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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巴別塔與虛己的啟示
——對卡夫卡《審判》的解析

2012-04-13 22:23
關鍵詞:巴別約瑟夫卡夫卡

李 忠 敏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超越巴別塔與虛己的啟示
——對卡夫卡《審判》的解析

李 忠 敏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卡夫卡關于巴別塔的論述為理解《審判》提供了重要的契機,《審判》描寫的法庭的原型是巴別塔,在他看來,人的權力欲望在現實中對象化為巴別塔構型,形成一種偶像化的權力結構;約瑟夫·K既是這種權力欲望的代表,參與社會巴別塔的建構,同時也受制于它,喪失生存的確定感;卡夫卡通過約瑟夫·K的死,既說明了這一點,同時也隱含了他對上帝虛己的理解,探討了如何通過對虛己的模仿以超越巴別塔的解救之途。

卡夫卡;《審判》;巴別塔;虛己

卡夫卡的《審判》(又譯《訴訟》)于1925年由其好友馬克斯·勃羅德整理出版,講述了主人公約瑟夫·K在一天早晨無緣無故地被捕,之后雖然可以“自由”地工作和生活,但卻一直受著審判的困擾,他最終被執行死刑。索克爾認為:“《訴訟》是卡夫卡主要作品中唯一真正難解的,原因有二:法庭全然的模棱兩可和主人公全然的矛盾心理?!盵1]正因如此,這部作品自面世以來就一直存在著爭議。爭議主要集中以下兩個方面:一種觀點認為,法庭是世俗的官僚機構,約瑟夫·K的被捕和受害體現了社會力量對個人的壓迫。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法庭是神圣的,具有絕對的權力和公義,約瑟夫·K的罪過導致了他的被捕和死刑。應當說,這些觀點在某種程度上都有助于理解《審判》,但卻各自忽略了小說的一些關鍵因素,第一種觀點從社會歷史的角度,將法庭對應于某種現實的權力形態,因而對法庭隱而不見的神秘性和約瑟夫·K最后的自省沒有給予充分的闡釋;第二種觀點從傳統宗教角度,直接將法庭等同于上帝的神圣公義的力量,則忽略了小說所描寫的與法庭有關的種種世俗征象,而小說并未指明的約瑟夫·K之罪在他們那里清晰起來,這種在上帝幌子下獲得的自明性真理同樣值得警惕。這兩種觀點對《審判》的解讀是從現實經驗和文化先見的外部角度進行的,未對卡夫卡本人的思想和文本內部的細節給予足夠的關注。

鑒于已有研究存在的局限,本文擬從卡夫卡關于巴別塔和虛己的思想入手,對《審判》這部作品重新進行闡釋,并對法庭的性質和主人公最后的自省認罪進行再探討。

一、法庭:巴別塔式的權威偶像

在圣經傳統中,巴別塔是人類在獲得知識智慧,被逐出伊甸園之后,通過物質建構實現自身潛能和自我管理的象征。巴別通天塔作為一種人為建構的權威偶像,它是人自身權力欲望的對象化和神化。在《審判》中,法庭及其所代表的法遠遠超越了具體的社會機構和法律制度,成為巴別塔式的權威偶像,具有建構性,人們對它的一致認同使之具有了擬神的神秘力量??ǚ蚩ㄍㄟ^約瑟夫·K的荒誕遭遇展示了這種權威偶像的力量及其運行方式。

《創世記》第11章記載:那時,天下人的言語、口音都一樣,人們聚集在一起彼此商量,要建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人的名,免得分散全地。

耶和華看見了,就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分散在各地,沒有建成的塔被稱為巴別塔。故事表層的意思是運用巴別(Babel)一詞的詞源意義“變亂”,對不同民族間言語不通現象作了巧妙的解釋。其進一步值得深思的意義則是:巴別塔是人的權力欲望的擬神式的對象化,是一種人為建構的權威偶像,它以人的權威代替了上帝,以人為的秩序取代了內在的神圣法則,并將之加以神化??ǚ蚩ㄔ啻翁峒鞍蛣e塔。約寫于1917年三四月間的《中國長城建造時》,將中國長城與巴別塔相比較。1920年完成的手稿《城徽》(題目為勃羅德所加)以巴別塔的故事為原型對人類世界進行了總體想象:人類建造巴別塔的念頭會一直存在,但在將這個愿望付諸實施的過程中,人們充滿了理性的算計和瑣碎的考慮,以至于不再關注建塔之事,而專注于城市建設。如果說關心建塔還能使人心稍微集中的話,進行城市建設則使人們徹底分散,人們開始區分族別、割地而居、彼此爭斗,人類世代的時間就這樣流逝,甚至到后來人們已完全認為建造通天塔是荒謬的,而以城市為家園。但運行在城市中的力量是權力,所以城市最終會被擊碎,最后留下的標記只會是“一只巨大的拳頭”。從卡夫卡對巴別塔故事的演繹和詮釋可以看出:巴別塔是人的權力欲望的符碼,即使不投射在建塔的行動上,也會以別的形式釋放,當人們都認同它時,它便成為獨立運行、具有擬神力量的權威偶像,而人們之所以甘愿從屬于一種權威偶像,一則是想從中尋求庇護,再則是因為每個人身上都潛藏著權力欲望,如其所言:“我們都在挖巴別塔的深淵?!盵2]這樣,權力不再只是某一種專制政權的統治力量,而成為一種抽象的支配世界運行的本質力量,它既外化為對人進行管理和統治的國家機器、官僚機構、法律制度等,又超越這些具象形體成為人們膜拜和信奉的權威偶像;它既可以集中為一種最高的神權代碼,也可以分散在個人身上形成微型的宰治力量。

巴別塔的權力主題滲透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審判》雖然沒有直接提及巴別塔,但它所描寫的世界圖景卻遵循著巴別塔的結構模式,即法庭及其所代表的法作為人為建構起來的權威偶像,成為支配世界運行和控制人物命運走向的本質力量。

小說在開頭便設下了一個謎局:約瑟夫·K在一個晴朗的早晨無緣無故地被捕。他何以被捕?誰控告了他?他的罪是什么?法庭按照什么法對他進行審判和懲處?這些切近的問題直到小說結束都沒有得到回答。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說中,人們并不關心K被捕的原因,而是首先認同法庭的判決權威和法的秩序??词貍兿嘈欧ê妥锘ハ辔?,法律是不會出錯的,他們被派遣執行逮捕K,說明他必定有罪;門房指出,按照一般規則,案子全是事先就判好了的。約瑟夫·K在與越來越多的人接觸中發現:“他們倒是一致認為,起訴不是輕率作出的,法院一旦對某人起訴,就認定被告有罪,要使法院改變這種信念簡直難上加難?!盵3]153對權威的認同使人們都成為法院的組成部分,約瑟夫·K被捕之后接觸到的人幾乎都與法院有關,法院像一個巨大的權力關系網,將人們網羅其中,每個人都是上面的一個點,固守著自己的位置,處在此位置上的人對彼位置的情況一無所知,執行來自上級的命令才是首要的??词匦Q與K的案子毫不相干,他們的任務只是每天看管K十個小時,并因此領取工資。監察官也說自己只是基于“責任”告訴約瑟夫·K被捕了。K被捕的“無緣無故”之所以一直持續到小說結束,是因為他遇到的人都是命令的執行者,他們無權也無意于知道他被捕直至被處死的原因。

斯圖亞特·萊森將法庭的神秘性歸因于上帝的力量,他認為:“法庭調查和懲罰K.是根據圣經的神圣正義觀念,而不是人類的正義?!ㄍケ砻娴牡土雍透瘮】梢愿鶕娖髡邔ι系鄣囊粋€宣告來理解,‘乖僻的人,你以彎曲待他’?!盵4]筆者認為這種解讀失之偏頗,約瑟夫·K與其說是被神圣法庭追蹤,不如說是被目光、監察及其所形成的普遍的審判力量所黏住。根據小說開頭的描述,約瑟夫·K被捕的顯像就是被監視、被察看,兩個看守把他困在屋里,一位老太太,后來又增加了一位老者和一個年輕人,好奇地透過窗戶窺探他的生活。監察官和看守走后,K雖恢復正常生活,但“被捕”仍以被談論、被關注、被審判的形式繼續著,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他的事件,他意識到“他現在已經不能從接受審判和拒絕接受審判這兩種可能性中進行選擇了,因為他已置身于審判中,必須小心從事”[3]130。昆德拉指出:“靠著《審判》,卡夫卡至少為我們留下兩個概念,要理解現代社會,這兩個詞是不可或缺的:法庭和審判?!ㄍ?;它在這里并不是一個旨在懲罰違反國家法律的罪人的司法機構;卡夫卡意義上的法庭是一種判決的力量,它要判決,是因為它有力量;是它的力量而不是別的什么東西賦予了法庭以合法性?!盵5]237對約瑟夫·K的命運產生決定力量的法、法庭以及法官始終是隱匿的,但他們所代表的權威力量卻在獨立運行,它通過命令、職責、威懾滲透到每一個人身上,以此廣延到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各個角落,從而形成普遍的審判力量,也就是說,法庭巨大而神秘的判決力量不是通過單個的權力執行者體現出來的,而是通過眾多人對法庭與法的權威的一致認同來實現的。

由此可見,法庭的神秘與不可理解不是因為它是神圣法庭,按照人類難以理解的公義審判人,而是源自人們對權力的膜拜和認同,并進而自覺擔當起了權力和命令的執行者的緣故,約瑟夫·K的被捕是無緣無故的,處死他的人則是無名無姓的;法庭不因任何事就判處約瑟夫·K,讀者則從他生活的每一處細節去尋覓他的罪過??ǚ蚩]有指明主人公的罪過,他模棱兩可的詩學策略檢驗出的正是每個人內心潛藏的權力欲望,這種權力欲望集體釋放出來,便構建成了法庭這座巴別通天塔。

二、自由的悖反:生存確定感的消失

人類建造巴別塔本意是要用一種客觀的權威偶像來保障人的自由和生存秩序,然而,由于巴別塔是人自身權力欲望的投射,因此,它受制于人的欲望本身,具有任意建構的主觀性??ǚ蚩▽Π蛣e塔詮釋的深刻之處就在于,他指出了巴別塔結構的悖謬性,即建構巴別塔最終會走向自由的悖反,權力欲望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對立,使人喪失生存的確定感。在《審判》中,法庭與法作為人為建構起來的權威偶像,因受制于人的主觀權力欲望而無法成為客觀的公正力量,因為,人們認同它并非純粹出于對自由和公義的訴求,更是試圖通過依附權威偶像來保障個人的合法存在和權力欲望的實現,這樣,樹立和鞏固權威就成為根本目的,追求自由和秩序的初衷反而被放在其次。小說中所有試圖“幫助”約瑟夫·K的人,不是將他引向自由,而是為了控制他或教他順從權威??ǚ蚩▽⒙蓭?、畫家、教士作為“幫助”約瑟夫·K的人出現是典型而富有深意的。

律師作為法庭與被告之間的中介,本應為被告辯護,以證明他的清白無辜,助其恢復人身自由,從而彰顯法的公平與正義。但霍爾德律師無意于踐行這一職能,他從屬于法庭的權力結構,用維護權力體系的言論打消被告顯露出的改革司法制度的熱情,并宣稱:龐大的社會機構有其內在的運行法則和平衡能力,個人是極其渺小的,通過個人的努力想改善社會狀況不但不會取得成效,反而會使個人的利益受損,所以,明智的做法是適應現存條件,安于自己的位置,通過斡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確保自己的合法性生存。如果霍爾德斡旋關系是為了保障被告的合法生存,那也說明他履行了職責,即便其所使用的方式令人詬病。然而,霍爾德的真正目的卻是為了控制被告,他除了從屬于大的權力結構外,還在建構著小型的巴別塔,企圖在自己的位置上實現對他者的宰治。畫家是藝術的使者,肩負著發現和批判現實世界的缺陷,引領人超越日常生活的瑣屑進入審美的自由境界的使命。從表面上看,畫家蒂托雷里超然于世俗之外,居住在由人們施舍的樓頂的閣樓間,與一群孩子廝混在一起,保持著藝術家獨有的清貧和童心,然而,蒂托雷里很少從事自己的藝術事業,其主要的工作是為法官畫像,他以自己的才能為權威勢力推波助瀾,法官通神般的權力在某種程度上即是由藝術符號建構起來的?,F實中的法官大都猥瑣、無能和驕橫,畫像中的他們卻充滿威儀,蒂托雷里有時還會在法官像背后畫上司法女神,意指法官就是法的代理人、法的偶像。憑借為法官畫像的“榮耀”,蒂托雷里在法院中也占據著舉足輕重的位置。在對待約瑟夫·K的事件上,他與律師的論調基本是一致的,即試圖將K重新拉回到權力體系中,通過依附權力、斡旋關系暫時獲得安寧,由此,審判并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無名之罪也不能得到最終的赦免。

在人的職務等級中,教士與世俗世界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們是人心靈的守護者,擔負著引導人們進入信仰的自由境界的責任。然而,現實中教士卻充當了建構巴別塔的最后一步,并使之“通天”的角色。約瑟夫·K期望教士能給他決定性的忠告,以使他能從案子中徹底脫身,過上自由生活。教士確實給了K中肯的建議,并給他講了鄉下人尋求法的寓言:鄉下人來到法的門前,求見法,被守門人攔住,通向法的大門一直敞開著,他決定等得到許可后再進去。在漫長等待的歲月里,鄉下人曾反復地嘗試,用煩人的請求、用豐厚的賄賂,希望能獲準進去,但都沒有成功。生命行將結束之際,鄉下人模糊的雙眼看見一束光線源源不斷地從法的大門里射出來。教士向約瑟夫·K介紹了關于這個故事的各種解釋,試圖把他從“理解”、“解釋”引向“信仰”。但教士的信仰同樣沾染上了世俗的內容,訴諸權威,他認為,守門人是法的仆人,隸屬于法,“懷疑他的尊嚴就等于懷疑法本身……不必承認他講的每句話都是真的,只需當作必然的東西而予以接受”[3]226。如果說畫家是用藝術符號對權威進行神化,其虛構的方式還讓人產生懷疑,教士則將權威直接提升為活生生的信仰對象,這樣,“法”就從一般的秩序符號上升為一種神權代碼,人們不但要信仰它,還要相信和遵從它的代理人。巴別塔經過教士這一環節,真正變成通天塔。教士的信仰在約瑟夫·K看來,是在“把謊言變成普遍準則”,因此,教士是無法為K提供精神坐標,給予他內心自由的,正像教士承認的那樣,他也屬于法院。

律師、畫家、教士的存在表征著人所應擁有的兩種最基本的自由,即人身的自由和心靈的自由,然而,在小說中,他們都走向了自由的反面,而且以對權力認同的共謀進一步威脅著約瑟夫·K的生存確定性。如果說人會由于主觀的權力欲望僭越自己的職責,束縛他人的自由,那么客觀的“法”則是實現人的自由的保障。然而,客觀的、能夠保障人的生存秩序的“法”是否真正存在?卡夫卡在《關于法律問題》中對此表示了徹底的質疑:“我們的法律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它們是一小撮統治我們的貴族的秘密?!薄斑@些虛假的法律,歸根結蒂,也可能只是一種推測出來的東西。法律存在著,而且被當做秘密托付給了貴族,這已形成為一種傳統。但這僅僅是,也僅僅只能是一種古老的,因歲月而獲得可信的傳統而已?!盵6]在《審判》中,判決約瑟夫·K的法也是一個秘密,被藏匿在無數道門之后,律師、畫家、教士、法官以及許多普通人都充當著守門人的角色,法不再是施行公義的力量,而成為眾人一致建構并守護的權力符碼,這樣,法的代理人、代理機構便成為掌控人們的命運之神。約瑟夫·K渴望弄清楚自己的處境,以便擺脫審判,重獲自由,但外部環境卻總是誘導或逼迫他服從權威,自覺遵從權力法則。他最終也認識到:“從任何角度來看,法院都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機構,其全部工作一個劊子手就能勝任?!盵3]158

既然約瑟夫·K在外部世界無法獲得生存確定感,那么,他該如何作為,才能逃離這種巴別塔的結構性悖謬,免于淪為權力依附關系中一個無生命的環節,我們說,這正是主人公最后的自省、模仿虛己所啟示的道路。

三、超越巴別塔:虛己的啟示

昆德拉認為,卡夫卡的《審判》描寫的是一個“極其非詩意的世界”,官僚主義、技術、歷史成為超人類力量,個人的自由和獨特性在其中找不到位置,即便如此,人物仍然有著“自由的決定權”,“正是自由的決定權給了生命以幸運的不可估量性”[5]236。也就是說,在一個被權力力量異化和操控的世界里,約瑟夫·K擁有的自由是內心的自由。筆者要進一步闡明的是,正是這內在自由的決定權使約瑟夫·K在生命不保的極限境遇里選擇了對虛己的模仿,虛己是K在對世界、自我有了清醒的認識之后做出的選擇,模仿虛己是他抑制自身的強力意志、超越巴別塔的嘗試。在卡夫卡思想中,與巴別塔相對立的觀念是虛己,巴別塔是人的權力欲望的實現,虛己則是人對自身權力欲望的抑制和傾空,在精神層面上具體呈現為自我貶抑、謙卑、受難等??ǚ蚩ㄍㄟ^約瑟夫·K的死探尋了虛己在超越巴別塔悖謬結構上的啟示意義。

約瑟夫·K經歷了近一年懸而未決的審判后,在三十一歲生日前夕,莫名其妙地被兩個黑衣人處死。布魯斯·K.·沃德曾運用基拉爾的迫害類型理論對此進行分析,認為他的死是集體迫害機制運作的產物,K遇到的每個人都擔當著捕獲他的法庭的直接或間接的職能[7]。沃德的分析從一個方面來看是具有說服力的,主人公的死的確是巴別塔式的同一權力對個體存在的戕害。但是這種分析卻忽略了約瑟夫·K最后的自省、認罪,直至推波助瀾地主動赴死?!秾徟小分?,約瑟夫·K被兩個黑衣人押解路過廣場時,看到了疑似布爾斯特納小姐的身影,他突然放棄反抗,小說描寫到:“究竟是不是布爾斯特納小姐,K并不在乎;重要的是他突然明白了,反抗是毫無用處的。他即使反抗,給他的同行者制造些困難,靠搏斗來奪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稱不上是英雄。他開始挪動腳步……現在他們讓他帶路?!边M而,他反省道:“我總是想用二十只手來攫取世界,我的動機也并非十分值得稱贊?!盵3]231約瑟夫·K進行自我反思之后,便疾步往前走,他成了他的同行者——劊子手的領路人,即使遇到可以向之求救的警察,他也“用力拽著兩人繼續朝前走”,甚至甩開警察,奔跑起來。來到荒涼、人跡罕至的采石場,約瑟夫·K如一只獻祭的羔羊,頭枕在一塊孤零零的大圓石頭上,兩個行刑者拿著刀子,在他的頭頂上推來讓去,K意識到自己應該拿過刀子,插進胸口,但他沒有這樣做。這時,一個“同行者”掐住他的喉頭,另一個把刀插入他的心臟,并轉了兩下。K的目光漸至模糊,覺得自己“象一條狗似的!”

對于約瑟夫·K最后的內省,昆德拉認為這是對外在審判勢力的認同和順從,他指出小說帶給人們的困惑是:“根本就沒干過什么壞事(或者根本就不知他干了什么壞事)的K很快就開始表現得如同犯了罪似的。他感到自己有罪。人們讓他變得有罪。人們使他產生犯罪感”。[5]217筆者認為,昆德拉將約瑟夫·K的內省與被捕、受審使他產生的生存焦慮感等同起來,而二者是有區別的,對于后者,K做出了積極的對抗,外在的審判力量從來沒能使他產生過“犯罪感”,他堅稱自己是清白無辜的,并積極準備抗辯書以求得申訴,直到兩個行刑者把他押解到廣場上時,他也沒有妥協,而是思忖著,“腦中想起了蒼蠅,它們千方百計從粘蠅紙上掙脫,直到扯斷自己的細腿為止?!壬鷤儠l現我不是那么容易對付的’”[3]231。

約瑟夫·K的內心從對抗走向自省是在他看到布爾斯特納小姐的身影之時,布爾斯特納小姐何以能使K拒絕反抗,產生罪感?小說對二人關系的描寫著墨并不多,他們的正面接觸只有一次,那是在看守們和監察官騷擾過約瑟夫·K的當天晚上,K被突發的事件攪得忐忑不安,生存合法性受到質疑的他急于得到別人的認同,他向深夜歸來的布爾斯特納小姐傾訴了發生的一切,或許由于困倦和迷糊,布爾斯特納小姐有些心不在焉,極度焦慮的K強行握住她的手,像一頭口干舌燥的野獸,粗暴地強吻了她一番,之后便回屋休息,在入夢之前,他稍稍思考了一下自己的作為,感到高興。對布爾斯特納小姐的征服使K暫時擺脫白天的莫名被捕帶來的惶恐和恥辱,恢復了自信和尊嚴。有人根據這一情節認定約瑟夫·K的罪過在于他下流的性,以及他沒把女人看成是一個人。實際上,在小說中,K的罪沒有通過外在的審判力量得以敞開,法庭、檢察官、預審法官、律師、神父等,沒有任何一個機構或個人指明K的罪過,他們只實施審判。但是,在某個神秘的瞬間,布爾斯特納小姐使約瑟夫·K走向內心,看到了自己身上潛藏的權力意志,認識到自己也不過是權力結構的一份子,誠如他對自己的反省。也就是說,置身于巴別塔的世界,K既受制于這一世界的權力結構,同時也不自覺地擔當著建造巴別塔的角色,比如,他總是在身份比較中獲得個人的尊嚴感,在內心意識里始終與副經理較勁,只有在征服他人時才產生自信。權力是世界的運行法則,約瑟夫·K也在實施權力,并未脫離窠臼。對此,安德魯·洛指出:“約瑟夫·K的辦公室生活,它的權力游戲和職權的專斷展示,表明它也是起訴他的官僚制度和權力體系的一部分?!盵8]基于此,K自省之后的放棄反抗、主動赴死,將被動的受害變成了自我舍棄、受難,帶有自我救贖的意味,它是K對自身權力欲望的抑制。這一微妙的轉換具有重要的意義。

如果說強力意志是世界的通行法則的話,與強力意志相對的則是“虛己”,在基督教神學中,“‘虛己’是指上帝通過道成肉身,虛其神性,并以受難的方式警醒和拯救世人”[9]?;健疤摷骸钡恼仁侨祟惱硐氲母邩?,常人難以企及,即便如此,“虛己”作為一種終極性價值則可在人的精神層面得以體現,比如自我貶抑、謙卑、祈禱、受難、忍耐、自我傾空等??ǚ蚩m然沒有直接提過“虛己”,卻屢有關于謙卑、祈禱、受難、擔當責任的論述?!爸t卑給予每個人,包括孤獨的絕望者以最堅固的人際關系,而且立即生效,當然唯一的前提是,謙卑必須是徹底而持久的。謙卑之所以能夠這樣,是因為它是真正的祈禱語言,同時是崇拜和最牢固的聯系。人際關系是祈禱關系,與自己的關系是進取關系;從祈禱中汲取進取的力量”[10]?!拔覀兡芡ㄟ^惡達到善嗎·與命運抗衡的力量實際上是一種虛弱。獻身與忍受要強得多”[11]432?!熬科涓?,人只因承擔責任才是自由的。這是生活的真諦”[11]403??ǚ蚩ǖ倪@些論述啟示我們,約瑟夫·K的死必須在另一重意義上加以理解,即他的拒絕反抗、安靜受死昭示的是對“虛己”的模仿。在生命已被脅迫至死亡邊緣的極限境遇里,約瑟夫·K“推波助瀾”,以自我舍棄的方式實現了自由的最高境界,即不是通過認同權威或擴張強力意志獲得自由,而是通過抑制強力、自我傾空實踐自由。之所以說是模仿虛己,因為約瑟夫·K的虛己并不具備神學層面的虛己所指的基督為世人擔罪的救贖意義,而是卡夫卡對超越巴別塔的出路的探尋,它具有的是問詢和啟示的意義。

[1]瓦爾特·H·索克爾.弗蘭茨·卡夫卡[G]∥葉廷芳.論卡夫卡.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6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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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卡夫卡.關于法律問題[G]∥葉廷芳.卡夫卡全集:第1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411—412.

[7]Bruce Kinsey Ward.Giving Voice to Isaac:The Sacrificial Victim in Kafka’s Trial[J].Shofar:An Interdisciplinary Journal of Jewish Studies,2004,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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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志耕.宗教文化語境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38.

[10]卡夫卡.隨筆[G]∥葉廷芳.卡夫卡全集:第5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15.

[11]古斯塔夫·雅諾施.談話錄[G]∥葉廷芳.卡夫卡全集:第5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責任編輯海林]

I106.4

A

1000-2359(2012)02-0220-05

李忠敏(1980-),女,河南正陽人,文學博士,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宗教文化與西方文學研究。

2011-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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