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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瑙紀

2017-11-25 02:29文/黎
作品 2017年8期
關鍵詞:瑪瑙啞巴

文/黎 子

瑪瑙紀

文/黎 子

黎 子 1993年生,甘肅慶陽人。曾獲第五屆《人民文學》“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征文大賽一等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大瀝杯”小說獎,“東蕩子”高校詩歌獎等獎項。有作品發表于《作品》 《廈門文學》 《中國詩歌》 《詩歌世界》 《山東詩人》 《南方日報》等雜志報刊。游蕩在北方與南方之間,喜歡有震撼力的文字。

當同齡人不約而同地追求現代化的表達和美感,這篇小說則顯示了一種回歸意義上的審美態度,無論是結構、敘述還是人物,都很容易讓人把它跟當下敘事中的民族化命題聯系起來,誠然,本土性固然重要,但是沒有經歷過彼得·漢德克式的叛逆、顛覆和自我反思后的沉淀,這樣所呈現出來的作品的審美層次有幾何?如果說,所嵌套在作品表層的記錄意義(記錄著樸素、安靜和原生獨特性)是當前社會意識環境所匱乏的話,那么這篇小說的價值,無疑就在于此吧。

——索耳

黃土高原,像一個人的心臟。

所有的苦難從這里出發,所有的曙光也終將在這里抵達。

我的故鄉,在一座飛馬蹄形的大川里,名喚作瑪瑙川,川底一條藏綠色河流穿腸而過,叫做瑪瑙河,河邊向西打彎處有一棵千年杜梨樹,枝尖生刺,老根盤踞,杜梨樹背后就是瑪瑙川最高的山峰,瑪瑙山?,旇脚赃叴V蛔S土流蝕而成的土箭,與山同高,狀如寶塔,傲然挺立,直指蒼穹。川里人說這土箭下壓著一柄鑲玉寶劍,鑲的是一塊剔透玲瓏的翡紅瑪瑙玉,還說這寶劍是鎮川之寶,寶塔向上長一尺,那寶劍必然要長一寸,相生相長,風雨齊虹?,旇Тǖ娜四昴暌诤拥躺细舭哆蛋輰毸良?,祈求禳災避邪,五谷豐登,后來還在寶劍近旁蓋了一座龍王廟,廟里供著黑水龍王。自此,那土寶塔在瑪瑙川也與龍王爺平起平坐了。

那年,我七歲,還沒開始進學校讀書,整日掂著長鞭去山上放羊,白綿羊,黑山羊,混作一堆,被長皮鞭吹著口哨追趕著滿山遍野地跑,一團團白色云朵,和一團團黑色云朵也擠著攮著漫山漫野地跑。

我常站在半山腰的山嘴上,看山下學校操場上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那是我眼中最美妙的景色,我喜愛五星紅旗,就像喜愛那座土墻木板門學校一樣。彼時,我最大的心愿就是進學校念書,從學前班開始念,把雙手整整齊齊地疊在桌面上,看老師在黑板上用白色粉筆一筆一劃寫下“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的詩句。我知道老師會教這一句的。更小的時候,我被表姐偷偷帶進過教室里,鉆在她的桌子底下,我看見那個戴眼鏡的小胡子老師站在講臺上一遍遍誦讀這首詩,下課鈴聲敲響之后,他叫表姐站起來背誦這首詩,表姐憋紅了臉蛋,背不出來,我就從桌子底下鉆出來,看著他的眼鏡大聲地背了出來。小胡子老師用教鞭敲著講桌,夸我背得好,還獎勵了我一顆水果糖,轉回身,卻勒令表姐以后不許再帶還沒入學注冊的娃娃進學校里來。

外奶奶答應我,明年夏天,等我滿八歲了就送我進學校念書,和表妹鈴鈴一起去?!澳銒寱o你買新的書包和鉛筆盒回來的,有了新書包你就可以念書嘍?!蓖饽棠滩恢挂淮芜@樣跟我講。

可是我不相信母親會買新的書包回來,我已經等她等了兩個夏天,我遲遲等不到我的新書包,只等到一些花花綠綠的裙子。我把放羊鞭子豎在手里,大聲地哭著質問她,“我的書包呢?你答應我的書包呢!”母親總是忘記,她總是忘記她的女兒最需要的是一個粉紅色的小書包,她不知道她那些五顏六色的裙子在我的眼里不過是一堆破布而已。

母親在我的印象里很稀疏,是接近荒蕪的底色,我幾乎記不清她的樣子,只知道自出生起我就被寄養在外奶奶家,她每年夏天回來看我一次,身上總穿著一件紅色水衫,在日落山頭時匆匆離去。

那一年,瑪瑙川還發生了一件稀奇事,一個城里姑娘嫁到了瑪瑙川來,這在瑪瑙川的歷史上幾乎是前所未有的。外奶奶說,我們瑪瑙川的風水屬陰,滋女不養兒,川里長成的女子各個聰慧佻撻,能夠遠走高飛嫁個好人家,而川里土生土長的娃子就不行,你別看他們個個膀大腰圓,力能扛鼎,卻注定了娶不上好媳婦。你看你那十四個舅舅們,娶的媳婦不是歪瓜裂棗就是腦子缺根弦兒,都是從川上面的平原上嫁下來的。長大后我才懂得,瑪瑙川雖是青山綠水,物產豐富,但畢竟是個川,在“溝底”,地形上不占優勢,人家平原上的好女子怎么會平白無故地“下嫁”呢?只有方圓五百里那些嫁不出去的女子,才會手帕掩著面,眸里眼淚打著圈兒繞過山路十八彎,來到川底,生兒育女。

可是五奶奶張梅子就給她兒子娶了個城里媳婦,舅母嬸嬸們都驚訝死了,圍在窯洞門口納著鞋墊兒就嚷嚷開了:你們說張梅子家窮得全家人只蓋一床被,還能娶得起城里媳婦?不定又是個缺胳膊少腿的吧。

辦喜酒那天,我拽著外奶奶的手跟了去,我想去看看城里女娃長啥樣兒,漂亮嚒,有沒有我月牙姐姐好看?月牙姐姐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去了城里,上過電視,現在已經嫁給陜西一個有錢的大老板啦!我主要還是想證實一下,舅母們的猜測是否正確,新媳婦是不是真的少一根胳膊或者腿?

新娘子進門來了,是被大寶川舅舅背著進來的,身后跟著大群哄鬧著娶親的人,金黃色的綢緞布條垂下來,掩住新娘子嬌紅的臉。木大門太矮了,大寶川舅舅太高了,兩串紅鞭炮被高高挑著噼里啪啦在新娘頭頂炸響,新娘子頭一歪,被磕在門楣上,只聽見新娘子嗷嗷叫了兩聲。五奶奶嚇壞了,趕緊撲撻著跑過去,用掌心旋磨著輕聲哄著,新娘子抿著嘴,也沒生氣,安安生生把天地拜了。

拜天地的是小玉馬,他一身嶄新的深藍西裝,身上裹著兩條流光溢彩的綢緞被面兒,胸上捌著大紅花,搖頭晃腦,神奇極了。他的眼睛貪婪地在新媳婦身上射來射去,我的眼睛也無饜地在新娘子臉上瞄來瞄去,真是好看吶!跟月牙姐姐一個模樣地漂亮??赡切履镒友凵袂忧拥?,人群里帶著受驚的慌亂,像極了被鞭子抽打時我的小羊羔的眼神。

我跑過去,緊緊抱住外奶奶大腿,拽住她的花衣袖,“外奶,我想吃糖?!迸赃呎饽棠陶f話的五奶奶張梅子笑了,口袋里掏出一顆喜糖瞇瞇笑著塞進我手心。我輕輕剝開那個翠綠色塑料糖紙,把一顆光溜溜的水果糖挑在舌尖尖上,舔一舔,聽見五奶奶說:“是啊,長得挺俊俏的,就是說話有些不清楚,說是小時候得過病,舌頭燒壞了?!彼崽鹛鸬奈兜酪幌伦佑|滿整個舌苔,哈喇子被酸得順著舌尖滑下來,我聽到這句話,一個激靈,趕緊把舌頭吸回來。

“喲——喲,可惜了!”外奶奶點著頭嘆息。

“娘家還挺有錢的,女子她爸在機關單位上班,兄弟姊妹好幾個,她是老大。聽說生下來好好地,十七歲念高中,大學沒考上,發了一趟高燒,人醒過來說話就不利索了。醫院看遍了治不好,正月十五帶著去看廟會,問神,神問她媽女子是不是叫美玉?這女子好像叫什么‘美窮’,我還想不來,哪兒有人起名叫‘窮’的是不?反正意思也是一塊玉。她媽心里一想,趕緊連連點頭,說是是是,就是美玉。神說你女子原本是一塊玉,如今遭難,玉裂了,董志塬東南方向上有一個瑪瑙川,那川里有玉石鎮壓,風水奇佳,你家女子歸宿就在那兒?!蔽迥棠淌植嫜?,媚地笑了,“你說巧不巧,我三表妹剛好和這家人認識,這不就說媒來了,我家碎娃小玉馬沒媳婦兒,剛剛兒的,天作之合吶!”

“為什么不是大寶川舅舅,大寶川舅舅不是也沒娶親嗎?”我嘴快,一下子問出了口。沒想到外奶奶翻手就抽了我一嘴巴,喝住我:“亂說話!你個小屁娃娃,懂個啥!”

眼眶里涌出淚水,吧嗒吧嗒落下來,我感覺委屈極了,在我心里,我明明就是覺得大寶川舅舅跟新娘子更配一些嘛!我轉身鉆出外奶奶的手掌縫兒,頭也不回地跑回家去了。

晚上,外奶奶踏著月光回家來,輕輕摸上炕,哄著躲在被窩里的我,又變出一把糖果來塞進我的被角。我看著月光下發著光彩虹般的水果糖,心里早就不生氣了,可依然板著臉,嘟著嘴巴翻身裝作睡過去。外奶奶有時候會打我,但那都是在我弄壞了東西或者把羊兒跑丟了時候,這還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打我,我覺得太丟面兒了,于是心里暗暗決定跟她冷戰。背過身去,不理她。

外奶奶把我的手攥在她手心里,月光下輕輕拍著我的棉被。

“我知道你嫌外奶冤枉了你,你心里想著大寶川舅舅跟新媳婦更適合些,她長得好看,大寶川身材魁梧,也好看,不像小玉馬那溜喜?;亩U子樣兒,大寶川還沒娶媳婦兒咋就給小玉馬娶了?可這種話你自己心里想想就好了,不能在你五奶奶跟前說。你忘啦,你五奶奶幾年前給大寶川抱養了一個小女娃瑤瑤,有了瑤瑤,大寶川就是不用結婚也成了,反正將來有女子給他養老送終。你五奶奶家窮,娶不起媳婦,今兒個誤打誤撞能娶回來一個已經不錯了!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沒你想得那么簡單,珊珊?!?/p>

月光朦朧朧的,我手心里緊攥著水果糖,望著天窗外皎潔如童話的白色大月亮,人生第一次,感覺一些莫名冰涼的根須長進我心里去了,我有些難過,淚水順著枕頭落下來,緩緩的,滴進月光里,看不見了。

初秋,天公把仙女染布的顏料朝著瑪瑙川濃墨重彩潑灑下來,山草樹木都軋染上斑斕的顏色,河水碧漾碧漾的,半紅的青棗掛在樹梢,漫天漫地的高粱紅了,胡麻地里一片焦黃,稻草人張著臂膀在田野上迎風揮袖,真真的跟書本里的秋景圖一個模樣。我偷來表姐的美術本跟畫筆,坐在山腰上,把我眼皮子底下汪洋一片的彩色野花跟白色羊羔都畫進我的畫里來,望著對面的瑪瑙山癡癡地坐著,也不知道明年九月什么時候才能來。

身后響起咯吱咯吱的笑聲,我轉身,是小玉馬的新媳婦。她穿著一件粉色的小短衫,頭發剪得極短,歪著頭,對我笑。

我知道她不會說話,也對她笑笑,邀她坐下。

“你也來放羊?”我看著她手中的木藤條兒,詫異新娘子怎么也出來放羊?五奶奶家也真是的,一個像樣兒的放羊鞭子都沒有。

她點點頭,我看見她身后只有兩只低頭耷命的花綿羊,毛色干枯,尾巴卷曲,一看就知道沒放好。我喝了一鞭子,把那兩只綿羊趕進我的羊群里。

“讓它們跟著我的羊吃草去吧,我的領頭羊知道山上哪兒草茂?!蔽覍λf,她羞澀地笑著,點點頭,走過來挨著我坐下,拿起我的畫,看了半天,對我豎大拇指,嗷嗷地叫著。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夸我畫得好。

她又拿起那張畫,左手掂著,右手指著畫中的圖景,又指指對面的瑪瑙山,指指山下綠色的瑪瑙河,手指打著圈兒,眼睛睜得奇大,嘴里發出“ZHI——ZHI——”的音,我看不懂她在說什么,被問得煩了,一把奪過那幅畫,隨便找句話說下去,“你是問這幅畫叫什么名字吧?這幅畫,我們就叫它《九月的瑪瑙》吧,你知道嗎,明年九月我就要上學去了,就在山下那座學校里,上了學我就不用再放羊啦,上了學我就是大孩子了,你高興嗎?”

“烏拉——啦——”她狠命地點著頭。

我們拉手在山澗上跳起舞來,黑色山羊跟著白色綿羊繞在我們周圍,咩咩地叫著,蹦跳著。嬉鬧間,一塊透亮玉石從她衣領里跳出來,一根紅繩子系著,簇在光潔的脖頸上,瑩白中泛出幾點淡綠色光芒,可愛至極?!巴?,你帶著好大一塊玉??!”我撲過去,將她玉捏于掌心,涼涼的,像瑪瑙河水漫過手指縫隙。

“是玉吧,看起來好漂亮,川里女娃娃都愛戴玉,但沒人比你的更好看嘛!你看我的——”我將左手腕伸到她面前,“只有幾顆瑪瑙珠子穿成的手鏈,我媽給我穿的,我從出生起戴到現在。你戴這么大一塊玉,你的名字也叫玉,這該不會是你的護身符吧,我看電視里都這么說?!?/p>

“嗚嗚——”她顯得很高興,嘴角咧得很大,極力點頭,將她的玉又杵到我面前,給我看,像是顯擺似的,一會兒,又藏回到衣領里去了。

“你不用藏起來,我是不會要你的大玉佩的!”看她如此小氣,我有點生氣,拾起鞭子趕著羊群往另一個山峁去了。她跟在我身后,小跑著,歡歡喜喜笑著,摘山洼上野花扎作一束,送給我,我也就不別扭了,像大人那樣很寬宏地原諒了她,相互獻花,重歸于好。

那個秋天,我們經常一起上山放羊,羊兒在山坡上吃草的間隙里,她總是捧一堆花絲線在那里扭扭捏捏地繡香包,瑪瑙川的女人果然都逃不過刺花繡鞋墊這一劫??!我搖搖頭,在看書的空隙里,抬起頭指導她:“你這里的針腳錯了,繡花瓣應該要走反針,繡出來的花兒才飽滿鮮活?!庇袝r候看得著急了,會一把搶過她的針線活,飛針走線地繡好了交給她。她羨慕地看著我,一臉崇拜。

我一臉收納不住的得意,是啊,我剛學會走路就跟著村里的女人學繡花,成天鉆在針線奩里長大的,你拿啥可以跟我比嘛。

那是我成長歲月中最漫長的一段寂寞時光,有一個不會說話的女人在山峁上陪我坐著,看過蒼藍色狹窄天空下最曼麗的云朵。

那個秋天赤藍金黃的外衣就這樣慢慢褪去了,冬天來了,寒流在瑪瑙川上空懸著,一步步逼近,山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大雪,羊兒再上不了山,我整天鉆在窯洞里的熱炕上跟著外奶奶學繡枕頭,聽說小玉馬舅舅的新媳婦懷娃了。

舅母們聚在一起的時候,總在猜測那新媳婦的肚子里能生出個男娃還是女娃,生出的娃兒會不會說話。漸漸地,她們開始在背地里叫她啞巴,打趣她男人似的短發。粉娥舅母把針頭在頭皮上捋了捋,提高嗓門說,“聽說張梅子不順意啞巴的長頭發,說眼睛瞟來瞟去能勾死人,一剪子給剪了,叫她再勾人!你們說一個啞巴能勾誰?又不會說話,光一個眼睛,神了還!”

“除了他們家大寶川,還能勾引誰!”潤香舅母一句話,惹得全窯的女人都笑了。

可我覺得她的短發挺好看的,最起碼比這一籮筐的女人們都好看。她看起來很年輕,更像我的姐姐,我不叫她舅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叫她美玉??墒窃谌巳豪锏臅r候,不得不跟著大家一起,叫她啞巴。

第二年九月,我終于如愿以償地要上學去了。書包是我早已經準備好的,橘紅色雙肩包,隔層的小袋子拉鏈壞掉了,我用細絲線密密地縫好。書包里裝了抹掉名字的田字本,湖藍色鐵文具盒,文具盒里有兩支削得尖尖的鉛筆,鉛筆一頭刻著蝴蝶花紋,翩翩欲飛的樣子。這項巨大的準備工作我從兩年前就已經開始了,東西嘛,當然都是從我表姐那里悄然無聲搜羅來的,表姐馬虎,寫字也不用心,丟了鉛筆本子,她當然不會發覺的。

表妹鈴鈴的書包文具都是新新的,她外公從城里買回來送她的,我有點羨慕,她的書包上掛著大眼睛卷頭發的洋娃娃,我的沒有。我就趁她半夜睡著的時候,偷偷爬起來,偷走了她兩塊彩色橡皮,捏了一把她的洋娃娃。反正她問起來,我不會承認是我干的。

教室是兩個年級合用的,左邊靠墻排著五張紅漆長木桌,坐著四年級的大學生,兩個人一桌,表姐就是其中的一員。我和表妹坐在右邊第二排的位置,是學前班新入學的學生。第一節課,一位年輕的男老師在黑板上分別寫下我們的名字,要求我們照著寫,第一天必須學會寫自己的名字。

“吳珊珊——”

“吳”字我寫得最好,一塊豆腐下面一棵倒長著的草,可是后面的兩個字,我沒看清楚老師的寫字筆畫,而且那天老師寫的字也潦草,“冊”字的兩只腳連在一起,我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只好硬著頭皮照貓畫虎寫了半節課,恨自己的名字太難寫了。下課的時候,表姐班的學習委員走過來拿起我的本子看,笑著說我的字寫得太馬虎了,都快寫成“玔”字了。我低下頭,羞赧紅了臉。她教我一筆一劃重新寫自己的名字,我泅著眼淚,把顫抖的鉛筆頭拼命往本子上按下去,再按下去。

人生中第一節課對我的影響很深,我想,這可能就是為什么到如今我依然字寫得奇丑的原因,也是我不怎么喜歡自己名字的原因。

一個冬日的清晨,外奶奶蒸了點紅的五彩老虎饃饃,用竹籃提著,要去探望五奶奶家新降生的小孫子。我挽著外奶奶的手,穿過薄霜瑩瑩的壟畔小道,太陽從東方山頭上升起來,掛在一棵酸棗樹上,薄暮散了,風干的紅酸棗在日光照耀下,亮晶晶的,像紅寶石耳墜子,

美玉躺在一口面朝西的小窯里,炕頭緊挨著紙窗戶,風趕得急,窯洞里涼颼颼的。我跟外奶奶走進窯里,美玉羞怯地坐起身來,頭上綁著一圈灰色布條,身上穿著桃紅色襖襖,看起來,污垢很重。她往炕角挪了挪,用手拍拍炕邊,示意我們坐上來。外奶奶搖搖頭,說不上來了,就來看看娃。外奶奶說著便掀開了那個裹著嬰兒的小被子,我伸頭過去,使勁兒看了一眼,卻不想被那深刻的一眼嚇哭了,撒腿跑出了窯洞。這哪里是個小娃娃,簡直就是個,是個——就不是個人的樣子嘛!通臉的赤紅,嘴窩奇大,瞇著眼睛,與其說是一個嬰孩,不如說是個猴子。我捂著劇烈跳動的心,生怕它跳出來。外奶奶從背后走過來,摸摸我額頭,“瞧你那慫樣兒,娃娃剛生下來都長這樣,過了滿月就好了?!?/p>

外奶奶帶我去五奶奶的窯里,掀開厚厚的布門簾,五奶奶正坐在炕上給瑤瑤梳辮子呢?,幀幹挥袃扇龤q的模樣,臉蛋粉粉嫩嫩,真是可愛。

我記得她,記得瑤瑤,也是兩年前這樣的一個日子,外奶奶帶我來五奶奶家。五奶奶家炕上放了一個小包裹,里面裹著一個熟睡中的小嬰孩,臉蛋兒飽嘟嘟的,發絲漆黑,我摸一摸她的小手,真綿真軟呀!那時,五奶奶轉身問外奶奶,長得心疼人吧!我外甥女的第三個女兒,計劃生育抓得緊,不敢要,我抱了回來,給大寶川做女子,咋樣?”

“好著哩,好著哩!”外奶奶摸著小娃娃的臉蛋說,“趕明兒我給碎女娃做雙小布鞋,你們家羊奶要是不夠喂,就到我家來,讓珊珊幫你擠,我家奶羊多?!?/p>

一轉眼,小瑤瑤都長這么大了,我也已經是開始上學的大孩子了,她跟我一樣,見不到媽媽。突然的,一種酸澀的滋味迷蒙了八歲的我的眼睛。

“咋了?你哭啥子?”五奶奶拉著我的手問我。

“沒啥,可能是沒見過剛生下的小娃娃,剛剛有點給嚇著了?!蓖饽棠陶f。

“喲——你還說珊珊被嚇著了,我都被嚇著了,你說誰家生下的娃長那個樣子?尖嘴猴腮的,瘆人得慌?!蔽迥棠桃话牙鹜饽棠痰氖?,描述起美玉生產當天的情景,面部表情如風雨雷電,變化萬千。

“沒事沒事的,剛生的,興許過了滿月就好了,都說丑娃娃長大變乖娃娃,慢慢就好了?!蓖饽棠贪参恐?。

臨走,外奶奶問五奶奶,“東邊窯咋不給掛個窗簾子,月子里不能受寒冷,小心把媳婦身子吹壞了?!?/p>

五奶奶嘴撅得老高,向著東邊窯高聲喊,“我還給她掛個窗簾子,我偏少那一尺半丈的布幔子,她倒是好好兒給我生個孫子唻!”

外奶奶搖搖頭,轉身拉著我走了,回家翻箱倒柜找了一床好幾年前的印花布,指派我說,“這是幾年前出嫁你媽時裹了刺繡盒的紅布,給你五奶奶家送過去,給說說,掛個窗簾?!?/p>

我點點頭,夾起印花棉布跑得飛快。

我跟美玉就這樣斷斷續續地見著面,進學校念書之后,我越來越少上山放羊,也愈來愈不愿意在村子里碰見她。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叫她啞巴,我也跟著喊她啞巴,她只是嘻嘻笑著,也不惱。她的兒子漸漸大了些,會滿地地跑了,很慶幸終于沒有長成尖嘴猴腮的怪模樣,臉蛋是臉蛋,嘴巴是嘴巴,眼睛是眼睛,雖然不算個分外漂亮的小娃娃,但也是個正常健康的小活潑蛋兒。五奶奶給取了個名字,叫貝貝。

一天,我們一堆娃娃藏在廢棄的窯洞里烤青蛙,鐵罐子是我從家里偷偷帶出來的,做成小灶臺的模樣,青蛙是男娃們下河灘里抓的,一只只剝掉皮,搭在火架上火燒?;鹧嫔饋?,青蛙肥碩的腿在跳動的火焰下滋滋冒油,女娃娃都沒吃過烤青蛙,圍在旁邊躍躍欲試,可哥哥們不給我們吃,說吃了會變丑,長成青蛙的樣子。我們都怕,不敢吃,但看到他們吃得滿嘴流油的樣子,又想嘗一口試試。我央求隔壁成成哥給我一塊,最后被纏得沒辦法,成成哥撕了一只青蛙腿給我,我掂在舌尖上舔了舔,油膩膩的,沒什么特別的香味,有些失望。成成哥問我好吃嗎?為了討好他,我點點頭,歡喜地說,好吃,好吃呢!

五奶奶家瑤瑤走過來拽拽我的衣袖,眼巴巴望著我?!八蚕氤??!蔽艺f?!安荒芙o她吃!”成成哥喊住我,“瑤瑤才三四歲,要是吃得拉肚子,張梅子那老妖精又要打斷我們的腿?!?/p>

瑤瑤是五奶奶的掌上明珠,一雙大眼睛,黑溜溜地轉,漂亮極了。但因為五奶奶的原因,川里娃娃都不敢跟瑤瑤耍,每次瑤瑤玩?;丶?,衣服臟了她也要找我們理論,嚷嚷著要打斷弄臟她寶貝孫女衣裳的小王八,久而久之,我們不得不對瑤瑤也避而遠之。

瑤瑤是家里的公主和小皇后,常常被我們冷落后,就回家折騰貝貝和啞巴,啞巴對她唯命是從,俯首稱臣呢。那天,瑤瑤因為沒有嘗到青蛙腿,委屈極了,眼眶里浸著眼淚跑回了家。

第二天清早,五奶奶家傳出狼嚎般的哭叫聲,是五奶奶用燒火棍打了啞巴。聽說啞巴前一天晚上不睡覺,跑到河里去抓青蛙,第二天早上五奶奶一揭鍋蓋,煮了滿滿一鍋烏央央的青蛙,有幾只還在鍋里游泳,嚇得五奶奶剛收的雞蛋都磕在地上打碎了。

我知道啞巴為什么抹黑下河抓青蛙,但那個時候我真的太膽小了,不敢站出來為她說一句話,更不敢告訴外奶奶,我跟著隔壁的男娃一起吃過青蛙。那些天,整個瑪瑙川的人都在流傳這件事,他們說啞巴可能要瘋了罷,怎么好端端個人把青蛙煮進鍋里去?張梅子好福氣,從此不用買肉吃了嘛!

我不知道啞巴會不會瘋,只是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跟成成哥他們一起架火烤過青蛙。我也很少和他們一起出去耍了,我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學習知識上。那段時間,我一下子學會了好多漢字,能夠背誦幾十首唐詩,已經開始在小本本上學著寫日記,放學后在山頂上放羊的時候,就著金燦燦鋪撒下來的夕陽,把自己幻想中的故事鄭重其事寫在本子上。

一個冬夜,我趴在廚窯的炕上寫寒假作業。寫得正起勁,突然的,啞巴走了進來,我家的炕頭很高,她屁股上用了很大的勁兒才扭到炕沿上來,挨著我坐著,不說話。

我有些別扭,抓起本子,隨便問了她一句,“啞巴,你會寫字嗎?不會寫字,你看我寫字做什么?”

沒想到啞巴嘿嘿地笑了,搶過我本子,半個身子趴在炕上,一筆一劃,在本子上寫了三個字。

蘇美瓊。

她寫好了,拿起來,指指本子上的字,又指指她自己的臉,一臉欣悅。

“蘇美瓊——你的名字?”我驚訝。

“嗷——”她手舞足蹈,點頭在笑,又彎下身,在本子上寫了好多人的名字,珊珊,瑤瑤,貝貝,瑪瑙川……

我多么好奇,為什么啞巴會寫這么多的字,卻嫁到了這種地方來?村里的女人都不會寫字,只會繡花說閑話,她們在我眼中都是可悲可憐的庸庸之輩。那個時候,會寫字的人在我的眼里有不一樣的位置,會寫字代表著知識,知識在我心里是分外神圣的,帶著五光十色的光芒。要是啞巴會說話就好了,我在心里想,啞巴會寫這么多的字,一定也會講很多故事。

靈機一動,我在紙上小心翼翼地寫:“你喜歡小玉馬嗎?”那時,我跟姊妹們天天守在電視機旁看《情深深雨蒙蒙》,已經懂得什么是愛情了。

“嗚嗚——”她點點頭,又搖了搖,羞紅了臉,背過身去,不說話了。

“哎呀,你扭捏啥嘛!”我把本子遞給她,示意她在上面寫字,她推搡著,后來扭不過我,把本子接過去了。

她捏著筆頭,半天,不寫一個字,我生氣了,吵著要搶過本子來。她求饒著,終于地,緩緩在本子上寫下一行字:

我喜歡過一個人,我們上學的時候,坐同桌,他教過我,吹口琴。

“哇,吹口琴,真浪漫,他長得好看嗎?”

她不說話,轉身跳下炕,跑出去了。

童年的時光,總是悠長而匆慌,像踩在門檻上的晌午的陽光,歡欣跳脫卻捉摸不定,一恍惚就看不見了。很快,我從瑪瑙川小學畢業,去到平原上念中學了,我不再常見到啞巴,后來很多次見她,發現她臉上的光澤褪了下去,黑垢黃痂爬上脖頸,一頭短發亂蓬蓬散著,像移動的鳥窩。周末放學回家的山坡上,我常??匆娝邳S昏時分的村子里游蕩,順著瑪瑙河回溯到上游,走到那棵杜梨樹近旁,再返回來,沿著河岸漫步,左耳旁插著一枝路旁的野花,黃色小雛菊或者赫然色怒放的山丹丹。

整個瑪瑙川的女人都說她有些癡癲了,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要去到瑪瑙河里脫光了衣服洗澡,大寒天也不例外,一次,瑪瑙川大雨發洪水,差點把啞巴沖走了。

啞巴又懷孕了,生了一個女兒,叫星星。潤香舅母她們說星星不是小玉馬的女兒,是大寶川的,秋天收包谷的時候,她們看見大寶川把啞巴壓倒在玉米地里,玉米稈子都嘩啦啦壓倒一片?!熬褪锹?,你們看張梅子就是鬼機靈的,娶一個媳婦當兩個用,把人不逼瘋了才怪哩!”

我不再關心村莊里的蜚短流長了,我喜歡上了一個男生,平原上的大學校里有更多有趣的事情值得我去關注。我參加藝術節朗誦大賽得了第一名,寫的作文甚至還發在了市里的文學報紙上,可是我喜歡的男生不喜歡我,我只能在上課時偷偷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道啞巴蘇美瓊那時候喜歡的人是不是也這樣子對待她?我準備回家后找個機會偷偷問問她,這樣子的事情我沒法找別人說,只能讓她幫我出出主意了。

一個夏末的黃昏,我從平原上的學校下山回到家。外爺爺告訴我說:啞巴死了。

“為什么?”

“掉進蘋果園的灌眼里了,聽說是為了給一幫娃娃摘棗兒,你說這不是胡來嚒,棗兒還青青的,能吃個啥!”外爺氣鼓鼓地朝炕沿上邦邦邦敲著他的煙鍋,口中滋滋喘著粗氣。

我們家蘋果園里,有一個大棗樹,長在園子盡頭的懸崖邊上,棗樹地下有一口灌眼。灌眼,就是地上的洞,無底洞。那口灌眼它是有底的,但因為靠近懸崖,洞底的側邊豁了一個大口子,從口子里望出去,是水流殤殤的瑪瑙河。小時候,每年八月,我們全家人都要提著籃子去打棗,這棵棗樹枝蔓過于龐大,一搖,紅溜溜的大棗子就要到處亂飛,跑到懸崖下的河水里去,所以每次我們總要有人拿著笊籬提前站在河里撈。每次打完樹上的,也總要有一個人下到灌眼里去撿棗,這個灌眼的洞口很開闊,有不少棗子落進去了。

每次我都會自告奮勇地要下去,外爺爺在我腰上綁一根繩子,緩緩將我放下去,一邊放會一邊喊:“到底兒了沒?”“小心不要跑到那邊豁口上去!”

我被吊下去過很多次,除了有一次差點踩到蛇,其他時候我都會頂著一頭亂草,被黃土瞇了眼睛,歡喜地提上滿滿一籃子紅棗上來。我從未覺得這口灌眼是危險的,是會殺人的。

“到底怎么回事,外爺?”我不相信,啞巴會掉進這里就死了。

“是瑤瑤,瑤瑤領著一幫娃娃去果園里摘棗子,娃娃夠不上,叫啞巴去摘,啞巴正摘棗呢,被王蛋一把推下去了?!?/p>

王蛋是瑪瑙川公認最搗蛋的男娃娃。

外爺說,王蛋被他爺爺拉回家,關在窯里,用放羊鞭子抽了三天三夜。

他們把啞巴埋在了背陰的后山上,沒有葬在五奶奶家的墳地里。川里人說,啞巴常年在月圓夜里對著寶塔土箭下河洗澡,破壞了瑪瑙川的風水,不能埋在神看得見的地方。

后來有一次,我跟家里最小的妹妹去后山放羊,經過啞巴的土墳。她的墳堆已經完全荒蕪,上面長滿了蘆葦茼蒿,成片的黨參花和紫色苜蓿繞在周圍,熱鬧極了,也荒涼極了。我挖了一枝盛開正艷的山丹丹花,埋在她的墳頭上。

趕羊回程的路上,小妹掐著路邊的花兒說了句,啞巴不是被王蛋推下去灌眼去的,是瑤瑤。

“瑤瑤?”

“嗯。那天,我也跟他們一起去吃棗了,瑤瑤嫌啞巴摘的棗子太青了,她偏要最上面那顆最大最紅的棗子,扯了一下她衣裳,她就掉下去了?!?/p>

“那為什么大家都說是王蛋?”

“王蛋喜歡瑤瑤,是瑤瑤讓王蛋這么說的?!?/p>

后來,我考上大學,離開瑪瑙川,去了南方讀書。因為要勤工儉學,我很少回家,大學幾年的寒暑假一直在外面漂泊打工,自己賺學費。大四那一年的寒假,我第一次回家過年。大年三十那一天,我家院子里聚集了好多我不認識的娃娃,相互跑著,追趕著。有一個女娃,頭發蓬亂,臉蛋上結著兩團黑紅色垢痂,穿一雙與腳極不相稱的開了一條口子的運動鞋,她睜大眼睛望著我,眼睛里有一股野蠻的氣力。

我問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心里想,這該不會是個流浪的小孩吧。

“我的名字叫星星,天上星星的星星?!彼f。

“星星是誰?”我問旁邊的表妹,表妹白了我一眼,“你可真是念書人多忘事,星星就是啞巴最后生下的那個女娃啊?!?/p>

“啞巴——”那一瞬,我竟然說不出話來,我都快把她忘記了,我忘記她還在這人間留下一個女兒了。

我拉那小女娃的手,問她,念書了沒?她答,七歲了,過完年夏天就要去城里舅舅家念書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一副自豪的模樣。

我把從廣州帶回來的徐福記巧克力拿出來,塞滿她的口袋,問她,喜歡吃巧克力嗎?她說,喜歡。

那你,想你媽媽嗎?

她白眼仁翻起來,想了一會兒,說,我沒有媽媽。

我用手撫摸她額頭,輕輕告訴她說:你有媽媽,你的媽媽叫蘇美瓊。

她抬起頭看天,把一塊巧克力塞進嘴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蘇美瓊”三個字。

我抬頭,看到天邊上一朵云,緩緩的,流動著,聚在一起,成了一朵花的模樣。我記不清,那到底是什么花的輪廓,開在瑪瑙川沒有陰雨的天空上。

黎子作品互動短評

>>黃鶴權(97年生,男,漢族。作品散見于《草堂》 《廈門文學》 《天津詩人》 《中國詩歌》等百余本刊物?,F居福州)

《瑪瑙紀》,開篇即以散漫又溫馨的黃土高原旖旎風光,熏人身心。小說行文過程中,作者以其鮮明的思想鋒芒,在兩條相互沖突的線索中,圍繞“迷信遠嫁”這一典型的鄉村愚昧事件,娓娓敘述了兩個女性讀書人截然不同的命運。文中雖沒有很激烈的批判和控訴,而主人公更加不是一個高大的形象,但就在這平靜敘述當中,一場無聲的祛魅運動正一步步鋪開。

>>王春天(90后作者,詩歌散見于《延河》《星星》《詩歌月刊》等刊物,著有詩集《鳥日子與詩生活》《多余的悲傷》)

雖然故事算不上新穎,結構略顯單薄,但我覺著這并不會妨礙我的閱讀,簡潔的語言,緊扣的情節,還有地域背景都給這篇小說加了分。小說平行刻畫了兩個女孩截然不同的命運,相互背離卻又相得益彰。尤其是啞巴姑娘的悲慘命運更引人深思,封建迷信冷酷地踏踐著人性,殘障人士一直遭遇著不公,這些無不揭露了社會的陰暗,人性的丑陋,命運的無可奈何!作為一個90后能把視線放到這樣的層面實屬不易,有深度,有對人性的思考,很不錯。

>>陌鄰(本名賀東東,90后。詩作散見《詩刊》《星星》《草堂》《中國詩歌》《詩潮》《飛天》等)

一個很有潛質的作者,一篇頗為出色的小說。故事上,看似散漫、瑣碎,實則環環相扣、清晰利落;語言上,一掃“快餐式”語言的霧霾,再次激活文字本身的美感。但最值得關注的是小說內涵,城里姑娘“蘇美瓊”,俊俏、善良,連名字都那么美,可僅僅因為“說話有些不清楚”,從城里嫁到川里,被人叫“啞巴”,被“娶一個媳婦當兩個用”,被推下灌眼而非命。整個過程,是“美”被毀滅的始終,也是人性荒涼的深刻展示,它不只是“蘇美瓊”個人的命運,而是我們所有人的命運。

>>楊運祥(90后作者,已出版《偉大的念頭在孤獨中不朽》)

作者以旁人眼光來敘事,一個城里的姑娘因為是啞巴,再加上迷信和歧視,下嫁窮川里,用流暢的文字概述啞巴命運不斷革新,被人欺侮議論,一輩子等同于打了死結,小說情節富有色彩,承上啟下,讓人有閱讀下去的興趣,以悲劇結尾諷刺一種生活歧視的無奈命運,讀到最后讓人心疼惋惜啞巴,作者用自身的對比有點睛之筆妙處,兩個截然不同的命運,很好地詮釋“選擇不同,命運自然不同”。

>>羅淇(90后,文學愛好者,獲“包商杯”全國高校征文小說組二等獎、三等獎)

典型的鄉土文學作品,文風樸實,筆力嫻熟。兩條線索平行,通過“蘇美瓊”這條線,講述了命運無常,對殘障人士權益的保障,以及在今天仍有大部分群體遭受封建迷信的迫害。通過主人公這條線,刻畫出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知識改變命運的人生軌跡。兩條線索相映成輝,自成格局。

>>郭紫瑩(90后,黑龍江省作協會員,曾在《詩刊》《當代小說》《詩歌風尚》《中國文學》《詩林》等發表作品。曾出版兩部詩文集《恰同學少年》、《正逢高中時》)

作者把小女孩對學習的渴望刻畫得很生動,仿佛羊角辮和讀書聲就在眼前。文中另一條線索就是啞巴的悲劇,鄉村里的封建蒙昧讓城里來的姑娘非但不好念經,還不斷被飛短流長中傷到意外殞命,還是讓人不禁惋惜。但是仿佛這一條線的邏輯和情結有些平常并不如“我”出彩。城市與鄉村中徘徊的“我”與美瓊好像就是現在不同文化階級的犧牲者,背后透露出作者對封建文化鄉土風情的愛憎交加的微妙思緒值得人琢磨。

(責編:周朝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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