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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歷史深處走向未來

2015-11-22 10:19彭超徐希平
當代文壇 2015年3期
關鍵詞:阿來歷史觀

彭超 徐希平

摘要:

通過考察阿來小說作品中的歷史觀,可以發現阿來對歷史文明發生、發展的探詢是圍繞著“我是誰?”并回答“我從哪里來?向何處去?”的哲學命題。筆者認為阿來的歷史觀是“從歷史深處走向未來”,在歷史與現實的對話中,阿來文本中的批判意識逐漸加強。通過緬懷遙遠過去的浪漫英雄時代來否定當前的暴力行徑;通過梳理藏族文化的發展脈絡,在“虛”與“實”的相互映照中發現藏族文化不僅有浪漫英雄史詩,也存在人性的卑劣面;通過站在歷史的起點深入民族文化記憶的河流,借此考察當前的文化生態,在故鄉情結的糾結中找尋精神原鄉,從而走向更加美好的未來。

關鍵詞:阿來;藏族文化;歷史觀;故鄉情結;精神原鄉

當代作家阿來作為少數族裔,出生在四川西北部阿壩藏區的馬爾康縣,其身份定位一直成為學界關注的焦點之一。筆者通過對阿來小說文本中的歷史觀進行深入剖析,以探索其對于民族文化的思考和身份定位。從阿來的小說文本中可以看出阿來是以文學創作方式走進歷史文化深處,不是以放大鏡方式刻意突出民族文化的偉大性,而是理性剖析其發生、發展過程中的榮光與卑污。阿來認為任何民族的文學都是關于“人”的文學,故而他不完全認同“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種說法。在作品中對其故鄉的愛表現為揭示其“病”與“痛”,表現為“遠離”,這其實是一種更為深沉的“大愛”。深刻的內省,是為了更好地面對未來,正如魯迅筆下對“國民劣根性”的剖析是基于深深的愛,目的是為了讓古老中國重新煥發生機。

一歷史走向的剖析

阿來在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和《瞻對》中一直顯示其對文明起源、歷史走向的探尋,這一系列作品試圖通過對歷史、文明的考察,解惑“我是誰”的哲學命題?!秹m埃落定》表達了對歷史發展的“混沌”感;《空山》以具有禪意的“空”表達了執著于塵世的虛無,也借此表達出歷史的“虛無”,“塵非泥土,而是執著,智者棄之;垢非泥垢,而是瞋恨,智者棄之;塵垢是無明,此外無他;智者清楚此污垢與障礙,即得解脫”①;《格薩爾王》是一次歷史與現實的對話,以藏族英雄格薩爾的故事追溯民族文化的起源;《瞻對》體現更深廣的歷史觀察與思考空間,以大量的歷史事實為依據描述了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顯現出對歷史的審慎態度,表達對藏族文化的反思。

《塵埃落定》從傻子的視角寫一個時代的終結,寫人們對于歷史走向的茫然,以傻子“不諳世情的傻”嘲弄了世人自以為是的“精明”。傻子在萌動中成為時代的弄潮兒率先開辟了自由貿易的市場,成為當時那個區域最富有的人,是人民心中眾望所歸的英雄,贏得了美人與財富。但是他所擁有的一切如潮水般襲來,又如潮水般消失,不僅個人如此,時代也是如此?!秹m埃落定》中的土司相信土司時代具有永恒性,也正因如此,他們執著于彼此之間的愛恨情仇。他們不明白何為國民黨?何為共產黨?他們選擇黨派或基于私人恩怨或是茫然中的無意識選擇,他們的選擇與信仰、價值觀沒有直接聯系。

“春天一到,解放軍就用炸藥隆隆地放炮,為汽車和大炮炸開的寬闊大路向土司們的領地挺進了。土司們有的準備跟共產黨打,有的人準備投降。我的朋友拉雪巴土司是投降的一派。聽說他派去跟共產黨接頭的人給他帶回了一身解放軍衣服,一張封他為什么司令的委任狀。茸貢女土司散去積聚的錢財,買槍買炮,要跟共產黨大干一場。傳來的消息都說,這個女人仿佛又變年輕了。最有意思的是旺波土司,他說不知道共產黨是什么,也不知道共產黨會把他怎么樣,他只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跟麥其家的人站在一起。也就是說,我要是抵抗共產黨他就投降,要是我投降,那他就反抗?!雹谔幱谏鐣蠈拥耐了旧星胰绱?,沒有接受過文化教育的下層奴隸便可想而知,他們很多人終生都沒有走出過所屬土司的管轄領地,不明白什么是國家民族大義,沒有接受思想啟蒙洗禮的他們,更不知為何要追求“自由、民主與人的主體意識”。正如魯迅在《風波》等小說中展示的一樣,國民的劣根性導致底層大眾無法明白辛亥革命追求的“自由、民主”,他們的茫然與混沌消解了革命先賢的崇高偉大。如小說《塵埃落定》中女奴塔娜在臨死前唯一的堅守是抱著一箱珠寶,印證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俗語?!秹m埃落定》傻子視角的選擇如阿來所說,“我們藏族也有個智者阿古頓巴代表民眾的愿望,體現著民間話語……我認為阿古頓巴這種智慧就是一種民間的十足稚拙風味的智慧。我在一首詩里寫過‘不是思想的思想,不叫智慧的智慧,指的就是這種東西?!秹m埃落定》里我用土司傻兒子的眼光作為小說敘述的角度,并且拿他作為觀照世界的一個標尺。這也許就是受阿古頓巴這種稚拙智慧的影響?!雹蹖嶋H上正是以民間敘事代替廟堂敘事,規避了宏大敘事可能對歷史真實的遮蔽,這樣的敘事也由此消解了傳統意義上的階級性,揭示人們在混沌狀態中被歷史潮流驅趕向前。

如果說《塵埃落定》顯示了歷史潮流裹挾中人們的混沌狀態,那么《空山》 中處于當代社會的人們由于見多識廣而精明無比,但是這“精明”被用于執著于“塵世”,執著于“金錢”,最后導致的是“空”?!犊丈健窂膫€人到歷史都呈現一種虛無狀態。小說中優秀的小伙子拉加澤里為改變貧窮的命運歷經磨難,失去愛情、學業與人的尊嚴,在監獄里耗費了十二載美好的青春年華,最終實現了其財富夢想,成為當地一位人人羨慕的富翁,但人生到了最后,還是一無所有,感受不到親情,收獲不到愛情。小說中拉加澤里為贖罪傾其所有植樹造林(明知道那是沒有一點回報),最后那承載他夢想的曾經繁華的雙江口鎮也隨風而逝?!爸皇?,那個曾經的鎮子已經消失得干干凈凈……一時間,他有些恍惚,不知道是十二年的時間真把所有東西消滅得這么干凈,還是根本就沒有過十二年前那段時光。但他分明看到,十二年前那個鎮子,當載滿木材的卡車駛過時,立即就塵土飛揚?,F在,野綠四合,輕風過處,陽光在樹叢和草地上閃爍不定,清脆悠遠的鳥鳴在山間回蕩……拉加澤里在淹沒了雙江口鎮的荒草中穿行累了,重新回到路邊。他有點激動,卻遠沒有想象中那種程度。他背倚著一株樹坐下來,閉上眼睛,就想起鎮上那些人。警察老王,失憶的羅爾依,驗關員本佳,降雨人,當然還有茶館的李老板。想起這些,他好像聽到一聲深沉的嘆息。他睜開眼睛,除了亮晃晃的陽光,什么都沒有看見?!雹苄≌f最后關于機村的消失更是具有象征意義。當機村人為了重現昔日色嫫措湖泊而施工時,發現了祖先三千年前的村莊遺址被靜靜地埋葬在深土里,這似乎預示著機村的未來,所有的一切都會煙消云散。拉加澤里看到即將消失在夜色里的村莊時,“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堆塵埃,光線射來,是一股風,正將這堆塵埃一點點吹散?!雹萑藗兊膼酆耷槌鸲既顼L而逝?!把┞錈o聲。淹去了山林、村莊,只在模糊視線盡頭留下幾脈山峰隱約的影子,仿佛天地之間,從來如此,就是如此寂靜的一座空山?!雹?/p>

對歷史作“虛無”處理的《空山》,有著深沉的民族情感表達?!皬突盍?!一個村子就是大家的感覺!所以,他們高唱或者低吟,他們眼望著眼,心對著心,肩并著肩,像山風搖晃的樹,就那樣搖晃著身子,縱情歌唱……當一個人站起來,眾人都站起來;當一個人走在前面,所有人都相隨而來;當一個人伸出手,所有人都伸出手,歌唱著,踏著古老舞步,在月光下穿行于這個即將消失的村莊?!雹哌@種情感表達正是阿來此后《格薩爾王》問世的預兆。藏族文化素有英雄崇拜情結,無論地位尊卑,勇敢的男子總是能獲得人們的尊敬。如《月光下的銀匠》中,主人公達澤因其精湛的手藝被少土司嫉恨,“少土司宣布說,銀匠達澤獲得了第一名……人們散去時,少土司說,看看吧,太多的美與仁慈會使這些人忘了自己的身份的。管家問,我們該把銀匠怎么辦呢?少土司說,他成了老百姓心中的神仙,那就沒有再活的道理?!雹酁槿コ_澤在老百姓心中神的地位,少土司設計奪去了達澤的雙手,但是達澤在精神上戰勝了擁有至高權威的少土司,被人民一直緬懷。當銀匠達澤跳河自殺后“‘大家看見了,這個人太驕傲。他自己死了。我是不要他去死的??伤约喝ニ懒?。大家看見了嗎?!沉默的人群更加沉默了。少土司又說:‘本來罪犯的女人也就是罪犯,但我連她也饒恕了!……后來,少土司就給人干掉了。到舉行葬禮時也沒有找到雙手……后來流傳的銀匠的故事,都不說他的死亡,而只是說他坐著自己鍛造出來的月亮升到天上去了?!雹嵩凇陡窭L大》中,主人公是一位備受歧視的私生子,為救小伙伴與母親勇戰饑餓的熊,其勇敢與機智獲得了全村人的尊重,“村里的男人們把熊皮繃開釘在木板上,讓殺死他的人躺在上面……”⑩對民族文化的難以割舍,使作者企圖在英雄時代那里找到文化得以延續的憑據。

小說《格薩爾王》的面世正是阿來探尋文明源頭的嘗試,寄予了作者濃厚的民族情感。生于亂世的格薩爾憑借其勇猛獲得嶺國的統治地位,并征服了周圍大大小小的王國,成為獨霸一方的藏王,但格薩爾成就偉業之后并不貪戀人世間的榮華富貴,而是升天而去。歷史文明的探源,并不能讓時光重來,恰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边@正如阿來短篇小說《紅狐》、《末世土司》里獵人時代的遠去,“而在今天,隨著森林的消失,獵槍已經日漸成為一種裝飾,一種越來越模糊的回憶了?!毙U勇的英雄時代已成遙遠的歷史記憶,生活于當下的阿來并沒有沉湎于回憶,而是直面現實?!叭绻f,過去那些有關屠殺與集體暴行的故事還帶著一些悲壯激情與英雄氣概的話,現代演繹的暴力故事卻只與酒精和錢財有關……當我遠望沃日土司官寨的雕樓的隱約的身影時心里那因為懷舊而泛起的詩情已經蕩然無存?!?/p>

長篇紀實小說《瞻對》是作者對當代藏族文化進行的一次理性思索。通過打撈歲月的沉淀,梳理文化脈絡,立足歷史,看待當下文明,成為《瞻對》首要意義所在?!凹o實”的描寫方式表明作者放棄文學早期采用的想象、虛構方式,直面歷史真實。阿來在緬懷歷史時常感覺一種難以描述的無力狀態:“可是,今天,當我到達沃日的時候,歷史老人第一次把背朝向了我。而在過去我總是認為,對于一個寫作者,歷史總會用某種方式,向我轉過臉來,讓我看見,讓我觸摸,讓我面對過去的時代,過去的生活建立一種真實的感覺。這種資源一直都是我最寶貴的寫作資源,但是,今天,唉!我覺得無力描述所有的觀感?!?/p>

由“混沌”到“虛無”,再到對英雄時代的緬懷,最后走向歷史的紀實性描寫,是阿來小說作品對歷史走向的書寫,表達了作者對“我是誰”的追問,對精神故鄉的追尋。這正如阿來在談及《塵埃落定》時所言:“這部小說,是我作為一個原鄉人在精神上尋求真正故鄉的一種努力?!睔v史記載了文明的起源、發展,所以探究歷史的實質是為了站在文明的源頭思考現在與未來,在現代文明中追問“我是誰”之后的哲學命題通常是“我向何處去?”

二不同時代的故鄉情結

阿來的文學創作本是為了尋求精神上的原鄉,但是隨著深入歷史以及民族文化記憶的河流,阿來文本中的批判意識逐漸加強,他發現藏族文化中更多的不是浪漫英雄史詩,而是人性的卑劣面。面對當代文明帶來的困惑,阿來對故鄉的書寫,不再是苗族作家沈從文“桃花源”式的烏托邦書寫,而是采取魯迅式的深刻剖析式揭示故鄉的“病”與“痛”。其文筆以人性為核心,批判指向各個層面,而土司階層成批判的首要對象。

藏區在1959年以前都還處于蒙昧落后的封建農奴制時代,最能代表藏族文化的無疑是以土司、喇嘛為代表的知識階層,尤其以掌握實權的土司階層為代表?!安刈逦幕腿魏我粋€民族的文化一樣,就其主流而言,是勞動人民通過長期的社會生產實踐,不斷創造和積累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它應該屬于勞動人民。但是,在各民族的文化發展史上,統治階級的意志,往往被強加于民族文化之上。統治階級竭力使民族文化反映統治階級的意向,符合統治階級的利益。藏族文化被統治階級著色、篡改以至掠奪的事列,是眾所周知的。另外,民族文化作為一定社會的意識形態,它必然要受到它所依附的經濟基礎的規定和制約……藏族文化也不例外”。阿來筆下的土司,較少出現光輝的人物形象,通常是掀開其偽善的外衣,揭示靈魂深處的卑污一面。土司時代被稱為律法制度,這代表一種文明與進步,但是阿來卻以幽默的筆觸消解律法的莊嚴性,指出其本質只是為維護土司一族的權利?!缎行倘藸栆馈ね了緯r代》以詼諧的方式寫一位土司在與女人睡覺后突發奇想地制定出一條維護道德倫理的“莊嚴”律法,“土司正在和一個女人睡覺對于土司,不要問他睡的是自己的女人還是別人的女人就是這個時候,他想起了一條律法,拍拍手掌,下人聞聲進來站在床前。土司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叫書記官來。書記官叫來了,土司說,數一下,本子上有好多條了。好家伙,都有二十多條了,我這個腦殼啊。再記一條,與人通奸者,女人用牛血凝固頭發,殺自己家里的牛,男人嘛,到土司官寨支差一個月?!睂τ谕了径?,通奸者殺自家的牛,不會傷及土司的財產,男人到官寨支差還可以免費提供勞動力??梢娡了镜穆煞☉吞帉ο髢H為奴隸而非土司自身,阿來不作一詞的評判,但是對土司及其律法的嘲諷盡在文中顯露,小說在此意義上否定了土司至高無上的威嚴,寫出其人性卑劣的一面。

《塵埃落定》中的老麥其土司是一位對愛情不忠、貪婪無知的男人。他強搶手下查查頭人之妻為麥其家族的毀滅埋下禍根;無知的他不知鴉片為何物,為滿足金錢的貪欲而遍種罌粟,不僅導致懷孕的三太太胎死腹中失去親生骨肉,而且誘導了當地藏區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饑荒;荒淫無能的他不僅不能保護心愛的女人(美麗的三太太),還任其在官寨里像幽靈一樣地自生自滅;面對大兒子與傻兒子之妻的不倫關系,他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全然不顧小兒子內心感受。愛情、親情、友情對于老麥其土司而言都是無足輕重的,唯有權利、金錢是他關注的核心。小說對麥其土司的書寫消解了人們對于遙遠土司時代的浪漫想象,以麥其土司的種種酷刑,揭示其殘忍無情的一面?!墩皩Α分型了局g的戰爭也不具有光輝的正義感,起因都是為了財產的爭奪、領土的擴張,也因此不再具有浪漫的英雄情懷,充滿的只是血雨腥風的殘忍。

縱然在探尋歷史文明源頭發現了如此傷痕累累的記憶,但對故鄉的愛、對民族文化的眷戀也促使阿來在文明之旅中找尋祖先光榮的足跡,《格薩爾王》的問世便是阿來對遙遠時代的禮贊。如果說《格薩爾王》是阿來對精神原鄉記憶的最濃墨重彩的一次緬懷,那么這次記憶帶來的卻是對當前文化生態更深的失落,甚至是心靈中永遠的創傷?!霸谶@里,許多無所事事的人,坐在擠在河岸邊棚屋小店面前,面對著一條行到這里路面便顯得坑坑洼洼的公路。一到晴天,這樣的公路雖然鋪了瀝青,依然是塵土飛揚……我希望地球上沒有這樣的地方,我更希望在故鄉的土地上不存在這樣的地方。因為每多一個這樣的地方,就有一大群人,一大群不能左右自己命運的人,想起這些,就是心中一個永遠的創傷?!?/p>

阿來在作品中展現了當代知識分子在文化尋根過程中,人在此而意在彼的“肉體與靈魂分離”之“懸浮”狀態,以此作為“我向何處去?”的回答?!盁o根”的飄浮感是現代文明形成過程中知識分子共有的集體記憶。魯迅那一代知識分子在東西文明撞擊中,難以在古老東方文明中找到“靈魂棲息地”,“他的最終指向是‘絕望的反抗:對于社會,更是對于人自身的反抗。魯迅的這些努力,體現在《吶喊》、《彷徨》里,就演化為‘看/被看與‘離去歸來再離去兩大小說情節、結構模式?!卑碓谔綄げ刈逦拿靼l展的過程中,同樣產生了讓魯迅那一代知識分子困惑的故鄉情結?;氐焦枢l景色依舊,但是故鄉的人已經不再熟悉,地理意義上的故鄉已經不能成為精神意義上的故鄉?!白钍乔锾斓纳狡伦屓擞洃浘眠h。那漫坡的白樺的黃葉,在一年四季最為澄明的陽光照射下,在我心中留下了這世間最為亮麗與透明的心情與遐想,現在,我回來了,正是翠綠照眼的夏天。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如果有一點的變化,那就是街上的人流顯得陌生了,因為很多很多的朋友,也像我一樣選擇了離開。如果你在一個地方沒有了親人和朋友,即便這個地方就是你的家鄉,也會在心理上成為一個陌生的地方……人群在我眼里變得陌生了,但整個人流中散發出來的那種略顯遲緩的調子卻是熟悉的。這是一種容易讓青年人失去的調子,是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摒棄的調子?!彼?,像阿來那樣的知識分子多選擇了”離鄉”離開家鄉不是“不愛”,不是“拋棄”,只是為了保存對故鄉的“美好記憶”,保留對故鄉的“愛”?!艾F在,總是遇到很多人問我一個問題,那就是作為一個對本地文化與本族生活有過很好表現的作家,為什么最終卻要選擇離開……答案非常簡單,不是離開,是逃避。對于我親愛的嘉絨,對于生我養我的嘉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存更多美好的記憶?!?/p>

阿來故鄉情感的“漂泊”也是當代眾多知識分子的“漂泊”。在西方文化強勢席卷全球之際,無數非西方學者與文人企圖在傳統文化那里尋求力量以抵御西方文化的入侵,但是發現“精神原鄉”已經被污染破壞,于是選擇離開。但“離開”帶來的“懸浮”狀態卻讓“無根”的痛楚深深襲擊著心靈,“它既表現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與‘鄉土中國‘在而‘不屬于的關系,更揭示了人在‘飛向遠方、高空與‘落腳于大地之間選擇的困惑,以及與之相聯系的‘沖決與回歸、‘躁動與安寧、‘巨變與穩定、‘創新與守舊……兩極間搖擺的生存困境?!卑砩畹臅r代與魯迅畢竟不同,當代中國雖然在改革過程中遭遇各種問題,但“一個正在崛起中的大國”是不爭的事實,所以阿來與魯迅雖然同樣直面現實,具有深刻的批判性,但魯迅是作“絕望的反抗”,阿來卻是在文化巨變的痛楚中感受希望之所在。阿來認為“在一種形態到另一種形態的過渡時期,社會總是顯得卑俗;從一種文明過渡到另一種文明,人心委瑣而渾濁?!边@是文明過渡時期的表征,而非常態性存在。正如《空山》中機村人對于即將消失的故鄉沒有沉溺于悲傷之中,而是手拉手團結起來。這預示一個新的文明形態即將出現,象征希望與未來。

結語

百年民族復興夢想在今天以“中國夢”的方式出現。近百年數代作家以手中的筆記載了中華兒女為之奮斗的歷史篇章,例如從魯迅開始以《狂人日記》為代表的的思想啟蒙,到以茅盾的《子夜》為代表的革命文學,再到以周立波的《家鄉巨變》為代表的經濟建設,作為當代作家中的一員,阿來用文字記載了當代中國夢想與現實的交織。如果說魯迅等前輩以啟蒙者、領路人的身份出現,那么阿來這一代則陷入身份迷失的追問。經歷了思想啟蒙、制度革命的中國正為邁向現代化而敞開國門大搞經濟建設,在這一過程中,西方強勢文化席卷中國,中國知識分子在傳統與現代的轉型期輾轉于堅守與開放的困惑中,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現的尋根文學與現代派便是如此。在此背景之下, 多元格局的中國民族文學更是展現出“我是誰?”“我來自哪里?”“我向何處去?”的身份追問。阿來的文學書寫便充分展現了這一哲學命題。由“混沌”到“虛無”,再由對英雄時代的緬懷走向歷史的紀實性描寫,阿來以冷靜的理性思維對藏族文化做了一次追根溯源的梳理,回答了當代民族文學中出現的身份焦慮問題。他不狂妄與自大,也不投其所好于西方文化的獵奇,而是堅持一個平實的自我,寫出當代中國轉型時期改革開放對民族地區的影響。阿來以對故鄉“在而不屬于”的批判性描寫,展現了文明過渡時期的人性卑瑣與光輝,也呈現出為實現百年民族復興夢想在當代所經歷的波折,寫出晦暗一面的同時也寫出希望之所在。阿來的文學創作歷史觀立足藏族文化,但超越了藏族文化傳統,同步于中國正經歷的改革開放時代,與國人一樣都面臨著文化轉型期的身份意識問題。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阿來對藏族文化的抒寫由于其深刻的哲學思考而具有普遍性意義,“由于現代化的激勵,全球政治正沿著文化的界線重構。文化相似的民族和國家走到一起,文化不同的民族和國家則分道揚鑣……文化共同體正在取代冷陣營,文明間的斷層線正在成為全球政治沖突的中心界線……‘你站在哪一方?的問題被更基本的‘你是誰?的問題取代”,這也是二十一世紀的一個全球性命題。

注釋:

①宇河編著《流轉千年的藏傳佛教故事》,華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183頁。

②阿來:《塵埃落定》,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86頁。

③阿來:《月光下的銀匠》,長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373頁,第222頁。

④⑤⑥⑦阿來:《空山》,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49-151頁,第301頁,第308頁,第306頁。

⑧⑨⑩阿來:《靈魂之舞》,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1頁,第84頁,第146頁,第246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76頁,第265-266頁,第258頁,第235頁,第276頁。

王輔仁:《形成和發展的幾個問題》,參見中央民族學院民族學系、民族研究所編《民族·宗教·歷史·文化》,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 第63頁。

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著《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0頁,第43頁。

[美]塞繆爾·亨延頓著《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訂版,周琪、劉緋等譯,新華出版社2009年版,第105頁。

(作者單位:西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羌漢文學關系比較研究”,項目編號:10BZW120;西南民族大學中央高?;鹎嗄觏椖俊皬陌倌戡F代文學看中國夢的探尋之路”,項目編號:2014SZYQN14;西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碩士一級學科建設項目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5XWD-S0501)

責任編輯童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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