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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死亡·夢境

2008-11-14 02:59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08年11期
關鍵詞:閻連科夢境人性

方 奕

閻連科的《丁莊夢》延續其一貫風格:文字深入人性深處,從終極關懷的高度展現人類生存的痛楚。它也是中國第一部以艾滋病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作者以文學的方式關注艾滋病,對現實予以冷峻的批判和嚴肅的人道關懷。他透徹剖析的不僅有病疫蔓延之下農村的生存狀況,更有掙扎在死亡線上那些扭曲的靈魂。小說與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一樣,都因賣血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但余華的講述是溫情的,許三觀賣血的一生沒有血雨腥風式的斗爭,辛酸故事的背后充滿了對生命的渴望。閻連科卻冷峻得多,在他毫不留情的揭露下,賣血成了罪孽的引子,引出了貪婪和死亡。余華用極端的個體行為證明了生命之堅忍;閻連科則通過大規模病疫考驗了人性中最脆弱的部分。從《日光流年》、《受活》到《丁莊夢》,閻連科始終在痛苦,他不斷展示陰暗的生活角落,剝離人性虛偽的外殼,捕捉靈魂的每一次悸動。但唯一令他不安的是,在這歡樂的世界里,他的作品只能帶給我們刺心的苦痛??蛇@苦痛能達到震撼心靈的效果,實屬不易。

一、死亡的導火索:欲望

叔本華認為,人生是欲望的表征,人的欲望永遠無法獲得滿足,因而痛苦就成為必然的生存體驗。追溯熱病緣起,個人欲望的膨脹顯然是病疫突發的要因。高局長積極動員賣血是出于強烈的權欲,丁莊掀起賣血風潮,也是由于他們無法控制對金錢的熱望。丁莊人把身體里自然流淌的生命原力當作財富的置換品,在盲目的追索中走上了不歸路。模范血源村蔡縣的繁榮景象帶來的眼球刺激,使他們打消了一切質疑和猶豫。金錢在此彰顯出不可抗拒的魔力,輕易就把有形物質轉變為無形的精神動力,在他們思想中播種發芽并迅速開花結果。從此,“丁莊轟的一聲賣瘋了”,他們把生命當賭注,一點點耗盡了生命元氣。金錢欲凝聚的狂熱勢頭支配著行動,成為人在忘我狀態下唯一的主宰者。當鮮血換來百元大鈔時,他們心花怒放;新房砌成后,他們又陷入對樓層高低的算計和攀比中。欲望相繼而生,人沉溺于欲海,迷失了自我,并在虛妄的追逐中無可挽回地接近了死亡。

追究丁莊熱病蔓延的人為因素,丁輝難逃其咎。閻連科擅長刻畫欲望化形象,揭示人在欲望驅使下如何喪失生存價值和理性力量?!柏澯且磺袗旱碌母??!雹僮鳛樽锟準?,丁輝就是一個欲望的象征體和罪惡的散播者。他受金錢召喚成為丁莊最大的血頭,為節約采血成本,重復使用藥棉、針頭,造成熱病病菌大面積擴散,而事后卻逃避責任,繼續作惡。他拒絕父親丁水陽要他向丁莊人賠罪的懇求,仿佛所有禍事都與己無關,還想盡快遷離丁莊,擺脫熱病侵擾。他利用職權兜售棺材、撈黑錢,后來又干起配陰親、賺冥婚費的勾當。一個個欲望接踵而至,永難滿足其勃勃野心。面對父親的譴責和丁莊人的憎恨,他毫無愧疚感,依然為所欲為,儼然利欲熏心的惡棍。肆無忌憚的施惡已操控了其思想行徑,且愈演愈烈,人性的面孔越加猙獰可怖。貪欲再次攪亂了人的理性世界,攫取了最后一絲善念,并掀起一場惡的風暴。席卷而去的除了一條條生命,還有人間的溫情與安定。造惡者丁輝生存的全部意義即不顧一切實現私利,道德的支柱早已坍塌,余下的不過是欲望的惡性循環。

丁莊是作者在河南艾滋病村的現實基礎上,精心建構的寄予了深切情感體驗的藝術縮影,丁莊小學則是其中最特殊的焦點。作為病人最后的滯留地,它不是供其靜待死亡的溫馨家園,而是一個陰謀滋生、私欲縱橫的大舞臺,垂死之人在此展現善惡較量、權力爭斗,自導自演出一幕幕人性墮落的丑劇。趙德全和趙秀芹為了小利當上內賊,偷梁換柱、亂倫通奸、爭權奪利等事也頻頻發生;丁躍進和賈根柱為合謀掌權,使出卑劣手段害得丁水陽一家分崩離析,善惡對峙也隨著這環環緊扣的戲劇性情節凸現出來。瀕臨死亡的他們因死神的逼近漸漸放逐了自己,自私、貪婪等劣根性也暴露無遺。死亡就像雙面鏡,一面放大了死前的痛苦無奈,一面又照亮了人內心的全部隱秘。持久的折磨濾掉了他們對生命的渴戀,人性的黑洞變得一覽無余。死亡似乎賦予了他們一種特權:就算偷竊、亂倫、爭權、奪利,也無須面對法律的制裁與心靈的拷問,道德感、倫理觀已然失范,人性的扭曲成了本真狀態,他們甘愿成為欲望的奴隸。

二、人性的爆發點:死亡

疾病和死亡是閻連科建構小說的透視鏡,也是探究人性特質的隱秘通道。人在臨死前就如同汪洋里的扁舟,不再對奇跡有所期盼,就被狂風巨浪無情吞沒。人生實質上是一段以死為終點的旅程,正常人單向緩慢地接近死亡,絕癥病人卻與死亡同步靠攏?!抖∏f夢》就是一部沉重的死亡之書,它勾勒了丁莊從平靜到繁華轉而衰敗并最終消匿的過程。死亡即貫穿作品始終的重要線索,它居高臨下地俯瞰眾生,生命仿佛風卷秋葉般迅速消逝,墜入無邊的深淵。死亡不僅是熱病病人迫在眉睫的危機,也是整個丁莊的必然結局,更是籠罩在所有人心中的陰霾。它的威力遍布每個角落,所到之處田地荒蕪、街道冷清,人們或亡或遁,即算活著也彼此疏遠甚至斷絕往來?!八劳鍪且幻骁R子,反射出生命在它面前的各種徒勞的姿態?!雹谒劳龅脑趫雠c迫近把陰郁氣氛推向極致,同時也把人對生命的留戀展露無遺。死亡變成了絕妙契機,讓人在最后關頭爆發撕心裂肺的吶喊,演繹出震蕩人心的悲劇。馬香林、丁亮、楊玲玲、丁輝的死就是死亡進行曲中的三個高潮,他們一齊將挽歌演奏得扣人心弦。

馬香林為完成夙愿,平生第一次為丁莊人唱了墜子。原已露死相的他全身心地投入說唱,空前高漲的激情迸發出生命的奇跡。全場都被他的專注深深感染,竟和他一樣暫時忘卻了死亡。他的聲音回蕩夜空,擲地有聲,撞擊著人們的心靈并激起共鳴。音樂頃刻成了生命的代表,融入了所有人對生命的強烈渴望。馬香林此刻的精神支點無疑是丁水陽對新藥的承諾,可善意的謊言充當生命支柱注定是短暫的。當真相昭白,最后一線希望化作泡影的瞬間,支柱轟然倒塌,馬香林也咚一聲倒在臺上。絕望再次迅速彌漫,這次說唱也成了馬香林生命的絕唱。

同病相憐的丁亮與楊玲玲隨著感情與日俱增,他們在絕境里找到了彼此的依托。從不屑于外界輿論而自顧偷情到為獲法律許可而放棄財產,其兩性關系經歷質的飛躍,達到了對世俗情愛的超越。人的形象也因愛的介入不再庸俗,人性最后在轟轟烈烈的死中綻放出絢爛光芒。玲玲連續六次用深井的冷水澆身體,直到打著寒戰咳嗽不止時,就用冰涼的光身為丁亮緩解燥熱,最終患著高燒逝去。丁亮看到死去的玲玲,毅然舉起菜刀朝腿上砍,以自戕表達了對玲玲生死相依的愛戀。他腿上的血使玲玲的裙邊“開滿了花”,這鮮紅的“花”象征著愛情的圣潔和人性的至美,凄美的氣氛也油然而生。曾是偷情借口的死也因愛轉變為人性美的生長點,完成了對這段驚天動地的愛情慘劇的精心詮釋。

丁輝是罪惡的制造者,但隨著丁輝的罪孽加深,丁水陽的心理斗爭也愈為激烈。一方面,難以割舍血緣至親;另一方面,氣惱、怨恨又糾結在心頭無處排遣,良心的不安令他越發憎恨兒子,最終猛地一棒把兒子打死。這實質是一次善與惡、愛與恨、正義與邪惡的殘酷較量,雙方的特殊關系使這場較量更為觸目驚心。丁水陽作為正義的代表戰勝了邪惡,卻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那一棒結束了一個罪孽深重的生命,同時也砸向了丁水陽的心靈,事后丁水陽逢人便道:“我把丁輝打死了”,語氣的輕松反襯出內心的疼痛,道義上負罪感的減輕與心靈上悲痛感的加重構成悖論,渲染了濃重的悲劇色彩。四個人物、三場死亡,將生命的熱望、人性的復雜、心靈的搏斗抒寫得動人心魄。死亡就像一條鎖鏈,將各色人物串聯起來,讓他們在生命臨界點演繹出非凡的生命篇章,死也最終成了人性的爆發點。

三、現實的對應面:夢境

閻連科認為,想象和文體是支撐故事的兩股主要力量,想象是故事的翅膀,而文體則是它飛翔的力源。以豐盈的想象革新文體并建構新的小說美學范式,一直是他的執著追求?!抖∏f夢》以現實為依據,書名卻賦以“夢”一詞,且不少篇幅都對夢境做了詳盡描繪。奇特詭譎的夢境與現實情境交錯相融,現實主義與魔幻現實主義筆法相互輝映,顯現出獨特的藝術魅力和創作智慧。夢境是包蘊著特殊意蘊的重要結構線索。小說大量鋪陳了丁水陽亦真亦幻的夢境,夢與主體仿佛連成了生命統一體,形成了一個神秘所在。閻連科曾說: “夢,是我們人類的未來,也是人類的結束,更是我們所處的現實的再現?!彼诖霜毦呓承牡刈寜糇儞Q了常態的存在方式,不再作為潛意識的顯現或對現實的歪曲反映,而是與真實情境高度對應的現實再現。夢與現實緊密銜接,交錯行進在情節的發展過程中,構筑了一個真假難辨的荒誕世界,共同見證了丁莊的盛衰之變。

小說開篇直接切入丁莊熱病大面積擴散蓄積待發的階段,但熱病的緣起卻不為人知。丁水陽的夢境則成了現實敘述的輔助線索,他在夢中看到的丁莊掀起賣血風潮的過程和熱病產生的來龍去脈,恰好填補了情節空白點。丁輝賣棺材、配陰親、丁莊人瘋狂砍樹等事件,也是直接讓夢境現身說法。主體的親身經歷與夢中景象互為補充,保持了文本敘事的連貫性。此外,丁水陽似乎能未卜先知,夢的展開與事情的發生往往具有同步性,夢與現實也驚人相似。在丁亮和玲玲死的同時,丁水陽也正夢見他們死的情景,且與現實如出一轍;丁水陽從夢中獲知的丁輝販賣棺材的數量、小強所配陰親的對象,竟也都與現實一致。夢境由此成為現實的影像,既補充了敘述內容,又與現實一起推動了情節發展。夢作為一種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個人語言本身就具有預知性,但作者為敘述方便把這一功能引向了極端,正如作者所說,“用夢來展開敘述和情節發展,是結構上的一種便利”?,F實與夢境的完美交織也為小說增添了魔幻色彩,“這是一種藝術化的現實,它不再受自然法則、邏輯和正常思維的約束和支配,又不完全脫離原來意義上的現實”③。

小說采用了第一人稱亡靈視角進行敘事。亡靈“我”是丁輝的兒子,十二歲時被仇家毒死。亡靈視角似乎全知全能,但作者限定它必須跟隨丁水陽的行動而轉移視角,這就掩蓋了他們視線以外的現實。于是,夢境便提供了另一個參與文本敘事的角度,從而使事情的整體脈絡變得清晰。小說別出心裁地以夢開始,以夢結束,構成了一個隱喻性頗強的環型結構。開篇引用《舊約》中的三個夢境,夢的內容神奇詭異,具有濃郁的象征意味。酒政與膳長的夢揭示了福禍相依的哲理,預示著丁莊的盛衰劇變,法老的夢則是丁莊被病疫摧毀的生動寓言。與這三個夢遙相呼應的是文末丁水陽的夢境:原已人畜絕盡的廣袤平原上忽然出現的那個能用柳條甩出千百個泥人的女人,儼然如女媧再生,揮灑出了一個“蹦蹦跳跳的世界”。這象征了命運的轉機與生命的頑強,是作者對人類生存困境與前景寄予熱望的體現。閻連科于絕望中反抗,在文末輔以迥異于全文陰沉基調的一筆,給心靈以深情的撫慰。

獨特的景物描寫是本文情感基調的最佳陪襯。小說開篇即將黃昏的落日,丁莊濃烈的靜寂以及人們“日子如尸”的境況盡收眼底,一派蕭條沉悶之感,似實景又恍如夢中。這種景色在小說里俯拾即是,奠定了總體的藝術氛圍。作者在推進情節同時,還內置了一條四季更替的時間線索:以篇首了無生機的秋末之景為起點,依次經過冬、春、夏,末尾又回到次年秋季。平原的四季更迭亙古不變,可短短一年,丁莊的人世間已物是人非。短暫的時間變化與巨變的世事形成強烈反差,濃縮了人類處身絕境時的痛苦歷程。小說在現實與夢境的交錯敘述中回望了丁莊的命運變遷與人性變異,整部小說如一個漫長的噩夢,又如人類命運的縮影,暗示了所有為貪婪驅使的浮華夢最終皆會破滅的必然結局。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方奕,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生。

①叔本華:《人生的智慧》,張尚德譯,工人出版社,1988年4月版第166頁。

②③段若川:《安第斯山上的神鷹——諾貝爾獎與魔幻現實主義》,武漢出版社,2000年4月版,第190頁,第19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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