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經·齊風·東方之日》主旨辨析

2018-01-23 06:23
渭南師范學院學報 2018年2期
關鍵詞:新郎中華書局男女

楊 勝 男

(山東大學 文學院,濟南250199)

關于《詩經·齊風·東方之日》詩旨的解讀,從古及今多有不同,或附會歷史,或從衛道出發,均未能展現《詩經》婚戀詩歌原本的面貌?!睹颉诽岢觥按趟ァ盵1]467說,歐陽修《詩本義》批之為“述男女淫風”[2]208,后來有朱熹“淫奔”[3]272說,魏源“刺時”[4]777說等諸多說法,大多都批判了男女淫奔的現象。其實就詩歌本義而言,《東方之日》描繪的是新婚夫婦相處時的場景,情感旖旎,琴瑟和諧,全無淫奔之意。

一、“室”“闥”無淫奔

言《東方之日》“淫奔”,自《毛序》始。其中云:“刺衰也。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禮化也?!盵1]467之后對此詩詩旨的闡發大多沿著這一路,雖在具體解釋上存異,“淫”的指責卻相同,沒有斷過。這一現象固然說明《毛序》在《詩經》接受史中的影響之大,但其釋讀不必然為定論,結合對周代風俗的考察來看,《東方之日》中男女相處的環境明顯是在室內,不太可能構成“淫奔”的條件。

所謂“淫奔”是指男女之間不經禮法的結合?!对娊洝ね躏L·大車序》云:“禮義凌遲,男女淫奔?!?孔穎達疏曰:“男女淫奔,謂男淫而女奔之也?!盵1]366一般的淫奔是男子誘惑挑逗,女子出奔向男子,但在《東方之日》詩歌中到底何人奔何人,各家的觀點就不一致?!多嵐{》云:“東方之日者,訴之乎耳。有姝姝美好之子,來在我室,欲與我為室家,我無如之何也?!盵1]467認為此詩是男就女,女子無法反抗強行而來的男子,雖有哀告,最終淫亂。朱熹《詩集傳》云:“言此女躡我之跡而相就也?!盵5]59《詩序辨說》云:“此男女淫奔者所自作,非有刺也?!盵3]272他們認為男子居于室內,女子循跡而來,與之歡會,是為淫奔。

針對《鄭箋》男就女一說,胡承珙《毛詩后箋》已經有所反駁?!叭簟豆{》以‘彼姝者子’為男子,來在女室,則是強暴矣。天下有遇強暴而尚以美好稱之者哉?下又云‘在我室者,以禮來,我則就之’。天下有強暴在室而尚望以其禮來者哉?”[6]450若是女子向人哀告,有男子來到自己室內,那便構成強暴了,必然不能稱呼“姝者子”。因為“姝”是美好之意,《說文解字》云“好也,從女朱聲”[7]618,漢樂府《陌上?!贰笆咕怖敉?,問是誰家姝”[8]411,“姝”便是指美女。后面女子言若男子以禮而來便就之,這又不符合常理,男子強暴而來,還要指望對方以禮相待?從情理邏輯上便推翻了《鄭箋》說法。

同樣,以朱熹為代表的女奔男淫的觀點事實上也不能成立。結合周代的婚姻習俗考察,若為淫奔,這一對男女見面約會不大可能發生在室內。

周代崇尚禮法,講究無媒不聘,但確實又存在男女相奔的現象?!吨芏Y·地官·媒氏》云:“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命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盵9]1040-1046原來此時有會男女的習俗,所謂的“奔者不禁”,指的是仲春三月,未婚男女被允許在水邊約會歡愛,以促進婚姻締結和人口繁衍,這種風俗和當時求子的高禖文化息息相關。孫作云在《詩經戀歌發微》一文中,分析了《鄭風·溱洧》《邶風·匏有苦葉》和《周南·汝墳》等15首與此風俗相關的戀詩,總結出它們的共同點為“戀愛+春天+水邊”[10]314。這三個關鍵詞點出了這種婚姻民俗現象的時間、地點和事件,其中第三詞“水邊”,正說明這類男女相奔約會的地點一般不是在家中室內。而《齊風·東方之日》“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11]271,明確指出此時這對男女所處的地點是室、是闥。

“室”,《說文解字》載:“實也,從宀至聲。室屋皆從至所止也?!盵7]338“室”是人止息的地方,古者前堂后室,房屋內部,前叫“堂”,堂后以墻隔開,后部中央叫“室”,室的東西兩側叫“房”,足見“室”是非常正式的居所?!瓣Y”,楊簡《慈湖詩傳》載:“彼姝美之子女,忽在我室兮?!?,就也,此肆為無所忌者也……彼姝者子,忽在我闥兮。闥,門也。履我使發足而與之俱往也。既入夜,又不入我室,此則或有我所忌者。此與《桑中》《溱洧》同,作詩以刺淫奔也?;蛟诔?,或在夜,或在室,或在闥,刺彼故其事,不一也?!盵12]4859楊簡將《東方之日》與明顯表現男女歡會的詩《桑中》《溱洧》類比,認為詩中所寫男女約會并非一次,而是兩次不同的情況。第一次無所忌憚,入室內與人親昵,第二次有所顧忌,只到了門口卻沒有進來,而是拉著情人到別處去。

實際上,“室”“闥”共指家門內的空間,在理解詩歌主旨時不需細分,反而應當將之和野處歡會的場所區別開來?!睹珎鳌吩唬骸瓣Y,門內也?!盵1]468陸德明《經典釋文》云:“韓《詩》云:‘門屏之間曰闥’?!盵13]66陳寰《詩毛氏傳疏》采江永《儀禮釋宮增注》的觀點說:“天子燕寢有左右房,有左右夾室,是謂之闥。士燕寢東房西室,其正寢亦左右房,無左右夾室。士二門,大門與寢門也。寢門之左右各有塾,其內設簾帷之制,簾帷亦屏也,是亦謂之闥……是毛意以寢門左右塾為闥,韓以寢門內屏為闥,毛韓自指一處。闥者本非門內自稱,闥在門內,故《傳》即‘門內’釋之?!盵14]95“闥”是指寢門之后的空間,“室”“闥”合起來都是指家中燕寢的場所,也就是臥室,楊簡以門論闥,將詩中男女相會情況分解為兩次,是誤解了闥的意思?!对娊洝范嘤弥卣碌氖址?,《桑中》可以理解成幾個相似的場景一齊唱,而《東方之日》應當是一個場景反復唱,雖有二章,主人公男女確定只有一對,見面場景只有一處,不宜分割上下詩章的這種整體性。

除去仲春水邊會男女這個習俗,《詩經》中凡是提及非夫妻的男女約會的詩歌,地點也大多皆不在家中?!囤L·靜女》《鄭風·子衿》約會的地點是城樓;《鄘風·桑中》《王風·丘中有麻》中的相會場所則是和農業生產緊緊聯系的田野之間、桑麻之下;《鄭風·出其東門》《鄭風·東門之墠》《陳風·東門之池》《陳風·東門之楊》《陳風·東門之枌》這幾首“東門詩”,相會的地點是東門,東門還生長著大樹,肯定是周代重要的且公開的男女相會場所,必然不是室家之中。甚至那位公然淫亂的夏姬,《陳風·株林》記述了她和別人私通之事,“駕我乘馬,說于株野。乘我乘駒,朝食于株”[11]382?!稜栄拧份d:“邑外謂之郊,郊外謂之牧,牧外謂之野?!盵15]334“株野”應當就是株林的野外,也非室家之內。另有《鄭風·野有蔓草》《召南·野有死麕》等詩,也同樣透露出了男女在野外交歡的情欲。

如果再反觀一下《詩經》點明男女相處地點是家中的詩歌,《鄭風·將仲子》女子用哀告的口吻勸說男子:“將仲子,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盵11]222她請求男子不要越過家中里墻,不要折斷她家的樹枝,不是不愛他,是害怕父母責怪,還有后面的諸兄和他人??梢?,家中確然不是男女約會應該的或者說社會承認的場所。但《齊風·東方之日》中的男女確實是在室內情意繾綣,是不是恰恰說明其不合理性,是為淫奔呢?

在《東方之日》詩中,男女相處的地點是“室”和“闥”,“闥”一詞在《詩經》中僅見此處,而“室”,除了指代居所棲息之處,往往是指家人?!对娊洝ぺL·北門》:“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謫我”[11]111,室人就是家人的意思?!蹲髠鳌ふ压拍辍罚骸氨撕巫??諺所謂‘室于怒,市于色’者,楚之謂矣。舍前之忿可也?!倍蓬A注:“言靈王怒吳子而執其弟,猶忿于室家而作色于市人?!盵16]1405“室于怒,市于色”,是說生家中人的氣,卻以怒色對待市人。從以上例子可以看出,“室”一詞,明顯區分出了家里人和外人,除去單純指代居所的時候,在涉及人物的情況下,一般來說能夠和主人公居于一室之內的都是家人?!对娊洝ばl風·氓》,女主人公在沒有和男子結婚的時候,二人的會面是“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11]170,明顯是外面。而結婚之后,女主人公的口吻宛然是“三歲為婦,靡室勞矣”[11]175,其中的差別一目了然。

除了普遍指家人,“室”還常被用來指妻子?!吨苣稀ぬ邑病贰爸佑跉w,宜其室家”[11]16,朱熹《詩集傳》注:“室謂夫婦所居”[5]5,明確指出了室中的非血緣男女關系是夫妻。又如《豳風·東山》“鸛鳴于垤,婦嘆于室”[11]423?!读凶印ぶ苣峦酢罚骸凹葰w,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盵17] 41這里的室人也都是指妻子。

有一首詩不得不提,《鄭風·東門之墠》:“東門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則邇,其人甚遠。東門之栗,有踐家室。豈不爾思?子不我即?!盵11]250這首詩提到了家室,但是主人公顯然和所愛之人不是夫妻,她所愛慕的人離他很遠。王質《詩總聞》:“當是女家男家相鄰,室甚近而人甚遙。蓋男家頗難之而女家欲成之也……蓋謀昏而未諧也?!盵18]75也就是說,《東門之墠》是女子求婚姻的詩,她追求的正是“其室”一家人的結果,可是沒有成功,這和“室”指向家人指向妻子的含義并不矛盾。

如此,《東方之日》能夠公然稱“彼姝者子,在我室兮”,這對男女的關系應當為家人,是合乎禮法的夫妻,“淫奔”的說法不攻自破。

二、詩為新婚詩論析

《東方之日》不是一首淫奔詩,描繪的是新婚夫婦之間的活動,那么,又如何證明他們是一對新人呢?關鍵在于對詩句“履我即兮”和“履我發兮”的解釋。

“履”,《毛傳》訓之為“禮也”,《鄭箋》:“在我室者,以禮來我則就之,與之去也。言今者之子不以禮來也?!盵1]467《東方之日》描寫的男女交往密切,情感熱烈你儂我儂,把“履”解釋成“禮”,顯然是不合適的?!对娂瘋鳌贰奥?,躡”[5]59,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履,當如朱子《集傳》讀為踐履之履?!盵19]300“履”應當就是踩踏之義,這個解釋諸家基本沒有異議,分歧出現在“即”和“發”的解釋上。

朱熹《詩集傳》認為:“即,就也,言此女躡我之跡而相就也?!薄鞍l,行去也。言躡我而行去也?!盵5]59

從《周易》《詩經》等先秦文獻的用詞習慣來看,履在用作動詞解釋為踐踏之意時,一般后面都跟名詞,構成動賓短語,《周易·履卦》“履虎尾,不咥人”[23]155,《大雅·生民》“履帝武敏歆”[11]800,《魏風·葛屨》“糾糾葛屨、可以履霜”[11]290,《小雅·小旻》“如臨深淵、如履薄冰”[11]593皆是如此。這樣,從詞組的結構構成上來看,把“即”解釋成“接近”,“發”解釋成“行去”顯然是不合理的。在“履”的意義明確的情況下,“即”和“發”只能夠是名詞,而非動詞。否則,就將句子強拆成了“履,我即也”“履,我發也”,更加不符合此處的句式和意思。

而“發”字,繁體“發”,楊樹達先生層層剝繭,摘出了“發”“癹”“癶”字,認為它們都和足的意思相關。但實際上“發”字在演變的過程中,和“癶”的本義關聯并不密切?!鞍h”從止,表示兩足張開,小篆寫作,右邊是止字,左邊是止的反字,形容人走路時腿向兩邊彎曲,兩腿不能交叉前進,行動不便,因此一般以“癶”為部首的字,常常和兩腿動作相關,“癹”“登”皆是,但是這類意思卻不包含“發”。戈春源《漢字部首源流》明確指出:“也有一些字與‘癶’的關系不大,如后入該部的發,從弓,癹聲。發的本義是發射,故從弓。其中的‘癶’是聲旁‘癹’的一部分?!盵25]50也就是說,“發”字和“癶”部的字并非出自一個源頭,它是后來因為字形的變化,出于發音需要才同“癶”聯系到一起的。學者商承祚指出:“甲骨文發字作或,象以手持棍棒撥草而行,亦包含刈草之義,后來引申為發,指出方向出發前進。小篆加弓,象引弓發矢定去向。從此義定于一。從立者,示人立而發射也?!盵26]477由此可知,“即”和“發”與足的意思本來并無關聯。

這樣來看,《東方之日》詩中的踩席似乎就不能僅僅理解成普通的夫妻之間的狎昵了?!秲x禮·士昏禮》所記載的新婚“右親迎”之禮中就有關于鋪席的記載:“婦至,主人揖婦以入。及寢門,揖入,升自西階,媵布席于奧。夫入于室,即席,婦尊西,南面。媵御沃盥交?!盵27]178新娘到新郎家后,新郎揖手請新娘進門,到達寢門后,新郎再揖。新娘從西階登入,這個時候,女方家隨嫁的媵人就要在室內西南角鋪設席子,然后新郎入室就席。之后夫婦寢息時,還有專門的鋪席儀式,“主人說服于房,媵受。婦說服于室,御受。姆授巾。御衽于奧,媵衽良席在東,皆有枕,北止。主人入,親說婦之纓”[27]187,祭酒之后,新郎在房中脫去禮服,新娘在室內脫去禮服,男方家的仆役御在室內西南角鋪設臥席,媵人則在東邊為新郎鋪設臥席,完畢之后,新郎才進入室內。如此,《儀禮》所記載的周代婚禮的當日,便有兩處是突出了鋪席于地,且新娘在新郎室內的情形,一是沃盥之前,新娘在室內,新郎入室;二是脫去禮服之后,御和媵鋪席,新娘在室內,新郎從房進入室內。如果把“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的情形代入這段婚禮中,是完全能夠表現出新郎的心理活動的。也就是說《東方之日》所描繪的男女之情,不僅不是淫奔,是合乎禮法的夫妻舉動,而且還是表現男女新婚的場景。

除了所處地點外,詩中日月的意象也可以證明這一對相處的男女是夫妻?!皷|方之日兮,彼姝者子……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每章的首句以日月起興,前面綴以“東方”。因為日月出于東方,后世的解讀中也由此產生分歧,認為日月之出而明亮的,往往隨著《毛傳》喻德之盛,或者認為明照之下,情人方能履跡前來;認為日月之出不明亮的,自然認為便是刺德之昏,或者干脆認為日出東方為朝,月出東方為暮,言男女約時相奔,或者便說是男女在室淫亂,日月流轉而不知。其實,日和月并非要確指天上的兩個物象或者時間,作為興詞,它們并用到一起,常常是用于引出詩歌中夫婦的關系?!抖Y記·禮器篇》:“大明生于東,月生于西,此陰陽之分,夫婦之位也?!盵28]660古人的陰陽觀念常常將萬物成對區分,而日月自古就有崇拜,到周代已經沉淀定性,一陽一陰以區分男女,成為觀念??v觀《詩經》,在婚戀詩歌中,如果日月的意象同時出現,詩歌中出現的男女必然是合法的夫妻?!囤L·柏舟》:“日居月諸、胡迭而微?!盵11]65《邶風·日月》:“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盵11]72《邶風·雄雉》:“瞻彼日月,悠悠我思?!盵11]85《王風·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盵11]198《小雅·杕杜》:“日月陽止,女心傷止,征夫遑止?!盵11]475無論是婚姻不幸的哀怨,還是思婦對征人的想念之情,她們和對方的關系都是夫妻,絕沒有私情之說。

詩歌中日月的興象,是夫妻的象征,而非具體指代,而加在日月興象之前的前綴“東方”,這里的作用也不是確指方位,在古人的觀念中,“東方”是和春天相關聯的,《白虎通義》:“東方者,陰陽氣始動,萬物始生……何知東方生?《樂記》曰:‘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盵29]167-168春天是天父地母陰陽之氣交合,滋生萬物的時節,與之關聯的“東方”便也被賦予了生命、發生等價值觀念?!秴问洗呵铩っ洗骸贰疤熳映情T十二,東方三門,王氣之所在,尚生育”[30]10?!皷|方”與繁衍生育有密切聯系,這和《東方之日》中婚姻的目的正相契合,用東方修飾起興的日月,不僅如前面所言,是在婚禮這個鄭重的場合區分夫妻陰陽之別,更是暗含了陰陽交融、生殖繁衍的文化觀念。

說《東方之日》為新婚之詩,前人并非沒有陳述?!睹珎鳌冯m然定《東方之日》為刺詩,但細讀之下它所指責的有淫奔之舉,卻不是針對詩中場景,而是就教化之用而言。首章三句“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薄睹珎鳌罚骸芭d也。日出東方,人君明盛,無不照察也。妹者,初昏之貌?!盵1]467“昏”同“婚”,“初昏之貌”顯然認為這是一首形容新婚場景的詩??追f達疏:“此明德之君,能以禮化民,民皆依禮嫁娶。故其時之女,言彼姝然美好之子,來在我之室兮。此子在我室兮,由其以禮而來,故我往就之兮。言古人君之明盛,刺今之昏暗。言婚姻之正禮,以刺今之淫奔也?!盵1]467依據《毛傳》的觀點“彼姝者子,在我室兮”,是描寫古時男女依禮成婚的場景,淫奔的則是今之男女,古明君之德、民眾之守禮同今君之昏暗、男女之無禮構成了今昔對比。應該說《毛傳》對于詩歌章句的理解并無差誤,而是在闡發詩旨的時候,倒向了“刺衰”說,而導致偏頗,后代很多關于淫奔的解釋未嘗不是依序而來。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訓“姝”:“好也。邶風傳曰:姝,美色也。衛風傳曰:姝,順皃。齊風傳曰:姝,初昏之皃。各隨文為訓也?!盵7]618隨文為訓的評價某種意義上表明,不論《毛傳》關于“姝”的解釋是否符合其字詞原意,卻都是根據單篇詩歌的主題而行,是貼切于具體的詩歌形勢的,《東方之日》描繪的確是新婚夫婦之間的相處場景,而絕非男女淫奔之象。

此外,《東方之日》表現新婚場景,可能還與《齊風·著》是相互應答的關系。李光地在《詩所》提出:“《東方之日》二章,此詩似是與《著》相答者?!盵31]37《詩經》中有關聯應答之詩,并不奇怪,《酌》《武》《般》《賚》《桓》相傳就是大武舞的組成篇目,《儀禮》所記載的笙歌奏樂中《詩經》篇目也常常是成組出現?!吨吠瑯訉儆凇洱R風》,目次編排緊挨其前,描述的是男子在女家迎親的場景?!吨泛汀稏|方之日》一先一后,就詩歌發生的場景而言,《著》在女家,《東方之日》在男家;就詩歌所描述的情節而言,《著》描繪了迎親時女子見到男子心悅的情景,《東方之日》男子終于將心上人親迎至家而情滿意足;就詩歌主人公而言,《著》為親迎禮中新娘觀新郎,《東方之日》反之是新郎觀新娘,前前后后處處是對應偶合。甚至還可以用《東方之日》對比一下另一首描寫新婚的詩歌《唐風·綢繆》:“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11]316-318都是描寫新婚之夜,兩首詩在手法上也有相似之處,都用天文意象起興,都稱呼對方為美好的人,都把一個場景反復迭唱,區別于其他婚戀詩歌。

綜上,《詩經·齊風·東方之日》并非前人所說,是男女淫奔之詩,它發生的地點在室內,應是針對夫妻關系的男女而作,“履我發兮”和“履我即兮”當訓為古代婚禮中的鋪席之禮。詩歌描述的是新婚夫婦的相處情景,為《詩經》婚戀詩歌中的一顆粲然明珠。

[1] 毛詩注疏[M].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陸德明,音釋.朱杰人,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 歐陽修.詩本義[M]//永瑢,紀昀,篆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七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3] 朱熹.詩序辨說[M]//顧廷龍.續修四庫全書56經部·詩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4] 魏源.魏源全集:第1冊[M].何慎怡,點校.長沙:岳麓書社,1989.

[5] 朱熹.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1958.

[6] 胡承珙.毛詩后箋[M].合肥:黃山書社,1999.

[7] 許慎.說文解字注[M].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8] 郭茂倩.樂府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9] 孫詒.十三經清人注疏:周禮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7.

[10] 孫作云.詩經與周代社會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1966.

[11] 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1991.

[12] 楊簡.慈湖詩傳[M]//四明叢書.張壽鏞,輯.揚州:廣陵書社,2006.

[13] 陸德明.經典釋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4] 陳奐.詩毛氏傳疏[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

[15] 郭璞.爾雅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6]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17] 列御寇.列子[M].張湛,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

[18] 王質.詩總聞[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9]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9.

[20] 高亨.詩經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1] 袁梅.詩經譯注[M].濟南:齊魯書社,1985.

[22] 楊樹達.積微居小學述林[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3] 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M].北京:中華書局,1994.

[24] 黨寧.甲骨文即既鄉三字的異同[M]//段振美.安陽甲骨學會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

[25] 戈春源.漢字部首源流[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4.

[26] 商志潭.商承祚文集[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

[27] 儀禮正義[M].胡培縢,撰.段熙仲,點校.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

[28] 孫希旦.禮記集解[M].沈嘯寰,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9.

[29] 陳立.白虎通疏證[M].吳則虞,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4.

[30] 呂氏春秋[M].高誘,注.畢沅,校.余翔,標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31] 李光地.詩所[M]//永瑢,紀昀,篆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八六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猜你喜歡
新郎中華書局男女
新郎與新狼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s Function in Daily Life
男女有別
農家妹子娶新郎
男女交往最忌諱什么
淺談中華書局企業文化對中國近代化的影響
“眼鏡新郎”透過鏡片看到你的心
感覺那時男女很平等
On Observing Etiquette and Custom —— A Case Study of the Essence of the Funeral and Burial in the Six Dynasties〔* 〕
On the Resurrection of Humanity in the Literature of the Jian’an Period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