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分行l老婆子身份解析

梁 慶，嚴凌雁，肖洪磊

（云南農業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昆明 650201）

在文學巨匠魯迅先生的作品《祝?！分?，她巧言令色、八面玲瓏，她來無影，去無蹤，卻總能在關鍵時刻恰到好處地出現，與魯四老爺家有某種神秘的聯系，并且在祥林嫂的命運里起著穿針引線的功能。她就是很多讀者忽視了，而事實上非常特殊而重要的人物——衛老婆子。

仔細研讀《祝?！?，讀者不難發現，祥林嫂每一次命運轉折之處，都閃動著衛老婆子的身影：祥林嫂前后兩次到魯鎮打工，都是衛老婆子推薦的；祥林嫂的悲慘遭遇，很多不為人知的細節，是衛老婆子講述的；祥林嫂被婆家綁架，是衛老婆子合謀的；祥林嫂再醮賀老六后的“好運氣”，是衛老婆子傳播的。

魯迅將祥林嫂的死歸結于無主名的殺人團，讀者也基本認同封建禮教、四大繩索、魯四老爺、魯四太太以及柳媽和“我”都是“殺手團”的成員。而 “衛老婆子”，卻常常被排除在“殺人團”之外，甚而有時能獲得人們的褒獎。如張文俠[1]認為衛老婆子是《祝?！分凶钔橄榱稚┑娜宋?，贊許她為祥林嫂介紹工作是熱心腸、勇氣可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英勇行為。連楊柳[2]也認為衛老婆子為祥林嫂介紹工作是“盡鄰里之情”?？梢娖渖矸菅诓氐枚嗌?，欺騙性多強。

幾乎所有讀者都認同祥林嫂是因為害怕婆婆將自己賣掉而瞞著婆婆跑到魯鎮，在衛老婆子的幫助下開始打工的。而筆者卻以為，祥林嫂主動的“出逃”的可能性不大，原因如下：（1）祥林嫂老實忠厚，目不識丁，對山外的世界并不了解，要從嚴厲的婆婆的管轄下逃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2）祥林春天才去世，她還頭扎白繩，處于服喪期，一般不會想到要出逃打工。（3）她身上不會有錢，能順利逃到魯鎮的盤纏都成問題。（4）雖然婆婆嚴厲而精明，但是祥林嫂并不知道婆婆有把她賣掉的打算?；谏鲜鲈?，筆者認為她沒有主動出逃的必要。另外，就算祥林嫂真的是自己僥幸出逃成功，能夠在沒被餓死之前遇到衛老婆子，并順利在魯四老爺家找到工作，那只能說祥林嫂真是“交了好運”了。

因此，筆者認為祥林嫂的“出逃事件”，事實上更有可能是衛老婆子與祥林嫂的婆婆“合謀”的杰作。小說只簡單交代一句話，交代衛老婆子是一個“中人”。作為一個“中人”，她一方面她需要知道魯四老爺家缺女工，一方面需要知道祥林嫂是一個“優質打工妹”。祥林嫂第一次到魯四老爺家打工的時間剛好是初冬，而冬季是農村比較清閑是時間段，讓守寡的兒媳婦在被賣掉之前出去打工，為家庭多掙一點錢，對于精明的祥林嫂婆婆來說，無疑是一個好主意。而事實也充分證明，后來當祥林嫂被綁架回去后，祥林嫂的婆婆找魯四太太理所當然地拿走祥林嫂三個半月的工資，也正好印證了筆者的觀點。當祥林嫂被綁架后，魯四太太埋怨衛老婆子說：“你自己推薦她來，又合伙劫她去，鬧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什么樣子？”以及后來衛老婆子在喝得醉醺醺的時候也提到，祥林嫂的婆婆把她抓回去，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坳的賀老六的，更加充分說明了這個“出逃”和“綁架”事件是祥林嫂的婆婆和衛老婆子精心策劃的。

那么，祥林嫂的婆婆和衛老婆子如何能堂而皇之地做到這些事情呢？

清朝法律規定：[3]“婦人夫亡無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須憑族長擇昭穆相當之人繼嗣；其改嫁者，夫家財產及原有妝奩，并聽前夫之家為主”。祥林嫂與祥林沒有生育孩子，祥林死了，婆婆自然沒必要留下這個“包袱”。另外，祥林還有一個弟弟，不愁無人繼承香火。因此，精明的婆婆在“法律的允許下”將祥林嫂賣掉，一來可以扔掉祥林嫂這個“包袱”，同時可以賺取錢財，為祥林的弟弟娶媳婦兒，何樂而不為呢？

出賣祥林嫂，對祥林嫂的婆婆家是有好處的，做這樣的事情是可以理解的。那么，衛老婆子為什么對祥林嫂的事情如此盡心呢？她為什么能和祥林嫂的婆婆一起策劃并實施這些事情呢？她真的只是一個好心的“職業中介人”么？另外，還有兩個重要的問題被讀者忽視或者難以理解：（1）衛老婆子為什么姓“衛”而不是其他的呢？（2）為什么祥林嫂在被魯四老爺家嫌棄的時候，魯四太太為什么要叫她回到衛老婆子那兒呢？祥林嫂與衛老婆子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呢？

從《祝?！分锌梢钥闯?，“衛老婆子是衛家山人，其母家與祥林嫂家是鄰居”。眾所周知，在男權社會里，婦女出嫁后要隨夫姓，那么“衛老婆子”為什么一直姓“衛”而不是跟隨其丈夫姓？是魯迅先生忽略了這個細節？這是一個奇怪的現象。筆者推測有兩種可能性：（1）衛老婆子一生未嫁。她父親姓衛，她自然也就姓衛，成年后也就自然被稱為衛老婆子。 (2)她的丈夫也姓衛。然而，在當時的社會制度下，一般老百姓是不會同姓通婚的，因為同姓的人大多是同宗同族的，因此，這種可能性也不大。那么衛老婆子到底是一種什么身份呢？一個《祝?！分胁]有明確交代，根據研究卻可以推測出的結果浮出水面：她有一個非常特殊的身份——“老嫚”。

宋元以來，浙江的寧波、紹興等地區，有過一個賤民階層——墮民，又叫惰民、怯鄰戶、丐戶、惰貧等，他們是“士農工商”之外的“賤民”，衣食住行都受到歧視和限制。一禁入學讀書，二禁進入仕途，三禁從事工商，四禁耕種田地，五禁與平民婚配，六禁高聲說話，七禁昂首闊步，八禁聚眾集議，九禁夜間喧嘩，十禁成群結隊?！盵4]墮民遇見平民要稱“老爺、太太、少爺、小姐”等，而平民對墮民都可以直呼其名。墮民聚居的地方被稱作“墮民坊”，即便能與其他“平民”毗鄰而居，但必須“檐低三尺”，以示地位低下。墮民是不允許與其他平民通婚的，他們只能在墮民之間婚配。而墮民的姓氏非常少，因此容易出現同姓的夫妻。這就可以解釋衛老婆子會“姓衛”的原因了。墮民從事的是“平民”不屑于從事的職業。魯迅在《我談“墮民”》中指出：“男人們是收舊貨，賣雞毛，捉青蛙，做戲；女的則每逢過年過節，到她所認為主人的家里去道喜，有慶吊事情就幫忙?！迸詨櫭窕榍胺Q“嫚線”，婚后則稱老嫚或喜婆，她們能說會道，左右逢源，奔走于各主顧之間，憑借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巴，雖然社會地位低下，物質生活并不一定匱乏，甚而可以活得津津有味。衛老婆子就是一個這樣的“老嫚”。

當時，每戶人家（前提是平民），無論貧富，均有固定的老嫚“服役”，而這種“服役權”叫做“門眷”，這是一種十分特殊而有趣的關系，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1）這種“服役權”是通過買賣實現的墮民對主顧的寄附特權，這種權利是相對固定的、不能隨意變更的。因此，這些老嫚對主顧家的情況了如指掌?；閱始奕?、逢年過節，墮民都有權上主顧家“打秋風”（索要錢財、物品等），而主顧不能拒絕。如果主顧拒絕她上門的話，她會說：“你家是我家用錢買過的,我們以此為生的?！盵5]魯迅在《我談“墮民”》中也有相應的描述：“國民革命之后，我母親曾經對一個墮民的女人說，以后我們都是一樣的了，你們可以不要來了。不料她卻勃然變色，憤憤地回答道：‘你說的是什么話？我們是要千秋萬代走下去的……’”。（2）墮民可以拒絕為路途遙遠、吝嗇、貧窮的主顧服務，而主顧卻不能拒絕上門服務的墮民。因為長期沒有墮民上門的主顧會被鄰居嘲笑為“窮得連墮民都看不起了”。（3）“門眷”不僅可以“繼承”，還可以“買賣”：老嫚去世，可由其兒媳繼承，代代相傳。在墮民心中，門眷比房地產更為重要。如同投資一般，一旦有多余的錢財，他們更愿意購買門眷。當時買賣門眷比買賣田地更為重要和正式：買賣門眷需要五個證人，而買賣房地產只需要三四個見證人就可以了。另外，買賣和轉讓門眷，是墮民單方面就可以做主的事情，而主顧卻么有這個權利。[6]（4）墮民雖然地位低賤，但是他們的生活往往并不一定很貧困。有的墮民主顧很多，他們可以掙到不少的錢財。以至于解放前，年糕之類的食物一般平民只有在過年期間才能吃到，而墮民卻常?？梢猿园肽??！八蛡€姑娘，買畝田”就是老嫚收入的真實寫照，意思就是在幫助主顧家嫁娶姑娘時，老嫚能收取到各種名目的“小費”，通?？梢再I一畝田了。清代詩人王煦曾勸說平民不要嘲笑墮民:“平民莫笑墮民低,呼馬呼牛百事宜。春唱年糕秋化谷,閑來攜眷釣田雞”。[7]充分說明墮民的工作生活還是比較閑適的。（5）社會雖然歧視“墮民”這個群體，但是，平民的很多生活還是需要墮民的幫助。并且對于墮民個體，也因人而異。有的墮民與主顧家關系比較好，比較善良、比較富裕的老嫚會把自家的食物分享給家境貧寒的主顧，甚而發展為主顧家的“準親戚”關系。

這就不難理解衛老婆子為什么對祥林嫂的事情如此關切了。這其中，她是有利可圖的，并且利益還不小。 其一：她幫祥林嫂“出逃”并兩次介紹工作，祥林嫂是不可能一點“表示”都沒有的；其二，作為東家，魯四老爺家不可能自行招聘員工，既有衛老婆子等“中介機構”的推薦，那么，“辛苦費”也是不能不給的；最重要的是，當祥林嫂的婆婆想要把祥林嫂賣掉的時候，衛老婆子自然是要出力氣的，因此，這筆錢中自然也會有她的一份。

綜上所述，《祝?！分?，衛老婆子是一個利益熏心、虛偽狡黠的老嫚。她是隱藏在祥林嫂的悲劇命運中的“殺手團”重要成員。當然，她自己的命運也逃不出那個時代的悲劇。

[1]張文俠.誰最同情祥林嫂——談《祝?！分械男l老婆子[J].現代語文,2011（3）.

[2]連楊柳.衛老婆子三題[J].渭南師專學報:綜合版,1989(3)

[3]陳雁.財產與性:“清水江文書”中的寡婦[J].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4(5):75—81

[4]李喬.慈城墮民與魯迅的《我談“墮民”》[EB/OL].[2007-08-13].http://www.crntt.com/crn-webapp/cbspub/docDetail.jsp?coluid=1219&docid=13554

[5]俞婉君.紹興墮民階層的境遇新論[J].史學月刊,1999(3)

[6]王國華.堅守的墮民[J].同舟共進,2010(10)

[7]俞婉君.墮民的起源與形成考辨[J].浙江社會科學,2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