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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白矮星

2024-04-20 05:47武庭英
山花 2024年4期
關鍵詞:白矮星星星

武庭英

兩年的婚姻在昨晚“兵變”。沒有所謂吵架,平靜地處置好了所有可以分割的共同財產。她要卸下母親留給兒媳的鐲子。羅圈兒折騰,打肥皂,擼澡花,都沒用。我沒搭話,往常這種場面,說一個字就能套十個問題。仨月前、半年前、去年國慶、疫情之前,微信、QQ上的糟蹋事全翻出來。我的邏輯不允許我進行正面辯論,所以只能沉默。我必須保證,原則問題上,我沒犯過事兒。我在我媽面前起了誓,好好過日子。

回北方,開了家螺螄粉店。原先讀大學,見天兒陪著那時的女朋友嗦粉。她留那了,后來打聽是進了監獄系統。我打小兒怵警察,似是命里要遭這一趟,畢業倆月分手了。叫師傅通地暖時,碰著了二勇哥,原先跟著他溜屁股玩。經他介紹認識了我的前妻。領證那天,我是想過和她過一輩子的。她罵我,別人都跪下,正兒八經發誓對老婆好,你就他媽一個字不會說。我從小討厭罵人,我媽扯嗓子,左鄰右舍嗆了個遍。我不搭理,我媽覺得我軟蛋。你想啊,一個半大小子,冒門框了,拉我去罵送奶的。就因為這兩天奶滾出來,奶皮子少。我從小喝她的奶,我媽以前出遠門,我逮著人家,往人懷里撲,亮著乳牙隔衣服咬人家。她沒惱,笑著掏奶糖喂我。我再罵她,臉掛不住。

習慣使然,我也沒跟前妻吵吵過。她說她的,我沉默。別掙扎,你根本干不過女人的邏輯。她們是思想者,在無數個沉靜的時刻。別以為她們閑,她們在思考!除了挑店兒,其余時間我都在研究星星。

2020年,我大學畢業。大學學工商管理,在廣西。那會兒兼職送外賣,學生外面點的外賣進不來,我托人找了張教職工卡,里外里掙了三萬多。沒日沒夜干,也沒想著回來,沒想到女朋友吹了,我媽就把我提溜回來了。如果說跟前妻,也沒什么故事,簡單吃了幾頓飯,電影院沒怎么去過。我后來想想,螺螄粉店是我們關系的轉折點。她聞不慣這種味兒,說有股子澡堂子的味兒。

我對味道也是敏感的,我能聞著雨什么時候下,大雨還是小雨。其他也偶爾有靈的時候,比如說,一個女人哭過你是一定能聞出來的。我前妻總哭,我真沒話。我媽過世我是哭了一頓,后來就沒眼淚了。我自己一個人愛躲著。往冷處躲。微信電話或者視頻,我都特害怕,覺得煩。跟別人亂扯,幾句就嫌煩,我后來想想,真有可能是陪我媽最后的日子,把我全部聊天的欲望都透支了。你不得不相信,這個世界就是守恒的,說的話、做的事、愛的人,都一樣不差,悄悄地像湊麻將塊兒一樣。不過現在這年頭,沒地方躲,還是多看看星星,心情舒暢些。小風吹著,且睡呢!

礦區往外三百棵楊樹,有片野長城。

夏天躲里面納涼,踩著磚夠星星。也不能說完全異想天開,那時候,星星抬眼就是,噘嘴就能舔著。把這些星星分門別類,踩三塊磚的,我就說它們是“蟻星”;往上墊兩塊大平磚才能夠著的,叫“蜂星”;平磚數量依次疊加,分別是雀星、隼星、大廈星;至于那些怎么都夠不著,目測需要踩在父親肩膀上探的,我把它們叫恐龍星。為此,我暗暗自喜,以為取了一個不錯的名字,并炫耀給樂樂。他學究一樣,告訴我,他知道一種星,叫白矮星。每次拿到第一名,就能看到那顆星,對著它許的愿,都可以實現。我問他,真的?他點頭,咬耳朵,次次都靈,我爸說的!我說,咋能看到白矮星???他說,瞧吧,讓你爸告訴你。我沒說話,心里瞧不上他。誰規定就他能看到?我也能。

為了看到白矮星,我嘗試過考第一。倒是進步了十幾名,卡在中游。當時的班主任劉艷秋是個好人,給我安排了兩次升旗手。我媽給我整得板正,買了一雙瓦白的球鞋。不過那鞋臭腳,后來再沒穿過。我想過,如果爬上旗桿,能夠著恐龍星不?或許白矮星就藏在它后面。從那之后,我每天放學就苦練爬高。大卡車、老槐、煙囪,都上去過。都沒見著,我甚至有感覺,我努著勁往上,它就像果凍一樣彈開,讓人著急卻沒辦法。

霜降一過,野長城就蒙上一層冰霜,星星成片消失。我只能珍惜在短暫夏夜,尋找白矮星的機會。數學考了73,我打量著把“7”改成“9”,還是把“3”改成“8”,前者危險但迷人,后者安全系數高,也能跳出倒十。我媽通常不會看,麻將桌上翻滾的數字足以讓她沉醉,根本不會在意我這兩位數。往里走,發現墻根的煙頭。我低頭側身,把書包緩緩放下,一點鐘方向,圍墻碎玻璃反射出來,墻后有人。戰術要求,我要找一個制高點,伏擊。算了,現在出去就是暴露位置。老話說,狹路相逢勇者勝,待會碰面,出其不意,攻他下三路,然后跳起來一個肘擊。腳步放慢,外八走,穩住底盤,提臂格擋。一個華麗轉身,被眼前兩條大腿夾住。我叫喊著,爸,小心我猴子偷桃。我爸腿沒動,胳膊往下探,一手穿過腋下抱起我,作虎狀,那我就來一個黑虎掏心。說完就嚎叫著往他懷里拱。

我爸說他練過些把式,但實際就是跟著武俠電影里學的三腳貓功夫。以往回來幾天,他會教我幾招防身。我媽半夜回來,看見門口的鞋,也沒說什么。點了根煙,坐了好久。我聽著他們說什么拆遷的事。然后又是點煙,火機吧噠吧噠個沒完。第二天,外面烏泱泱來了一幫人,穿著一身黑,我爸靠在門框上。幾個鄰居跟他們掰扯。我跑上去,問,你們是黑社會么?我媽急忙穿過去拽我胳膊扯下來,瞎說什么?我爸哈哈笑,他知道我為啥說這話。港片里那些黑社會都一身黑色兒。我媽幾個巴掌落下來,我嗷嗷哭。往常我爸不在,有人來搗亂,我媽巴掌下去,只要我哭就沒完,引來周圍鄰居,大家七嘴八舌,那些人也就識趣地走了。

屢試不爽,我就是保命符。一直等到推土機轟隆隆往里趕。原先的住戶一個個消失。轟鳴的機械和磚石瓦礫的哀嚎遠比我的聲帶宏大得多。樂樂搬走的第二天,一群人沖進我家,把我們三口夾帶著扔出去。我爸咣當一腳踢,咵嗤一腳心,咯噔一頂膝,哐倉一低掃,也鬧了點陣仗,然后烏泱泱一群人圍上去,我扒拉著人往里進,鉆褲管看見我爸挨了打。突然被我媽又拽回來。以前看港片,我挺好奇為啥牛人最后都死小人手里了。我爸說,活著比啥都強,哪管什么陰招明招。我沖進屋里,翻倒出兩個二踢腳,然后瞄準了點上,抓緊時機往人群里扔,我爸是抱著頭的,不怕炸。人多,再來一個。這是我唯一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我救了我爸。人群散開,我爸立馬起來,二踢腳咻咻兩聲,他從皮帶卡上拽下一把彈簧刀,然后二話不說往肚上扎,那群人見血都停住了,我爸捂著肚子血往外冒。啥也不說,又剌一刀,第三刀收手的時候,管事的人來了,那肚子拽著他往外挺,努力控制平衡,像個不倒翁,說星河花園三套,一套九十平,樓層朝向任選。我爸說,星河花園兩套,剩下一套換成錢,四十萬一分不少,馬上送過來。

我爸在人群里找我,我跳上旁邊的推土機履帶。見我手里還有二踢腳,朝我喊,再放一個。我點著往半空扔,人群螞蟻一樣散開。我爸朝我笑。轉學之后我每次被人打,都能想起我爸的笑,玩狠,初二之后也就沒被人欺負了。但是,從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我爸。而我,也再沒有機會見到白矮星了。

我媽是在我結婚半年后沒的。據后來那幫老伙計們說,她是提著氣操辦完我的婚事。建國飯店擺了四十桌,萬紫千紅一片綠,房車五金,我媽說除了差個爹,都齊全了。她在病床上每每想起這里,都掉眼淚。她清醒時候,一直向我道歉;迷糊時,又說自己年輕時候的自由浪漫,她并不是這樣的,她也不愿意這樣。父親離開之后,我斷斷續續從她描述中,知道了一些他們的年輕往事。

倆人是經人介紹認識的。我爸吃喝嫖賭都占全了。我媽說,王八看綠豆,對眼了。我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他倆吵架,我爸抱著孩子離家出走,孩子死半路上了。后來我媽跟我說,這孩子命不長,討吃鬼,也不怨你爸。又時常安慰我,你爸疼你。說她生上一個的時候,月子都不伺候,生了我,家里大變樣,才開始熱熱鬧鬧過起來。我爸離開后,我只聽說他在太原待過,我那時候還小,想過去找他,但是被那個開黑車的胡子嚇回來了。他那么壯碩,夏天光膀子,從鬢角往下連著長到肚皮上的毛,像熊。有一陣兒我覺得自己能拿事了,周五就借同學的衣服,喬裝打扮一番坐他的車?;疖嚭痛蟀筒荒茏?,那會兒已經實名購票了。他總能從人頭中拎出我,然后反束我胳膊箍在他肚皮上,那毛咯吱咯吱刺撓我的脖子,給我媽撂個電話,我才知道他跟我媽是麻友。我找我媽拿鑰匙時,他見過我。說是他當過兵,打過仗。我說眼神里透著股狠勁兒。反反復復幾次,沒意思,我也就斷了去找我爸的念頭。

很有意思的是,我偶爾遇見幾次礦區的發小,能從他們口中知道我爸的事。說我爸混出了名頭,說我爸的功夫是真的,三拳兩腳能撂幾個人,三五人近不了身。我說,從哪聽的這些?他們還跟我急,說我真人不露相。我覺得沒意思,他們拉著我,嚑一口?我不干,他們樂此不疲。這事不知怎么傳到了周圍同學那兒。我也得以沾了我爸的光,過了相對輕松的初中三年。

初二轉年,我有了手機。我媽時常讓我打電話,拐彎抹角問我爸的情況。我爸跟我說的那些我沒辦法轉述給她。我只能挑些她喜歡聽的講給她。我跟我前妻說過這事,她罵我,說男人都是狗,吃里爬外。后來上了一個全封閉高中,跟我爸的聯系也就少了,加了微信也就偶爾發個紅包。我猜想他日子過得也不行,要有錢,我爸絕對抖闊。那會兒周圍同學都悄咪咪談起了戀愛。我沒主意,從理科轉到文科,我開玩笑叫“愛妃”的女孩,在班級門口堵了三天,讓我學理,她說不轉咱倆就掰了。我覺得沒勁,腦子還沒轉到那上邊,也不樂意玩兒,晚上貓墻根等大燈一關,死黨們三五個老鼠一樣咁著尾巴翻墻,我就托他們給我下全集的《士兵突擊》。同鋪川洪問我,這有啥好看的?我說不上來。他問我,兩個兵王,成才和許三多,選誰?我說,選他們干嗎?他怪我,這話說的,選來過過別人的人生。我想了一會兒,說成才吧!他想了想,說,也是,人都想當許三多,但誰又不是成才呢?我說那也沒什么不好的。他想了想,等出去,你想干啥?我說,這是你的固定環節?見空就問。他說,說說唄。我說,當個刺客。然后腦門兒就挨了一轱轆。

跟前妻辦了事,轉天就收到了我爸的微信,我去太原接他。去之前,我拿了張我媽的照片。一會清醒一會糊涂,總歸是離不開人了。說是喝了大酒去桑拿,一頭栽地上,就成了這樣。一個蛇皮袋,這是我爸全部身家。我收拾回來他沒什么話說。我努力回想他之前的模樣,出入很大。但他看我只是眼皮垂落幾次,就努力控制著臉部肌肉,打招呼一樣。

昨晚熬太久,睡在沙發上。睜眼時,他豎著枕頭淺靠著。我抹擦把臉,問抽煙么?他說,口干,先來口水潤潤。我從暖水壺倒了半杯,托個空杯子,來回倒,熱氣一會兒就消散下去了。他看著我,冷不丁來一句,會伺候人。我沒搭話,把水送過去。往外走,去早市轉轉買點早點。臨走前,我給他磕出四根煙,一根兩分鐘,隔五分鐘抽一根。抽完我就回來。他手不聽話,哆嗦。我怕煙頭點著了被子,把他擒著胳膊,往外走幾步。我把痰盂放在床邊,說,煙灰撣這里面,三排二房死了三個,煙頭燒死的。他笑著,早死早超生。我回頭盯他,他收了笑,揚頭點下巴,像哥倆打招呼。

前妻走之后,螺螄粉店也關門大吉了。沒事干,在家待著伺候他。除了手機外放,鬧不出什么動靜。他找話,你出去玩吧,我這不費人。我說,沒啥玩的,待家安全。他說,也是。他頓了一會兒,又問我,去過西藏么?我搖頭。他說,我找人算過了,我得去那兒,我得去看看。一輩子想去還沒去成。他看我不接話也不說了。我說,你有啥需要就叫我。他說,這……不知道尋思什么,停頓幾下,摩擦著胡茬,說,也是,你是我兒子,不用你用誰?我說,晚上想吃啥?他說,你那螺螄粉啥味兒?我說,味兒重,怕你吃不慣。他說,麻煩么?我說,不麻煩,跟方便面沒兩樣。他說,那就吃這個。我說行,湊乎吃點。他點頭。我就躺到旁邊搖椅上,原先我媽總愛在上邊睡。之前在南方實習,遇著個教我螺螄粉手藝的師父,姓田,也愛在搖椅上睡,躺床上睡不著,只要是一挨著這個,立馬呼嚕。半天沒說話,他抽了兩根煙,點第三根的時候,我說,少抽點。他把煙別在耳朵后,說,你看啥呢?我說,看看別人做菜,我不會。他說,你媽沒教你?我轉過頭來,問,我媽會做菜?他懵了,你媽差點當了廚子。我說,我都忘了我媽做飯是啥味兒了。他臊了會兒,說,想吃啥,爸教你。我說,想悶個肘子。他說,你這上來就整硬菜。我沒當回事,說,我媽后天一周年,她愛吃這個。我這話丟出去,簡直是深水炸彈,半天他憋著氣兒,大氣不喘。

晚上吃完螺螄粉,出了大汗,他說后背刺撓,讓我找個癢癢撓。我費老大勁兒沒找著,想到下面日雜看看,結果人家生二胎醫院去了。我想了半天,直接給他撓不就行么?回去起開他襯衣縫,伸進手去,他剛開始有點不好意思,方向描述不準。我想起我們小時候玩的搶兵游戲,就拿拳頭貼著他后心,說以這為中心,你說點數。他說,三點方向。我撓著他右邊肋條。他說,擴大作戰面積。我就撓一片。他又說,七點鐘方向。我往下,腰眼上。撓完指甲縫里一層泥。我說,要不洗個澡吧。他說,不用。我說,出了汗,不舒服。他說,老了,不像你們年輕人講究。我說,晚上我陪你睡,受不了味兒。他有點為難。我說,咱倆一塊洗,你也幫我搓搓。

我把他抱著放進浴缸里??赡懿坏脛?,他想找個支點坐起來,但是太滑了,坐不好,我只能伸手進去,一只手束在他腋下,讓他能吃著力靠住。我說,泡會兒吧,好下泥。他沒說話。放了水,讓他趴在浴缸內壁,兩只手把著我系在水管上的扶繩。他埋著頭,我不敢用力,只能順著勁兒往下搓,他脊柱節節隆起,像環節蝦。一會兒他就坐不住了,我索性脫了衣服坐在浴缸里,一手扶著他,一手順著往下搓。泡一會兒是下泥。我說,你這攢了多久???我爸喉嚨像含著痰,半拉月了。我說,你身邊沒什么人伺候?他說,孤家寡人。搓了一遍,脊背上明顯紅潤起來,我說,舒服了么?他點頭,我沾濕毛巾給他細細?一遍,然后說,把頭也洗洗,然后打上洗發膏,搓幾下,不能太用力。用水往下沖,我說,閉眼。水不大,溫度剛好,洗到一半兒,我明顯聽到他鼻涕出來了,??嗦嗦的。我急忙擦干凈,把他轉過來。他眼睛辣紅,眼淚止不住往下。半天說不上話,我怕他有啥情緒不穩定,嘴閉了,想不到說什么。他緩了會兒,說,這洗發膏真瓷,辣得我!我說,前面也搓搓吧。他說,前面不好搓,你這樣,順著勁兒從脖子斜著往肋條下,拉長點。皴多。然后心窩勁兒小點,這不能吃勁兒。肚皮橫豎撇捺都可以。我說,試試。果不其然,搓澡巾趕趟了,嘩嘩下泥。他說,你小時候,細皮嫩肉,怕癢癢。我想起以前洗澡,在澡堂子里他陪我玩,就說,你就愛拿胡子扎我,身上挨個兒地方都扎。他說,男孩嘛,就得扛造。我看著他溜了的肩,想起很久之前騎他肩膀上耀武揚威的畫面,眼睛有點刺撓。他問我咋了?我著急諏了句,泡沫濺眼里了。

那天晚上半天沒等到他的呼嚕。熄燈前他說過打呼嚕怕吵我。我冷不丁問了句,要上廁所么?他說,不上,你還沒睡?我說,沒呢,睡不著。他說,男子漢,有啥事別憋在心里,亮出來。我說,沒啥,日子將就過唄。他說,你那媳婦兒,我看過照片,人還不錯啊。我說,是不錯。他說,那離了干啥?我沒說話。他想找補幾句,千萬別學了我跟你媽。我說,我媽夠意思了。他可能點頭,可能側頭,反正蕎麥枕頭芯嘩嘩響動著。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長嘆了口氣,說,我也沒過明白,教不了你。我說,我懂,為自己也沒什么。他說,抽根煙吧。我說,那得坐起來。我側身過去,把他提起來靠著枕頭,掖好被子。我給他點著煙,我也來了根。我看外面星星特多,沒注意他盯著我。我回頭看時,正好眼神撞著。他說,你還抽煙?我說,我媽沒那會兒,煩的。他說,少抽點。話題又終結了。我撣著煙,盯著外面,好久沒仔細看過星星了。怎么覺著今晚的星星排列組合著往我面前扎堆兒?幼時命名的那些星星:蟻星、蜂星、雀星、隼星、大廈星、恐龍星,一個一個出現在我面前,只是還差著一口氣,才能捉到。我望得仔細,他碰我,煙灰別掉被上。我才回過神來,掐滅煙頭。我說,你知道白矮星么?他搖頭。我說,樂樂他爸知道。我轉頭回去看他,就是跟我一邊大,瘦溜戴眼鏡那個。他說,知道,他爸后來沒了。我說,我沒聽說,聽說樂樂去當兵了,小時候我倆就在野長城那邊,夏天整宿整宿看星星。他說,星星有啥好看的?我說,可能是環保,小時候爬上野長城,星星就在臉上。他說,唉,我們老了,你們起來了。我能聽出他這句話中的遺憾,又不知怎么回答。索性,看著久違的星星忽閃。突然想到關于白矮星的愿望。我問,你還有啥愿望么?他說,沒。我說,樂樂跟我說,能看到白矮星就能實現愿望。我就為了這個,插空就爬高,有一次從煙囪上掉下來?,F在想想,都是騙小孩的。他說,你看了這么久,能找到么?我搖頭,到野長城倒說不定。他說,要不去野長城看看?我也好久沒回去了。

我要反駁他,他自己踮著腳下地了。走兩步腿腳自如起來,像換了個人。我說,你這咋回事?他說,不知道,就覺著能走了。我說,要不先去醫院看看?他說,走吧,野長城。我說,導航不一定能找到。他說,我記得路。

走了四五個岔道,才遠遠看見野長城。

我們往上走,我還擔心他的腿腳,他卻像個正常人,身形穩健。我跟著他,三兩步就上去了。磚已經朽了不少,三五十步外就是一堆廢水泥管,又摞著好廣一片預制板。楊樹已經不成樣子,稀稀長著些掃帚草。我說,這差不多,說不定能逮著。他一點都不喘氣,說,找吧,今天準能找到。我說,小時候,總得踩好幾塊磚才能夠著,我估摸著,那時候如果能踩到你肩膀上,我很早就能實現愿望了。他說,啥愿望???我笑了,沒啥,那會兒挺傻,說能找到它,我就許愿咱們一家三口幸福生活。風從四面八方涌來,天上的云一片一片散開,星星一個挨一個往下墜。他走過來,拍拍我肩膀。我看他后撤一步,用腳踢開周圍的碎石,屈膝半蹲,扎著馬步,上來。他先拍腿,示意從這踩上去,跨到肩膀上。我說,別開玩笑。他說,上來。我往后拉他,回吧,找不著了。他馬步不動,穩穩當當。我說,都多大了,不像話。他說,不像話就不像話,你是我兒子。然后胳膊一拉我順著力氣就上去了。那一刻,我竟生出些厭惡,早干嗎去了?這十多年……想起那些,又說不出口。甚至生出點恨,他不是逞能么?故意往下頓幾下,讓他吃點力,臨死了才想著回來。

他問我,找著了么?我說,三點鐘方向,挪四五步。他往過走,我說,回來回來,偏了。七點鐘方向,四步。步子大點。還真是,我感覺像坐著飛船,一片一片地穿過氣層。那些星星,原來只是一個個像LED的光源組成的,不像科普視頻講的黑漆嘛糊,還挺有意思。一會兒,我的后腦勺癢癢,轉頭過去,是像燈籠魚一樣的星星,從我面前游過,我一吹氣,一片星星五光十色散開。我說,再高點!又穿過一段,我原先從未夠著的大廈星,就像棵含羞草一樣被我路過。又看到恐龍星,也跟房梁上掛著的糖果籃子一般大小,沒什么稀奇,只是聞久了,有點雪花的感覺。大夏天的,不存在。細聞可能是血的鐵腥氣。我好像看到了白矮星,一片白茫茫,像無數朵雪花滾來的雪球,卷著周圍無數星的光,越來越大。它離我一個身位時,我被我爸叫住,找到了?我說,還真找到了。他說,快許愿。我說,許啥愿?他說,你想許啥就許啥。我說,我這會兒沒主意了。他說,我腿都快斷了,趕緊許一個。我感覺我在急速下墜,在白矮星消失之前,我就許了一個:讓我爸長命百歲。

第二天,他說準備幾道菜,讓我做一桌。我說,啥菜?我得去備備。他說,這樣,我說你寫。我找來紙筆,等著他發號施令,他點上煙,故作姿態: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兒、燒子鵝……我沒等他說完,就知道他涮我。我說,這東西剌兩個腎都不一定買得起。他嘿嘿一笑,說,買條二斤上下的鱸魚,讓老板開好膛。一瓶蒸魚豉油、一點小香蔥,來點姜。其他你看著買。來個糖拌洋柿子。我收口袋里。轉頭,他問我,有錢么?我說,夠。我媽不愛吃魚,所以我也從來不吃魚。至于我爸愛吃啥,我也忘了。多少年沒在一個飯桌上了。還很小的時候,他倆干仗,我放學回去,就逼著問我到底吃誰做的飯。我也說不上來。就把兩個人做的倒一個碗里。我還記得那頓吃的啥:我媽做的豆角燜面,我爸做的疙瘩湯。那滋味,黏茲呼啦。

他指揮我,我將就把這幾個菜做熟了。魚上鍋蒸,洋柿子糖拌。唯一開火炒了個土豆絲。不錯,以前家里不開灶,回來就冷凄凄的?,F在我才知道原來是這回事兒。買了點面條,問海峰炒面的伙計打了點鹵子。他讓我擺一副空碗筷,我也沒說話??偟膩碚f,家里挺暖和。我給他搛菜,他只吃點土豆絲。我倆吸溜著面條,一會兒就空碗了。我說,我吃好了。他說,咋不吃魚?我說,我不愛吃。他說,嘿,這點隨我。我說,我媽更不愛吃,那這魚給誰的?他不說話,我腦子嗡一聲,像中了顆子彈。他點了根煙,說,你朱阿姨。我沒反應過來,本能地把空碗筷收拾好,放到水槽里。他挪著走過來,把手伸進水里,說,我來洗吧。我說,不用。他跟我爭。我索性就把碗摔碎了。

我躺在躺椅上,確實哭了。忍不住。為我媽不值,也為我不值。就聽他在外面??嗦嗦。我也沒理,后悔了,早知道死外面也不管。不知道怎么著了,一覺睡到早上五點多,我又聞著一股子血腥味,但是沒見到白矮星。睜眼時沒見著人。我媽神主前點了三根香。我估摸著他走了。想再找找,卻接到了警察的電話。趕到人民醫院時,他已經不省人事了。我去了,交了七七八八一通兒費,身上差不多只剩千把塊了。我在醫院陪侍??粗拿佳?,想起我媽因為他而落在我身上的巴掌棍條,想起他的黑虎掏心,那一晚上沒睡著,腦子里畫片一樣刷刷過。一晃十多年了。我也終于成為了一個平凡人。那天抽空回了趟家,買了只肘子,給我媽擺上,她愛吃這個。煙點上,酒倒上。想陪她說說話,又不知道說什么。醫院里又催,說要輸血漿。調錢。半夜,一個值班醫生過來,挺年輕的,三十上下。說,還救么?在這兒就是等死。去太原說不定能救下來。我說,得幾本?他說,怎么著也得七八十個。我說,我再想想。我坐在他旁邊,人轉眼就干枯了。還沒給他刮胡子。我伸手摩挲他的胡茬,皮膚傳來的細微的癢癢,像變異的病毒侵占我。小時候他總拿胡子扎我,任我怎么求饒,每晚睡覺前,總要扎一遍。那個癢癢的感覺又修復了我。我想通了,給二勇哥電話,讓聯系房子,然后直接轉院。救護車上,我握著他的手,祈求他回來,這么些年都是我一個人,剛回來就要走?他沒任何反應,車剛上國道,外邊兒白壓壓一片,看著遠處的星星,小到像一個個像素點。我想嘗試召喚白矮星,可它們壓根兒沒有半點回應?;匮?,護士說,輸不進去了。想再扎的時候,心電圖平了。他沒有讓我身無分文,也沒來得及讓我賣房,在路上就過世了。

送到殯儀館,上回那燒爐子的老頭還在。我想自己給他收拾收拾,找來酒、干凈的內衣褲,還有一套體面的衣服。我一寸一寸擦著他的皮膚,不下泥了,他平靜得像一張紙,無論力大力小,沒有一絲褶皺。都說,這殯儀館那老頭說了算。我買了條芙蓉王塞給他,讓他好好燒。如果沒這條煙,骨頭有碎渣,還得你親自鑿碎。收拾他的東西,才發現已經立了遺囑。遵照他的遺囑,我把他和那張女人的照片一起燒了。那女人一張笑臉,頭發不好看,齊肩,我好像小時候見過。我媽從小不讓我打聽這些事,她也不愛跟女人們扯閑話,就泡麻將桌,跟那些男人們吞云吐霧。我家附近那些嚼舌根的,都擋在我媽的煙外面了,我沒聽到半點兒。跟著我媽后面,我怕他倆到下面吵吵,干仗,又想著上年紀了也不至于。等回去跟我媽嘮嘮,給她寬寬心。不愛了就是不愛了,就得放下。想到這兒,要不也塞張我媽的照片,一道兒順下去,也有個緩和的,我媽等了他十多年,那心也夠意思了!摸索著兜里常裝的照片,發現那天買肘子回去,換衣服落家里了。問燒爐大爺要了張紙,手寫了她的名字,楊晚意,輕輕夾在他上衣襟處。那張女人的照片放在他手里,兩手攥著。

燒爐大爺說,差不多了,別誤了好時候。我點頭,大爺,拜托了!我爸被緩緩推進去,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即將沉沒在爐中時。不大不小一陣風出來,那張寫有我媽名字的紙條,蝴蝶一樣飛呀飛呀,繞了一大圈,緩緩地飄在我的肩膀上,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媽的意思。就隨了他們各自的心愿吧。撿出來,裝進骨灰盒里,還熱乎。大爺說,我放著,你給你爸磕個頭吧。我說,我拿回去。他說,那你辦好手續。你爸往生極樂,去西天享福了。我說,西天。他抬頭拱下巴,我望著外面的天,天空下平原一片。一陣雪花的氣息飄過來,我再睜眼時,一片白茫茫。我問,大爺,你能看到星星么?他說,這孩子,大白天,看什么星星。我說,看來樂樂說得對,這事得問你爸。他說,你這不是罵人嗎?我都七十了。我說,就這個意思。走出殯儀館,他跟我后頭,我給他一個中指。

走下大巴,雪天踉蹌。風呼呼涌來,脖子上,哈達如兩條柔軟的胳膊環抱。潔白是一樣的,藏進我的眼白。導游遠遠叫住我,別往前走,懸崖!原先礦區往外走五十棵楊樹,就到了一片煤渣坡。這里是很多小孩“被撿來”的地方,家長用它來搪塞“我”是從哪來的這樣的問題。日常傾倒的煤渣,柔軟了大塬的下巴,像覆滿層層灰白的胡須,像手指穿過姥爺的山羊胡。我們排成一排,前赴后繼,蓄力助跑幾步,縱身一躍滑過煤渣坡,皮膚大面積劃破,沒人管,即使被父母抓住,也只是尻上吃幾下痛。那時父親極威猛,像一只恐龍。不是霸王龍鳥狀的奸猾,更像三角龍。對我,他總是溫順且自如,就像照鏡子,耷拉著褲頭,吩咐我回家去,然后屁股上踹一腳,就像點火、發射。青春期后,我也開始像父親那樣冒出胡須,抻開手腳。相熟的人總能從我身上,咂巴出父親的模樣,即使,他已經離開十多年了。如今,他這樣柔軟地貼著我的心跳,來他要來的地方。

肩膀吃了勁,思緒驟然打斷,拉薩稀薄的氧氣,讓我往前倒幾步,吃了半跤栽出去。那人伸手拉我,夾克敞懷,里面父親的骨灰跳出來,風推著背往前涌,眼前亮晶晶一片。遠處雪細密折射的光,和父親自由的散射融合,片刻消散而過。缺氧的連帶作用,讓我鼻腔泛酸,眼淚被氣壓擠出來。

爸爸,我還沒抱過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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