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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體驗、純文學堅守及其包容性
——讀李敬澤的文學批評

2016-11-26 12:37王學謙
當代作家評論 2016年2期
關鍵詞:李敬澤純文學批評家

王學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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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批評論壇

自由體驗、純文學堅守及其包容性
——讀李敬澤的文學批評

王學謙

回想起來,李敬澤的批評文字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自由。他讓我難以忘記的批評是關于莫言的評價。這是很難在當代批評中見到的文字或論斷。那時莫言剛剛出版《檀香刑》,面對這部兇猛的小說,李敬澤毫不猶豫,直接就說,這是一部偉大的小說。他說,“《檀香刑》是一部偉大作品。我知道偉大這個詞有多重,我從來不肯在活著的中國作家身上使用它。但是,讓我們別管莫言的死活,讓我服從我的感覺,偉大這個詞不會把《檀香刑》壓垮?!?李敬澤:《莫言與中國精神》,《小說評論》2003年1期。這并不是說李敬澤論斷準確,像買獎券一樣買中了大獎——后來莫言獲得了諾獎——其實即使得了諾獎也未必就偉大,而是說呈現了文學中最珍貴的情緒:自由。批評的判斷和分析,永遠不是什么“正確”,文學或許也沒有什么“正確”,而是說出自己的實實在在的感覺和認識。我是弄現代文學的,多少有點“五四”癖,這種爽快的批評,在二三十年代不難見到,讓人懷想。比如,朱湘把徐志摩的《翡冷翠的一夜》說得一文不值,只有“膚淺”,魯迅把陳西瀅批得狗血噴頭,陳西瀅說魯迅的雜文只能上廁所使用,卻又高度肯定魯迅的小說,尤其是《阿Q正傳》。

李敬澤的批評大致屬于那種與人們所說的主流的學院派批評差異很大的直覺性批評或散文化批評。這或許和他的工作有關,長期從事編輯工作,對當代文學進行跟蹤式觀察、批評,很難像學院里的教師那樣從容地對于某個問題、某個作家進行持續、長久的研究,但這卻培養、鍛煉了他的那種敏銳和廣闊的眼光。在我的心目中,作協系統的批評家、編輯、記者等等往往出產那種與高校教師相對立的直覺性批評。如果上溯到新文學傳統,民國時期的批評家和作家的批評文字,也有很多這種直覺性的批評,如李健吾的批評,其背后是更深廣的古代人文傳統。但是對李敬澤來說,更主要的更深層的原因,則是來自他的性格、思想和自覺的價值追求。他也是來自于大學,大概已經厭煩了那種刻板的繁瑣的所謂正宗學術或批評。從他的那些文章上看,他所嗜好的是那種更為傳統的批評境界,是那種很自我、很自由的心靈狀態,將對美感的欣賞、品味,看得格外重要。感覺、體悟為先,有意回避所謂概念、知識和系統的邏輯、分析,重在對對象的神態的領悟,卻并不剖析它,寧可用眾多的感覺、想象把文字連綴起來,也不走進系統的理論知識和文學史之中。因為從這種情懷上看,剖析自己所鐘情的好的對象,就會破壞內心那種生意盎然的鮮活美感,就會壓抑、傷害自我。在傳統中,批評并非某種工作或職業,而是個人的愛好,個人的生活。

早些時候,他曾表達過自己的批評觀——《我的批評觀》,我以為這篇文字在很大程度上是理解他的批評的重要依據。他要表述自己的批評觀,文章開頭卻帶有一種自嘲、諷刺的意味,“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好玩的事發生,現在正在發生的這一件是——我在談論‘我的批評觀’?!?②③ 李敬澤:《我的批評觀》,《南方文壇》1999年3期。他拒絕進入現成文學批評秩序,對某某主義都懷有徹底的警惕,寧可不當批評家,而要做一個讀者,因為讀者可以更自由地按照自己的心靈意愿去閱讀,而沒有必要承擔所謂批評家的重大責任,自然也不用進入批評家的俗套:“文學批評是一種職業,而文學閱讀是生活方式——習慣、趣味、一點激情和一點怪癖。我家從前的那只貓,它總在特定的幾本書上撒尿,因此它有鮮明的批評立場,但你不能說它就是批評家。在我的想象中,批評家應該是——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但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我一直只是一個讀者,這有巨大的好處,就是喜歡讀就讀,不喜歡讀就不讀下去,徹底地貫徹享樂原則。如果我看了一部作品,然后就此寫了一篇文章,這在文類上不幸只能歸之于‘批評’或‘評論’,其實是野狐參禪,忽有所得,說出來與人共享喜樂。真正的批評家告訴我們的卻不是如何閱讀,而是如何不閱讀?!雹冖冖?李敬澤:《我的批評觀》,《南方文壇》1999年3期。他明顯地流露著對“知識”、“理論”和“知識分子”不屑或蔑視,“中國最好的讀者活在遙遠的過去,他們涵容、吟味,追求未‘封’的境界,他們有時保持沉默,有時悄聲嘆賞或拍案叫絕,但他們從未想過把一朵花摘下揉碎,分析它的成分和原理,他們因此無法獲得‘知識’,但對他們來說,沒有知識——或套用一句理論術語,‘前知識’——的觀花或許是更美好的生活?!F在我終于知道了批評家應該是什么,批評就是提供知識,而批評家應該是占有知識的專家,我想他與我、與我的生活、閱讀和寫作都相距甚遠?!雹圩x這篇“批評觀”也讓我想起梁遇春、林語堂等人那種抒發性靈的散文。梁遇春有一篇散文叫《演講》,他說,大學生與其上課、聽演講,還不如在家里面胡思亂想,或者和朋友喝茶聊天。人未必是喜歡上課、聽演講,只是喜歡往人群里鉆。在他那里,系統的知識,未免教條、僵硬,未免有強制性、某種不必要的包裝,遠不及那種個人的新鮮的具體體會。李敬澤寫了不少自由、活潑的散文,大概也是追慕那種性靈的風范吧。

李敬澤的批評文章大部分都集中在《為文學申辯》(二○○九)、《致理想讀者》(二○一四),如果再在知網上搜索一番,基本上可以看見他的全部文字。他的文章涉及的面很寬廣,涉及九十年代以來當代文學的諸多問題,尤其是具有那種學院派批評家很難做到的跟蹤性批評的特點,對文壇創作的一些現象做出迅捷反應。這些文章一般都是標題活潑、生動,往往是隨筆、散文化的題目,副標題上很多都標有某某作品“序”,某某會議“發言”、“雜感”、“筆記”、答某某期刊、報紙問等等,也有一些作家、作品論,以青年作家居多,但也和學院派論文的一招一式迥然有別。他的文字大都不進行宏大議論,不太關心潮流,沒有對文學的方向性的整體規劃和指引,基本上拒絕文學史性的和理論性的旁征博引。他有一篇長文《一九七六年后的短篇小說:脈絡辨——〈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七六-二○○○)·短篇小說卷〉導言》,有意回避文學史的一般套路,也不涉及更多的作家作品,只是在自己興趣的關節點上談論了少量的作家作品,以靈巧的筆墨,勾勒出很個人化的當代文學史脈絡。這種個人化的文學史脈絡,是針對教科書的常識文學史敘事而發的,它給教科書文學史提供了一些異質性的知識。例如,它開篇就將張承志的《旗手為什么歌唱母親》作為新時期文學的起點,而不是劉心武的《班主任》。原因是這部作品具有張承志鮮明的個人性,而非傷痕文學那種新聞式的“干預生活”。在他的文章里,試圖獲得一些摸得著、看得見的觀念,主義或關于某個問題的資料往往會落空的,但是卻活躍著生動、鮮活、奇異精辟的感覺和悟性,乃至想象力,就像清晨大地上帶著露珠的草葉或閃著鬼臉的巖石一樣,他的才華和那種極具啟發性的見解,就蘊含在這種感覺和悟性之中。他主要不是告訴你一個明確的道理,而是激發你去思考和感受。這樣的句子是他非常典型的修辭:“莫言已成‘正典’,他巨大的胃口、充沛的體能,他的歡樂和殘酷,他的寬闊、絢爛,乃至他的古怪,近二十年來一直是現代漢語文學的重要景觀?!?李敬澤:《莫言與中國精神》,《小說評論》2003年1期?!啊渡榔凇穳验?、渾濁、激流洶涌。它不完美,如同生活般不完美,我想我能挑出它的一百個缺點,但是我認為,它依然是、而且可能恰恰因此是一條生氣沛然的大河?!?李敬澤:《大我與大聲——〈生死疲勞〉筆記》,《為文學申辯》,第88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胞溂邮莻€偏執狂。這方面最有力的證據是,關于一個神秘的天才數學家的故事,他慢慢寫了十年?!薄坝⑻貭柕那袄习甯窳_夫有名言: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我認為此話不對,事實是,只有變色龍才能生存?!?李敬澤:《偏執、正果、寫作——麥加論》,《為文學申辯》,第143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爱咃w宇的小說中,有一種顯而易見但很少被充分推敲的欲望,那個講述者、書寫者引導人們全神貫注地注意他,聽他說話。他似乎強烈地意識到,在他的世界中,一個人發出聲音并被眾人傾聽而不歸于湮沒,是一件困難的,近乎不可能的事情?!?李敬澤:《聲音、恐懼與歷史——畢飛宇論》,《致理想讀者》,第138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這種感悟性的論斷是廣泛存在于他的各種批評文字之中,我以為,這是他批評中最具有價值的東西。

李敬澤的文學情結也是構成他的文學批評的重要一環。很明顯,他屬于那種所謂純文學的捍衛者。這也不奇怪。在李敬澤的批評歷程中,即在八十年代中后期九十年代以來,恰逢文學失去轟動效應,不斷邊緣化,大眾文化、通俗文學迅速崛起、蔓延的過程。而像他那樣珍視心靈、極其注重個人趣味、情感和癖好的批評家,那種把閱讀當成生活方式的讀者,自然會站在純文學的立場去對抗世俗化和物質化的滾滾紅塵。所以,他有許多文字激烈地“為文學申辯”。在這里,能夠更清晰地感受到他那種知識分子化的乃至精英化的文學情懷,擴大些說,是那些追求更高精神生活品味的人們的心靈訴求。

在李敬澤那里,文學自然有很多的功能,直至指向現實、民族國家、時代等宏大空間,他并不把文學看得很過于純粹,但是,更主要的也是他最偏愛的卻是將文學內向化,將文學看成是人的豐富而復雜的精神生活。所以,“必須捍衛文學”。這種訴諸內在生活的文學價值主要存在于那些具有超越性的文學經典之中,這些經典之所以為經典,是因為它們業已成為人的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融入到人的存在的血液之中。應該說,李敬澤是地道的經典崇拜者,一個追求文學之永恒價值的批評家。具體講,李敬澤的具有內在生活的文學價值不是那種道德馴化的教化性,而是讓一個人成為一個人的自由性,是自由選擇自己的超越性價值和意義的世界,同時,也是讓人心明眼亮地觀察世界,認識人生、人性的獨特器官?!拔膶W之所以對我依然重要,除了它是我的職業之外,還有一些更根本的理由,它事關精神,在文學中,穿越覆蓋著我們的幻覺、成規、各種分類和論述,我們感受到經驗和生命的真實質地,看到意義世界的沖突、困窘和疑難,文學守護人的生動形象,保護了我們對世界之豐富和復雜的感知。也保存了對人的可能性的不屈的探索意志?!雹倮罹礉桑骸侗仨毢葱l文學》,《為文學申辯》,第59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應該特別指出的是,李敬澤所說的文學的認知價值,并不是說文學要復制那些既定的普遍真理,而是那種立足個人視角的認知力量。在《為小說申辯》中,他借用海德格爾的“向死而在”將這種觀念表達得更為清晰、徹底。人們讀小說的理由之一,是人是會死的動物。人知道自己生命的有限性,然后超越這種現實的有限性,才能更充分地領悟到人的價值和意義?!靶≌f就是一種面向死亡的講述。任何一部小說——我現在談論的僅僅是我們認為好的小說——無論它寫的是什么,不管主人公在最后一頁里是否活著,它都受制于一個基本視野:它是在整個人生的尺度上看人,看事。也許小說呈現的是一個瞬間、一個片段,但是,作者內在的目光必是看到了瞬間化為永恒或者片段終成虛妄,這就如同一趟列車,車上很熱鬧,但有一個人知道這趟車的終點在哪兒,那就是死亡——小說在死亡的終極視野中考驗和追究生命?!雹诶罹礉桑骸稙樾≌f申辯》,《為文學申辯》,第2-3、4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讀小說的第二個理由則是,小說具有一種無法替代的認知能力?!靶≌f保存著對世界、對生活的個別的、殊異的感覺和看法?!雹劾罹礉桑骸稙樾≌f申辯》,《為文學申辯》,第2-3、4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在這點上,他特別強調個人性的創作,古代的故事和說書是傳達共性的普遍意識,而只有出現了個人化寫作才使小說具有了認識能力。這種對文學價值的認識,也決定了李敬澤批評的最高理念:發現當代文學中那些具有經典性或經典因素的文學存在,并將它廣泛傳播出去,讓它存續下來。但是,他并未像小說家張承志那樣孤絕,雖然他對張承志評價非常高,而是在某些問題上做出適當的調整乃至妥協,用包容的心態面對純文學之外的文學。他基本上用二分法即“純文學”與“類型文學”來劃分當代文學,純文學是最佳的目標,而廣泛存在的則是各種類型文學,這能夠使他減少緊張、焦慮,獲得一種心態上的平衡。

二○一五年七月四日

(責任編輯 高海濤)

王學謙,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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