面生活。沒戴假面的甄先生倒成了異類般的存在,如同赤身裸體行進在大馬路上的皇帝。甄先生腦袋昏昏沉沉的,每一個看向他的假面人都像是透過一層毛玻璃看著一頭怪物。隨著甄先生的目光旋轉了一周的鏡頭停下來,定格在他視線前的馬路一端。廣角鏡頭慢慢聚焦、拉近,甄先生看到他永遠停留在五歲的女兒此刻正站在路燈下,取下臉上小巧的假面,露出這世上最無邪的笑,向他張開雙臂飛奔了過來……

從天際響起了背景音樂,依舊是那首不知名的歐美鄉村音樂,慵懶的女聲反復吟唱道:

Nothing is true but lies. Nothing is fake but truth.

南北走向的綠燈瞬間亮起,如饑餓猛獸般的汽車飛速逼近。甄先生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沒有動彈,他像一只試圖飛出謊言密林的飛鳥一般,張開雙臂,閉上了眼睛。

“咔!”

隨著導演一聲令下,扮演我們主人公甄先生的賈先生緩緩睜開眼睛。補拍完最后這場十字路口的戲,拍攝周期長達半年之久的電影《假面之下》終于殺青。

片場所有的工作人員、帶著假面的群演們都鼓起了掌。飾演蘇琉璃的女演員也是導演的夫人,她剛才一直坐在監視器旁觀摩賈先生的演技,這會兒興奮地跑上前來,稱贊道:“賈老師,儂演得實在是太好了哇!剛才那一幕,哎喲,簡直就是教科書級別的演技,看得我一身的雞皮疙瘩……”

身為職業演員,賈先生從業幾十年,國內外演員大獎幾乎領了個遍。人人都對他的“沉浸式表演”贊不絕口,可這卻困擾了賈先生多年。賈先生每拍完一部戲,都要調整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從上一個角色中走出來,將自己打碎重組,再全身心投入到下一個全新的角色中——生剝掉一層假面,再用強力膠糊上新的一層。

攝影機停止拍攝后,賈先生像斷了線的提線木偶般卸下全身的力氣,彎下腰,雙手支撐在膝蓋上,久久無法動彈,無法開口說話,整個片場,眾人都在慶祝電影殺青,只有他仍深深沉溺在戲里。

此刻的賈先生,依然是我們這個故事里的主人公甄先生。

猜你喜歡
琴瑟琉璃謊言
創意謊言
無題
琴瑟(新韻)
冷熱
法門寺里的琉璃
大山深處是琉璃
八角琉璃井
真實的謊言
謊言
有扇白羽,有燈琉璃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