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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清風亭》到《暴風雨》

1988-07-15 01:07
讀書 1988年5期
關鍵詞:周信芳

鄒 霆

宗江兄:

足下加州來箋,早已奉悉。因接連赴膠東半島及六朝故都的南京采訪,未暇即復。歉甚。如今提筆作復,再將此信寄往“加大”圣地亞哥分校,怕早已人去樓空,投遞無門。前些時,夏淳兄自美國紐倫敦參加奧尼爾中心活動歸來,說你和若珊也在東部,地址不詳,只好遙寄此書矣。

上個月“三聯”寄來了一本嶄新的《賣藝人家》,封面是郭紹虞老先生頗為古樸的題畫和李駱公兄特為“貴家長”手鐫的“賣藝人家”,詩意盎然。至于扉頁就更美了:巴老“年八十”手書書名,以及丁聰為兄臺所作的側面頭像,其傳神之處,真讓朋友們叫絕。這次新版本比起當年那本書厚得多,也神氣得多,令人確實有一種今非昔比之感。這也正常,自從一九八○年以來,大陸的“老九”們紛紛慶翻身,連我這個在陰山背后被壓了二十七年的文化人都已文債如山,“鳥槍換炮”,更何況你們這個有名的“賣藝人家”呢?

前幾天在六朝金粉的南京小游,不小心摔傷了右腿,返京后只得暫時在家養疴,這倒有了時間躺在床上靜靜地、仔細地拜讀大作。我必須承認,就這次讀后印象而論,首先是這本新版的《賣藝人家》“大”起來了。一連串神來之筆反映了近半個世紀以來的時代風云,這絕非一般散文集可以比擬的。除去第一輯文章使人憶起當年的“山城水巷”、四川茶館,大興懷舊唱嘆之情以外。讓人愛不釋手的,恐怕都不及第三輯中的《言多必失錄》。這一部分是“四人幫”垮臺以后的種種放言、真言、狂言,神足而味濃,其瀟灑程度不亞于你當年被困在寶雞后,申論江湖上“無君子不養藝人”的那篇“絕活兒”。而那篇專門談《帶“人”字的》,尤其使朋輩刮目相看,肅然起敬。

然而,在全書中使我久久難以忘懷、至今“移情”不已的,卻是那篇寫于一九八五年初的《清風亭下哭信芳——周信芳大師九十誕辰祭》。足下當年雖是“麒派”戲的忠實觀眾,但似乎和信芳大師的關系并不算近。何以會對信芳大師產生如此深厚的眷眷之情呢?我曾為此而深思,而終有所悟。

記得前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我在編輯部接到你的電話,告訴我:“請注意明天的《人民日報》副刊?!钡诙?,人民日報一到手,我一眼就看到了《清風亭下哭信芳》這篇堪稱“傳世之作”的宏文。記得此文在人民日報上幾乎占了一整版,似乎字數比這次收入集子者要多一些。我一口氣讀完了它,并且馬上跑下樓去找楊憲益兄,向他推薦此文。楊老從來不愛讀長文章,整版文章一向只看一眼標題??烧l都想不到,這一次楊憲益不僅破例閱讀長文,還特地同我談論這篇文章,他說:“這篇談京劇《天雷報》(楊老習慣于《清風亭》的另外一個通俗名字)和周信芳的文章很精彩,讓人感到解氣!”他認為此文是宗江近年來的最佳作品。隨后我把楊老的這一評語轉告給你。楊憲益兄是研究希臘文學的專門家,其文學鑒賞力,早為學界人士公認。文章獲得他的贊賞,當是難得的。

這篇“哭信芳”使我感動,關鍵還不在于我贊賞你的文字,而是那全文中貫串著的一股浩然之氣,使我為之移情。近年來,在朋輩中寫出是非明確,愛憎分明的文章者,不乏其人。但,能傾注如此之深情者,或絕無僅有矣。對于過去那些坑害我輩文化人,貌似革命的貨色必須斬釘截鐵,界限清楚,一絲都含糊不得。你在文中扼要地對《清風亭》的劇情加以介紹外,還對這在形式上極似宣傳宿命論、因果報應的老戲,深入挖掘其精髓與實質。文章在引伸后還傍及作為麒派觀眾的趙丹和信芳先生的子女周采芹、周少麟。最后落筆處,引用了陳毅老總愛講的古老諺語:“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時辰一到,一切都報?!睆奈娘L到主題,真可謂天衣無縫。

周信芳先生作為一位馳名大江南北,創藝派、富功底、講義氣、愛國家、嫉惡如仇的著名京劇宗師,當年在“孤島”上海,不怕滬西吉士非爾路七十六號匪徒們的恐與威脅,連演歷史劇《文天祥》、《明末遺恨》,使日寇漢奸為之膽寒?!拔母铩逼陂g,江青指揮下的文藝界造反派揪斗周氏的“罪名”之一,就是他以自己精湛的藝術演出《海瑞罷官》,把一位不畏皇帝老子的威風與權勢的海剛峰,刻劃得深刻而又生動。當時在全國流傳過一個悲涼的故事:麒麟童在上海京劇院把海瑞的衣冠、髯口穿戴整齊,端坐服毒而逝。蓋叫天在杭州寓所揮刀砍死“紅衛兵小將”,挺身跳樓死去。自然,傳說容或有失實之處;但是,用以體現一種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氣概,卻是如聞其聲了。

早在四十年前,我曾有幸在黃浦江畔欣賞過信芳先生的拿手好戲《蕭何月下追韓信》、《徐策跑城》以及宗江、憲益兩位兄長偏愛的《清風亭》,深深為麒麟童大師的表演藝術所折服。我仿佛從惜才如命,月下策馬苦追的蕭相國身上,看到那一顆呼之欲出的忠心,對人民和祖國的一片忠心。也從宋士杰那抖動不已的銀鬃和雙手,看出一個逞強好勝、抱打不平的民間訟師心中翻騰的無限激情。周先生的絕活兒《坐樓殺惜》(即《烏龍院》),則活脫脫地演出了黑三郎宋公明的一個義字……這種感染與交流曾造成了我與大師之間的神交。事出意外,周信芳先生的女兒、英籍戲劇家周采芹于一九八二年應中央戲劇學院金山院長與中國“劇協”主席曹禺之邀來北京講學授課,并為戲劇學院一九七八屆表演系畢業班同學排演了臉炙人口的莎劇《暴風雨》。我曾冒著早春料峭的寒風去她下榻的友誼賓館看望,并到排演場數次采訪。那年六月,我看過《暴風雨》的首演后,忽然之間,一種啟示和聯想閃現在我的心中。我頓時悟到,雖然早已講不好滬語,更不會說普通話,只能以英語和人談心的周采芹選擇了《暴風雨》,是有其深刻的含義和苦心的。

采芹離開祖國遠適異邦,已三分之一個世紀之久了。她以自己的才智和創造力在英倫戲劇界嶄露頭角,除在舞臺上演出傳統名劇博得榮譽外,還以她的系列電視劇《蘇珊·黃》(一個華裔妓女哀婉而動人的故事)轟動歐美。這對于一位出生在上海的黃皮膚女演員來說,是很不容易的?!拔母铩逼陂g,她出于對這場民族浩劫的不理解,以及對那位國家主席悲慘遭際的同情,曾相當認真地扮演了熒光屏上的“中國第一夫人”王光美,使西方評論界擊節贊嘆,把她奉為“古典、現代、悲劇、喜??;文武混亂不擋”的表演多面手。如今,采芹不僅是英國的著名戲劇家,而且也是一位在美國蜚聲劇壇的戲劇教授和表演藝術家。然而,她對于祖國母土之情,卻日久彌堅。明知國內條件欠理想,卻仍然回到北京向中國劇壇的新苗們現身說法,不就是一個例證嗎?

在我們杯酒絮語的夜譚中,無可避免地涉及到一代戲曲大師周信芳的慘死。她告訴我,事情十分湊巧,當各國報紙紛紛刊登“麒麟童在上海逝世”消息的那一天,采芹恰好乘飛機由英赴美。她到達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從前來迎接的友人臉上發現過一些異常表情。但,并未料到會有不幸。當她發現在自己的下榻之處樣樣齊備,卻偏偏缺少當天的報紙時,一種不祥之感頓時襲來。采芹一下子就想自己在滬被“紅衛兵小將”拘押的二老雙親。兩天后,周采芹得到了正式通知,中國總領事代表柴大使特來看望,向她致以慰問吊唁。在她泣不成聲的時候,又聽到總領事講述關于幾位老帥不幸罹難的悲慘故事。采芹開始明白,這次浩劫并非文藝界所獨有,整個國家和民族都蒙受著“史無前例”的巨大災難。一切優秀、善良而又正直不屈的人,都在這場被美化為“反修演習”的大運動中支付出程度不同的代價,從財產到生命,從肉體到心靈……。

那么,《暴風雨》的演出,又和周信芳的《清風亭》有何相干?這里顯然存在著一種道德、觀念和感情上的聯系。在那個春雪菲菲的寒夜,我喝光瓶底的“馬嗲利”酒,坦誠地詢問采芹:“看樣子,你對于劇目的選擇,反映了你的基督教精神。你是在通過沙翁的《暴風雨》在宣揚一種寬恕之道了?當然,forsire(原諒,饒恕)往往更有力量。簡單的報復總是無法征服人的心靈的?!辈汕垡粫r無言,既沒有點頭也不曾搖頭,只是默默地舉起了杯中的殘酒。

對于殺父之仇采取了“恕道”。這對于為人子者是否一種不孝行為?你幾時見過用寬恕去報殺父之仇?不過,我還是大徹大悟了。從釋迦到耶穌基督,從清凈無為的道家到力主入世的儒家,你又從何處覓得“以牙還牙”的精義?佛祖舍身飼虎,耶路撒冷的“救世主”主張當你的左臉被打時,向對手送上你的右面頰。這些,恰恰都是怯懦者所難以想像的舉動。具有心靈的大勇的又豈是一些手執刀槍斧鉞的大漢?當然,“對于敵人的寬大,就是對人民的殘忍”這條“圣訓”,也絕非全無道理??墒?,遵循這個教導的結果卻是一個三十八年斗爭頻仍、血光劍影的中國,一個和時代主流游離得極遠、極遠的神州大地。我懂了,采芹信仰的乃是一種“疏而不漏”、水到渠成的天道;她相信真理,更相信是非常在人心。更何況,她是在開放、交流的和風中來到故國的,在她面前是一個百廢待興、除舊布新的中華。游子情,故人意,同胞們臉上那些喜悅的淚花,難道不比那些汗牛充棟的“黨八股”式的說教更有感染力和說服力嗎?我從心靈深處感受到采芹的理性和具有力度、深度的邏輯思維。

“雖然他們給我這樣大的迫害,使我痛心切齒。但,我寧愿壓制我的憤怒,而聽從我更高尚的理性。道德的行動較之仇恨的行動,總是可貴的多。要是他們已經悔過,我的唯一目的也就達到,不再對他們存在一點怨恨?!遍L期被損害的普洛斯彼羅在劇中如是說。

請記住,這臺辭的要害是“已經悔過”。人類東西同心,古今一體,天之道也。宗江兄,你遨游北美,這方面肯定比我體會得更深、更多一些。愿有以教我。

一九八七年十月十日,北京西郊花園村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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