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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故土與精神原鄉

2024-05-01 14:20馮佳瑩房偉
星星·詩歌理論 2024年2期
關鍵詞:原鄉鄉民雪松

馮佳瑩 房偉

2021年6月,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趙雪松的詩集《劃亮火柴》。這是山東詩人趙雪松最新出版的詩集,收錄了他從1990年代到2020年創作的詩歌。正如書名《劃亮火柴》所暗示的,這是一部“苦修”之作。潮濕的火柴劃亮又熄滅,詩人在看似西西弗斯般徒勞的行動中,修筑的是精神的原鄉;泥土的芬芳、大地的遼闊、草木的姿態都是詩人聚焦的對象,它們共同構成了詩人對于生命以及自我存在的確認。在不斷劃亮火柴的過程中,大地與故土慢慢浮現,詩人的生命也就進入了海德格爾所說的“澄明”狀態。

詩集中,趙雪松用了大量的篇幅來描寫大地,在其筆下,大地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具象的實在,而是被上升到了存在意義上的精神原鄉。正如他在詩集的序言中寫道,“我修詩的鐵砧上鍛打磨洗的核心部件,是大地、故土、記憶、人性、愛——而苦難,是融化的火,是鍛打的鐵錘”。因而作為生存歸所的故土,在這里與大地、精神原鄉是三位一體的,故土從具體走向抽象,成了詩人具有象征意義的生存之所與靈魂安息之地。

對于故土的記憶首先來自淳樸的鄉民。在《鄉民》一詩中,“吾鄉民身上最多的/是土/吾鄉民眼中最多的/是土/吾鄉民口音里最多的/是土/吾鄉民因為泥土而持久/因為熱愛泥土而接近神明”。這首詩道出了趙雪松眼中鄉村最鮮明的特征——鄉村生活與大地或泥土息息相關。這正是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指出的,“鄉下人離不了泥土”。于是我們看到了最富有張力的一組對比:泥土與神。泥土作為大地最基本的構成,雖是卑微的,任人踐踏、播種甚至占有,但也是最偉大、最接近神明的,這是詩人在苦難的鍛打下獲得的人生哲理。在詩集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如泥土般樸素、包容,也因此最具神性的人:卸裝工、清潔工、父親、農婦……詩人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被照亮的大地。如《農婦》一詩,“只有酷熱中的一陣微風/抵過一生勞苦/她因此偶爾會笑一下,露出一顆牙齒/也沒有牙床”。詩人塑造了一個大地之母般的農婦形象,用微笑原諒一切,接納一切。詩中的“一陣微風”與“一生勞苦”其實并不是對等的,但矛盾與張力就在此間凸顯,農婦所象征的精神家園的復雜性與廣度也在此間凸顯。

為了凸顯大地與故土的意義,趙雪松還在詩集中描寫城市生活以及現代人的焦慮苦悶。如《驚蟄》中,“樓宇在城郊/拔地而起/汽車停滿花園/草根被拔除后留下空虛”,直接點明現代文明給自然帶來的傷害。再如《處境》中,“機艙里只有一個座位屬于我——23A/窄仄,擁擠,雙臂不得伸展/與鄰座公用的扶手小心翼翼/機艙窗外卻云海茫茫,山河遼闊/我看見它們,我興奮但不能/手舞足蹈——這是我的處境——我只擁有一個座位,同時擁有/云海山河/它們在我眼中翻騰著,延伸著/但總有個聲音提醒我:機艙里只有一個位置屬于你/這是兩回事,但也是一回事”。這是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現代寓言——現代科技改變著我們的生活,飛機既能夠讓人領略到云海山河的美,但同時又把人困在一方狹窄、逼仄的座位上。在更深層次上,這首詩暗示著現代科技在延伸人感官的同時,也在束縛著人的行動??此颇軌蛏咸烊氲氐娜祟悡碛懈嗟目赡苄?,但與大地終究“隔”了一層玻璃?,F代人的生存狀態就像在飛機上,看似舒適、安全,卻是懸浮和不確定的。此外,《百米觀光塔》一詩中,呈現的是現代人的空虛與無助;《穿越公路》一詩中,展現快速運轉的現代機器帶給人的焦慮與恐懼。

當城市化的浪潮洶涌而至,趙雪松發現那個曾經安頓靈魂的家園早已不復存在。在《故土》中詩人寫道,“我靠什么活著/靠什么堅強/不動搖/……/不知道父母是誰/不知道命該往哪里扎”。詩人以樹木被斬斷的根為象征,描述了離開家園后漂浮不定的痛楚,堪稱一種痛徹心扉的自我叩問。在《故鄉》中,趙雪松將讀者期待中的“故鄉”用“又臟又破的綠緞子手絹”“廢墟堆”“破碎的青瓦片”“殘缺的墓碑”等一系列否定性詩句打破,一種焦慮感油然而生;在家園凋敝的景象中,詩行中出現的“鳳凰”“飛翔”等詞語,卻又張揚著詩人重建家園的渴望。

趙雪松經歷了鄉村的“破碎”,在詩中嘗試用回憶重回“精神原鄉”。詩人的火柴照亮的豈止是人間草木與山川河流。在《曲曲菜》中,苦味是父母美好品質的象征,更是家庭的象征;在《蒲公英》中,蒲公英為詩人幼時的理想提供指引,帶他翻山越嶺;在《落葉》中,“它是我至圣的老師/唯一的/含著霜雪的金燦燦的老師”;在《草木》中,“草木曾是我們最好的導師/現在仍然是/在變幻無常的世界里/它告訴我們被遺忘的根本/它以枯萎告訴/生命的短暫/它知道生命是一個過程/卻依然對我們說:必須頑強生長”。此外,《山野》《老木》《牡丹》等詩作各有千秋。大地給予趙雪松生命的棲居,大地上的生命哺育、滋養著詩人的靈魂并給詩人的靈魂提供源源不斷的養料。

海德格爾曾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還鄉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趙雪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書寫現代人精神的返鄉與大地的蘇醒。如《老家》一詩里,“秋雨下在我荒涼的心坎上/我就是地上生生滅滅的水泡/回到低處/我出走的地方/雨,滿街叫著我的乳名”。詩人以秋雨落在故鄉的土地上隱喻人的精神返鄉,是對自我的溯源與確認。在這首詩里,“秋雨”一詞頗具張力——秋天是豐收的季節,也是草木凋零的荒涼季節;在這個無限接近于死亡的季節里,一場雨又帶來重生。詩人將自我的生命融入廣袤的自然“大我”里,從而實現“小我”的超脫與再生。正如詩人在《我有一種從天而降的覺醒和再生》一文中談到的,“人類在時間的河流上順流而下,而詩歌是一道靈魂的命令,一切同靈魂相關的寫作都與人類文明的進程相逆反——它回溯人類精神的原初,穿越肉體和現象,回到心靈”。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老家成了精神故土的象征。此外,趙雪松的詩不僅表露出陶淵明“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其筆下的大地成為一種形而上的生命本真的象征,包容死亡,又帶來新生。

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艾青筆下的《我愛這土地》鼓舞著人們的戰斗激情,感人至深。但艾青筆下的土地更多的是社會學與倫理學意義上與人類的血脈相連的土地,而趙雪松對于歷史的溯源則是與第三代詩歌群體的“文化寫作”相呼應,是以詩歌的形式對大地進行嚴肅的探索。第三代詩人在溯源民族文化之根時,常常將土地的意義延伸至更深廣處,但材料與概念的堆疊也帶來了詩歌的“懸浮”。海子較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在延續第三代詩歌史詩性寫作深度的同時,他將詩歌的精神與情感沉降至具體而實在的土地之上。

趙雪松對于大地的書寫充滿著神性,更接近于海子。正如趙雪松在后記中寫道,“寫詩就是在尋找神靈”。在海子的《村莊》一詩中,“村莊,在五谷豐盛的村莊,我安頓下來/我順手摸到的東西越少越少”,海子在這首詩里將大地一分為二,“五谷豐盛”的村莊或故鄉與其說是大地的象喻,不如說是哲學意義上的存在之所,而“我順手摸到的東西越少越好”則是向現實發出的沉重喟嘆。這種分離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作品把大地本身移入一個世界的敞開領域中,并把大地保持在那里。作品讓大地成為大地”。趙雪松在詩心上與海子相通,他的詩歌扎根于一個具有整體性的大地上,不避世俗生活的瑣屑與卑微。如《小?!芬辉娭?,小牛降生的環境是“荒涼草棚/夜空從破洞漏下”,如人類現世的家園,生命的意義恰恰在那個“破洞”里顯現,意味著自我向自然敞開;“它嘗試站起來/看見墻上的軛具和/上面布滿的星光”,夜空從破洞中漏下星光,象征著小牛一生命運的軛具在此刻也閃耀著智慧的光芒,而生命的苦難與勞作終將抵達充滿星光的彼岸。趙雪松用細膩的筆觸描寫了一頭小牛的誕生,不直接寫大地,卻顯示了大地的豐盈與神性。詩人用大地來呈現生命的辯證法,而生命只是一個過程,終點也不是死亡,而是無限接近“寬敞、澄明”的精神世界,大地最終成為《秋頌》里那“寬敞、澄明的歸宿”。

趙雪松詩歌中的大地與村莊不僅僅是他懷鄉情懷的具體寄托,更是存在意義上的哲學之所在。正如海德格爾說的,“詩并不飛翔凌越于大地之上以逃避大地的羈絆,盤旋其上。正是詩,首次將人帶回大地,并因此使他安居”。在大地之上,躁動的靈魂得以安息,破碎的家園得以復原,生命又重新擁有了完整的形態。在當今浮躁的詩壇中,趙雪松的詩歌以質樸、不事張揚的語言給人以寧靜、悠遠之感。我們期待他能夠在詩歌的長河中逆流而上,創作出更多的優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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