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蘇琴
雨 后
陳敬容
雨后黃昏的天空,
靜穆如祈禱女肩上的披巾;
樹葉的碧意是一個流動的海,
煩熱的軀體在那兒沐浴。
我們避雨到槐樹底下,
坐著看雨后的云霞,
看黃昏退落,看黑夜行進,
看林梢閃出第一顆星星。
有什么在時間里沉睡,
帶著假想的悲哀?
從歲月里常常有什么飛去,
又有什么悄悄地飛來?
我們手握著手,心靠著心,
溪水默默地向我們傾聽;
當一只青蛙在草叢間跳躍,
我仿佛看見大地眨著眼睛。
1946年夏作于上海
——選自辛笛等著《九葉集》,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45頁。
1940年代是陳敬容詩歌創作的成熟期,1945年以后,她的作品更是帶有很強的現實主義批判精神,除了書寫都市文明的陰暗面,詩人還更多地在詩中表達她對生命、自然和宇宙及其相互關系的認識?!队旰蟆肥顷惥慈?946年夏天創作于上海的一首抒情詩,既保留了浪漫主義基調,又延續了對自由、生命和宇宙的思索。全詩共四節,每節四行,語言清麗爽朗且富有張力,感性與哲性相交融,體現出一種獨特的生命詩學。
《雨后》是一首典型的狀物抒情小詩,詩人運用以動襯靜、情景交融的手法,將感情注入平實親切的描述性語言中,鋪陳各類意象,使得雨、樹葉、云霞、星星、溪水等常見物帶有特殊的隱喻性。情感的含蓄內斂和語言的生動形象,體現了陳敬容在現實主義詩歌創作中拒絕空洞說教和無病呻吟的主張,也展露出了陳敬容作為女性詩人所獨有的知性。
九葉派詩人在創作中向來較多地借鑒西方象征詩派、現代詩派的表現手法。陳敬容曾大量翻譯波德萊爾的作品,在詩歌創作中也潛移默化地接受并轉化了波德萊爾的詩學理念。讀《雨后》,我們不難看出,詩行中彌漫著波德萊爾式的契合。
首先是水平的契合,即“通感”。以“靜穆如祈禱女肩上的披巾”來形容驟雨初歇的黃昏:雨后的黃昏沉寂安詳,就如祈禱女禱告時的靜默;天空明澈如洗,就如祈禱女肩上的披巾那樣純潔無瑕。在詩人眼中,雨水沖刷后的樹葉愈發嬌綠,在輕拂的晚風中就如“流動的?!?,再由眼及身,好似“煩熱的軀體在那兒沐浴”。黑夜行進時,周遭如此安靜,溪水在“傾聽”,青蛙在跳躍,生命的呼吸與自然的律動融為一體,喚醒的不只是整個大地,更是詩人的心靈。這是視覺、聽覺和觸覺的交感,天空、碧葉、溪水、青蛙和躲雨的人通通被吸納到一個意境里,成為聯想層面上可以彼此溝通的意象群。爛漫的語言與靈動的形象巧妙結合,讓詩句跳躍著一種嶄新的生命力。陳敬容以象征、擬人和通感等手法,將自然意象與個體情緒相融合,營造出了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詩境。
其次是垂直的契合,即“虛實相生”。陳敬容創作《雨后》正值她在上海謀生之時,重慶、上海等大都市丑陋的一面給她帶來了陰影?,F實主義精神引領著詩人激憤地揭露罪惡,也賦予了詩人哲性的思辨力;她開始向內轉,更加專注于內心世界,關注個體生命如何融入宇宙生命。詩歌第二節與第三節是漸進的關系,由可見可感的外部現實世界深入到縹緲的內心情感世界:黃昏與黑夜交替,當避雨的詩人從槐樹底下再抬頭時,碧葉早已隱去,林梢上“閃出第一顆星星”。面對自然界的物換星移,詩人不禁發問:“有什么在時間里沉睡/帶著假想的悲哀?”陳敬容以女性的感性情懷,平靜地傳達出一種人生的哲理:盡管隨著時間的斷裂,個體生命的消亡猶如自然的衰敗不可避免,且充滿悲哀,但一切都在衰退又新生,因此人生中飛來的悲哀和困苦也終會飛去。我們存在于時間中,時間帶著人往前走,人也自然要往前看。
其實,無論是《雨后》中的“有什么在時間里沉睡,/帶著假想的悲哀”,抑或是《雨季》中的“雨季——凝凍的啞默的/手,悄悄地/從每一個屋頂/將春天抹去”,都體現出了陳敬容作為女性所特有的感性氣質。她愿意在細枝末節處一點點捕捉時間的流逝,并以現實存在關照,使得詩歌總蘊含著生活的哲理。
陳敬容成熟期的新詩創作,以感性為骨,哲性為血,現實的人生經驗為肉,感性與哲性交相輝映?!队旰蟆芬辉娮龅搅苏嬲饬x上的“情由境生,以情載理”,意象、情感與思想高度凝合,超越了詩的抒情層面,更注重哲理的感性顯現,體現出了陳敬容對“哲學詩化”和“生命的文學”之審美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