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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外篇的寓言故事和相關名理分析

2015-04-11 02:52
商丘師范學院學報 2015年1期
關鍵詞:道家天地莊子

李 開

(澳門科技大學國際學院,澳門氹仔)

《莊子》外篇15篇往往由寓言故事而及名理,可分前四篇、中五篇、后六篇說之。

一、以隱喻和多種言語表達視域言說人之情性的前四篇

羅根澤曾以《駢拇》、《馬蹄》、《胠篋》、《在宥》等前四篇為戰國末年“左派道家”所作[1]284。

如果說內篇多超越于自然之道而言道,外篇則多使道與人與物相結合而言德?!恶壞础返人钠?,從題名看,就是言人性、人情、物性的自然之德的(《馬蹄》也是講人的自由天性的)?!恶壞础吩?“駢拇、枝指,出于性哉!而侈乎德!附贅懸疣,出乎形哉?而侈乎性!”駢拇,足拇趾連第二趾,枝指,猶言第六指。駢趾、六指都無用,不出于人情,違反人的自然之性(德)?!俺藓醯隆币徽Z,其實是引用了《荀子·王霸》:“四方之國,有侈離之德則必滅?!睏顐娮?“侈離,乖離,皆謂不遵法度?!庇?,侈,通誃(chǐ),離。乖離,違背。文中的推理也值得注意:迷亂五色,混淆文采=“色彩華麗的服飾耀人眼目”之非(=古代公認的明目者離朱);混亂五聲,放任六律=“金石絲竹和黃鐘大呂的音調”之非(=古代樂師師曠)。以上括號外負=括號內言正實負。標榜仁義,敝塞德性以沽名釣譽=使天下人喧嚷著去奉守不可從的法式(=曾參、史蝤);多言詭辯,套話空話,穿鑿文句,抱住堅白同異不放=求一時之名而固執己見(=楊朱、墨翟)。以上括號外負=括號內的另一種負。以上括號外的負言似正實負,負言乃負,言語表達式和推理式皆“負負得負”,都是普遍化的造像比喻能指,有五色、服飾、五聲、六律、絲竹、音調、仁義、德性等,比喻所指是人,是《駢拇》要否定的人。再進一步,這些人“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都是違背自然之道與人性的結合,違背“德”的人。不僅是隱喻,而且推理首先是在比喻能指范圍內進行的,然后再涉及比喻所指,并隱喻加推理,共有三層信息。古代的造像和普遍化比喻,是思維和推理的重要環節,謂之“形式化隱喻推理”可矣,是中國古代語言哲學的名學范疇,其本身兼有語言和名學邏輯的二重性。在語言表達上,經常使用排比句以見道家表述時常有的充盈氣勢,如《駢拇》文末說達到修煉道家的“道德”的若干過程,用了一連串的否定式排比句:“且夫……非吾所謂臧也;……非吾所謂明也……”,形成了臧(完善)、聰(聰敏)、明(明達)、德(其德)、率性(任性)、自省(自聞)、內視(自見)、自求(自得)、自安(自適)等要求和目標,有的否定儒家的仁義,有的用排除法闡說道家。

(一)在原始質樸和文明進步中的選擇性傾向和態度

這種傾向和態度不過是語言表達的內核積淀,其外層是語言表達的鋪張和心靈思致的發散?!恶R蹄》選開頭二字為題。文中大講馬的野性才是它的本性,把它們管理起來的伯樂是罪人?!榜R。蹄可以踐霜雪……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薄凹爸敛畼贰R之死者已過半矣?!睌M比而推及人和環境,也是如此?!氨嗣裼谐P?,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天放,自然放任。當時的人居環境被稱為“至德之世”。此時的人:“其行填填,其視顛顛”,一副老實憨厚無心機的樣子。此時的大地:山中無通道,水上無船只橋梁;萬物群生,比鄰而長;鳥獸成群,草木滋長。此時的人與自然:禽獸可牽引著玩兒,鳥鵲窩也可窺探;人與禽獸共居,與萬物并聚;不知道君子與小人的區別,同乎無欲,原始素樸。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及至圣人,“毀道德以為仁義”。應該說,《馬蹄》中的“至德之世”,實際上是《老子》第80章“小國寡民”的具體化?!靶衙瘛敝v了那里的狀況,“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爸恋轮馈敝v了這里的質樸的人文。那里“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這里“山無蹊隧,澤無舟梁”;那里“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這里“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那里“結繩而用之”,尚處蒙昧社會,這里似乎更古老,“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到了《胠篋》中的“至德之世”則從容成氏、大庭氏,一直到神農氏,還直接引《老子》第80章的話:“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薄恶R蹄》從“至德之世”的野蠻、蒙昧,到文明的進步,用了“非此即彼,非彼何以能此”的邏輯句式,文字張揚,用意峭刻,思致獨到,有鮮明的對比度:“故純樸不殘,孰為犧尊;白玉不毀,孰為珪璋……五聲不殘,孰為六律?!闭Z言文字的稽考和詮釋是可以通向義理的,無論是《老子》的小國寡民,還是外篇中的“至德之世”,都是道家祖文化理念構成的文化種族群(cultural ethnic)。從種族群、民族、國族演繹的歷史過程看[2],它是后來的民族文化的早期自然史符號和原生態。

(二)圣智禮法名器系統批判說及其深含的古典民主思想

《胠篋》寫了個“開箱賊”,以其雄辯、語言表達出人意表而聞名知識界,但其真正的主題卻是對儒家道統、圣智禮法名器作系統深刻的批判。全文的邏輯是:小偷撬開了箱子竊取錢物,大盜扛出了儒家的圣智禮法名器竊國?,F在來看看這一邏輯名式是怎樣展開的。首先,文章以“知”(智)破題,世俗之知,實為大盜儲積固器之知。為防小偷,世俗之知是捆緊扎牢,加固鎖鑰,而巨盜至,唯恐你不緊不牢,以便“擔囊”快跑。如此看來,“鄉之所謂知者,不乃為大盜積者也”?實在是令人捧腹的文字。筆鋒轉而嚴肅地指出:“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并與其圣知之法而盜之?!毙⊥蹈`物器,大盜竊名器,往往如此!其次,申論“至知”(智)亦為大盜積者,“至圣”亦為大盜守者,要在“至知”“至圣”制訂的圣智禮法名器是竊國大盜的護身符。故謂“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重圣人治天下”實際上是“重利盜跖”。那些圣智禮法名器有:斗斛、權衡、符璽、仁義、圣知,并為竊國者所竊。故“此重利盜跖(更指竊國大盜)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過也”。圣人制名器而害天下,正如明末黃宗羲說:“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p>

(三)以心理寬容治天下和以寓言故事說仁義

《在宥》開篇就說:“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薄霸阱丁?,自在寬容。在宥天下,而不是治天下,以心理主體蒞天下,而非以上述諸多圣知禮法名器來管理天下,以《老子》自然無為之道德蒞天下轉變為與道德密切相關的心理主體蒞天下,是外篇的新招式。自在寬容,并非無原則,“在之也者,恐天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遷其德也”。陳鼓應引今人李勉?!霸凇弊譃椤叭巍弊郑?]297。以任其自然之德使天下不淫其性,以寬容心態使天下不遷其德。這是在主體心理世界范圍內構筑的烏托邦,但凸顯的是老、莊超自然的道德力量。按道家自身的邏輯來理解其中的道理,是能成立的。文中認為,堯治天下與桀治天下沒有什么兩樣,前者“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這是“非恬”(不能清靜安逸);后者“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這是“不愉”(不愉悅)?!安惶癫挥?,非德也?!薄胺堑乱捕砷L久者,天下無之?!闭f到底,是要以道家之德治天下。文中分析“從心理不寧到天下無序”的過程:過喜,傷陽氣;大怒,傷陰氣;陰陽互侵,四時無序,寒暑不調,反過來更傷人形,戕害心理;使人變得更加喜怒無常,居處不定,六神無主;天下從此“喬詰卓鷙”(矯偽乖戾)①,而后產生盜跖、曾參、史魚的行為;用盡天下之力不足以獎善懲惡。全過程是:個別心理狀況——自然之理——一般心理——影響天下 ——無可救藥之社會。

二、以寓言故事訴求天道自然之性和主體心性的中五篇

羅根澤曾以中五篇的《天地》、《天道》、《天運》為漢初“右派道家”著作,《刻意》、《繕性》疑為秦漢神仙家之作[1]288-291。張恒壽《莊子新探》也以《天地》等五篇為一組講論之[4]145-180。

(一)天地演化,順應之當自然無為,洗心求道,無心之“象網得之”,是外篇要義

《天地》是《莊子》全書內容的縮影,當然也就有了思想總綱的地位和價值。其一,以天地人物為一元,故治物、治人皆無為“天德”立說。文章開頭就作本體論的一元論說明:“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人卒雖眾,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笨芍^天一、物一、君一,而治道,“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緊接著展示了道家從語言之名到治事之名的正名論及其內在邏輯:“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名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觀,而萬物之應備?!雹跉?,同“泛”。應,指物與物之間的對應關系,當然與概念之名密切相關。天、地、萬物、人具體之名,所屬抽象范疇為:“通于天者,道也;順于地者,德也;行于萬物者,義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藝者,技也?!边@些抽象范疇之間,乃至于抽象和具體之間的關系是:“技兼于事,事兼于義,義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边@一“A兼于B”式,意為A包容在B,或A被B所包容。德包容于道,道包容于天,這里的“天”是自然的意思。這一邏輯式的頂針式語言表達,其意義甚明。最后一句,亦即《老子》第25章“道法自然”之義。如把“兼于”都看作“法”字之義,則《天地》此文成了《老子》第25章的推廣,與《老子》全書的精神也是合拍的?!短斓亍钒焉鲜鼍唧w和抽象的說明歸結為“無欲、無為、淵靜、無心”,歸結為“一”:“故曰:古之畜(蓄,育)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記曰:‘通于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雹圻@里的“記”字,為古代注釋體裁之“記”,正為語言哲學范疇之應用。其二,記述莊周說用以“刳心”(洗心)的“十名”:道、德、仁、大(度)、寬、(廣)富、(綱)紀、(建)立、(齊)備、完(全)。踐行“十名”,便能達于“八不”,即不利貨財、不近富貴、不樂壽、不哀夭、不容通、不丑窮、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不以執掌天下為己顯貴,并將“十名”、“八不”結合在一起,勾勒了“王德之人”的形象。其三,用寓言說黃帝以“玄珠”自然之道,寄心性思慮之“無象”(“網象”,“象網”),是客體自然和心理造像的連通和結合。其四是許由與堯的完整對話記錄。開頭直敘許由的老師、太老師、太老師的老師,邏輯上與《齊物論》“始、未始有始”同。許由說他的老師嚙缺治天下,因道應未臻盡善,雖聰敏過人,但不免憑人為而棄自然,以自我為本位分人我,為外物事體所拘役,造成“治,亂之率也”的局面。其五,述堯辭華縣守吏“壽、富、多男子”三祝,云人當隨遇而安,無心覓食,如鳥飛行而無印跡。其六,記高人伯成子高拒禹到訪,嚴責其用刑賞而禍亂已始。其七,述宇宙創生,可知道家本體論亦即道家本體名象論:“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碧┏醯拿菬o,泰初的象是混一而未形。其八,孔丘問老聃的對話記錄,有文獻價值。老聃告誡說,統治者當“忘己”,“其名(按:猶言內在實質)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按:合于自然,謂天人合一)”。以道家名理說“忘己”,“忘己”即回歸自然,天人合一,這是何等深刻!其九,高人季徹答蔣閭勉問政,治事當使民“欲同乎德而心居”,同于自然之道,心安居于自然之道。其十,以著名的“漢陰丈人機”的寓言故事,說統治者當去“機心”(功利心),保持真樸。其十一,以諄芒和苑風海上相遇的寓言故事,為“圣治”、“德人”、“神人”造形寫象。其十二,以門無鬼和赤張滿稽觀周武王打仗的寓言故事,寫“至德之世”如“野鹿標枝”,達到行徑無跡象、事跡無流傳。其十三,說孝子、忠臣的評價標準,世俗以不諂媚阿諛是真忠孝,但世俗之見未必是,與終身阿諛,“合譬飾辭聚眾也,是終始本末不相罪坐”,即譬喻修辭邀眾,始終認不出是誰的罪過,是一樣的。倒不如一切不必推究,憂慮全無。作邏輯推理時,以“譬喻修辭邀眾”為一類,借比喻可形成代表性的類。其十四,圍繞眼、耳、鼻、舌、身說違失本性五例,皆客觀條件和主觀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諷刺違失本性而一味獵取功名聲色者,是囚于檻籠中的禽獸。

《天地》十四要論,皆張揚道德自然之理,又無不在語言哲學的視野之內,有的屬立名義名目,擬形造象,分類演說,演繹邏輯名理、范疇應用等語言哲學本體;有的通過文字引用、說寓言故事、設譬作比、嘲諷譏刺等語言手段完成道德之理的說明。

(二)什么是自然規律?如何把握它?是外篇著意解決的課題

《天道》即回答之。重要的是,言天道自然規律,多串以名辨,似說天道與名辨不可分?!短斓馈肥鲎匀灰幝蛇\行不輟,要“無所積”(不停頓),“六通四辟”(時空),暢達且無不淵靜,天道直接“圣人之心”。簡言之,一為運動,二為時間空間存在方式,三為自然、世治“天人合一”。進而又以“天人合一”闡述靜止與運動的遞嬗關系:“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薄办o而圣,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蔽闹幸浴拜啽忭捷啞钡脑⒀怨适?,說真意機理、潛在規則、內在邏輯之“數”,只能“得之于手而應于心”,不能言傳以曉喻他人?;蛑^“輪扁斫輪”已是一種美學境界,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

《諸子集成》本《天道》篇有一段文字:“夫帝王之德……非上之所以畜下也?!睔W陽修說“俱不似莊子”。但這不妨礙我們抉發其中豐富的名言思想。大體有五:一是說帝王之德,以天地為宗,以道德為主,以無為為常。智、辯、能皆出落天下,但皆不出于己。二是說德、教、治、樂、哀之五末。末,“本”的組成部分。其中“禮法度數,形名比詳,治之末也;鐘鼓之音,羽旄之容,樂之末也”。三是先后、主從、象實、位序、語言的說明,“末學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從……”;“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神明之位”,“四時之序”;“語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語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深入論之,皆象、數、名、言的探索,謂之“末學”,猶言名學,或名學加小學。四是以本名倫序及其認知為道的組成部分:“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倫序是:天、道德、仁義,分守、形名、因任(按:使用)、原省(按:寬免其罪),是非、賞罰,愚智、貴賤、賢不肖。五是形名之學的性質:“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币饧葱蚊恰澳?,形名之學是“末學”。形名的認知:“五變而形名可舉,九變而賞罰可言也。驟而言形名,不知其本也?!毙蚊膬r值:“此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睆囊陨衔鍡l看,這一大段的內容是緊扣道德的道家的形名之學、名辯之學,與法家、名家、陰陽家的形名、名辯說都不同。對本段內容作語言哲學分析可知:不刪可也。

《天地》言演化和順應,《天道》言自然規律,《天運》言運動,集中體現了道家的運動觀。文章開頭提出了一系列問題,天在運轉嗎?地老是在原處嗎?日月往返輪照嗎?是誰主宰?是誰維持?誰安居無事老是推動著?還是有其自己的機關促其運轉不止?……這些提問是當下對大自然的思考,是思維史的成果和反映。

(三)《天地》、《天道》、《天運》寫天地自然,《刻意》、《繕性》寫主體心性

外篇認為,道家精神的培養會彰顯出一種人格魅力?!犊桃狻藩q言雕礪內心,琢磨主體,凈化靈魂。其一,舉出六種人的追求所好,其中“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是朝廷之士所好。最高者卻是“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具“天地之道,圣人之德”者。人生之于名分、名義的體認,一儒一道為最顯。名家之名則為名辨、名式、名例之名。其二,道家“天德”之象的描摹狀寫。其三,由道家人生態度、道家品格“天德”引出“合于自然、體會純素、達于真人”的“養神”之道?!梆B神”可與儒家的“正心”、“修身”相對待。

“繕性”即修治本性,它與《刻意》“養神”相契互補,與儒家的“養性”相對待。知(智慧,包括知識)與養,是理與性的關系。相對峙的“俗學”(儒學),“繕性”為“求復其初”,遮蔽私欲,為“求致其明”,這其實是“蔽蒙之民”。道家呢?“知與恬(恬靜)交相養(涵養),而和理(和順之理)出其性(本性)?!焙B斂藏之德性、智慧又不能強加給別人,一強加就違反自然本性。這是道家知識論與人性理論的綜合運用。

三、在以寓言故事、辯家之言構成的語言哲學背景下申述處己于物外的后六篇

外篇《秋水》以下六篇,在分組研究問題上各有所歸,但張恒壽認為六篇同組為宜,理由有四:次序原本相接,文體皆寓言故事,各篇分章后仍有共同主旨,六篇間雷同語句在所多有[4]180-182。本文以《秋水》以下六篇同組研究之。

(一)《秋水》篇具有雙重特色

理論上將《齊物論》相對主義和《逍遙游》絕對自由相結合,對時空和認識、宏觀和微觀、無限和有限等問題作出了新的較為穩定的探索;方法上將哲學與文學相結合,通篇用寓言故事,是《秋水》篇的雙重特色。

其一之一,“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按:通辨)牛馬”。為什么兩涘(岸)水洲陸地(渚)與岸(崖)之間水流速度特大而分不清牛和馬了呢?因渚、崖之間勢必狹窄,猶截面積小,流速與截面積成反比,截面積越小,流速越快,故“不辨牛馬”。對生活的觀察結論與流體力學定律同。流體力學原理竟由生活觀察而得,不能不令人驚嘆。流體原理以水流狀象表達之,正是語言哲學本色,更兼全文本身經寓言故事泄出。之二,認識必受空間和時間的限制,須以一定的時空(含文化環境)為參照,是認識的相對性原理。北海神說:“井蛙不可語于海者,拘于虛(按:墟,場所,空間)也;夏蟲不可語于冰者,篤(按:拘限)于時也;曲士不可語于道者,束于教也?!薄拔嵩谔斓刂g,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四海在天地,就像蟻穴在大澤;中國在四海,就像小米在大倉;繼而推及名稱系統的相對性:“號物(按:物類的名稱)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庇滞萍懊暤淖非?“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于水乎?”以自夸博取名聲,那是違反認識相對性原理的。之三,世界至少在數量上無限,時序無止,得失無定,開端和結尾沒有不變化的,個人的認識總是有限的。黃河神以天地為大,毫毛為小。北海神以大與小的相對性否定了黃河神的說法?!胺蛭?,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之四,世界的宏觀和微觀都是無限的,是空間的無限性?!白约氁暣笳卟槐M,自大視細者不明。故異便,此勢之有也?!薄胺蚓?,小之微也;垺(按:fóu,盛大,特大),大之殷(按:大)也?!敝劣诰〈执?,是有形物、無形物,數量上不好說,沒外圍的宏觀物數量上不好窮盡。語言好表達、思維能達到的是精細粗大的有形物;語言不好表達、思維難以達到的則“不期精粗焉”,那就不是精細粗大的有形物,而是無形物。之五,因觀察同一對象的視角不同,結論亦不同。舉出的視角有:道、物本身、流俗、等差、功用、取向。任何名理名器,如禪讓、爭奪、事理等的使用,都要看是否切合實際。之六,行動上,“辭受趣(趨)舍”,如何處己?邏輯上,“何為乎?”怎么辦?北海神的回答是不拘心志、不偏執、無偏私、包容萬物、順應自然。正是以心理、心體實踐來回答“如何處己”的實際問題和邏輯問題。之七,道有何可貴?回答是:知道者達理、明權(權變)、至德、言察、知行、自然進退、“反要而語極”(返回道的中心談論理的極致),邏輯上以“怎么辦”回答了“為什么”的提問。之八,黃河神問:“何謂天?何謂人?”天,天然,人,人為。北海神例譬而答之,牛馬四足是“天”,穿牛鼻子、絡馬頭是“人”。在隱喻前提下作出的推理是:“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按:造作)滅命,無以得(按:貪得)殉名?!苯Y論:“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币陨习隧棇嶋H上已將《秋水》篇的內容告結,但原文還有一些散篇摻入,有的還相當重要。

其二,寫動物之間的對話、動物與風的對話,皆自然賦予;順應自然,就能各顯其力,盡其所能。

其三,孔子被困衛地匡,弦歌不輟,述時世、社會環境成就個人之志趣,從漁夫至圣人皆為所限,無有例外。

其四,高士魏牟告誡公孫龍,欲以辯家之言釋莊子,是蚊蟲負山,邯鄲學步。

其五,莊子述己不仕之志:不作廟堂死龜尊為神,寧作曳尾途中的活龜棄于野。

其六,惠子相梁猶腐鼠,莊子到訪作鹓雛。

其七,濠上辯魚之樂,莊子以藝術知濠魚之樂,惠施以辯說詰之,是名辯與藝術美對話和結合的好例。

(二)服從“天人合一”這個總題目,外篇總是把外部世界的認知和主體內部世界的悟解緊密結合

《秋水》重外在物理,《至樂》重內部心理,討論人生快樂和生死態度問題。與語言哲學有關者,一是快樂唯無為、唯無為之象,并套用《老子》21章言道“恍惚”之象,來說無為之象:“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無為即道,是道的功能形態。又引《老子》37章“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云:“天地無為也而無不為也,人也孰能得無為哉!”《老子》道無為,外篇天地無為,人無為,指向心中快樂。象,引用,改變原型,提出新形態,作出新指向,均合乎語言哲學。二是莊子妻死,莊子反思其生前、生存、身后皆氣,三者皆“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故歌而祝之。對生死的分析性解釋,值得注意。三是孔子講故事:海鳥入太廟而死,順性野居,生機勃勃,進而明“名止于實,義設于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不可將鳥、魚、人視為一律。名實相符,名理合性,條理通達,福分“至樂”就會常在。名理邏輯至于人生幸福,為一新見。四是文中提出了物種和進化的自然物因子:幾(幾)。體現在物種上寫作“幾”,體現在進化功能上寫作“機”④。幾,猶言細胞。幾,細胞,固然是自然物,但在理論上,它是生物進化的內在邏輯依據?!吨翗贰氛f:“種有幾,得水則為……”又說:“青寧(按:蟲名)生程(按:豹),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于機?!蓖浦毡?,“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不僅生物有細胞,非生物也有類似細胞那樣的“機”。如從本體上、邏輯上看,“幾”、“機”猶《老子》28章“樸散則為器”的“樸”,16章“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的“根”。王弼注:“各返其所始也?!薄皹恪币埠?,“根”也好,歸根結底是“自然”。

(三)《達生》說養生,強調精神的作用

一是為養生提供了一個頂針式分析系統:養生即保養形體,保養形體即舍棄俗世,舍棄俗世即沒有拖累,沒有拖累就會心正氣平,心正氣平就能和自然共同變化更新,和自然共同變化更新就合于道。二是說佝僂承蜩,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道理。道出用志專一,凝神結思對認知對象的強力穿透作用,是對思維總規則的一個理性把握。三是說津人操舟若神的秘密是內心從容,適性合道,不役于物,有如庖丁解牛那樣從必然走向自由。四是說喂豬和處己都要合道,否則人與豬就沒有兩樣,涉及價值標準相對與絕對的關系問題。五是齊國士人皇子告敖演說種種鬼的模樣,以治桓公心中之鬼,猶言以虛形治實象。六是關于斗雞的寓言,木雞“其德全矣”,其他雞不敢應戰而走開。意思是說懷道德而勝常。七是呂梁泅水者對孔子演說習性成于自然、合于自然之道者勝出之理。八是梓慶削木為鐻(按:jù,古代木制樂器),以心中之道合乎自然之道,是樂器可擬鬼斧神工的秘密。九是顏闔知東野稷御馬力竭必困敗,喻不能超過限度。十是工倕畫圖,“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用手不用腦,完全與物象融合為一體。專心致志生奇效,以至產生忘記對象物的神化境界、審美境界:“忘足,屨之適;忘要(腰),帶之適;忘是非,心之適?!眱刃牟灰?,外不從物,是處境的安適。最高境界是不僅忘記對象物,而且忘記自我主體的一切而回歸到自然之道的本性:“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北拘猿_m而從未有過什么不安適,是忘記安適的安適。忘物,忘是非,忘自我,至于道,可謂非理性思維的高級悟解系統。以上二至十皆寓言故事,道理深刻,直至透明自然之道。

(四)《山木》的九個寓言故事,都是寫如何免除人世憂患的

其一,說大木不材而見存,大雁不鳴而被殺,唯順任自然之理,游心萬物之道,方能遠害全身,享盡年壽。其二,魯侯以權位啟爭遭憂,不如捐國棄俗,去貪虛己,與道相輔以游世,可免憂患。其三,以募捐鑄鐘喻治國之道在于順民心而不巧取。其四,孔子困于陳蔡,太公任告其“功成者墮,名成者虧”,當“去功與名而還以眾人”,“德行而不名處”,“削跡去勢,不為功名”。核心是圖功名而身難全,去名利而久平安。其五,孔子陷窘困而問道,人告之曰:以功利結合,陷窘遭棄,而以天性相關者,遇難相收;交淡若水;因順率真,不慕虛榮,不役于外物。其六,莊子見魏王,辨析疲憊與貧窮之義不同。受制于環境,猶猿猴攀援在大樹叢中與跳落在灌木叢中的不同;生不逢時,處昏君相亂的時代而無法施展才能,叫做疲憊。以辨析詞義、比喻說哲理。其七,寫孔子困于陳蔡而怡然,對顏回闡述人為與自然一致,開端與結尾一致,不能保全自然是各人性分所限等哲理。其八,莊周郊游,返說“螳螂捕蟬,黃鵲在后”,以喻人間爭斗無休止皆因互相貪圖、見利忘真所致。其九,陽子旅居,感悟修養涉世、不可自炫之理;可以善良的心地、美的眼光為主體評價標準去發現。以上九條主要講順任自然、去貪虛己、治國之道、不圖功名、交淡若水、辨析詞義、受困怡然、返說寓言、主體評價,形成了“如何免除人世憂患”的語段章節,也是概念推理的解釋系統,用寓言故事又使這一系統名理與形象兼備。

(五)《田子方》由十一節不相連屬的文字雜湊而成,故可各各理解之

與語言哲學相關者有:第一節,寫魏高士田子方侍坐魏文侯,田子方因“稱道數當”(言論見解屢屢正確)贊揚他的同鄉人溪工。至于田的老師,是心契自然,順物保真,啟悟無道者,遠超于仁義圣智之上。第二節,孔子見溫伯雪子“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意即得道者以道的眼光和心理觀道,處處見道、播道,不用言說。反思之亦可見道與言的關系。第三節,顏回對孔子亦步亦趨,亦辯亦辯,但奔逸絕塵時卻只能瞠目其后。而孔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按:名器,爵位)而民滔(按:聚集)乎前”,甚為不解??鬃又^失之交臂,是因只見諸多現象,不見他對宇宙道理的把握,心理素質、永恒魅力等的邏輯規定的存在,即“吾有不忘者存”。第四節,孔子見老聃,知其“游心于物之初”,達于“至美至樂”而成“至人”,幾乎顛覆孔子,使知“天地之大全”。游居萬物之初,心知天地大全,成為人生目標和評價標準。第五節,寓言假托,莊子見魯哀公,說魯國少儒,預設標準為,儒者知天時、地形,臨事而斷,應者僅一人。第六節,寫百里奚爵位名祿不入心,可授政;有虞氏置生死于度外,感發人。第七節,宋元君將畫圖,以安閑不爭、隨俗不拘者為真畫師,說遴選有道者為可取。第八節,文王隨順眾情,設法把政事托付給臧地垂釣而無心者,天下大治。第九節,區分有心射發和無心射發。伯昏無人說“至人”射箭時“上窺青天,下隱黃泉,飛翔八方,神色不變”。以射箭喻說境界,以境界反知箭藝。第十節,孫叔敖三升三黜,無喜無憂,孔子贊之為“智者不得游說他,美人不能淫亂他”,處卑不憊,充滿天地,既以助人,充實無比。第十一節,說凡國的國君不以亡國而“喪吾存”,以此推說楚存若亡,凡國亡亦若存。以上十一節,雖內容皆可單獨成篇,但仍有一中心貫穿,那就是“道”。在內心、所見、認知、人生態度、評價標準、遴選、政事、射藝、升黜等方面,皆有道可循?!暗馈背闪搜哉Z的隱性指向和規定。

(六)《知北游》的語言哲學特性非常明顯,以十一個寓言故事說理,是具備該特性的基本依據

從內容看,也處處可知其具備該特性。例如:第一則故事講知(人名)與無為謂、狂屈、黃帝三人間的答問,“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又因“通天下一氣耳”,腐朽可化神奇。前者因“道”說知與言的關系,后者因“道”說生與死的關系?!皻狻背闪藰嫵墒澜绲幕驹?,“圣人故貴一”。第三則是嚙缺問道于被衣,被衣告以天和、神舍、道居、無求、真知,即思慮專一,精神凝聚,守道無欲,唯知求真。其要仍為本體化了的道家知行論。第十一則,顏回與孔子對話,論變化與不變化,內化與外化,變化和安于變化。最終做到“至言去言,至為去為”,似乎孔子、顏回已被莊子同化,這當然是莊子后學即外篇作者們的一廂情愿。

注 釋:

①“喬詰卓鷙”,用楚地語,參見李開《文史研習和理論學語》,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17頁。由語言分析還可見以“在宥”蒞天下說與楚文化的若干聯系。

②這段話中的“名”字,錢穆、嚴靈峰、陳鼓應等都主張改為“君”字。即使如此,文中涉及“道、言、分、能、應(對應關系)”等說法,也是語言哲學的。參見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上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326頁。

③這里的“記”字,一說古書記載,但不定指某書,一說老子所作,一說《西升經》,一說“記書”,均無據?!坝洝奔垂糯Z言學中的注釋體裁“記”,這里有“解釋說”、“總結起來說”等義,非指某書。諸說參見陳鼓應著《莊子今注今譯》上冊第327頁。

④有關《莊子·至樂》篇“幾”和“機”有多種解釋,參見陳鼓應著《莊子今注今譯》上冊第505、506頁。

[1]羅根澤.諸子考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2]鄒詩鵬.民族國家構架下的國家精神[J].哲學研究,2014(7).

[3]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上冊[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1.

[4]張恒壽.莊子新探[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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