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普通的靈魂能夠走多遠

蘇　婷

2008年教師節，蔡林森校長是在河南省沁陽市參加的慶?；顒?。為表彰他為當地教育做出的貢獻，沁陽市政府獎勵給他一臺筆記本電腦。轉手，他就把這份價值不菲的獎品送給了學校一位年輕的副校長。這是蔡校長在沁陽度過的第二個教師節。去年，當地政府獎勵他這位優秀校長一輛電動自行車，同樣，他馬上就轉送給了一位同事。

——所有物質的東西，對蔡林森來說，都算不得什么，他都很不當回事。不是清高，更不是有錢，與他的功成名就也無關，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完全不關心“那些事”。他的生活簡單，幾乎全部就是“工作”，他眼里最最看重的只有一樣：名譽。他所說的“名譽”，又絕不是籠罩自己的光環，不是自己的身價，而是作為校長辦好學校的責任和能力。

蔡林森，就是大名鼎鼎的江蘇泰興洋思中學前任校長——那位將一所地處偏僻、師資生源都很差的農村中學帶成全國名校的領軍人物。近些年來，洋思因其課堂教學模式改革，因其“沒有教不好的學生”而成為在全國同行中知名度最高的農村學校，而與之不能分的創業者蔡林森的名字更是廣為教育界所知。

現在，蔡校長已經退了休。66歲，一個按照什么標準說都已是老人的年齡，他卻因一個深深的、不了的情結，勇敢地邁向了一個新的開始，又努力攀上了一個新的高度。

此身再向學校行

蔡林森那個始于66歲的新開端，是在河南省沁陽市永威中學發生的。退休，讓他做了一次不得已的“轉身”。

一進入2006年，已經過了退休年齡的蔡林森校長，就開始了一次痛苦的二難選擇：退休，還是繼續。按照他的本意，是退下來，讓年輕人挑大梁，而自己不要分文協助新校長專抓課改，求得新的突破。這年7月，他先后三次遞交報告，懇請市委市政府讓他退休。8月初，市里批準了他的請求。

當真的要作別自己奉獻了大半生的洋思中學時，這位老人的心情復雜得沒人能夠體味。此前四年，他剛到退休年齡時，市委書記、市長親自出面留他在校長任上。那時的他謝絕了民辦學校的高薪聘請，仍拿著原工資和不比教師多的獎金，拼著命干了一件自己一生中最轟轟烈烈的大事：冒著風險自籌1.2億元資金，在2005年秋季新學期，把舊洋思中學從位于化工開發區的鄉下遷入了城區?，F在，當全新的洋思中學開始揚帆起航的時候，為之嘔心瀝血也在所不辭的他卻要離開了……

苦悶之時，按照早先的約定，蔡校長利用暑假到河南沁陽市講學。該市教育局局長得知蔡校長剛退休，便試著請他到民辦的沁陽永威學校當校長。當時，從未動過遠離洋思到別處去做校長念頭的蔡林森婉拒了對方。但在開學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永威集團董事長和沁陽市教育局領導三赴江蘇力邀這位教育名家。厚道的蔡校長被人家的誠意感動了，同時，萌發了一個念頭——在小學、高中闖出課改新路，實現在洋思中學沒有能實現的愿望。是他心底深處那個愛學校勝過愛自己的情結驅動著他。10月中旬，從未離開過泰興生活的蔡林森含淚告別了80多歲的老父親，告別了故鄉，也告別了洋思中學，帶著老伴來到河南。

艱難的起步

老師講課“滿堂灌”，學生上課打瞌睡，把作業都壓到課后……這樣的現象，讓在洋思中學搞了多年“先學后教，當堂訓練”教學模式改革的蔡校長一下子很不適應。一位學生上臺板演，把“一”號寫到分數線下與分母在同一水平線上。蔡校長問講課的老師：“怎么不給學生指出來?”這位老師理直氣壯地說，“這是差班!他要會寫，還叫差班生啊!”再翻閱作業，又發現作業量不足，老師也不全都進行批改——這是蔡校長到新學校的第二天，走進教室看到的景象。

進一步，蔡校長向一位副校長了解：“這里的教學管理，怎么進行的?”得到的回答倒很坦率：“大家都是打工的，誰也不管誰?！痹賳枺骸皩W生成績有水分嗎?”“有!有時候還給學生加分數呢，免得家長來吵?！薄瓗滋煜聛?，看到的聽到的讓滿懷熱情與雄心而來的蔡校長心情十分沉重。他倒在了床上，不吃午飯，流下眼淚——就在前幾天，永威學校為他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當地市委書記、市長都到了場?！艾F在我如果回家，怎么向社會交代?但如果干下去，學校倒了，給我劃上一個失敗的句號，豈不壞了自己的名聲?”

最終，倔強的蔡林森從痛苦中站立起來。

“必須要靠改革?！庇兄嗄陮W校管理經驗的蔡校長連夜起草了細致的講課、評課制度，決定用制度約束老師的教學行為，又選印了大量課改資料發給老師們學習。此時，他在這所辦有從幼兒園到高中的民辦學校擔任的是初中部校長。

隨即，一場初中部全體老師的賽課開始了。3個多月的時間里，“發了狠”的蔡校長每天從早到晚就盯在課堂里，一天要聽七、八節課，聽完一節評一節，一定要“摳”到老師明白自己的問題、知道在哪兒改怎么改才罷休：“滿堂灌”不行，學生自學不積極不行，當堂的教學目標完成了沒有，“堂堂清”到底“清”了沒有，真正關注差生了沒有……連老師的儀表、教態都在評課范圍內。第一輪，問題嚴重，十分起勁的老頭兒一絲不茍毫不留情地給老師們“挑”毛病，有時說話很不客氣。結果一輪課賽下來，校園里也快“開了鍋”：不少老師難以接受這樣的形式和內容，哭過的大有人在；有的老師甚至鬧情緒，歇了幾天才上班。緊跟著，第二輪賽課又來了。此時，老師們在制度的嚴格要求下已有了些改變，能夠少“灌”一些了。但蔡校長還是覺得大家沒有真正掌握啟發學生的精髓，只是擺了“給學生一定時間”的花架子。所以他仍然“不放過”大家。到了第三輪賽課，“先學后教，當堂訓練”的方法逐漸被老師“磨”熟了，學生的有效自學能夠使課堂效率提高了。3個多月下來，老師們飽嘗了酸甜苦辣，像是經歷了一番“脫胎換骨”，而校長蔡林森也完成了一次艱難的起步。從那兒開始，蔡校長領導初中部不斷深化課堂教學改革，探索新路。成為對外開放的典型。

從課堂走出來，蔡校長又狠抓了校園環境建設，教學樓里的所有標語全都由他親自擬出；狠抓了紀律、廣播操和衛生。每月，他要召開學校領導班子德育工作例會、班主任例會，校會、班會都要上成演講比賽課；每月，評選文明學生、文明宿舍、文明班級，月底在校園里公布結果。他力排眾議，搞了“教書育人責任制”：學校與所有教師一一簽訂了責任書，把教育、教學的責任具體落實到每位教師，讓質量與每位教師的工資掛上鉤。為此，老人戴著老花鏡，逐字逐句地為不同層級的教師、干部起草不同的責任書。

不為錢、權，只為教育而來

那個嚴厲有加的蔡校長，其實是一位極為寬厚、忘我工作的長者。

到了河南，對生活沒有任何“追求”的蔡校長更加廢寢忘食地工作，個人開支很小。而他工資中相當大的一部分，都拿出來獎勵或幫助學生、教師和其他有困難的人。比如，近兩年高考、中考時，慈祥的蔡校長告訴所有學生：“考試的兩天里，每人發二十元錢，可以買些冷飲

降溫或增加些營養?！彼莻€人掏腰包出了3.5萬多元用于這項支出的；蔡校長親自為學校譜寫了校歌，又自費一萬元請人灌唱片在學校播放；一位副校長生活有了困難，他一次就送上3000元；教師子女不管誰考上大學，他都要給1000元。至于資助患大病的學生、支援災區、看望住院教師、恭賀青年教師結婚等等，蔡校長永遠都是慷慨解囊。有的學生家庭困難交不上學費，蔡校長不言語就給交了……從到河南后的第一個春節開始，蔡校長每次回老家前，都要自己出錢請老師們到外面“撮”一頓，趕不及時他也要留下錢；每次回來，他都要帶回上海糖果分給大家。蔡校長不缺錢。當初與董事長簽訂合同時，他就說了句跟別人不同的話：“給的工資多了!”寫到每年的獎金數時，蔡校長又要求：“減半吧?！彼娜齻€孩子全都已成才自立，兩個在美國、一個在南京工作。而且，要掙錢他也用不著跑到這里。就在2008年初，有所民辦學校幾次上門聘請蔡校長，許以特別優厚的待遇，但剛把永威學校辦出模樣的他根本不動心。所以他敢說：“什么樣的校長最有權威?就是整天多干活、不多拿一分錢的校長!”的確，這是他當二十多年校長的體會。

當初簽合同時，董事長曾問蔡校長：“一年能在學校呆多少天?100天還是200天?”這也是時下一些退休名校長應聘民辦學校的慣例。但不為錢而來的蔡校長說，“只看工作需要!我要干不好就不接這個事，不能坑害了人家的孩子!”這位60多歲的老人，每天清晨5點鐘就起床了。拖著有病痛的腿，他不能像在洋思一樣跟著師生一起出操了，就在操場上一邊看著大家跑，一邊用喇叭跟學生講話；每天檢查教學要來回上下樓，他咬著牙不給別人看出痛苦。一整天，他都在學校里忙碌，除了回宿舍吃三餐飯和一會兒午休，一直要到晚10點睡覺。每個月，他只出學校大門一次：理發。寒暑假，他和老伴每次只回去十來天就急著往回趕。前年春節，兒子從美國回來探親，蔡校長夫婦卻只在家住了個把禮拜，就回了沁陽。這兩年，即使是像“十一”這樣的長假，蔡校長都沒有離開學校。

他嚴格要求教師，更始終嚴格要求自己。

“我就是要把學校辦好”

那個不了的情結，讓蔡林森有那么大的力量突破常規，突破障礙，也突破自我。而這一切努力，在這位勇往直前的老人，簡單到只有一個簡單的目的：辦好學校。

學校教學剛剛有了起色。但到了期末，蔡校長早已制定并經學校通過的工作安排沒能執行，而且是被～把手校長臨時取消的。結果學期結束工作草草收兵，而認真的蔡校長恰恰非?？粗剡@個環節，因為它是新學期工作的重要鋪墊。還有，蔡校長做好的暑假教師培訓計劃也是到執行前又被改變。這讓蔡校長感到“這里做事太難”。他痛苦地遞交了辭職報告：“奮戰一年，初中部面貌大變，我有信心辦好學校。但既然全校思想不能統一，事情難辦，我只好……”

在大家的挽留下，蔡校長又被任命為執行校長，負責初中和小學，而高中部由學校一把手校長抓。

誰都清楚，年近古稀的蔡林森絕不是為了權力來這里的，不然以他的知名度，當初就不會應承來做一個民辦學校的副校長。凡事較真的他只是要“辦好學?！?，不管是公辦還是民辦，在他眼里都是教育。

接手小學部工作，對長期在中學工作的蔡校長是個新課題?！靶W生年齡尚小，自學能力還不強，能不能運用‘先學后教、當堂訓練的教學模式呢?”蔡校長隨即就和他的幾位年輕副手們利用暑假，組織小學和初中的教師們在一起培訓，一起賽課、評課，讓初中部成功的改革在小學再度開花。開學后，蔡校長便在小學“全力以赴”，和教師們一邊上課，一邊琢磨出了讓小學生會學、學好的“五個一”教學模式。改革的效果很快顯現，小學部的師生特別叫好，小學部教學質量迅速提高，進入全市優秀級，教師們也走出去到外校上示范課。至此，全情投入的蔡校長才有了一些“成就感”，覺得自己由初中到小學，又邁出了課改的新路。

而就在同時，高中部的改革卻“過了頭”：學生起床早了，早飯前、晚飯后都要上課；體音美課被擠掉；還有幾位老師一人要當幾個班的班主任；洋思的經驗“周周清”到這里變成了“周周統考”，并與教師的工資掛鉤……耿直的蔡校長對此多次提出意見。到了學期末。高中部果然問題成堆，學生紛紛退學。最終，那位一把手校長請求辭職，而他同時又力薦蔡林森：“只有他才能當這個校長?！?/p>

2008年2月，蔡校長出任永威學?？傂ｉL。像最初那個艱難的開始一樣，他又不顧一切地撲在高中部，強化德育，培養習慣；在高中部召開課改動員大會，制訂計劃，下發課改資料，有步驟地搞了三輪賽課。堅持遵循高中教學規律，更新教師思想觀念，改變學生學習方式，重點解決高中教學容量大、難度大和如何上好高考復習課等不同于小學、初中的新問題，同時狠抓“堂堂清、日目清、周周清”。從教師教學到學生自學，從早操、食堂到宿舍的紀律、衛生，蔡校長都一樣樣精心打磨，不理想絕不罷休。僅僅幾個月，高中部教師、學生的精神面貌和學習狀態發生了根本變化，高中部新課改有了突破，各年級各學科都把課堂還給學生，讓學生緊張地看書、思考練習、更正討論，當堂完成作業，達到教學目標，體、音、美課也都上出了特色。2008年高考，學校體、音、美專業成績進本科線的就達168人。

關系理順了，思想統一了，效率提高了。，學校運轉正常了，大家心情舒暢了。蔡校長到永威學校兩年，這里的教師講課水平全面提高，多數都能對外開課，特別是高中部教師的公開課，反響很大。教學質量節節上升：初一、初二在沁陽市聯考中都排名第一，初三第二；高一、高二成績超過市一中分校，今年高考學校的本科上線率創造了歷史最高水平。全校的紀律、衛生這些蔡校長非常重視的環節抓得卓有成效，再沒有學生翻圍墻、進網吧，使辦學方取消了加高圍墻的計劃；因為公寓可以做到自我管理，守公寓的8名保安都轉了崗。家長們紛紛慕蔡校長之名，把孩子送進這所在當地有了名氣的學校，這所神奇的學校正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小學、初中、高中教育工作者涌來探索研究……

一顆普通的靈魂能夠走多遠

因為敬佩，我在近七八年里一直與蔡校長保持著聯系。前不久，隨參加中國教育學會初中教育專業委員會專題會議的幾位老專家和校長一起，到永威學?？赐绦ｉL。第一眼，大家就幾乎是異口同聲：“蔡校長變年輕了!”

的確，在經歷了退休后這一連串波折后，蔡校長的心情終于可以舒展了。

為什么要在本該享清福的時候選擇去經受這樣一次考驗?以花甲過半的年齡，從南方到北方，從全國名校到一所百廢待興的學校，其中的困難和不適應，蔡校長自己是能夠預想得出的。最后他應了這樁事，又絕不是為了錢，當時很多人不能理解。所以，蔡校長相當一段時間消失在眾人的視線外，埋頭于這次新的創業?，F在，大家可以讀懂他了?！袄喜叹褪菫榱四莻€解不開的情結才到這里來的，他是離不開學校啊!”一位熟知他的校長與我耳語。

一年多以前，我也曾見過蔡校長，他的臉上寫著焦慮和憂郁?，F在才知道，他當時正在復雜的環境中進退兩難。記得他總說一句：“我丟不起這個臉啊!”他還說，“要是不讓我干好。那不是害了我，還把我的名譽也搭上了嗎?”這些重復了幾遍的話讓我深深體會了一位長年生活工作在學校的老校長對這份事業的摯愛。

當然，真正感動人的是他所做的。作為一個普通人，在物欲橫流中全然不為物所累，在盡情工作中完全忘卻自我，在本該頤養天年之時自尋別人避之不及的辛苦，在對信念的堅守中實現最高享受……在蔡校長都是很自然、很自覺的事情。不一定要說“崇高”二字，普通與崇高之間。原本沒有一條分明的界限。一顆普通的靈魂，就是這樣頑強、自信，往往也是孤獨地向前走去的。

關于蔡校長，可以和值得說說的事情太多。限于篇幅，我們不能了。但就這些，一個正直、善良、執著于自己追求的蔡校長已經足以讓人肅然起敬。從1994年開始的《洋思之路》，到后來的《洋思的魅力》、《拷問洋思》、《洋思進城》，蔡林森的名聲越來越大。14年來，他成為中學特級教師、全國勞模、全國十大明星校長……如今，他由江蘇到河南，從公辦學校到民辦學校，一切都在變，唯一不變的是他的精神、品質、意志，這就是一位真正的名校長的素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