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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月亮

2019-10-17 05:02劉蘊慧
青春 2019年2期
關鍵詞:胖女人王小帥費城

劉蘊慧

我不知道,人,是否能被救贖,或者自救。

——題記

那年我十二歲。

在我的十二年生涯里,最后悔的,莫過于那個星期六下午,我答應張侃到他家看VCD了。

張侃的表哥送給他一套盜版碟,周星馳的。那天王小帥趙寧我們四五個男生約好一起去看。我喜歡周星星。我們都喜歡周星星??墒菑哪翘煲院?,我就恨上了周星星。我恨周星星在他的電影里,為什么蟑螂不叫蟑螂,卻偏偏叫小強。

我就叫小強?,F在大街上走一走,沒準能聽到不少人說小強小強??蛇@絕對于我無關。自從小強成了某種動物的代名詞,我就不想叫這個名字了。偏偏我爸姓章,我還要跟著姓這個倒霉的“章”。本來我想磨著我媽或我爸給我改個名,我不想叫章小強了。班上的同學都用小強開玩笑,還都一本正經的。有一次張侃拿著王小帥的日記當著全班同學大聲念:“今天我家的餐桌上有一只‘小強在爬來爬去,我媽嚇得哇哇大叫。把我笑死了。我媽怕‘小強,我可不怕‘小強,我上去一把把它抓住,把它的頭一擰,這世界清凈了?!睆堎┠钜痪?,大家就跟著起哄一句。最最可恨的,是大家全看著我笑,我脖子都紅了,大聲地嚷嚷著,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嚷的是什么。事后,想了很久,我聲嘶力竭,翻來覆去的其實就一句:我不是蟑螂。我不是蟑螂。

我想把“小”字去掉,就叫章強,可是章強章強,聽上去就是“蟑螂”。我沮喪極了,跑回家找我媽,可我媽說小強有什么不好,叫小強我看能礙著誰。說著就去隔壁找王二叔他們搓麻將。我媽自從迷上麻將,時間變得不夠用,連吃飯都急急火火的。我只好去找我爸。我爸也不大容易見,他騎著輛三輪摩托車,風雨不停往費城送貨,天天鎮里城里來回地跑。晚上很晚,我差不多快睡著了我爸才回來,我囁嚅著把想改名字的想法給他說了。我爸粗聲大氣地瞪著我,龜兒子你享福享多了,沒事找不自在?去,找你媽回來!看老子去不把麻將桌掀了!我趕緊往隔壁跑,一點兒也不敢耽誤。我知道我爸的脾氣,他真會到王二叔家把麻將桌掀了的。然后我媽又會大吵大鬧,鬧得四鄰不安生。當然最受氣最倒霉的還是我,他們誰覺得氣沒順過來,都可以把我拽過來揍一頓,就像我不是他們的兒子,而是一只皮娃娃,會動,卻沒有感覺。

我爸從那年春天起就變得不像我爸了。那年我六年級,天天在班主任的威逼利誘下幻想著考一個好初中。班主任每天早晨班會上都要板著臉給我們訓導:你們上不了縣一中的附中,怎么向你們的爸媽交待!你們不好好學習,能對得起老師的一番苦心嗎!教鞭敲得講臺劈啪啪響,經常有一兩個的粉筆頭跳起來,有一次還跳到第一排王小帥的腦門上,疼得王小帥差點想跳起來。不過,他沒敢跳。

想進一中的附中是要進行選拔的,說是選拔,其實就是硬頂硬的考,差不多九十多人中能錄取一個,比高考還難上一百倍。老師說一中是省重點,進了附中就等于一只腳踏進重點高中的門,踏進重點高中的門,等于一只腳踏進了大學的門。我曾經算過,離高考還有六年半,六年,多么遙遠的未來啊,六年之后,老師還能記得我嗎?我又在哪里呢?

幸虧我爸我媽不像班主任這樣啰嗦,他們各忙各的,顧不上我。沒人給我做飯,我就跑到我奶奶那里,我奶奶住在老宅子里,離我家并不遠。那一年,我大部分都是在我奶奶家吃的飯,雖然她做的菜經常忘記放鹽或者放了太多的鹽。奶奶老了,在以前,我爸還很像我爸的時候,他經常帶我來看奶奶,送點好吃的來?,F在,我爸已經好久沒到老宅子了。他不再像我爸,也不像我奶奶的兒子了。

那時候,我爸回到家來,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揍我媽或者揍我。我媽挨揍比我還多,每次我見我爸都心驚膽戰的,可是我媽不怕。即使我爸不揍她,她也要摔東西,引著我爸吵架。我覺得自己活在地獄里,也許地獄里的小鬼也不會讓我覺得這么恐怖。我媽的哭聲和罵聲把房頂都要掀翻了,也沒有人來敲門。鄰居們早已見怪不怪。我常常跟著哭,哭得聲嘶力竭,腸子都要撕破了,也沒有人來讓我不要哭。我覺得腸子要撕破的時候,我就不哭了,我就去睡覺。睡到第二天醒來便去上學,吃沒吃飯我也不在乎,也沒有人在乎。后來,漸漸地,我就不跟著我媽哭了。他們再打架,我就把自己關在小屋里,把頭蒙在被窩里或者干脆跑出去閑逛。夜太深了,我好想到我奶奶家,蜷在她的腳頭美美睡上一覺??墒俏也桓?,我奶奶一見我從家里跑出來,就知道我爸我媽又打架了。我爸我媽一打架,我奶奶就哭,她一哭,就喊“造孽呀造孽呀!”光聽聲音不見眼淚,又嘶又啞。所以我也不到我奶奶家去。

其實我知道我爸媽吵架的原因。他們以為我不懂,可我什么不懂?從我第一次聽到他們吵架我就知道了。我爸外邊有了別的女人,而且還是個很年輕的女人。我不知道那女人是誰,可我知道我爸不想要我媽和我了。我媽從那時起麻將也不打了,一心一意地和我爸吵架打架。那時我們老師剛教過我們一個成語“樂此不?!?,我感覺我媽對我爸的吵架就是樂此不疲,跟她當初迷上麻將一模一樣。

我爸終于還是不要我媽和我了。他拋下我們,跑了。和他一起跑的還有鎮上的小美。小美的家和我們的家都在一條巷子里,我從小就認識她,叫她小美姐。誰能想到竟然是她和我爸一起跑的。我媽像是發瘋了,把家里的盆盆碗碗全砸了。砸得天翻地覆,我心驚肉跳,生怕她把我也砸了。我媽最終沒有砸我,第三天,她也跑了。跑到費城,她說我爸一定在費城,她要報復我爸。她的報復并不是準備一把刀子找機會把我爸捅死,也不是帶上一幫人鑼鼓喧天地去揍我爸,更想不到到婦聯、民政局那樣的單位去討個說法,她不。她跑到城里,找了一個糟得不能再糟的老頭子,并且明目張膽地把那老頭子帶回鎮子,向全鎮的人宣布她和這個老頭子在一起睡覺。她說她要讓章大順戴一輩子的綠帽子,洗都洗不清,摘也摘不掉,走哪兒都頂著。章大順就是我爸。我媽甚至都沒回家看一眼,沒想到找一找我,雖然我就躲在一扇門后偷偷地看她。我媽后來就挽著那個糟老頭走了。她走得那樣揚眉吐氣,浩氣長存。那股氣勢多少年之后我都不會忘記。

從那時起我媽也不再是我媽了。真的,她一點也不像我以前的媽了。小時候我看見和我差不多大的毛蛋玩橡皮泥,鬧著也要玩。我媽跑遍全鎮的小店也沒買到,于是她就點了根蠟燭,讓它燒完,融化了,讓我玩那些軟軟的蠟油。我爸還用蠟油給我捏了一只小豬和一只小狗,還用紅藍墨水涂上了好看的顏色。那時候我們家沒有人會吵架,我奶奶也不像現在老得這么厲害。

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成了全鎮的笑話。成了全校的笑話。成了六(3)班全班的笑話。同學們不再叫我“章小強”,也不像以前那樣的惡作劇喊“小強”,他們含沙射影地喊“旺財、旺財”,并且不再和我一起玩,就像約定好一樣。

我開始逃課,成績一落千丈,雖然距離升學考試只有半個學期了。剛開始逃課的時候,老師還到處找我,苦口婆心地勸說我。我爸媽都不要我了,老師還這么關心我,我感覺很溫暖??墒沁@些溫暖抵消不了全鎮輕佻的目光,抵消不了同學們刻意的疏遠。我繼續逃課,越來越多,多到老師終于信心全失。

我自由了。再沒有人罵我打我,再沒有人在我耳邊念考試經,不再終日擔驚受怕。餓了我到奶奶家吃飯,那還要看我高興不高興。不高興我就跟奶奶要點錢出去買好吃的,奶奶管不了我,又心疼我,所以我通常都會遂意。但我爸不在,奶奶的錢越用越少,她不再給我錢了,我只好在家里吃飯,可菜鍋里漸漸連肉也見不到了。奶奶偶爾買一點肉,全都留給我。最后那偶爾的肉也不見了,我開始害饞,見什么都想吃,聞到別人家燒菜的香味竟然流出口水。

我懷念起爸媽在家時的餐桌,懷念冰箱里幾乎沒缺過的冰淇淋和飲料。天越來越熱,我喝不起一瓶可樂,吃不起一支最便宜的雪糕。更糟糕的是奶奶家的電被掐了,因為老是欠電費。天熱得要命,蚊子多得要命。也許我自己家里會好些,可是我不想回去。

我奶奶的手越來越抖了。雖然她很久以前就有這毛病,但從沒像現在這么厲害。有時她拿著東西,就看那東西在她手里亂搖亂擺,讓人擔心那東西會不會一下子跌碎。我不能看我奶奶手抖,她一抖,我就跟著抖。她的手又瘦又老,雞爪似的,縮成一團,懷疑那真的是我奶奶的手嗎?再后來,奶奶一發抖,我就躲出去。如同當初我爸我媽打架時躲出去一樣。

我決定進城去。不是去找我爸,也不找我媽。我十二歲了,應該學會養活我自己和我奶奶。我決定進城的那天,正趕上小學畢業考試。我看到曾經的同學的爸媽送同學到一中的考場,個個緊張隆重,又神氣活現。我心里被什么東西劃開了一個口子。我昂起頭對自己說,老子才不要受洋罪呢。那破試,老子懶得考。那一刻,我進城的決心堅定無比。

我到費城已經七天了。七天,我口袋里沒裝過一毛錢。臨來時,我奶奶硬塞給我二十塊錢,那是我和奶奶全部生活費的二分之一。我走的時候,把二十塊錢放在茶幾的托盤里。我進城了,就會賺到錢的。賺到錢我就給我奶奶買各種好吃的,把她送到最好的醫院治病。我希望我奶奶好好地活著,直到我能讓她錦衣玉食。

快到中午,饅頭李記的饅頭應該出籠了。我趕緊往那個方向跑去。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就沒討到吃的,肚子早餓得像火一樣在燒。饅頭李慈眉善目的,是個好老頭。每次我去,他都會給我一個熱騰騰的饅頭。我來得早了,買饅頭的人還沒來一個。我乖乖地在一邊等。饅頭李說過沒有開張不可以給我吃,所以我等著買饅頭的人快來。這份心情,比饅頭李急切多了,他家的饅頭不愁賣,所以他成天樂呵呵的??墒墙裉祓z頭李不大對勁,他根本沒瞅我一眼。終于來了第一位顧客,是個老太太,她要了四個蕎麥饅頭兩個玉米面窩窩頭。饅頭的熱氣和香氣早已讓我的意志力降到零點。我急不可耐地蹭到饅頭李面前,他裝沒看到我,陰沉著臉,一點也不像前兩天。我不屈不撓,喊了聲李大爺,聲音很大,大得足以讓饅頭李不能不理我。饅頭李不耐煩地揮著手,嚷著去去去,你這小孩,總不能天天讓我這饅頭鋪養著吧,你到別家去吧。你在這,人家都不來買饅頭了。我還怎么做生意。

饅頭李口氣中的厭煩足以殺死我。我不明白,人的善良為什么總是這樣的短暫,短暫得讓我來不及適應。饅頭李是個好人,給過我六個饅頭。他還教會我在以后的乞討歲月中,不能瞅準哪家一竿子到底。

如果不是遇到條二,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餓死。當條二拍著我的肩,喊著我兄弟時,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在條二請了我一頓在我看來異常豐富的豪餐之后,我徹底地崇拜起他來。

條二瘦瘦高高,真像麻將里的二條跑了出來。戴著沒有邊的白眼鏡,很斯文。他有一雙靈巧無比的手,他在我口袋里放了一張一百元的人民幣,可眨眼之間,那張百元大幣又到了他的口袋里。我盯著他,他的手就在我的口袋里,可我竟然毫無感覺。條二神秘地笑著,笑容里藏著一個陰邪的寶庫。條二的義氣也讓我想不到。他一撒手甩給我幾張鈔票,甩鈔票的動作真是帥氣極了。他滿不在乎地對我說把這個寄給你奶奶,好讓她放心。我數了數,整整五百元呢!我激動地說二哥,等以后賺到錢了,我加倍還你。條二依然滿不在乎,說這點錢算什么呀。以后有什么難處,給二哥說,二哥能做到的就不會讓你原地打轉轉。跟著二哥呀,好日子多的是呢。

我很快就可以靠自己的手藝來養活自己了。條二說沒見過像我這么有靈氣的孩子,無論什么一教就會。那天星期天,條二說我能出師了,讓我自己出去打打食。我選擇了四路公交車站,那里靠近商業區,買東西的人多,逛的人也多,我的機會當然就很多。站臺上擠滿了人,我手心出汗,雙腿竟然有些輕輕地顫栗。我告訴自己別緊張,不能這么沒出息,讓二哥失望。我瞅準了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她身上的衣服質地很好,可就是非常鄉氣。這是個有錢的鄉下主兒,到城里來購物。我盯著她肩上那只黑色的牛皮包,里面是鼓的。

我應該在她擠公交車的那一刻動手,于是我也裝作很焦急的等車,站在她身后。今天公交好像出了什么問題,遲遲不見到來。我真的有點焦急,我怕那個女人等不及打車走了。就在這時,我聽到一個女人聲嘶力竭的叫喊“抓賊呀!抓賊呀!有人搶錢包啦!”我只覺得腦袋“哄”的一下,以為被別人發現了。我不知所措,大腦一片空白。模糊中,看到許多人往馬路對面跑。才明白不是自己出了問題。我鎮靜下來,回想剛才那聲叫喊覺得有些熟悉。我突然更加厲害地顫栗起來,那聲音我不是有一點點的熟悉,而是,非常的熟悉。那是我從小聽慣了的聲音,這聲音給我唱過好聽的催眠曲,更多的是和我爸吵架時恐怖的哭叫。我想到馬路對面看看,可是突然間虛脫得邁不開步子。我不知道是怎么穿過馬路,穿過那些呼嘯奔馳的車子的。我終于看到商場門前的空地上,一圈人密密地圍在那里,我擠過人墻,在一條條的大腿縫隙中,我看到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哭嚎,嘴里不停地罵著“殺千刀的賊呀!你全家死光光了啊,搶老娘的包,偷老娘的錢呀!拿回家買毒藥毒死你全家呀!”她翻來覆去地罵著這幾句,旁邊那個我見過的糟老頭手足無措,沮喪地想拉她,可她根本沒有在意外人的圍觀,只是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自己的哭訴里。

不知什么時候,我覺得嘴角咸咸的,用袖子一擦,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哭。我在哭。我突然痛恨自己的哭。我為什么要哭?為這個丟下親生的兒子,自己跑出家的女人嗎?為她那些被搶去的錢?不,不是。我覺得自己在疼,說不清是哪兒,反正有地方在疼。我是因為疼才哭的。因為疼,我突然恨。恨什么,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地恨起來。我想喊那個地上的女人起來,我想讓她起來,干凈地,好看地回家去。我想說你不是猴子,不要在費城耍把戲!可是我失聲了。我嗓子眼有火在燒。我終于在人墻中轉回頭,我要砸爛什么,一定要砸爛什么,才能抑制住我的爆炸。我不停地碰到人,我的肩頭被人墻碰得生疼。有人向我嚷嚷著什么,我費好大勁才聽清,那是在詛咒我。我顧不上這些了,我要逃離,逃離這場無法呼吸的水泄不通。這時,我發現了那個鄉里鄉氣的胖女人。她站在人墻的最外層,踮著腳尖,伸著脖子,盡力往最里面瞅,那只黑皮包顯眼地吊在她的胳膊底下。胖女人的臉上掛滿了惋惜的同情,這副表情真是愚蠢極了。我狠狠地看著她,恨透了她這樣的表情,恨透了這樣廉價的同情。

我的恨在一剎那找到了燃燒口。我希望胖女人出丑,希望她穿著那身質地很好的衣服在地上打滾,希望所有的人都不要再盯著披頭散發的媽。我捏緊早早備好的刀片,蹭到胖女人的右邊,學她一副蠢相地往場子中間瞅。幾分鐘,僅僅幾分鐘,我就逃離了讓我窒息的現場。我一直跑到四號公交站臺,只不過兩分鐘的時間,我聽到了馬路對面,我媽正在哭著的地方,那密密的人墻邊傳來一聲驚天動地地叫喊:“我的媽呀!我的錢包呀!”這聲音在我聽來是如此悅耳,我暢意地擠進正好開過來的一輛公交,懷里揣著胖女人顏色難看的錢包。

第一站我就跳下了車。我知道附近有一家肯德基店,星期天的肯德基熱鬧非凡,條二說這樣反而更安全,特別對于我這樣的半大孩子。果真,店里都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我和他們一樣普通,一樣正常,一樣是來吃洋快餐的,不會有任何人能看出特別來。只不過我并沒有直奔柜臺,而是去了洗手間。這也很正常,因為好多人喜歡到肯德基用洗手間,因為有免費的手紙。

鎖好洗手間的門,迫不及待地從懷中掏出了胖女人的錢包。這只錢包可真難看,紫不紫黃不黃,說不清是什么顏色。錢包肚子鼓鼓的,有點像我媽打麻將時用的那種,兩顆碰珠輕輕一擰就開了。

一個很結實的牛皮紙信封里,一沓很新很新的鈔票,扎得整整齊齊,很安靜地躺著。我抽出錢,醮著口水,數來數去,數了兩三遍才數清,整整五千塊錢。我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五千塊啊,夠我爸掙多少天哪!有了這五千塊,我就可以送我奶奶去醫院看病了。不知為什么,我手抖得厲害。我翻看包里還有沒有其它的什么東西,結果找到了一張身份證,是那個胖女人的,胖女人放大的標準像,毫無表情,木呆呆地貼在上面,名字普通得跟她的主人一樣俗氣,叫吳紅翠。另外還有幾張皺巴巴的面巾紙,我輕巧地把它們扔到紙簍里。我本來想把錢包也扔掉的,不知為什么,又沒有扔。這不符合條二教導我的那些原則,按規矩,錢到手,包一定不能留,以免被人贓俱獲。重新把錢裝進牛皮紙信封時,我發現了一張字條,便箋的那種。字條被小心地折成三道,我打開來,看到上面寫著:吳鎮長,我已在費城聯系好教你家二子電子琴的崔老師,琴款也已準備好,請在星期天和崔老師聯系,他會帶你們一起去選購。下面有電話號碼,還有一串的地址,是費城少年宮的。落款是小季。這小季是干什么的?管他呢。

我覺得手沒有剛才那么抖了。我沒想到第一次打來的兔子,竟然這么不干凈。這讓我舒心好多,我看過《水滸傳》的電視連續劇,劫富濟貧的是英雄好漢。那么我是不是也應該算個英雄好漢呢?這樣想著,我覺得一股豪氣從腳底向上升,似乎膽壯了許多。于是我把錢放好,錢包貼身裝著,像剛卸完大便那樣輕松地拉開門。走到水池前,我還洗了洗手,擠了兩次洗手液,別人看著就像我的手非常臟,洗不干凈似的,我還跑到烘干機前把手上的水烘干。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白乎乎的胖手一伸一縮,逗烘干機里的熱風耍玩。我耐心地等他不玩了,才伸出自己濕淋淋的手。我一步一步地做著這一切,從容不迫,優閑自在,完全有爸爸或者媽媽特意陪著來吃午餐的樣子。我決定大吃一頓。

肯德基的人真多啊。每個售貨機前都有一條長龍,我挑了人最少的一隊,乖乖地排在最后面。不知我是否聽錯了,有人在喊我。我轉過身去,看到一張熟悉的笑得很開的臉。張侃!我也很有些驚喜。沒想到會在這里碰上張侃。我隊也不排了,向張侃跑去。張侃正在啃一根雞翅,嘴角殘留著漢堡的碎屑。我沒想到王小帥也在,王小帥正端著三杯巧克力圣代向這邊走來。我這才注意到有一個很高很大,發梢染了一綹黃色的半大小伙子正和張侃一起啃雞翅。張侃告訴我,那是他姑家的表哥,專門帶他來吃肯德基的。張侃還告訴我,他和王小帥都考取了縣中的附中,不過每人都交了八千塊錢。他又說,只有前二百名才是免費的,其余都要交贊助費。他和王小帥還算考分比較高的,聽說最高的要交到兩萬多呢。

說實話,見到張侃、王小帥,我還是很高興的,特親切的感覺。王小帥還慷慨地把他的圣代送給我吃。我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其實大多是他們說,我聽。我聽著也覺得特過癮,他們都以為我住在我媽媽家,所以也沒多問我什么。我以前在書上看過古人有他鄉遇故知的說法,我就是在費城遇到了我的小學同學,而且是兩個。我好久沒這么高興過,高興得把懷里的五千塊錢都忘了。我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我和張侃、王小帥打架,而且打得那么兇。

事情到底是怎么發生的呢?我記不太清了。好像是我們聊上學時的一些事,正聊得起勁,張侃就向他表哥說了我爸爸,好像還說了我媽媽,還說了我的外號叫“蟑螂”。他表哥聽得哈哈大笑,沖著我喊蟑螂。就是在這時吧,王小帥做了一個很滑稽的表情,怪腔怪調地叫,我是蟑螂,我是害蟲!我覺得全店的人都在往我們這邊看,都在笑我。我腦門發燙,大喊一聲:我不是蟑螂!我不是害蟲!然后想也沒想,就把吃了半截的圣代直直地對準王小帥的大嘴投去。我上學時投鉛球也沒這么準過,只見王小帥滿面開花,巧克力和奶油從他臉上向下滾,嘴巴里還含著一塊。周圍響起一片哈哈的哄鬧聲,馬上就有很多人跑過來看。王小帥臉上掛不住了,就向我撲過來。我們很快扭打在一起。好像張侃還有他表哥,用力拉我們,可是狹窄的走道讓他們無能為力。

最后是兩個保安把我們拉開的。保安拉我的時候,我正被王小帥壓在桌子上,肚子抵著桌面,懷里有什么東西硌得我生疼。我想起裝著五千塊錢的錢包,一下子清醒過來。當保安放開我的手,我撒丫子就向門外跑。保安可能還沒反應過來,也可能覺得我們是小孩子頑皮,不想追究了,反正沒有追出來。我漫無目的,也沒有方向感,不管紅燈綠燈,從車流的縫隙里,跑過一條又一條馬路,一直跑到行人稀少的地方。

停下來,我認出我到了護城河邊。我口干舌燥,渾身被汗濕透了,臉上、手臂上,火辣辣地疼,是王小帥抓的。嘴里咸咸的,用袖子擦擦,竟還有血印子,用舌頭舔舔,我的嘴并沒有破。我想起我在王小帥的手背上狠狠咬過一口,那這血印子就是王小帥的。我心里有一絲愧疚,但我太累了,氣都難喘勻,趴在一棵老柳樹下的青草堆里,青草的腥香淹沒了我,潮潮的地氣升上來,不知名的蟲子遠一聲近一聲地鳴叫著。我狠狠地咬斷一棵草,又酸又澀的青汁讓我的舌頭在剎那間麻木,我毫無知覺地咽下去。今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我的大腦被攪成了這團嚼爛的青草,我多么希望今天就像這草汁一樣被我咽下去啊。

“小強……小強……”咦?誰在叫我?“小強,孩子,你在哪里???”這聲音是哭著喊出來的,邊喊邊哭。是媽媽!媽媽找我來了!“媽!媽!”我喉頭哽咽,所有的怨恨都在聽到這哭喊聲后,煙消云散。媽,媽,你依然是過去的媽媽??!依然是和爸爸一起,牽著年幼的我一起逛街,看電影的媽呀!依然是滴燭油給我做玩具的媽呀!媽,媽,我在這里,你的兒子在這里!媽,媽,我跑不動了,你來拉我,抱我起來吧。媽,媽,我是小強,可我不是蟑螂,我不是害蟲,我不想被人家認為我是害蟲啊。媽,其實我喜歡讀書,喜歡學校,喜歡和同學一起玩,喜歡我們的老師。媽,我們和爸爸一起回家去吧,回到老家,我們不在這費城了。我們要和奶奶一起,過著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日子,像從前一樣許多沒有吵鬧的日子。媽,好嗎?好嗎?

怎么?爸也和媽一起來了嗎?爸跟在媽的身后,看去有點模糊。我流著淚,可又笑了。我看到,爸爸在媽媽身后,是因為他在攙著媽媽。他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媽媽站不穩倒下去。這么說,爸爸媽媽和好了?我們真的可以一起回到家里,可以和奶奶重新住到一起了?我的心歡快地跳起來。費城的天從來沒有這么晴朗過,費城的陽光從來沒有這么溫暖過,費城的風也從來沒有這么輕柔過。我的心歡快,我的腳步也是歡快的;我的心跳,我的腳步也是跳的,我跳起來,向爸媽跑過去。

我的腿就在這時抽了筋。也許在夢中用力過猛,也許是趴在潮地上太久。月亮不知什么時候,早已安靜地掛上老柳樹的梢頭,帶著一圈淡淡的檸檬黃。河里有青蛙,遠處的燈光隱隱反射,好靜啊。這么安靜的夜,怎么會把我的夢吵醒了呢?夢醒后,為什么一切都還在原地不動?夢中的爸呢媽呢?抽了筋的右腿又疼又麻,我不敢動,也不想動。螢火蟲在草叢里閃來閃去,蚊子把我的身體當成了它的美味。小時候,奶奶教過的一首童謠,毫無理由地從腦子里蹦了出來:螢火蟲,掛燈籠,飛到西來飛到東。想到奶奶,我的心又是一陣猛烈地抽痛。我的可憐的奶奶,你一人在家,又沒有生活來源,你是怎么過來的呢?

我的腿能動了。我慢慢地翻身坐起來,吐掉一嘴的草汁和泥土,掏出懷中胖女人的錢包。五千塊錢,夠我和奶奶生活多長時間呢?我在心里,慢慢地計算著?!靶?。小強?!蔽铱吹侥棠虦啙岬睦蠝I在眼眶里顫抖?!靶?,找得著找不著你媽,都要回來啊。再苦再累,奶奶拼了老命,把你養成人?!蹦棠?,我能夠一下子交給你五千塊錢。你的孫子,能“掙”錢了??墒?,奶奶,我怎么對你講述這五千塊錢的來歷?我清楚地明白,如果奶奶知道這錢是怎么來的,那就和我爸拋棄她和我沒什么兩樣,那就和殺掉她沒什么兩樣,甚至更嚴重。

我忽然疲倦到極頂。五千塊錢就像五千公斤的大石頭。月光白白的,好亮啊。皎潔,是我學過的最干凈最優美的詞,老師說過皎潔用來比喻月亮,當然也可以用來比喻其他你認為稱得上皎潔的東西。除了月亮,還有什么是皎潔的?我覺得我十歲以前的生活就是皎潔的??墒?,現在,我的手里攥著不是我的五千塊錢。月亮娘娘亮堂堂。這是奶奶教給我的另一首童謠。月亮娘娘,你能告訴我,你家在哪里?我可不可以跟著你去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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