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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可能”、“必然”意義表達的發展

2011-12-21 03:09李海霞
關鍵詞:語料副詞孟子

李海霞

(西南大學 文獻研究所,重慶 400715)

漢語“可能”、“必然”意義表達的發展

李海霞

(西南大學 文獻研究所,重慶 400715)

文章選取先秦、明清和現代三個時段的語料來探究漢語“可能”、“必然”意義表達的發展。在《論》《孟》《老》《莊》里,“可得”(可能)的用例都能換成“可以”,并僅出現于否定句和反問句?!氨亍毙揎梽釉~,用于某些具體條件下,尚不表達“無條件”,它有時被夸張使用?!翱傻谩焙汀氨亍倍加忻黠@的強調色彩。明清語料里,“可得”的表達依舊,“必然”已經發展成能作主語、謂語、賓語和定語的詞。先秦和明清語料中表必然的都比表或然的多一倍以上。時代越早,語言越情緒化。真的“可能”見于中古,但是長期不發展?,F代爆炸式發展,與“必然”構成了一個對立統一的邏輯范疇,表達清楚的模態概念?,F代語料的“可能”詞頻是“必然”的六倍多,反映人們對事物發生的可能性的認識增強了。

先秦;明清;現代;必然;可能;可得;模態詞

“可能”和“必然”是一對模態概念。其意義的表達,有一個由像到是的漸進過程。漢語悠久的獨立發展的歷史和近代的大變化,給我們鋪設了良好的觀察道路。我們選取三個時段的語料來探究這個問題:先秦、明清和現代。因為從先秦到明清的變化不大,所以時間跨度定得大。明清到現代的變化很大,時間跨度就定得小。

一、先秦語料

我們取《論語》、《孟子》、《老子》和《莊子》,它們是中國古代最有代表性的四部哲學經典,總字數約153340字。[1]

1.“可能”的意義

作為概念它指或許能成為事實的、或然的屬性。四經典有一些用詞需要辨析:

①孟莊子之孝也,其它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論語·子張》)此“可能”和“難能”相對,指可以做到。(“能”是做到,能行?!墩撜Z·子罕》:“欲罷不能?!薄抖Y記·祭義》:“教曰孝,其行曰養。養可能也,敬為難。敬可能也,安為難。安可能也,卒為難?!边@里的“可能”,《漢語大詞典》解釋為“表示可以實現”,即可以做到,是對的。孝之行不能說或許能養。)

②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論語·子張》)若將兩個“可”翻譯為“可能”大體過得去,而意義更傾向于“可以”。楊伯峻《論語譯注》就把它們都翻譯為“可以”?!稘h語大詞典》“可”沒有“可能”之義。

“可得”是最接近于表示純粹或然的“可能”的。

①(好仁之君)雖欲無王,不可得已(矣)。(《孟子·離婁上》)

②(對和光同塵者)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亦不可得而賤。(《老子》第五十六章,任繼愈、沙少海都譯“可得”為“可能”[2](182)。)

③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莊子·天地》)張耿光譯:我即使尋求向導,怎么可能到達呢!明知不可能到達卻要勉強去做,這又是一大迷惑。[3]

可是細繹起來,例①的“不可得”,指客觀條件不允許。楊伯峻《孟子譯注》后附詞典[4]有“可得”15例,全部解釋為“可能”。筆者核查僅9例可以算是,6例“可得聞”只能是“可以(讓我)聽”而已。例②的“可得”,解成“可以”更符合原意。即對他們你不可以親近,也不可以疏遠;不可以讓其得利,也不可以有害于他們;不可以抬舉他們,也不可以賤視他們。就是說他們完全隨波逐流,不在乎別人怎么看自己。此排比句強調別人的反應對他們不起作用(客觀上無生效條件),而不是別人沒有對他們進行反應的可能性。例③的“可能”換成“可以”沒問題,一眼就能看出。

全部考察四經典用“可得”表達“可能”的情況,有兩點值得注意:

(1)表示主觀或者客觀條件的允許,即都有“可以”之義,如果全部換成“可以”仍然行得通。

(2)都用于否定句和反問句。其中否定句12例,反問句6例。有一例需要辨析?!肚f子·讓王》:“其于富貴也,茍可得已,則必不賴?!比粽J為此“可得”在肯定句表可能,句義就不大順適。應是可以得到(富貴),張耿光就是這樣翻譯的。

由此看來,四經典的“可得”表可能,和具體條件許可的意義混雜在一起,連獨立分出義項都困難,即還沒有抽象出或然的概念。它們的使用局限于否定句和反問句,而不用于最普通的肯定句,說明它們主要還是為了加強語氣。

表示不肯定語氣的副詞也和“可能”有關系,它們是:蓋、其、或、或者、殆和宜(參考《論語詞典》和《孟子譯注·孟子詞典》),舉兩個例子:①得其門者或寡矣。(《論語·子張》)②列御寇,蓋有道之士也。(《莊子·讓王》)它們可統稱“蓋”類,意義比“可得”虛,不多說。

2.“必然”的意義

四經典用“必”表達“必”除去一定要、必須等義項,基本能換成“必然”的占多數。它們用于條件復句的后句(后件),或者其他給出條件的句子:

①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論語·雍也》)

②大軍之后,必有兇年。(《老子》第30章)

“必”在某些句子里特別具有主觀色彩。它們其實達不到“一定如此”的程度,就是“可能”而已,或者根本看不出“必”前后兩項有什么關系。

①甚愛必大費。(《老子》第44章)

②(諸侯)寶珠玉者,殃必及身。(《孟子·盡心下》)

③勞而無功,身必有殃。(《莊子·天運》)

這種不顧一切地強調主觀感覺的做法,現代書面語除某些特定領域外已經不接受了。人們關注前后兩項的條件關系,并多使用平常語調的“就會”來代替“必然”。

四經典的這種“必”,有如下重要屬性:

(1)它是一個語氣副詞(楊榮祥《近代漢語副詞研究》),表示對肯定的強調,作動詞的修飾語。

(2)它僅僅用于具體條件下,不表示無條件的一定如此,后者如現代漢語的“真相必將大白于天下”、“春天必然會到來”,表達普遍規律。個別用例的條件比較隱晦?!肚f子·庚桑楚》:“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薄盁o有”就是“有”出現的條件。

(3)它不能作定語修飾名詞。

(4)它沒有典型的名詞用法?!肚f子》有一個“必”用作名詞性成分?!读杏堋?“圣人以必不必,故無兵;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苯袢藦埞⒐庾g“必”為“必然的事物”,可能正確?!稘h語大字典》和《漢語大詞典》“必”都沒有名詞義項,它是偶然活用。

“必”用作謂詞表示拘守等,非“必然的”。如《論語·子罕》:“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睍x何晏集解:“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故無專必?!苯袢藯畈g“必”為“必然肯定”,《漢語大詞典》此例釋為“堅持”?!肚f子·外物》:“外物不可必,故龍逢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鼻骞鶓c藩集釋:“域心執固,謂必然也?!苯袢藦埞⒐庖来酸尅氨亍睘椤氨厝弧?,語義語法兩不通。故他翻譯此句為“外物不可能有個定準”。按,根據后文,《莊子》此句意思當是“外人不可固守”(“物”本有人義)。龍逢、比干、箕子是賢臣,惡來是從紂而死的佞臣,桀紂是暴君,善惡雙方都死在“外人”的因素上。

四經典的這兩類詞的使用表明,當時人們對某事是否一定如此的勢態有了區別性認識,而且有了比較發達的副詞來表達它們。不過,那時對必然和可能的認識還處在的感性階段,表達的是模糊的情態。

四經典的“必”的詞頻比表或然的高得多,筆者好奇地統計了自己的一部書稿,“必然”不及“可能”的三分之一。估計本人的用例與同代人差別不會很大,于是與人討論古今差異的原因。有人說,因為圣賢的思想博大精深,所以自信心足。而一般人難免猶豫不定。這個放到總說部分去討論。

二、明清語料

明清語料盡量選取和四經典文體相同的。(包括李贄《焚書》卷三,中國歷史文化光碟專用網站電子版,2006年8月下載?!饵S宗羲全集》中的《明夷待訪錄》《破邪論》和《孟子師說》前面一小部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王夫之《讀通鑒論》中華書局1975?!锻醴蛑軐W著作選注》湖南人民出版社,1977?!洞髡鸺分小对啤?、《孟子字義疏證》、《讀易系辭論性》和《答彭進士允初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明清語料里仍舊沒有“可能”?!翱傻谩奔姹砜赡苡?例,也都用在否定句和反問句,無肯定句用例。意義仍表示主客觀條件允許。它們和四經典的“可得”屬同一個性質。最像今天“可能”的是戴震《答彭進士允初書》:“雖未能即有諸已,然欲復求之外學以遂其初心,不可得矣?!边@句話是引用朱熹的。前文言自己先習佛學,沒有心得,后來轉向儒學,期待窮究己意之后再求佛學。此句說現在雖然不算真有心得,但要再問佛學以遂初衷,亦不會了。即主觀不允許了。

“可能”表示純粹或然,我們找到的最早用例出于中古。唐韓偓《偶題》詩:“蕭艾轉肥蘭蕙瘦,可能天亦妒馨香!”李商隱《蝶》:“蘆花唯有白,柳絮可能溫?!痹娎飿O少,散文(如當時史書和韓柳文等)里還沒有看見。這些“可能”不再能換成“可以”,且用于肯定句。這個重要的萌芽出現以后,上千年的時間里處于“休眠”狀態,15萬多字的明清哲人論著中還是沒有。筆者又檢索了口語化的明清四大小說《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和《紅樓夢》,得2例成詞“可能”,均表可以。如《三國演義》第八十七回:“人每說諸葛亮善能用兵,今觀此陣……刀槍器械無一可能勝吾者?!?/p>

“可能”概念在鴉片戰爭以后被重新“發掘”出來。筆者從晚清曾國藩的作品里面找到一例:“瑞奉賊可能竄回江蘇”。[5]而現代漢語的“可能的前景”、“有這種可能”、“可能性”之類表達那時還未看見。

“必”作謂語表示“必然的”,在西漢已見于典籍?!妒酚洝ぐ灼鹜豸辶袀鳌?“破秦軍必矣?!薄稘h語大詞典》說“必”是副詞,應是形容詞,意義更趨實在。而后起的雙音詞“必然”的發展很快就超過了“必”??梢杂米鞫ㄕZ的“必然”在先秦之末開始露頭?!俄n非子·顯學》:“故有術之君,不隨適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適然,偶然)。正式作抽象名詞的“必然”,至遲在晉朝已可見到。晉袁宏《後漢紀·光武帝紀三》:“睹存亡之符效,見興廢之必然?!?/p>

“必”在明清語料里有1例作謂語表“必然的”。王夫之《讀通鑒論·唐太宗》:“其不忍不為服,必也?!?不忍不為長養自己的嫂子等服喪,是必然的。)“必然”則有34例作主語、賓語和定語,如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卷上:“推而極于不可易之為必然?!钡菬o作狀語者,作狀語是現代漢語的主要用法。作謂語的2例,如王夫之《讀通鑒論·唐太宗》:“而社稷傾于武氏,所必然矣?!薄氨厝弧痹诿髑逡训玫揭欢ǖ陌l展,使用功能比較多樣化了。

因為在上古,“可能”(可得)的表達不地道,“蓋”類是語氣副詞,比較模糊感性。所以筆者權且把“可得”和“蓋”類合起來叫做“準可能概念”。近代語料這一組無變化,“必然”的變化因“可能”的不相配而有待飛躍,也使用這種分法,下面將兩組對應起來進行頻率統計。

表一 四經典和明清語料表必然和準可能的詞

上表告訴我們,四經典和明清語料表示“必然”、“一定”的詞次都超過2/3,明清稍少。戴震討論自然和必然的專論里有26例“必然”,似使“必然”偶然加多,但也沒有分析意義。筆者再納入現代語料?,F代漢語的“一定”和“必然”已經有了分化,關鍵是真正的“可能”概念組已經形成,兩組對應詞所表示的觀念明顯清晰化系統化。下面這個表就光統計“必然”和“可能”(含“必然性”和“可能性”)。

三、現代語料

表二 現代語料“必然”和“可能”的數量

將表二和表一一對照,我們就可以看到,現代語料雖然去掉了蓋類詞,表必然和可能的詞頻卻顛倒了個個兒,必然劇減?!翱赡堋痹谇迥┻€很難看見,現在卻飛速達到86%。語料的差異會有寫作內容、作者個性等的原因,但兩組古代語料差別很小,古今差別卻很大,應該有一個解釋得通的說法。筆者認為,“必”的頻率很高是因為情緒化程度高的緣故。語言反映思維。時代越早,人們的思維越感性;思維越感性,語言表達越注重主觀情緒,不大關心表達是否合乎真實情況。筆者研究過四經典的程度副詞,也發現表示高、大、強的副詞數量大大超過表示低、小、弱的,這種“過熱”狀態后來慢慢走向平衡(文革中的“最最最最”等又大步倒退)。又,漢語的全稱主項如“凡”等表達也常過度。傳統被動句注重負面情緒而不是邏輯關系。前面所說的“必”的夸張用法,“可得”兼表“可能”的句式限制,也是情感的強調。筆者還觀察到,兒童易輕率地下判斷,不用“可能”。腦子里塞滿庸見的人們說話很肯定,沒有商量余地,好像什么都知道。他們回避客觀真實,無法思考自己錯了的可能性。這種人有的終身不會使用“可能”。這些行為傾向貌似自信,實際上是無知和僵化。知識越多越謙遜,理性越高越尊重事實。從歷時角度看,從古到今漢語表達由情緒化的高峰慢慢下降,漸漸趨向切實準確。

現代語料的表達,毛選和兩報“可能”已達“必然”的2.4倍余,《現代企業管理》飆升到“必然”的14倍多。這個數字如此驚人,一大原因是該教材主要是從歐美翻譯過來的文字。毛選的“可能”有60個是“不可能”,還超過一半?!安豢赡堋贝蠖嗄軗Q成“不可以”。毛選是20世紀20—40年代的文字,屬于現代漢語早期。兩報和企業管理教材的“可能”已經多數用于肯定句了,使用熟練化?,F在日常書面語里“可能”的比例應該與毛選和兩報接近?!翱赡堋钡氖褂迷跐h語里當會繼續增長,增長到什么時候現在難以預計。

事物會不會如彼,這是一個層面的認識;事物有沒有如彼的可能,可能性大還是小,這是下一個層面的認識。這需要更多的對事物變化條件和規律的理解。第一個層面產生“必然”,第二個層面產生“可能”。漢語“可能”從產生到鴉片戰爭時期沒有什么發展,原因還有待探討,或許與“準可能概念”習用有關?,F代它爆炸式地發展,應是受了翻譯西語的促進?!翱赡苄浴焙汀氨厝恍浴笔侨毡救朔g過來的(yobin,2007)。漢語的“必然”在先秦就已成為概念,“可能”約在唐朝?,F代二者才被納入一個對立統一的邏輯范疇。這個范疇里的“可能世界”指現實或想象中的一切不與邏輯規律相矛盾的世界,“必然”指命題P在任何一個可能世界里都真。術語水平的“可能”和“必然”清晰多了,它們在此基礎上構成意義明確的模態判斷和模態推理。除了這些,現代漢語還出現了“很可能”、“不大可能”的模糊階量表達,模糊程度也細化了。

[1] 劉寶楠.論語正義[M].《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1986.(清)焦循.孟子正義[M].《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1986.王弼.老子注[M].《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1986.(清)王先謙.莊子集解[M].《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1986.

[2] 任繼愈.老子新譯[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 張耿光.莊子全譯[M].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

[4] 楊伯峻.孟子譯注[M].中華書局,1984.

[5] 曾國藩作品集·曾國藩文集(第68章)[M].中華傳世藏書(電子版),卓群數碼科技公司策劃制作,北京銀冠電子出版有限公司,2004.

Development of the Expression of“Possibility”and“Necessity”in Chinese

Li Haixia
(Institute of Document,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In the four sutras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Mencius,Laozi and Zhuangzi,the expression of“possibility”could be changed into“can”.And they appeared only in negative sentences and rhetorical questions.The expression of“necessity”acted as a modifier.It also had evidently emphatic mood.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y,the two expressions still bear some emotionality.In the two groups of ancient materials the frequency of“necessity”was much more than that of“acquirability”.But in modern materials the frequency of“possibility”is more than 6 times as“necessity”.

the pre-Qin days;the Ming and Qing Dynasty;the modern times;necessity;possibility; acquirability;model words

H1

A

1673—0429(2011)04—0082—05

2011-05-24

李海霞(1956-),女,西南大學文獻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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