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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三大奇書”與朝鮮君主

2024-05-08 07:23孫勇進
博覽群書 2024年3期
關鍵詞:奇書三國志水滸

孫勇進

1776年,朝鮮,漢城。

這一年是朝鮮王朝第二十一代君主英祖即位的第52年,這一天舊歷三月初二,黃昏,酉時,慶熙宮集慶堂,左副承旨吳載紹、假注書柳孟養、記事官樸佑源李心淵等憂心忡忡地注視著御座上的英祖。幾個月前,這位83歲的高齡老人已病逝沉篤,時?;杳酝Z,不知這次君臣召對,有什么重要的教令要傳下。而就在這次君臣召對三天后,據朝鮮王朝官修史書《承政院日記》,三月五日,“卯時,大行大王昇遐于慶熙宮集慶堂”,英祖與世長辭。那么,三月二日這一天,朝鮮英祖這位高齡君主在其生命的最后時日,在不多的神智清明回光返照之際,召見臣子,有何玉旨綸言?

《承政院日記》清晰地記錄了這次召對內容,英祖談到了官員任用問題,此外,還談到了三部書,三部每一個中國人能非常熟悉的書:《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

“《西游記》《三國志》《水滸志》世稱三奇書,豈特本書,諺解命讀亦然?!边@是《承政院日記》用漢文記錄的英祖之語。是說《西游記》《三國志》《水滸志》世間稱為“三奇書”,讀來引人入勝,不但漢文原書如此,即使是朝鮮文譯本,令人讀來聽,也很動人。這里提到的《三國志》和《水滸志》,實即《三國演義》《水滸傳》,這兩部書加上《西游記》, 英祖又稱其為“三大奇書”。在上述這場君臣召對數日前,二月二十六日,同據《承政院日記》,英祖與當時的領議政金尚喆之間,曾有如下對話:

尚喆曰:“世孫今日,承命奠酌關廟,殿下之所冀望,臣等亦取必矣?!鄙显唬骸叭笃鏁?,予常好矣,而于《三國志》,尤熟覽矣?!鄙袉丛唬骸半m以中國言之,處處尊奉關王矣?!鄙显唬骸安懿僦葰⒎屎?,無狀矣?!鄙袉丛唬骸叭灰??!?/p>

這段對話,由世孫奉英祖命祭拜供奉關羽之關王廟一事而起,君臣對話間談到了《三國演義》,談到其中曹操杖殺伏皇后這一情節。而英祖于言及《三國演義》之前,先提到“三大奇書”,并曰“予常好矣”。此處所謂“三大奇書”, 即數日后列舉的“《西游記》《三國志》《水滸志》”。而此“三大奇書”之說,當自中國晚明以降“四大奇書”之說而來,只是少了一部《金瓶梅》。雖然有確切材料可證《金瓶梅》當時也已流入朝鮮,但無論英祖本人是否接觸過《金瓶梅》,以儒教立國的朝鮮王朝朝堂之上,君臣都不可能公然表達對《金瓶梅》的欣賞。因此,在英祖這里,來自中國的“四大奇書”減去《金瓶梅》一書,變成所謂“三大奇書”,也就不足為怪了。在生命進入倒計時的最后數日內,英祖兩次提到《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這“三大奇書”,且自道“予常好矣”,傳達出非常豐富的歷史信息。

朝鮮英祖與中國“三大奇書”結緣,始于其少年時期,而后這一緣分跨越了大半個世紀,貫穿其一生。

據《承政院日記》中英祖本人回憶:

予少時,見婦女讀《三國志》,至麥城事,有涕泣事矣。

少年時的英祖,在王宮中見有婦女讀朝文譯本《三國演義》,至關羽走麥城事而涕泣。

又據朝鮮王朝《肅宗實錄》,肅宗三十三年(1707)二月十三日,君臣間有如下一段對話:

丙申/御晝講。知事李寅燁啟曰: “今番觀武才,以騎槍交戰落點云,武士輩槍技不熟,槍刃交舉之際,必多致傷之患,何以則為好乎?”上曰:“今若去其鋒刃,一人衣白,一人衣黑,交馬之后,以白黑決勝負則好矣?!币鸁钤唬骸按耸乱娪凇端疂G傳》,當依此為之矣?!?/p>

這里實際上間接談到了《水滸傳》中楊志與索超大名府比武的情節,對話中的朝鮮肅宗,正是英祖之父,發生這場對話時,英祖14歲。有韓國學者據此推測,肅宗對《水滸傳》并不陌生,若此說成立,那么英祖少年時,宮廷里同樣可見《水滸傳》。

英祖在31歲時,以王世弟的身份即位,即位第三年,與臣子間有如下一場對話:

丙午六月十八日,上御時敏堂。夕講入侍時,……黃梓讀,自《孟子》“王者之跡熄”,至“鄭人使子濯孺子侵衛,衛使庾公之斯追之”?!显唬骸扳字槭缚圯喨ソ鹕渲x,可尚矣?!薄殄a輔曰:“此終不如關羽義釋曹操之事也?!鄙显唬骸捌溲院靡??!?/p>

在《承政院日記》的這條記載里,可以看到,英祖與眾臣夕講,講讀儒家典籍《孟子》,在評論書中庾公之斯不忍射殺子濯孺子一事時,特進官洪錫輔拿《三國演義》虛構之華容放曹一事做比,稱“終不如關羽義釋曹操之事也”,英祖不但沒有斥責臣子在講讀儒家經典的莊重場合引小說入議論,且稱“其言好矣”,那么這時的英祖,至少應該知道洪錫輔說的是什么,本人應該也已讀過《三國演義》。

同據《承政院日記》,英祖四年,三月二十二日:

巳正,上御仁政門,……。右副承旨李秉泰曰:“自清州賊變之后,湖西一路,舉皆騷擾……”……光佐曰:“彼小丑,何足深慮?不過與水滸用兵樣相似……”

這一年朝鮮黨爭中一些激進派發動叛亂,于三月十五日攻入清州。三月二十二日,君臣商議對策,領議政李光佐認為叛亂者“不過與水滸用兵樣相似”。這條記錄說明,李光佐這位朝鮮職位最高的大臣讀過《水滸》,且知英祖亦讀過《水滸》,明了所謂“水滸用兵”為何指。

至于英祖本人直接言說《三國》《水滸傳》之記錄,《承政院日記》中更不勝枚舉。姑舉數例:

(英祖十二年)七月初六日申時,上御興政堂,召對入侍,……進讀《宋名臣言行錄》……寅賓進讀張詠傳,自“公自金陵”,止“社而稷之也”?!髦t曰:“張詠,誠高于人矣,末年因欲免禍,買田宅以自掩晦,而能清儉持身,三年畜置之婢妾,猶尚以處女在焉,則此尤人之所難也?!鄙显唬骸按伺c關羽之明燭達晝同矣?!?/p>

(英祖十三年)丁巳八月初十日未時,上御進善門親鞫?!显唬骸按T臣,亦可笑矣?!畔聰溨?,諸臣,猶為三分五裂,終不擺脫于時象,時象,渠之父乎?呂布之生父養父,合為三父,而今日朝臣,視時象無異其父,此亦與呂布之三父,何異耶? ……”

(英祖二十二年)丙寅二月初十日午時,……羽良曰:“周宣王、漢宣帝,皆知民間疾苦,故能致中興之業,民受其惠?!覈医裰了陌倌?,宜殿下一心勅勵,一新世道,俾將多于前功,豈可如此乎?”上曰:“諸葛亮六出祁山,只是此心也。心存王室,故一出再出,終至鞠瘁而后已。心不存,則何以為事耶?”

(英祖五十二年)丙申二月初八日未時,…… 上命書傳敎曰:“……嘗見《三國志》,須多者操,故剪其須,無髯者操,故裂其旗裹其頤云,曾聞此人亂須云,亂須亂心而默乎?臥其廳而日睡何哉?今一事觀也,附子即予惜者,而特命加入,其憊可知。因予精神,至于十貼,昏亦知也?!瓉y須亂心而然乎?可謂庸醫。特賜名曰李庸敷,令渠知悉?!?/p>

上引數條,分別關涉到關羽秉燭達旦、呂布于生父之外先后認丁建陽和董卓為義父、諸葛亮六出祁山、曹操因馬超追殺割須棄袍等事典。這些事典,均非出于陳壽《三國志》正史,而均見于《三國演義》。引出《三國演義》人物及情節典故的語境,亦各自不同,略解說如下:

英祖十二年七月六日條,記載的是英祖命幾名大臣進讀宋人朱熹撰《宋名臣言行錄》,記事官李宜賓進讀其中的“張詠傳”,隨后,君臣講論時,檢討官趙明謙稱贊張詠,“能清儉持身,三年畜置之婢妾,猶尚以處女在焉,則此尤人之所難也”,英祖就此評論:“此與關羽之明燭達晝同矣?!?/p>

英祖十三年八月初十條,記載的是英祖至進善門親自問案,痛斥群臣在王命屢下之后,只以“時象”(時局狀況)為借口,拖延再三,令英祖不禁發問:“時象,渠之父乎?”于此生動一問后,英祖接下來思維跳躍,聯想到《三國演義》中數易其父之呂布,斥曰:“呂布之生父養父,合為三父,而今日朝臣,視時象無異其父,此亦與呂布之三父,何異耶?”

英祖二十二年二月初十日條,記載的是,在臣子表達了祈望英祖能一新世道而成一代圣主之期待后,英祖借《三國演義》中諸葛亮六出祁山“只是此心也”為喻,強調發心的重要,也算是對臣子的答復。

英祖五十二年二月初八日條,記載的則是,英祖因深疑醫官李春敷醫術昏聵而惡之,遂由此人亂須,聯想至《三國演義》里割須棄袍而逃之曹操,將亂須與亂心關聯起來。

僅據上引數條言及《三國演義》之記錄即可見,從英祖十二年(1736),至英祖五十二年(1776),時間跨度達40年之久,如果從英祖二年(1726)贊同臣下“此終不如關羽義釋曹操”之論這條記錄開始算起,則時間跨度達50年,即半個世紀。而《承政院日記》中的相關記錄,遠不止上舉數條。綜合來看,英祖聯想并言及《三國演義》中人物或情節事典,并不限于講論歷史人物或朝廷政事的莊嚴或重大場合,而是隨機觸發,且聯想有時呈現跳躍性。這種隨機觸發且不時呈現跳躍性的聯想,也確實在如英祖自道“于《三國志》尤熟覽矣”的讀者那里才會發生。

《承政院日記》中英祖言說《水滸傳》之記錄,同樣呈現出上述特點。姑舉數例:

(英祖二十年)甲子九月十六日未時,……上曰:“每見世道之變,常有欲走之意也?!币髟唬骸按耸堑钕轮涡闹の粗烈?。雖尋常宰相之事,猶曰鼻吸三斗醋,人君一日萬機,豈無咈意之事乎 ”上曰:“雖梁山泊群盜,猶能令行,故能得嘯聚。予則身為千乘之君,令不行于其臣,終不入于陶勻中矣?!?/p>

(英祖二十九年)癸酉三月二十五日巳時,…… 上曰:“頃者城內明火賊事,類同水滸而甚可慮矣?!?/p>

(英祖四十五年)己丑五月十一日辰時,……上曰:“于予建功,若造物有猜矣。昔之梁山泊一百單八,今有一千八百之儒,怪矣世道,不可恃矣?!?p>

在英祖二十年那條記錄里,英祖因其所下政令往往不能被臣子很好貫徹執行,自覺尚不如“梁山泊群盜”“猶能令行”,故有感慨。說明《水滸傳》中梁山武裝的高度組織化,給這位朝鮮君主留下了相當深的印象。

英祖二十九年,君臣討論“城內明火賊”一事時,英祖認為“類同水滸而甚可慮矣”。的確,《水滸傳》中寫到過梁山好漢進城放火大開殺戒,如為救盧俊義在大名府中的行動。

英祖四十五年,朝鮮嶺南地區(今韓國慶尚南北道)儒生1800人聯名上疏,對英祖一些政令舉措提出激烈批評,英祖面對集結成反對力量的儒生集團,想到了梁山泊武裝。

英祖五十年,81歲高齡、病體昏沉的英祖,不滿于眾醫官醫術,下教斥責,稱若嚴令務必施術見效,眾醫官必將狼狽而竄,英祖此刻聯想到的是《水滸傳》中花榮大鬧清風寨時的情形。

這幾條記錄,從英祖二十年(1744)到英祖五十年(1774),時間跨度亦達三十年之久。若從前引英祖四年(1728)聽領議政李光佐言及“不過與水滸用兵樣相似”這條記錄開始算起,亦有46年之久。從這些記錄來看,觸發英祖對《水滸傳》聯想之語境,也非常多樣化,同樣不乏跳躍式發散聯想。聯想隱含的價值評判,也不盡相同,正面、負面皆有,這種現象,只能發生在一個對《水滸傳》十分熟悉且喜愛的接受者身上。

再看下面兩條記錄:

(英祖四十九年)癸巳九月二十一日辰時……命書傳教曰:“……曾見小說,其文本則心猿意馬,故靈臺方寸之稱,意蓋此也?!?/p>

(英祖五十年)甲午二月初一日夜初更……上命書傳教曰:“……自春初予知熟矣,其近晦日,兼得六氣之感,初則謂以若前,其日誠難,仍命直宿,心自喜曰,嗚呼,此日若唐小說中幾日魂游乃返,……噫,彼唐太宗,其魂荒誕,嗟哉,今予似夢非夢,猶免其誕,初若晝夢,而噫,近者豈特氣衰 自知者深?!?/p>

《西游記》文字尤其是回目中,有多處以“心猿”指代孫悟空,以“意馬”指代白龍馬,且第一回中猴王訪道,見菩提祖師所居乃“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另外,《西游記》中也有唐太宗魂游地府而回的故事。因此,《承政院日記》上引兩條記錄所云“小說”“唐小說”,應即指《西游記》。

“三大奇書”等中國古典小說,從英祖的少年至其暮年彌留之際,伴隨其走過了人生的絕大部分旅程。這些小說,已成為其生活相當重要組成部分。據《承政院日記》,英祖二十二年(1746),六月二十七日,這位朝鮮君主對臣下講過這樣一句話:

病中消日之道,或以小說,或以雜技, 而予則不為此二者,果難于消日。命儒臣讀而聽之,猶勝于晝寢, 臥內引接,亦無所妨矣。

英祖這里談到的“小說”,當不只是中國小說,也包括朝鮮本國創作的小說,比如,《承政院日記》中也有英祖談及本國小說《九云夢》的記錄。但考慮到朝鮮當時的小說創作遠沒有中國發達,且《承政院日記》中英祖言及中國小說的記錄遠遠多于談及本國小說者,因此可以認定,作為英祖“病中消日之道”的小說,大部分還是來自中國的小說。這些小說,當時皆已譯成朝鮮文字,所以才能“命儒臣讀而聽之”。

也許就是通過這類方式,朝鮮英祖在其漫長的50余年執政生涯里,于日理萬機之際,仍能時不時接觸“三大奇書”等中國小說。這些小說,其情節,其思想,也漸漸浸入英祖精神世界,如前所述,于日常事務中,不時引發聯想。更加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小說,有時還會成為英祖理政之參考,甚至一定程度影響到王朝政治運轉。

如據《承政院日記》,英祖十七年(1741)正月初六,君臣間有如下對話:

禮曹判書閔應洙起伏曰:“……第目今關西盜賊肆行,聞捕廳所囚賊徒,亦是三登余賊云矣?!鄙显唬骸捌湟箽馍鯌v,未暇詳問,而其根抵頗不尋常矣?!睉ㄔ唬骸按速\所聞其來已久矣。非但關西,黃海道谷山一帶,頗有屯聚之漸云者,自前已有所聞矣?!鄙显唬骸跋蛉沼麊栍诳側质苟垂?,賊徒果有屯聚處乎,或別立名號云耶?”應洙曰:“民之貧困者,不過相聚為盜耳,散則混與平民同,合則作黨行賊,雖有識良民,或多混同誘入矣。雖然,渠輩豈能張大,自作名號乎?”上曰:“良散中,亦或有知人事識事理者,如《水滸志》梁山泊中,亦有宋江類矣?!睉ㄔ唬骸瓣P西北、海西諸處,此賊倘皆連絡矣。臣亦于待罪關西時,按治之,故判書樸師洙按道時,亦力加捕治矣,即今捕廳所囚,亦臣曾所按治之一條,故臣亦略知其形勢,而其時兵使,以一討捕加設之意,狀請者此也。臣向在郊外,平安兵使尹宅鼎來見,故臣亦語之矣?!鄙显唬骸耙巨o朝時,予以眩氣,不得引見,而其人于一道旬宣之任,固恢恢矣。俄以梁山泊事言之矣,宋時花石綱斂怨,小人排布于朝廷,而時君昏庸,故宋江輩因民愁冤,相聚為盜,而其中亦多英豪人矣。予于頃日,亦以監司守令善于懷拊鎮安則可化為良民之意下教矣,在上者不能拊摩,則赤子之化龍蛇易矣?!?/p>

對話中所謂“關西”,是指朝鮮王朝境內摩天嶺以西地區,即今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境內平安道和黃海道北部一帶。這里在英祖十七年出現所謂“盜賊橫行”問題,于是有了上述君臣對話。

在這些對話里,既可見出朝鮮英祖對《水滸傳》中梁山聚義以及主要人物宋江的看法,亦可見到,這種看法如何影響到其應對現實民變時的決策。從上引文字來看,英祖認為之所以有梁山聚義,是因“宋時花石綱斂怨,小人排布于朝廷,而時君昏庸”,即所謂亂自上作,而后才有“宋江輩因民愁冤,相聚為盜”。正因英祖認為《水滸傳》中梁山聚義系朝廷壓迫所致,故對梁山中人不無好語。如上引日記中,英祖稱“良散中亦或有知人事識事理者,如《水滸志》梁山泊中,亦有宋江類矣”“而其中亦多英豪人矣”。從這里可以看到,由于《水滸傳》對水滸英雄之成功塑造,英祖對《水滸》中的梁山聚義和水泊中人,懷有相當的理解和同情。

這種理解同情,對英祖具體的理政決策亦產生一定影響。英祖十七年面對現實民變時,沒有下令嚴厲鎮壓,而是教令招撫:“予于頃日,亦以監司守令善于懷拊鎮安則可化為良民之意下教矣,在上者不能拊摩,則赤子之化龍蛇易矣?!?/p>

上條記錄所載,是《水滸傳》影響朝鮮英祖理政決策的典型例子。而英祖讀過的中國小說,其實遠不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這“三大奇書”,據《承政院日記》相關記錄,英祖至少還讀過《西漢演義》《東漢演義》《皇明英烈傳》《平妖傳》。在這些小說的閱讀記錄里,同樣可以看到對英祖理政決策的影響,如英祖五十年(1774)舊歷五月十六日,據《承政院日記》:

備忘記,傳于沈翔云曰:“噫!今年亢旱,八旬初見,曰以焦悶,其亦歇后語。古人云,于三人〈行〉,必有我師,昔漢幾百年基業,其本三老董公,其雖演義,《西漢演義》一題目,曰‘諭父老漢王布德,圖其像,亦云‘黃耉乞言,舍此何先,然耆老何登殿陛 予于今日祗迎處當見,莫問士庶,可以致身者,皆令來待?!?p>

結合《日記》上引文字前后記錄可知,是年朝鮮大旱,英祖謂“八旬初見”,即81歲之高年首次見到如此嚴重旱情。英祖十分焦慮,想到了《西漢演義》“諭父老漢王布德”中的情節,于是傳旨,當日前往祈雨祭所時,于臣子迎候處,“莫問士庶,可以致身者,皆令來待”?!段鳚h演義》是中國明代鐘山居士甄偉所撰歷史演義,該演義第四十四回回目即為“諭父老漢王布德”,其中有漢王劉邦接見百姓父老的情節。81 歲高齡的朝鮮英祖不但能準確引述小說的回目文字,且受其情節影響,將小說中人物一些做法,照搬到了現實國政處理過程中。

1776年,朝鮮英祖在生命倒計時的幾天內,提及伴隨了其大半生的中國“三大奇書”。不知于此前后,英祖有沒有想起十幾年前的那一幕人倫慘劇,想起被其下令關入米柜活活餓死的兒子,原定的君位繼承人,思悼世子。思悼世子有一點酷肖其父,即,也是中國古典小說的狂熱愛好者。

在思悼世子留下的文集《凌虛關漫稿》中,可以看到《畫帖題語》一篇。世子命宮廷畫師以中國小說題材繪畫并匯集成冊后,題寫了這篇文字,其中說道:

命繪士指授寫意可以鑒戒者。森然尺幅之中,而凜然千古之上。如漢高之中矢捫足,伯牙之援琴會心。衛公之軒鶴,項籍之烏騅。諸葛之西城,黃蓋之赤壁,文彥博之除妖?;蜥饎俣當?,或知音而許己,或玩物而喪志,或拚義而底死,或以正勝邪,或以誠感天……

這里就提到了包括《三國演義》在內的多部中國小說。思悼世子對《三國演義》的熱愛,更有其詩為證:

舳艫龍驤赤壁東,水中飛火動云虹。

北人頓足南人笑,誰識星壇有臥龍。

(《苦肉計》)

風雨襄陽百里開,梨花秋氣擁城來。

常山陣勢渾如此,虎擲龍驤一試回。

(《題長坂護主圖》)

如果這位世子不死,十幾年后繼承君位,朝堂上不知是否還會延續其父英祖時期形成的熱讀中國小說的氛圍。

然而,必須要指出的是,英祖父子對以“三大奇書”為代表的中國小說的熱讀,實與朝鮮王朝廟堂文化一貫傳統相違。

不妨先看《朝鮮王朝實錄》中一段記載。宣祖二年(1569),因17歲的宣祖在給臣下的教書中,有“張飛一聲走萬軍”之語,引起臣子奇大升強烈不安,于是——

奇大升進啟曰: “頃日張弼武引見時,傳敎內 ‘張飛一聲走萬軍之語,未見正史,聞在《三國志衍義》云。此書出來未久,小臣未見之,而或因朋輩間聞之,則甚多妄誕?!?臣后見其冊,定是無賴者裒集雜言,如成古談。非但雜駁無益,甚害義理,自上偶爾一見,甚為未安?!庇謫⒃唬骸啊度龂狙芰x》,則怪誕如是,而至于印出,其時之人,豈不無識?觀其文字,亦皆常談,只見怪僻而已?!跽邔?,當禁不正之書,此其為害,與小人無異也。古之人君,間有嗜詞華,而崇艷麗,故英明之主,天分甚高,則后世或有流傳之升,而如隋煬帝、陳后主者,偏著留意,終致亡國。人主之專意詞華,言之亦可愧也?!?/p>

奇大升此處所言《三國志衍義》,即中國古典小說《三國演義》。對《三國演義》,奇大升的總體看法是“雜駁無益,甚害義理”,對朝鮮國君于教書中引用該小說事典,表現出強烈不安,乃出言勸諫。在奇大升看來,有悖于儒家正統的書籍,都應禁絕,國君更應作為臣民的榜樣,禁絕“不正之書”,因為“不正之書”為害,與小人無異。古代君主,有因為嗜好艷麗辭藻而亡國的,作為國君,專意于詩文華彩亦為可愧之事,那么,循此邏輯,奇大升沒有說出來的話就是,親近《三國演義》這種小說,那就更等而下之,后果堪憂了。

百余年后,歷任兵曹判書、右議政之朝鮮文臣李頤命(1658-1722),對后來英祖所耽讀《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留下了如下評論:

明末小說之盛行,亦一世變。如《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等書,最為大家。其役心運智于虛無?;弥g者,可謂極勞矣。世傳作《三國演義》者,病喑而死云,誠不無此理。其誣諸葛以怪神者,亦足受此罪矣。至于《水滸》,則極形容群盜猖獗橫行之狀,故明末流賊悉效此,其標立名稱以“闖天王”之類,即梁山泊“玉麒麟”“九文龍”之遺法。其弊已明著矣。近聞清人發令禁小說云,果然則此必有所懲者而然矣。

李頤命之后,生活年代稍晚的李宜顯(1669-1745),在其文集《陶谷集》中,對《水滸傳》《西游記》有如下評論:

至如《水滸傳》《西游記》之屬,雖用意新巧,命辭瓌奇,……大抵皆演成史傳與男女交歡事也。演史出而正史事跡汩亂,本不當觀。男女之事,又多猥鄙淫媟,尤非莊士所可近眼。而近來人鮮篤實,喜以此等小記,作為消寂遣日之資,甚可嘆也。

值得注意的是,留下這段評論的李宜顯,在英祖即位后,曾多次于經筵時入侍,且一路官拜至右議政、領議政,位極人臣。英祖之耽讀小說,李宜顯亦當深知,而私下卻有“而近來人鮮篤實,喜以此等小記,作為消寂遣日之資,甚可嘆也”之說,此中消息,頗堪玩味。

事實上,就在英祖一朝熱讀中國小說之風臻于鼎盛之際,反彈的力量已在積蓄,在英祖五十年七月初十,其時文臣沈定鎮為王世孫(即思悼世子之子、英祖之孫)講解《續資治通鑒綱目》時,有如下對話:

初十日召對?!纸淘?,予未嘗看小說,若《三國志》《水滸志》如何耶?春坊曰云云。臣曰,是不必看,如邪味可近。邸下曰,小說亦有益于文乎?有益于意思乎?似無益也。臣曰,六經長智,故古者宋人不分送經書于外夷者,以其長智故也。且六經義理之中,亦自文章。朱子稱孟子好文章,非但孟子,凡圣人之文,莫非文章。雖以《大學》言之,經一章八條目中,表出修身二字,示以表準。其下本字上,對說末字,又其下末字上,分厚薄字,此亦好文章。臣仍起伏曰,切不可留意于雜文。

兩年后,上引對話之一方王世孫即位,即朝鮮正祖。正祖即位后厲禁中國古典小說,并倡所謂“文體反正”,固有其深刻背景及復雜原因,然其遠因,在英祖在位最后三年的這一番對話中,或即已種下。

正祖在即位第二十四年(1799),夏日的一天,對臣子說道:

予自來不喜看雜書,如所謂《三國志》、《水滸傳》等書,亦未嘗一番寓目。燕閑之所嘗從事者,不外乎圣經賢傳。

如此言說,與乃父乃祖真成鮮明對照。不過,縱然如此,以《三國演義》《水滸傳》為代表的中國小說,不但在朝鮮知識基層和民間繼續廣泛流行,即使是后世朝鮮君主,仍有受其影響者。

1867年,朝鮮高宗四年,據《承政院日記》:

丁卯八月十一日辰時,上御重熙堂。進講入侍時,講官金永爵,……記事官金永珯,各持《小學》第五卷,以次進伏訖?!谰粼唬骸啊嫷鹿?,三國時人龐統之猶父也,龐統名字,殿下曾或記存否?”上曰:“知之”。永爵曰:“凡學問,雖以閭巷幼稚言之,能知著味,然后方克成就,此所謂心誠好之欲罷不能者也。殿下進講課程之暇,翻覽書籍,期有著味之效,是臣區區之望也?!钕录戎嫿y名字,則《三國志》一番乙覽甚好。臣愚惶恐,《三國志》,稗也,筵中陳奏,極涉猥妄,而《三國志》雖曰稗書,實與正史無異,且淺近著味,無過此書,縱知惶恐,有此仰達矣。后日登對,殿下必以間閱某書下敎,則臣當敷陳為學蹊徑,馴致于誠正修齊之道。伏愿后日筵席,幸賜教示焉?!鄙显唬骸爱斠雷嘁??!?/p>

在講讀《小學》之場合,講官金永爵為激發時年15歲的朝鮮高宗讀書興趣,推薦閱讀《三國演義》,并為此辯護道,按說《三國演義》乃稗書,不該于此莊重場合提及,但該書雖為稗書,“實與正史無異,且淺近著味,無過此書”,因此“縱知惶恐”,也要向高宗推薦。高宗當即表示,“當依奏矣”。

17年后,1884年,即朝鮮高宗二十一年,陽歷十一月,朝鮮末期文臣尹致昊日記有如下兩條記錄:

(晴,慎,廿四日) 詣闕,上親教所志事于前使,前使有不平之色。讀《三國志》三顧草廬、五關斬將、博望用兵、當陽奮勇數回,三殿俱有悅聽之色,曉歸家宿。

(晴,慎,廿六日)夜詣闕,讀《三國志》舌戰群儒、智激周郞、苦肉計、連環計、借箭等,至華容義釋,時已曉三時, 告辭歸家宿。

曾留學日本并學習過英文的青年文臣尹致昊,兩次入宮,一次還是在夜里,為朝鮮高宗誦讀的卻是來自中國的古典小說《三國演義》。這一年朝鮮在近代歷史劇變以及持續的政局動蕩中已風雨飄搖,苦悶的朝鮮君主,也許希望能從中國這部古典中獲得一點精神力量。

當然,歷史并沒有因此而改變,不過,這些經典,經數百年傳播,也已在半島人民的精神生活里扎下了根。如今回望數代朝鮮君主的中國小說接受歷程,可以看到,作為王朝權力中樞的這一群體,其閱讀接受活動,不但凸顯了個人審美趣味,更直接或間接影響了王朝政務處理,形成立體復雜的傳播景觀,值得特別關注。而從更宏闊的視野來看,文明交流互鑒,也往往就體現在這種種豐富而生動的歷史細節中。

(作者系文學博士,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文學院教授,本文受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編號20YB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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