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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斕的詛咒

2019-10-17 05:02魏市寧
青春 2019年2期
關鍵詞:窯廠雨露

主持人點評

90后青年作家魏市寧的《斑斕的詛咒》,以一種冷峻的故事性,表現一對小鎮男女浮萍般的命運,筆觸冷靜克制,將人物生活的曲折滄桑壓于紙背。也許小說在一些起承轉合的地方還略有設計的痕跡,現實感怎么更從容地像塵土一樣落在敘述中,也值得進一步琢磨。

——黃平

1

認識路遠前,王雨露結過一次婚,丈夫叫徐守誠,剛滿二十,比王雨露還年幼兩歲。徐守誠在馬氏窯廠的工人食堂當過小司務,剛出籠軟綿綿的饅頭,他總忍不住掐一把。后來窯廠裁員,首先封了食堂,他便第一批失業。王雨露人美,從未上過班,婚后懶了許多,被子都不愿疊,常進音像店買磁帶,愛畫一些四不像的畫。

婚后半年,公婆用禮錢盤下個水果攤兒。小店一爿,貨架躺在地上,八九個格子花花綠綠,兩日見一回底,生意也算紅火。家里分工明確,公婆管著水果店,防賊似的不讓王雨露碰錢柜,又怕兒子累著,合計一番,到底還是長輩倆全扛。干了一季,掙下些錢,婆婆就開始在鄰里間嗔怨,說倆孩子沒一點用,活都叫她自己干了,小輩兒的只管逍遙自在,也就數錢票子時累上兩把手指。話說多了,就進了王雨露的耳朵。王雨露沒反思自己,反倒也開始嫌棄徐守誠,逮到機會就罵他懶散,失業之后只剩下喝酒一件事做。抱怨完了,也給他指條明路,雖然公婆不贊成,王雨露還是堅持叫徐守誠去大城市找事做。

王雨露把話說得嚴肅,徐守誠不敢無視,當天去找朋友商量。早上出了門,當晚喝得爛醉,在鄰家門口捅鑰匙、捶門,讓人扛回來撂到床上。這邊王雨露正道歉,那邊徐守誠哇啦一聲,把剛蹬掉的一只鞋吐滿。這事一出,王雨露與他冷戰數日。在王雨露那幾日的諄諄教導之后,徐守誠知錯了,不顧父母反對,再去找姑母介紹,這次把誠意端出來,就很快談妥。當天打定主意,要去上海的一家空調廠做事。談罷了,姑父把半瓶酒拿上茶桌,徐守誠咂了咂舌,用手掌蓋住杯口,說一聲戒了。

一周后,徐守誠出發去上海。同行的還有幾個蘋果園的下崗工,客車出了站,一個人起頭,大家唱著陽騮鎮的《背井歌》,徐守誠不會唱,就跟著對口型,學調子。車到鎮口,忽聽到聲聲鳴笛,一輛拉石子的大車炸了胎,半間屋子大小的車頭攮進客車肚里。后掛的車廂折過來,轟隆隆側翻了,石子沖破玻璃,瞬間把客車裝滿。

出了車禍,鎮民到得比消防隊塊,徐守誠他媽哭著挖石子,手扎得稀爛,刨到的乘客都歪著頭,早斷了氣。還沒挖到徐守誠,消防隊就來了,也是徒手刨人。半個小時清空了客車,消防隊有強迫癥似的,把死人刨出來,擺在路上,碼得整整齊齊,腳尖歪了,也要朝天擺正。徐守誠倒數第二個被挖出來,人已涼透,臉尚完整,嘴里含著兩顆鵪鶉蛋大小的石塊。

那天王雨露回了娘家,順帶搬去一箱蘋果,傍晚回來,進門就被婆婆揪了頭發,挨了串響亮的巴掌。王雨露直接被打蒙了,想著不就一箱蘋果,何至于此。本來準備還手,知道徐守誠死了,就任她打。婆婆邊打邊說:“本來在家好好的,你非逼他出去!”

王雨露笑了。按照陽騮鎮的習俗,尚未生子的小輩兒橫死,喪葬儀式只辦一日。黃昏禮畢,將棺木抬出鎮子,故意繞上幾段小道,再沿路撒一壺白米湯,司儀稱那叫“迷魂酒”。抬棺到了墳地,也不挖坑,直接用紅磚把棺材砌在地表,最后拿水泥裹上,待雙親百年過后,方能敲破外殼,埋棺入土。徐守誠的葬禮熱鬧,鎮上的小孩兒都跟著跑,就為到墳地,等大鍋架起來,幫著拾點野柴,最后各分五枚水餃。

徐守誠是家中獨子,三代單傳的男丁,到這一茬算是斷了后,他的葬禮,徐家父母不準王雨露參加。王雨露并不爭取,就自己回了娘家。葬禮那天,她倒是照常起居,一聲未哭,一直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弟王春陽瞧不下去了,說:“姐,你哭兩聲吧,我知道你難受?!?/p>

王雨露說:“本來是該哭的,她媽替他討了公道,我也就不用再替他落淚了?!?/p>

王春陽說:“沒想到徐守誠就這么死了?!?/p>

王雨露說:“這是他的命,出不了鎮,沒有成大事的福?!?/p>

王春陽又說:“白事他們不叫你去,回頭你去徐守誠墳上看看,跟他說兩句話?!?/p>

王雨露說:“我都不算他們徐家人了,不好再去徐家的墳地?!?/p>

或是“迷魂酒”真有效果,半個月后,死掉的徐守誠繞開父母,給王雨露托了個夢。夢里的徐守誠穿得體面,雪白的西裝皮鞋,頭也梳過,只是豁了顆虎牙,每每張嘴,一個小黑孔若隱若現。徐守誠說自己過得挺好,在陰間的上海已經上了班,大城市,大公司,十多層的大樓,地處繁華地段,自己也開始掙錢了。這次見王雨露,除了讓她放心,別替自己難過,另外還有個請求,說著一提左邊褲管兒——自己的這條腿有點兒不舒服,老是妨礙工作,麻煩她給家里通告一聲,若真不想再去,他也不會怪罪。

死人的請求不好拒絕,翌日晌午,王雨露就去了徐家,把左腿的事說了,旋即就被攆出門去。兩天過后,徐家人領著親友趕去墳地,拆了水泥墳包,扒開棺材,果見徐守誠的一條小腿脫了臼。徐家老人請來了正骨醫生,封了紅包,替他接上腿,再給徐守誠燒上兩盆紙馬元寶,就又封了棺材,重新拿水泥塑好。

那是王雨露最后一次去徐家。兩年過后,她愛上了陽騮鎮的路遠。

2

路遠上班的磚窯廠,曾是陽騮鎮的公企。

三年前,磚窯廠起建,公地面積并不富裕,就靠邊兒占了幾戶鎮民的土地。這一占不要緊,兩方條件各自跳碼,老談不攏,就鬧得沸沸揚揚,到了最后,幾戶鎮民呼朋喚友,拉著橫幅圍了鎮政府。后來縣府派人下來協調,又調了武警,才平息了這場糾紛。協調結果出來,窯廠與鎮民各退一步,簽下協議:凡土地被占的鎮戶,都有廠里的部分干股,家屬愿在廠里工作的話,窯廠也盡力予以分配。協議擬得豪爽,雙方都認為自己占了便宜,等到執行起來,就出了問題。窯廠那邊早就想好,所謂干股分紅,不過紙面把戲,其實最好處理:到了年底,賬上可以作假,就說沒有掙錢即可。只是到了分配工作的環節,窯廠這邊就出了紕漏。十多號人分配下來,又開除不掉,就都把自己當老板端著,不踏實干活,吃掉利潤吃成本,怠工屢見不鮮。再到后來養肥了膽,更有私底下起哄的,搞出些“比誰偷磚偷得多”之類的鬧劇。這么一來,挨到年底,窯廠就不必勞心作假,因為真的賠出了個大窟窿。

此后不過三年,鎮政府就舉手投降,拋開這只燙手山芋,把窯廠外包給了鎮民馬威。

馬威不是等閑之輩,念過大專,在市里有關系,跑了幾趟,就截斷了外地的貨源,再撤下兩批作風敗壞的工人,窯廠的生意馬上走順。外包第一年,年關將至,干股鎮民等著分紅,馬威卻私下改了廠名。陽騮鎮磚窯廠搖身一變,成了“馬氏磚瓦制造有限公司”,雖然從未產過一塊瓦片,名字也非得這么叫。工廠的章子磨掉重刻,與公家撇清了關系,原來的干股協議即刻失效。這事被曝出來,鎮上又是一通鬧騰,不過這回沒起多大動靜,先是政府與窯廠互相推諉,各自踢上倆月皮球,趁著這空蕩,馬威又給管事的封了幾次紅包,鎮民鬧騰的勢力也就從內部遭到瓦解。

時代總在變化,磚窯廠開不長久,這點馬威早就知曉,當年包下窯廠,目的也算明確,就是能賺錢時先賺一把。再過三年,果然興起了水泥磚,馬威的人脈使不上勁,貨源截不斷了,窯廠的生意再次蕭條,漸漸地也開始拖薪裁員。裁員并不要緊,只要沒裁到自己頭上,照常上班的工人們就不想跟著鬧事。等窯廠拖了幾回薪,在職的工人便生下怨念,積得久了,事情擺上桌面。組長路遠站出來出謀劃策,領了半個廠的工人簽字停工,倒逼窯廠發薪。工人使出這招,窯廠倒也不怵,效益不好,大不了一起干耗著。這么耗上半個月,工人這邊先炸了鍋,又開始反過來埋怨路遠,說他出的什么餿主意,拖薪的問題沒給解決,反又招來了失業的風險。

那晚路遠領著幾個工人去廠里解決問題。進了磚窯,往日紅火烤人的灶眼全已熄滅,洞里黑燈瞎火,透氣窗里也住進了幾窩貓頭鷹,整個廠房黑漆漆的,就剩下財務室還亮著燈。人群涌進財務室,見會計馬寶正聽著收音機啃方便面,工人就跟馬寶爭論起來。馬寶人橫,一開始就不露好臉,爭論幾句理虧了,就開始沖著所有人罵。雙方兩不讓步,很快就動了手。馬寶往人群里踹盲腳,蹬倒了好幾個人。工人大都忌諱馬寶的身份,也不還手,只是捶桌子踹門,最大的動靜不過打碎窗上一塊雪花玻璃。等馬寶的腳踢到了路遠身上,這才把暴力升級。路遠撣了腳印,解下腰帶,四兩重的銅扣抽過去,打到馬寶腦門上,當場啃下貓舌大小一塊頭皮。

這事過后,廠里補發了工資,路遠的那份由馬寶親自送來。

那天馬寶開著轎車來到路遠家門口,按了一串喇叭,把路遠請出來,先是握手言和,隨后就拉他去了街頭吃驢肉火鍋。就那么幾步路,還要開車過來,賤——路遠想。到了飯店,點好菜,架上鍋,隔開一屏障騰騰的鍋汽,看著對桌馬寶腦門上的繃帶,路遠就說:

“你沒事了吧?我那晚不該下這么重的手?!?/p>

“那回是我先動的武,只是沒打過你罷了,這事不怨你,”馬寶倒不介意,說著取出一個信封,“這是你的那份工資,兩千七百四,你點點?!?/p>

路遠接過信封,搓開口掃上一眼,紅紅綠綠。也不點,直接掀開外套,裝口袋里:“早這樣,不就用不著那么鬧了嗎?”

“你說的是,”馬寶又掏出個紅包,遞過去,“錢不多,咱們廠里的心意?!?/p>

路遠不接:“明天就開工了吧?”

“自然要開,工人廠長都要吃飯不是?”

路遠就說:“那就行了,這錢你拿回去?!?/p>

“這錢得收,還得麻煩你,”馬寶再把紅包往前遞,“明天開工你先別去廠里,影響不好?!?/p>

路遠這才知道原委,愣了會兒,說:“這是要開除我?”

馬寶趕忙搖頭:“也不是這意思,別多想,就是讓你先歇幾天?!?/p>

路遠丟了筷子,站起來:“不讓我去,你看別人誰去!”

火鍋吃到一半,路遠就離了席,跑柜臺把賬結下,摔門走了。馬寶只是瞧著,看他走了,自己繼續撈著驢肉吃。當天晚上,月光正好,路遠與父母剛吵過架,自己端著鐵盆坐在院里吃面條,腳邊盤了只貍花貓,打著散碎的小呼嚕。忽然沉甸甸一個紅包隔墻拋進院里,砸到了貓頭上,路遠腳邊馬上炸開一聲慘叫。

第二天,路遠踩著竹梯子爬上屋頂,看到鎮郊筷子似的倆煙囪插在遠處,都開始冒煙了。窯廠恢復生產,工人們都照?;厝ド习?。路遠等了一周,這才恍悟,工友們把他給忘了。

3

那月初四,夜里十點,王雨露在家畫畫,四方的電視機她非畫成圓的,瞧起來像面裝了按鈕的鏡子。畫到一半,眼花手疲了,王雨露鋪展開被子,正要脫鞋,忽聽到三聲口哨隱隱地響。知道這是路遠來了,她就跑到院里,果然看到路遠那顆腦袋在墻頭。王雨露被逗得一通笑。

路遠站在院墻外的磚堆上,使了使勁,又探出半截身子,肩上掛著的一個圓包袱露出來。

“你背的那是行李?”王雨露問。

路遠拍了拍包袱,說:“我要去外邊做事了,今晚就走,就現在?!?/p>

王雨露不理解:“怎么突然就要走?”

路遠說:“這破鎮子,養了群忘恩負義的慫人,真是沒法呆了——我沒說你家人啊?!?/p>

王雨露問:“你要走,你家里人知道嗎?”

路遠不高興了:“我得瞞著他們?!?/p>

王雨露趕忙問:“你走了,我呢?”

路遠就說:“我這不是來了嗎?你快回去收拾收拾,跟我一起走?!?/p>

王雨露笑了,說:“不結婚就跟你一起走?我家以后在鎮上還抬得起頭?”

路遠說:“那你等我一年,最多兩年,我一回來咱們就結婚,用我掙的錢?!?/p>

王雨露嫌他孩子氣,不接話了。

路遠說:“你不說話,那我走了啊?!?/p>

王雨露就說:“你怎么那么急,你先下來?!?/p>

路遠拿手拗成個喇叭,罩上耳廓:“你聽,聽到沒?”

王雨露偏了腦袋,聽上一會兒:“聽到了,車喇叭?!?/p>

“這是催我呢,那我走了啊,你等著我?!闭f罷路遠跳回地上,跺著腳跑了。王雨露追出門去,路遠早沒了影,雪白的一條土路在夜里鋪開,其上罩著漫天星斗,路遠跑開的方向,懸著瘦不拉幾的一彎月亮。

王雨露一直在生氣,不相信路遠真的會走。

路遠離開陽騮鎮的第二天,街上起了霧,早起趕班的窯工在衛河橋頭發現了馬寶的尸體。遠遠瞧見,人坐在地上,仰著臉,頭上蓋著草帽,像正歇著。走近了,推推肩膀,人硬了,再掀開草帽,才發現他腦門上挨過一板磚。那磚自然是在馬家窯廠煉制而成,質量好,據聞馬戲團的師父來鎮上扎營,吞鐵球,躺釘板,等到表演劈磚時,至少劈了三回,才把馬家窯場的紅磚劈斷。馬寶死得慘烈,四指厚的紅磚敲得粉碎,馬寶左耳以上的腦殼被砸平了,印出來磚面的紋路。

除此之外,據廠長馬威所言,那晚馬寶身上帶的窯廠四萬貨款,也被兇手帶包搶走。消息一出,緊跟著又是一陣子拖薪。

命案出來,鎮派出所協助縣公安局排查走訪,問了一圈下來,馬上鎖定路遠,認定他有重大作案嫌疑——在窯廠上班的人都能作證,路遠與馬寶有過節,兩人打過架,后來路遠遭到窯廠開除,自然懷恨在心。馬寶被人拍死當晚,路遠匆匆離開陽騮鎮,只跟王雨露說過一聲,連他父母都蒙在鼓里,大有畏罪潛逃之嫌。

幾條線索扣得嚴絲合縫,案子基本上就破了,通緝令派發出去,此后路遠音信全無。

4

兩年很快過去,路遠依舊沒有消息,生死不明,仿佛坐實了公安機關的推論。一天晚上,王雨露忽然把過臀的長發剪到肩頭,扔了路遠送她的一面小鏡子。當年晚夏,媒人登門提親,王雨露考慮了一個秋天,最后答應下來,于當年臘月十八,嫁給了窯廠的老板馬威。

馬威比王雨露年長五歲,結過一次婚,不能生育。一年前,窯廠生意節節衰敗,磚燒多了賣不出去,都積在院里,連曬坯子的位置也騰不出來。馬威行事干脆,直接封死部分磚窯,又裁掉一多半員工,把生產規模降下來,用這放血剜肉的方法,恢復了窯廠的業務周轉。這次裁員,窯廠沒給下崗的工人任何補償,鎮上有人懷恨,趁著夜色,不顧滿地泥濘,偷割了馬家剛澆灌完、正在抽穗的三畝麥地。一日黃昏,馬威的老婆來窯廠送酒,走去馬威辦公室的路上,稀里糊涂跌進煤窯里,遺言不過一聲慘叫,酒瓶碎了,她也化成一塊焦炭和幾縷青煙。兩件壞事連著,前后不過半月,就掀起了鎮上的許多猜想。馬威老婆到底是不是被人推進窯坑的,派出所做過排查,一直不曾明確。兩件事馬威都沒過多追究,該誰的工作讓誰去辦,辦不好他也不鬧。倒是娘家人咽不下這口惡氣,先是在陽騮鎮走街串巷地罵,后來又捏了個有鼻子有眼的面人,進滾油炸得焦黃,再插上七根鋼針,拿一根紅線拴著脖子,掛到窯廠大院里的一棵老榆樹上。

馬威不育喪偶,王雨露結過婚,井轱轆、井眼兒都旱著,鎮上最有想象力的媒婆子就把兩人撮合到一塊兒。王雨露與馬威結婚一年半,變得勤快許多,一天要下兩回廚房,不畫畫了,然而依舊改不了唱歌的毛病,好在馬威喜歡聽她唱,偶爾還開玩笑,說要給她幾塊賞錢。

那年國家提倡殯葬改革,鼓勵還土歸耕。陽騮鎮政府從臨鎮借了伙兒半大男孩。這些男孩兒很聽話,指哪兒刨哪兒,一身使不完的勁。一月之間,這小伙子就扒了本鎮上千個墳頭,刨紅薯似的把半朽、全爛的棺木掘出土來,要么埋進公墓,要么現場淋油焚燒。掘墳掘到徐家,徐守誠他爸就去找王雨露,提及舊情,哭了把鼻子,又磕了一串響頭,王雨露扶他起來,兩家總算和解。徐家攀上馬家的關系,保住了自家墳地。到后來,“提倡”到了徐家,執行起來,果然就有了彈性。只是命他們拔掉墓碑,也不動土下的棺木,把原來半人高的墳包鏟平重修,幾座土山縮成斗笠大小,蓋在地上,風一吹就沒了蹤跡,所以又允他們各墳栽上一株矮柏,用以標記位置。徐守誠運氣更好,磚墳特殊,在陽騮鎮已不多見,紙面上說那是一垛廢磚,也就糊弄過去。

在此期間,馬威也沒閑著,趁著掘墳轉移了鎮民的注意力,再借上殯葬改革的機遇,就干脆封了窯廠,將其重新賣回鎮政府改建成一個臨時火葬場。等鎮民回過神來,馬家已從窯廠全身而退。窯廠封窯那天極冷,零下過九,鎮郊田里的衛河凍成一條冰蛇。說窯廠倒閉,太不吉利,況且又要改成火葬場,馬家就把壞事當好事來辦。前夜放了幾十箱煙花,照亮了整個鎮郊,次日又請來秧歌隊,敲鑼打鼓,扭了一上午,最后點了兩盤五千響的鞭炮收尾。鬧騰罷了,在院里蹦出一地紅紙屑。

那日黃昏,鞭炮聲剛落停,陽騮鎮緊跟著就下了場大雪,不過個把鐘頭,就掩了地面,把滿地的紅變回了白。

當晚,馬家表堂四兄弟聚在馬威家里分股錢,爭得面紅耳赤,嚷了兩個鐘頭,終于談妥分畢。馬威說話有份量,還給死去的馬寶家里勻出一份。正事辦完,四個人開始喝酒,打架似的比劃著拳頭,吵得聒噪。王雨露幫忙掌廚,先炒四個小菜,又端上一盆燉羊肉。過了十二點,酒場正酣,王雨露等不及了,就把剩饅頭掰碎,泡在粥里,給狗端過去,自己回里屋睡下。

大雪直下到后半夜,不帶間歇,用老人的話來說這場雪,就是人走在路上,不過百米,雪便壓疼了肩膀。入夜風就停下,雪落得安逸,窩棚的狗也睡死。

凌晨兩點過半,酒場近散,四個人都乏了,聽到院里一通疙疙瘩瘩的響。門簾一開,忽然跳進來倆年輕人,都拿枕頭套蒙著臉,進了屋一陣跺腳,把雪撣盡了。這兩人來歷不明,一人扛著桿自制的土槍,木制槍柄上鑲著一米過半的槍管,張嘴一股子南方口音,呵斥他們老實蹲著。叫囂并沒多大威懾,何況人也半醉,待那锃亮的槍管指過來,四個人都聽命蹲下,不敢動了。端槍的鎮住場面,摔了倆酒瓶,顧不得油,捏著桌上的菜往嘴里送。另一人奪下現金,聚回桌上,一肘肘往背包里攏。這時馬威猶豫著站起來,先跺一腳給自己打氣,隨即說:“那土槍只能打一發,獵兔的,打不死人。咱們別怕,傷一個還剩三,不怕干不過他們兩個人?!闭f著就迎上去,剛邁幾步回過頭,見那另外三人都沒跟來,還在原地蹲著,頭也不敢抬。收錢那人拍拍屁股站起來,背過手去,罵一聲找死。旋即從后背掏出一把斧頭,只一下,就把馬威照頸砍倒,血濺了一桌子。拿斧子這人倒是本鎮口音,“死”和“洗”分不清楚??车沽笋R威,他又反過來替馬威說話,罵那蹲在地上的三個兄弟都是孬種,罵著罵著就開始動手,幾斧子下來,把他們逐個砍斃,這三人致死也沒任何反抗。

兩人收好錢,挎包上背,正招呼著要走,屋里的王雨露醒了。聽著下頭一聲聲切瓜似的響,王雨露披上外套,方才走出屋門,瞧見一屋子血人,馬上嚇得凝在原地,不能動了。

端槍的看到王雨露,把土槍搠地上,解開自家褲帶,說:“等會再走?!?/p>

拿斧子的說:“瞎耽誤功夫,走了!”

端槍的說:“今天既然宰了人,就不差接下來這一出?!?/p>

拿斧子的說:“你懂個屁!這就是個鎮上的克夫鬼,幾年前克死過一個,克跑過一個,連帶地上躺著這貨,算是又克死一個。明說就是個煞女,不能碰?!?/p>

端槍的不服:“你們北方人怎么也這么封建?看看誰能克死誰?!蹦酶拥募绷?,說:“耳朵聾了?聽不見院里狗叫?走了!”

端槍的迷了心竅,不聽勸,還是要上。拿斧子的就真生了氣,錘掉飯桌一角,搶一步沖過去,用斧側猛一下拍到王雨露臉上。一團血糊了臉,王雨露鼻子歪了,人倒地上,差點背過氣去。這一斧子拍過,滿世界忽然安靜,院里沒了狗叫,兩人開始覺得不對勁。再看門口,簾腳一掀,黑不溜秋一個東西躥進來,一口咬上拿斧子的胳膊??辞辶瞬胖?,是院里的狗掙脫了栓子。那狗拖著條鏈子撲過來,叼上拿斧子的袖子就是一通撕扯。端槍的喊了一聲,棄開槍,從那人手里奪過斧子,拿手里攥緊。斧刃跟著狗身子來回瞄,找準了,一下便砍斷了狗的脊柱,那狗立刻斷了氣。

拿斧子的掰不開狗嘴,甩著胳膊回頭罵:“早走了還有這出?”

端槍的回嘴:“輪得到你嚷?我就不該劈了這狗,叫它活掏了你的腸子?!?/p>

再爭執兩句,也就罷了。兩人不敢耽擱時間,怕再招來鎮民,就真脫不開身了。死狗還咬著胳膊,三只手一起使勁,還是掰不開那鉗子似的狗嘴。端槍的罵了幾聲,拿斧子照著狗脖子猛砍幾下。幾聲骨折響,另一人胳膊上掛著狗頭,就跟著他匆匆離去。

5

那夜過后,王雨露傻了一個禮拜,整個人神經兮兮,看見帶尖兒、帶刃兒的東西就要噦酸水,抱著枕頭往墻角里鉆。待她情緒緩過來,能回憶,能說話了,派出所那邊就派了輛車,把王雨露接去了縣公安局配合調查。

公安局燒著暖氣,空蕩蕩的審訊室瞧著齒寒,實際上并不太冷。王雨露等了二十分鐘,問話的刑警趕過來,給她送了杯熱水,說了聲久等,轉身把大衣掛到門后。王雨露捧著水杯暖手,并不喝。刑警在對面坐下,掏出個速記簿子,就開始問話了。聊起那晚的情況,王雨露每答一句,他都要迅速在簿子上草寫幾筆。王雨露的鼻子復了位,剛拆下紗布,說起話來臉上還陣陣刺疼。刑警手里攥著的鋼筆尖在紙上劃來劃去,王雨露不敢多瞧一眼。

聊了半天,兜兜轉轉,刑警又問回罪犯特征,王雨露就說:“這個都已經說過很多遍了。聽他倆的口音,一個是本鎮人,一個是外地人?!?/p>

刑警就說:“我知道自己問過什么。那你告訴我,那個你們陽騮鎮的人,是不是通緝犯路遠?”

王雨露愣了,說:“不是?!?/p>

刑警停筆翻回去兩頁,“不是說蒙著臉?”

王雨露說:“是蒙著臉,用的枕頭套?!?/p>

刑警想了想,說:“你知道是誰不是誰?”

王雨露說:“不知道?!?/p>

刑警又把本子翻回到最新一頁,說:“不知道就說不知道,我再問你一次,這次想好了再說,那人是不是路遠?”

王雨露就說:“不知道?!?/p>

刑警點了點頭,又開始往簿子上寫,王雨露瞥見那一行行連體字兒,分明的藍色,硬是又泛起血紅。

公安局這邊問完話,陽騮鎮派出所就派車把王雨露接回鎮上。案子太重,派出所這邊也要跟進,路上把局里的問題又捋一遍,問不到新線索,就送王雨露回了娘家。王家人照顧王雨露回了屋,這邊派出所的車前腳剛走,那邊馬家人就后腳找上門來。經此一劫,馬家的年輕男人將近死絕,王雨露家里就擠了一屋子女人小孩兒,各自皺著眉頭。

馬家人張嘴就問:“說吧,路遠在哪兒?”

王雨露說:“那人不是路遠?!?/p>

馬家人開始生氣:“你別給我們打哈哈,人公安局都說了,那人就是路遠?!?/p>

王雨露說:“你別編,公安局沒說過那是路遠?!?/p>

馬家人說:“不管是不是路遠,那兩人你肯定也都認識?!?/p>

王雨露指自己的鼻子,說:“這還算認識?”

馬家人就說:“誰知道你這鼻子是不是自己刻意打壞的?我問你,你們若是不認識,為什么那兩人連狗都殺,偏就放過了你?”

王雨露說:“殺狗,是因為那狗咬了他?!?/p>

說罷,屋里一時沒人反駁,人人都瞪著眼。等了會兒,從沙發上站起來一個女人,是馬威的妹妹,說:“連條狗都不如?!?/p>

6

馬家大案發生之前,王雨露的弟弟王春陽剛滿十九,正在鎮上處對象。

老街的媒婆子把事兒張羅得井井有條,按照男來女往的規矩,起先安排王春陽去女方家一趟。王春陽機靈,說話討巧,倆孩子在屋里閑聊,眾人等在門外,隔著兩扇木門,聽到屋里那女孩兒一通通的笑。第一回見面效果很好,倆小孩兒互有好感,這次媒婆就安排了女方來王家見面,眼下日子將到,馬家就出了命案。鎮上掀起流言蜚語,各類說法都有,概括起來就一句:王雨露命里帶煞,遇誰克誰,克死方休。流言傳到女方那邊,這家人就有些猶豫。那媒婆挺熱心,上了幾回門,把好話說盡了,才把女方穩住,幾番商量,把登門時間往后延上一月。這事辦妥了,王家請媒婆下館子吃飯,想了想,最終沒敢帶上王雨露。席間,王家表意,想給女方留個好印象,讓媒婆出些主意。那媒婆吃舒服了,就提議讓王家進一套新家具,再把房子裝修一遍。

王家裝修那幾日,王雨露也跟著幫忙,踩著梯子上上下下,比王春陽都賣力。那段時間,一家四口都算喜慶,仿佛忘卻了馬威的死。裝修過了半,王雨露開始覺得體乏,頭老暈,偷偷吐過幾次。一日正往墻上擰著螺絲,忽然渾身癱軟,人就掛在了竹梯上。王春陽把王雨露扶下地,撂上三輪車,再鋪上褥子,就馱她去了街道診所。

到了診所,醫生給王雨露量了體溫,又看了喉嚨,并沒瞧出什么病來,猜她或許是累了,最后猶豫一番,還是吩咐王春陽帶王雨露到醫院去做了個體檢。兩天后,檢查結果出來——王雨露懷孕了,三月有余。

看到這結果,王雨露自己也愣了。馬威不能生育,她怎么會懷孕?想不通了,再看檢查結果,白紙紅字直刺眼珠,王雨露就氣得笑出聲來,把那張紙撕得粉碎。

翌日一早,王雨露去了鎮醫院。

這次來鎮醫院,王雨露找的是防疫科的一個醫生。醫生鼻梁上架著眼鏡,姓李。這個李醫生是馬威的初中同學,去年六月,他來馬家喝酒,席間喝多了,吹噓自己能治百病,馬威就提了一嘴自己的問題,說要找他再給瞧一瞧。這回說罷,不知后事如何。王雨露得知自己懷孕之后,想了一夜,腦子里忽然翻到這章,就來找李醫生了解情況。兩人見了面,李醫生請王雨露到聽診室坐下,先是寒暄幾句,問候了已故的馬威。等王雨露說出自己懷孕,又問到馬威的生育問題,李醫生果然就知道些內情,告訴王雨露說:

“小馬是找我聊過他那個病,我一防疫科醫生,在這方面是半吊子,后來我就給他介紹了些去處。像市里的第三醫院、省會的男科醫院,還有長春的兩家在業內挺出名的民間診所……我剛列舉一遍,小馬就說,大部分他早就去過,都沒用,收費還死貴。至于后來,小馬有沒有再去別處,究竟去了哪家,有沒有拿藥什么的,我就不清楚了?!?/p>

王雨露聽罷,陷入了往前一年的回憶。

李醫生說:“這事你該清楚呀!”

王雨露就說,“今年頭半年,他確實去過幾趟外地,吃沒吃藥我就不知道了,那時候廠子還在,馬威常在廠里住,就是他真吃著藥,我也瞧不見,窯廠我不常去,”說著說著,就理清個大概,“所以我是懷了馬威的孩子?”

“有可能,”話說出來,味道不對,李醫生又說,“我不是那意思,不是他的還能是誰——我的意思是,這事還得你來確定?!?/p>

王雨露就皺了眉,說:“我能確定不了?就是他馬威的孩子,不然我懷的還能是鬼胎?這樣,你給我開個證明吧?!?/p>

李醫生問:“什么證明?”

“馬威的證明,就說他的病治好了?!?/p>

李醫生搖了頭搖,說:“我沒法開證明。這事只能當事人來證明,我也只能證明我知道的事?!?/p>

王雨露說:“你說的對,這事只能馬威來證明?!崩钺t生不再說話。

“我來還有個事,”王雨露想了想,又問,“你這里不是防疫科嗎?前些天,鎮上有人來打過狂犬疫苗嗎?”

“這事公安局的已經問過了,”李醫生不太高興,還是豎了根手指頭,說,“還是那句,是有一個,打了兩次了?!?/p>

王雨露問:“是不是咬在了胳膊上?”

“大腿上,就是一小屁孩,”李醫生搖了搖頭,又勸她,“這事你也別指望了。你聽我給你分析。你想想,要我是那個殺人犯,在犯罪現場讓狗咬了,我也不會來咱鎮醫院打針。來這兒打針,那不是耗子闖進貓窩遛彎兒,找逮嗎?你說是不是?而且咱們鎮上,好些人平日里叫狗咬了,有僥幸心理,壓根也不去打針。人都不打針,你還找什么?”

話聊死了,王雨露要走。到了門口,又回來交待:“你不開證明也行,我能理解。只是馬家人恨我,這事我跟他們說不清楚,麻煩你暫時給我保個密吧?!?/p>

李醫生有些為難,說:“放心,我也犯不著跟別人說呀。不過要說這種事——你想,那紙能包得住火嗎?”

王雨露想了想,說:“清靜一天算一天吧?!?/p>

7

希望就不該有,哪怕碎如雞毛蒜皮,也可能拿得了雞毛,拿不到蒜皮。所以王雨露這個雞毛蒜皮的希望,終究還是落下空來。

那些日子,王家剛裝修完,新進了家具。一排白沙發,兩架黃衣柜。趕上家裝店搞活動,又額外送了茶幾和一盞大頂燈。茶幾普普通通,那盞頂燈就十分氣派,吊上天花板,三串鉆石玻璃沉甸甸墜著,夜里打開,照得滿堂輝映。那天入夜,王家正吃晚飯,王雨露炒了四個菜,最后一盤瓠瓜雞蛋上了桌,剛坐下,大門就被擂得一通通響。直到王春陽過去開了門,那只猛擂的拳頭才停下來。門外搠了十幾號人,五六盞手電筒照過來,晃得王春陽睜不開眼。

王春陽打開院門燈,才看清是馬家人,四五個女人,身后傍著一伙兇神惡煞的陌生男人。

馬家人進屋直接圍了飯桌,馬寶的妹妹先開了口,“我再問你一次,路遠在哪?”

“不知道,”王雨露懶得搭理,筷子還在手里,冷冷說,“說了不是他,你們有完沒完?”

馬家人就說:“即便不是路遠,你也有別的野男人,你瞅你那個肚子?!?/p>

王雨露還夾著菜,說:“我是懷孕了,不過孩子就是你們家馬威的。你們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拉倒?!?/p>

馬家人就說:“說這話,自己信嗎你?”

王雨露說:“我說了,你們不信拉倒。反正這孩子生出來姓王,不姓馬?!?/p>

馬威妹妹把王雨露的筷子打落,說:“你怎么這么不要臉?!?/p>

王雨露說:“你們再胡鬧,我就報警了?!?/p>

馬家人說:“報警也是抓你?!?/p>

這時候,院里一個男人攥了根撬棍,揮著喊:“這事派出所不管,咱們自己抓贓!這賤人在外頭偷人,又合著伙把自家搶了,還有天理嗎?那錢她肯定有份兒,瞧那大燈裝修的——要我說,咱也別在這兒磨嘰,直接翻!”

那人剛喊罷,后邊的人群就行動起來,一群男的闖進屋里,把王家人都按住了。王春陽脾氣大,跳出來兩男一女才把他撂倒,按了胳膊腿兒,再過來個胖子坐他腰上,總算將其制伏。

拿下了王春陽,人群就開始四下翻找贓物。抄底掀了幾個抽屜,把東西倒地上,都是些線頭雜物,沒什么線索。再看衣柜,發現上著鎖,也不管王家人要鑰匙,直接一榔頭敲開了。成堆的衣服剛扔地上,三四個女人就圍上去,撅著屁股一件件展開,仔細掏遍所有口袋,最后從件棉襖內袋里找到了王家的銀行本。銀行戶頭開的是王春陽,看了余額,加上襖兜里的十來張綠票子,兩頭錢拼一塊,也不過八千多塊。查錢的宣布了數目,馬家人立刻激動起來,說這一家四口人,就他媽這么點錢?誰信!倒過來想,若真如此窮酸,又怎么舍得這么裝修?所以肯定還藏著大頭兒,還得繼續找。理論充分了,再翻起來,動靜就大多了。衣柜挖空了,也沒找到大錢。一個男人從廚房捉了刀出來,路過王家四人,一刀宰了那張白沙發,把彈簧絮子扯出膛來,依舊沒錢,又把新鋪的木地板撬開,每撬一塊,三四個手電筒一齊照進去,期待著有所收獲;地板下也沒錢,人群又開始往墻上動心思,一寸寸敲著指節找暗柜;暗柜也沒找到,再把院里的地磚也都翻開,掀到最后一塊,終究還是一無所獲。人群越來越激憤,捏著拳頭不知朝哪兒使勁。這時有人又來了靈感,朝天一指,還沒明說,這群人就會了意。幾個人一起動手,揮著竹竿子把天花板搗毀,派兩個小孩兒攀梯子上去,把椽子一根根摸遍。折騰兩個多鐘頭,把米袋子也兜底倒了,王家新裝修的房子又變回了一片毛坯,家具東倒西歪,床挪了位置。忙到最后,人群在老屋墻根找到個硬幣大小的墻洞,拿手一摳,變大一倍,能塞進個乒乓球了。便有個女人大叫一聲:“找到了!”四五個男人一擁而上,揮舞著撬棍,順著洞口一塊塊把磚掀開,沿墻挖了三米有余,從洞尾逼出來金燦燦一條大蛇。四五個手電筒照過來,那大蛇慌了,彈簧似的跳出兩米,繞著幾十條腿溜出門去。

馬家人在王雨露家一直折騰到后半夜,派出所也出了警,民警端著喇叭在院里厲聲警告。馬家人只能作罷,臨走不忘撂下句狠話:“算你們藏得好,錢留著吧,每人打一副好棺材?!?/p>

8

砸房事件發生之后,因沒找到贓物,馬家就占不上理,先是賠了王家九千塊,又托了老人講和,寫了道歉信,最后又給王家送去兩千,才免了原定的拘留處罰。

此后一周,鎮醫院的李醫生來找過王雨露。那天剛過晌午,李醫生來到王家,進門瞧見破敗的院子,吃了一驚,以為是受了辱,人要搬家。王家院里,被人逐一掀開的地磚堆在墻角,還沒來得及鋪回,只是拼湊幾塊,鋪出來半米寬的一條路,供來客行走。兩天前,王家人動員起來,準備重新鋪好地磚,父母搬磚,王春陽打好直線,剛放下一塊,天就降下雨來。鋪磚只能暫罷,王雨露執拗,冒雨鋪出一條路來。王春陽給她打傘,她偏要推開,路鋪出來,她也淋得渾身濕透。王雨露站在雨里,忽然就笑了,搖著頭往天上指指戳戳。

那天李醫生登門,見了王雨露,他說:“你的事,不是我說出去的?!?/p>

王雨露說:“我信你,這事我知道瞞不了?!?/p>

“瞧這老馬家干的事兒,真是出格?!?/p>

王雨露倒是心寬,說:“他們也是憋著氣。我早說過,這事跟他們說不清楚?!?/p>

李醫生不再說話。

王雨露拎了個暖瓶過來:“你找我有事兒?”

李醫生這才想起正題,彎腰湊近,壓低了聲:“還真有個事,不過話先說頭里,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仡^搞清楚了,要是誤會一場,你別失望,也別怪我?!?/p>

王雨露正給他倒水,問:“什么事呀?”

李醫生捏了捏杯子,杯壁燙手,又松開,說:“今天早上,我們科室去縣醫院進疫苗,醫院病房里正鬧事。我聽他們說,縣里有個咱鎮的男孩兒,看模樣也就二十五六歲吧,是個混子,昨晚喝酒喝死了。我聽說,在那男孩兒的一條胳膊上,倒是有個挺新的咬傷,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人……”

說到這里,王雨露就放下水壺,也顧不上招待李醫生,就騎車趕去了縣里。一路上風風火火,到了縣醫院,王雨露喘著氣,隨便拽了個護士就問:“昨晚上喝死的那人呢,在哪兒?”

那護士問她是誰,王雨露想了想,就撒了謊,說是那人的親戚。

護士搞不懂了,說:“親戚?晌午那波兒家屬已經走了呀,你這門親戚怎么來得這么晚?”

“走了?那人呢?”

護士說:“你是說死的那人?”

王雨露說:“是?!?/p>

護士說:“也讓你們鎮政府的人搶走了?!?/p>

王雨露聽罷跺了兩腳,撒開那護士就出了醫院。這才剛到縣城,氣兒還沒喘勻,又蹬上自行車往回趕。時間雖是春季,架不住日頭正烈,兩趟下來,曬得她兩條胳膊上的汗毛孔都炸開了,視野里滿是透明的火星子。

回到陽騮鎮,王雨露一路打聽,找到那人家里。這家門檻前撒了一線爐灰,證明確實是死了人。院門開著,王雨露跑進去,院里空空蕩蕩,再進屋里,也沒找到人,忽見床上坐著個不會說話的老頭子,嚇得退一步。王雨露走過去,晃那老頭的肩膀,問他家人都去哪了。那老頭不給反應,再問幾句,他竟流了淚。王雨露撒手,又給他掖了掖被子,就回到街上。

人到街上,幾個鄰居正在閑聊,嗑著南瓜籽兒。王雨露找他們一打聽,才知道死掉那男孩沒能接回家,而是讓鎮政府的人從縣醫院搶走,直接拉去了鎮郊火葬場。家屬們自然也都跟在后頭,一起過去,只把中風的老頭子留在家里。王雨露又騎上車,拖著懷孕的身子,幾通奔波,已是滿頭大汗。趕去火葬場的路上,王雨露的腿漸漸使不上勁,看著遠遠的那根煙囪正冒著白煙,心里愈發焦躁。到了地方,窯廠大門添了一道整尺高的門檻,騎不進車。王雨露手腳打軟,把車就地放倒,跨過門檻,走進大院里。

這地方生疏了,王雨露有四個多月沒再來過。時間并不算長,這里卻徹底換了種光景——原來的幾排磚坯垛子一個不剩,野草生得滿地,四下散落著些銅錢模樣的冥紙;院子中間僅留一條枯黃小徑,是由人腳踩出;靠墻的兩列小樹全給鋸了,院西那棵老榆樹倒還挺在原地,比往日長瘋了些,最粗的那根樹杈上,尚留著綁面人的細線,只是紅色早已褪盡。

王雨露到時已然晚了,那男孩的尸首早進了火化爐。爐內大火燒得正烈,一家子圍著火爐,蹲著哭。牛舌頭似的火苗從觀望口一下下舔出來,又化成一匹匹火馬消失。

再等五六分鐘,焚化爐熄了火。遺體燒罷了,焚化員戴上口罩,從爐子里撮出來一簸箕骨頭渣子。王雨露湊上去看,分不清哪塊兒是哪塊兒。本家人瞧這女人面生,卻也跟著死命地朝前擠,就覺得無法理解。

本家人問王雨露是誰,她說自己不是誰。

本家人問她是不是找錯人了,王雨露說自己沒找錯人。

本家人問,你認識亮亮?王雨露也問,他叫亮亮?本家人聽了,覺得王雨露是個神經病。

9

死了的那男孩今年二十五歲,與王雨露同姓。建窯那年,廠子占了這戶人家六畝多地,他家本是分了窯廠最大的一支干股,不料后來廠子外包,馬威又改了廠名,協議也就失效了,后來,馬威給他家封了個五千塊的紅包了事。這戶人家做過生意,也試著栽過蘋果林,都敗了。家里老人又生病中了風,日子便越過越窮。再過兩年,王家長輩把這舊事都忘了,唯有那孩子還一直惦恨著窯廠。初中輟學之后,他曾半夜翻墻跑進窯廠大院,毀了幾百塊磚坯子。那天運氣不好,這孩子翻墻出去時崴了腳,滾在地上嗷嗷叫著,就讓三個巡夜的逮個正著,先打一頓,后來扭著胳膊送去派出所,給拘留了三天。四年前,他又因盜竊罪蹲過一年半監獄,出獄之后一直在縣城、市區胡混,再沒回過陽騮鎮老家。馬家人是否被他所殺,已然死無對證。事到如今,這孩子終于把自己給折騰死了,本是死在了縣城,卻還是沒躲過那座窯廠,到頭來,又被強行拉去焚化。

人沒了,遺體也被焚盡,算是連個核實的機會也沒給王雨露留下。

從窯廠回鎮上,王雨露心灰意冷,推著車走在田里,就開始自言自語:“就讓我看一眼怎么了?哪怕看罷了,弄錯了,真不是他——就看一眼不行嗎?”越想越氣,頭發下邊兒那張臉就自發笑了。這種情緒反應連王雨露自己都覺得奇怪,傷心也好,生氣也罷,情緒一動,臉上就笑。鎮上說她是煞,也怨不得流言。

翌日下午,王雨露決定把話捎給馬家人。

那趟她去馬家,趕上馬寶的姐姐過來串門,腿上掛著個六七歲的女孩兒,正撒著嬌。那小孩兒瞧見王雨露,就從她媽腿上下來,低著頭,嘴唇動著,像在罵人。王雨露也不多說,直接告訴她們:昨天鎮上死掉的那個姓王的男孩,很可能就是那晚的行兇者,只是自己晚了幾步,沒能核實。馬家人聽后自然不信,嗆她:“你怎么不去跟公安局說,端出來個死人糊弄誰?”

王雨露說:“那案子要是真有我的份兒,我還會這么一趟趟的替你們跑?”

馬家人說:“既然沒你的份兒,那你干嘛操這門子閑心?”

王雨露一聽,也覺得挺有道理。想了很久,忽然又說:“是不是只有我死了,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瞧她真有死意,不像撒謊,馬家人就不再說話,各自垂了腦袋。

話帶到馬家,也算了結一樁心事。

這次沒人攆她,王雨露走出大門,來到街上,忽然停下腳步,感覺肩上輕了不少,仿佛兩家的恩怨正在消解。再想邁步,耳朵里就響起來一個男聲,這聲音很像馬威的,警告似地說:“別動,再站一會兒就行?!蓖跤曷镀宦?,就邁開步子。再聽耳朵里,那男聲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沒走幾步,王雨露就聽到馬寶的姐姐在院里喊:“那你去死呀,活著還準備害多少人?”

回家路上,王雨露迎面撞上姓王那男孩兒的出殯隊伍。也就四五米長,前頭走著父母,后面稀稀落落跟著幾個小輩兒。這邊政府已然不讓土葬,他家還要搞這一套,兜轉一大圈,最后還是得把裝骨灰的棺材抬回家。那么執拗干嘛呢!王雨露想。出殯的隊伍走遠了,再瞧起來,實在有些寒磣。隊尾的小花圈拿反了,兩邊貼著挽聯,歪斜的毛筆字寫著亡者姓名。

看清了那三個字,王雨露忽然想起來這男孩是誰了。他叫王自亮,四年級時與王雨露同過班。即便在小時候,王自亮也是個沒事找事的野孩子。一天凌晨,校門未開,尚摸著黑。王自亮背著個鼓鼓囊囊的書包從茅廁翻進校園,用砸扁的銅線捅開了教室的三環鎖。這小孩兒溜進屋里,繞過幾張桌子,來到王雨露的課桌前,忽然往里頭塞進了一大堆“點地梅花”。事兒辦得急,星星點點的碎白花瓣兒撒了滿地。

10

此后一月無事。

那晚王雨露躺到床上,把一只手掌貼上小腹,迷迷糊糊哼著歌,恍惚間看見馬威坐在梁上,人有巴掌大小,正晃著拇指長短的兩條小腿兒,給她打著拍子。王雨露清醒過來,感覺肚子里實實在在游著條小魚,正四下輕輕撞著。熬過十一點,王雨露關了燈,正要睡下,院里就響起了三聲口哨。王雨露不作理會,那口哨再響三聲,極真實,她就猛坐起來,跑到院里。

四下無人,墻上空空蕩蕩,王雨露猶豫著走到門外,一低頭嚇了一跳。一個黝黑、瘦瘦的陌生男人蜷在她家門口,兩手還攥著,準備繼續去吹口哨。抬頭看到王雨露,男人咧嘴笑了起來。王雨露知道這就是路遠,雖然他與記憶中的路遠對不上臉,實在認不出來,但是王雨露心里清楚,這就是他。

路遠說:“你還好嗎?”

王雨露倒是出奇的鎮定,說:“我沒夢到過你,就知道你還活著,你回來干嘛?”

路遠的表情有些靦腆,說:“過來看看你?!?/p>

“路遠,你跟我說,馬寶是不是你殺的?”

路遠說:“不是,我沒碰過他?!?/p>

王雨露問:“那你這些年都在干嘛?”

路遠就把自己的經歷說給王雨露聽。

三年前,路遠被窯廠辭退,又與家人大吵一架,一賭氣,就在初四那晚離開了陽騮鎮。離鄉之后,路遠去了廣州,在一家機電制造廠干了半年。那半年他老生病,請多了病假,沒有工資還要拿藥,自然就沒攢下錢來。這么受了半年苦,路遠就有些后悔,悔意剛起,就開始失心瘋似地想家,想王雨露,想得在床上窩成一團,終于決定回來看她。車過河南衛輝,到了服務區,路遠聽見一陣鄉音,是幾個本市老鄉在閑聊本城奇事。聊著聊著,嘴里蹦出個“路遠”,味兒就不對了,再說下去,路遠這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的,就成了殺死馬寶的通緝犯。當時他還很樂觀,心想,既然自己并未殺人,天理昭昭,哪怕回去自首,只要把話說清楚了,案子自會水落石出。想歸想,大巴要開時,他卻不敢上去了。派出所既能搞錯一次,就可能搞錯第二次,可路遠的命只有一條,他害怕自己回去,來不及辯解就稀里糊涂被人斃了。猶豫半天,終于下定決心,車不能上了,還是先躲著。此后路遠就改了名字,在中原四處浪蕩?;畹故呛谜?,全國都在搞生產,所有的廠子似乎都缺人。有些工作不靠譜,路遠拿了倆月工資就走;有些工作還算穩定,不過時間一長,路遠就老做噩夢,聽不得敲門聲。半夜睡下,夢里要么被人指穿身份,要么直接被幾個警察抓獲,直接拖到郊野槍斃。一天提心吊膽好幾回,哪怕工作安穩,他還是得走。躲了兩年,還是沒等到翻案。有次在石家莊的一個建筑工地上,路遠竟被工友認了出來。那人與他關系挺好,住一間宿舍,吃飯都要聚在一起閑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發現路遠是個通緝犯。

王雨露問他:“接下來呢?”

路遠說,那個工友是廣西人,不知為什么會跑來石家莊打工,他比自己歲數小些,或許念著情誼沒告訴旁人,只是要“借”路遠一些錢來花。路遠覺得與他關系還算親近,就掏出肺腑之言,向他辯解自己不是通緝犯,那案子是錯的。工友聽后就翻了臉,說你別來這套,不給錢我就報警抓你。路遠怕了,那人嘴上這么說,也沒報警,直接動起手來,還翻出藏在床底的鋼筋棍威脅。路遠身手比他好,揪打兩個回合,就把鋼筋劈手奪來,一下敲到對方后腦勺上。也不知打到了哪根筋上,那工友渾身僵硬,撲通一聲栽到地上,擺出個磕頭的姿勢,不再動了。路遠走去瞧他,這人眼還睜著,鼻孔里卻沒了氣息。

這回真殺了人,路遠就連夜逃遁而去,一口氣跑到了云南。

路遠告訴王雨露:“云南真是的好地方。人少,他們的話我聽不懂,我的話他們也聽不明白,最適合躲著。我就想,從此以后,自己裝個啞巴也挺好?!?/p>

聽到這里,王雨露就問他:“那你現在怎么又回來了?”

路遠搖了搖頭,說:“老做夢,夢也變了樣。以前我是冤枉的,我沒殺馬寶,天知地知,說了你可能不懂,光這一點,就能激著我求生。石家莊那件事發生之后,情況就不同了,我是真的成了殺人犯。自己忽然搞不懂了,看什么都看不透。不管白天黑夜,腦子經常會跳出個聲音,問自己跑什么,問自己為什么還活著?!?/p>

從石家莊往云南的路,超過兩千公里。一路上,路遠一直感覺有東西跟著自己。他越來越確信,是那個死掉的工友,他跟著自己一塊去云南了。即便到了這地界,語言不通,像是有了新身份,每晚閉眼,他還是能看那男孩兒坐在自己床邊。兩眼睛睜得直愣愣,眨也不眨,就那么干望著自己。后來路遠就想通了,原因倒也簡單,真罪他躲不掉,既然躲不掉,那也不必再躲了。殺人不過償條命,道理明擺著,那就不如回來,不如死在陽騮鎮。

說罷了,兩人一陣沉默,遍地的蟋蟀在暗處躲著,瘋了似地叫。

路遠問王雨露:“你呢,你的事我聽說了,你打算怎么辦?”

王雨露想了想,說:“我不知道。馬家人想讓我死,馬威又給我了一個孩子,我覺得他是想讓我活著?!?/p>

路遠點了點頭,說:“你能這么想,挺好。行,你回家吧,我得走了?!?/p>

說罷起身離去。王雨露問他:“你去哪?”

路遠把手一指,說:“我也回家?!?/p>

11

第二天,路遠換了套松松垮垮的衣服,就去了鎮派出所自首。

到了所里,路遠剛報了姓名,不等坐下來,里頭就炸了鍋。戶籍室的人也去報案大廳圍觀,但凡瞧見過路遠的都有些失望,說殺了那么多人、逃了這么多年的悍匪,竟如此瘦弱,還蔫不拉幾的。所長接到電話,警服掛在門后來不及摘,就從縣里趕回陽騮鎮。到了所里,先呵斥一通各科室的人,叫他們趕緊回去辦公,隨后喊來個民警,把那人的警服扒了,給自己換上。

兩人一起進了審訊室,開始向路遠問話。

那民警問:“三年前,你是因為和馬寶有過節,所以才殺人搶錢?”

路遠說:“我沒殺馬寶?!?/p>

所長并不滿意:“沒殺人你跑什么跑?”

路遠笑了笑,沒有回話。

民警又問:“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這幾個月都藏在哪兒?”

路遠說:“我剛回來,沒藏?!?/p>

民警有些糊涂了,說回正題:“三個月前,你從外地回來,是因為記恨馬家人開除你,馬威又娶了王雨露,這才要殺他們兄弟四個?”

“這事與我無關,不過你說是那就是吧,”路遠想了想,補充一句,“我跟王雨露沒什么,你們別把我倆往一塊拼?!?/p>

“你別來勁!”民警拍了桌子,站起來指著路遠的鼻子。所長叫他坐下,換了自己問,“你這趟回來,見過王雨露嗎?”

路遠說:“昨天晚上見過一次?!?/p>

所長又問:“就這一次?”

“是,”路遠停了一會,說,“給我杯水?!?/p>

“把自己當大爺了?還知道要水!”民警這么說,倒還是給他接了杯水。所長掏了根煙遞過去,路遠沒接,仰臉喝下半杯水。

“那晚你為什么沒殺王雨露,你不恨她?”

路遠想了想,說:“你想讓我殺了王雨露?”

“老實點!”所長也拍了桌子,意識到失態,鎮定下來,又問,“你既然承認馬威是你殺的,那你胳膊上怎么沒咬傷?王雨露說殺人那晚,你的胳膊被狗咬過?!?/p>

“我沒承認殺過馬威,那是你們這么想的,”路遠說罷,屋里一陣沉默,他想了想,又說,“這事別問,越問越不清楚?!?/p>

民警又問:“你還犯過別的事嗎?”

路遠低了頭,說:“犯過。兩個月前,我在石家莊殺過一個廣西人,這次是五命抵一命?!?/p>

民警被說暈了,什么五命抵一命,掰著手指頭算不準人數。所長又拍了桌子,站起來說:“又給我來勁是吧?該認的認,不該認的別往身上攬!什么石家莊,什么廣西人!你少給我來這套。是你犯的事跑不了,不是你犯的也冤不到你頭上?!?/p>

路遠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12

一個月后,陽騮鎮發生了兩件事。

一件大事:省里的殯葬改革緊急叫停,鎮政府不再插手喪事。消息下來,一夜之間,整個陽騮鎮區,被鏟平的墳頭紛紛隆起。鎮郊那座窯廠終于荒廢下來,兩個煙囪遭到匆忙爆破。另一件小事:馬家的案子還沒查清,很多線索對不上號,路遠口中所謂的廣西人,始終沒有找到下落。最后就是路遠本人,縣拘留所的人都說這孩子明顯是不想活了。絕食數天后,路遠如愿餓死了自己。

在陽騮鎮,犯過殺人罪的死者不辦白事,怕仇家跑來搗亂,埋棺也是挑在半夜,墳位不留標記,也是為了防著仇家前去羞辱。路遠死后,不知埋在何處。那晚深夜,拖拉機拉著棺材突突開過,鎮上響起一片犬吠。稀落的哭聲經過王家大門,王雨露就知道這是在埋路遠了。

凌晨四點多,王雨露聽見三聲口哨,下床走出門去,看到路遠正在自家院里站著。

路遠說:“天快亮了,我過來看你一眼就走?!?/p>

說著轉身走到墻下,再朝前走,就一下下碰到墻上,像個瞎子。

王雨露就說:“你走正門?!?/p>

路遠回了頭,說:“不能走門,門口有獅子,我得翻墻。你家這院墻太高了,我翻不過去,你去幫我搬過來幾塊磚,讓我墊一下腳?!?/p>

王雨露進屋挑了個小凳子拎手上,再回到院里,發現路遠已經蹲到了墻頭上,正弓腰捂著額頭笑,似乎在笑她是個笨蛋。王雨露抱著凳面,三條凳子腿在胸口支棱著抖動,她也跟著笑。笑了一小會兒,東邊瓦藍的夜空里破開一片奶白,路遠忽然說:

“王雨露,你猜我埋在哪里?”

說完跳下墻去,從此消失不見。

路遠死后,王雨露去過路家墳地,四下望去,并沒找到一塊新土,終究不知路遠葬在何處。那時中秋剛過,天轉涼了,鎮郊割罷玉米,田已壟好,正等著種下冬麥。開闊的平原盡是黃土,視野撫盡天地,王雨露找不到路遠的墳,倒是遠遠的瞧見了埋葬徐守誠的那座磚堆。王雨露走過去,見它四周的水泥已然開裂,荒草伸出磚縫,似在延續徐守誠未過完的生命。

13

半個月后,王雨露騎車去醫院做檢查,路過衛河橋尾的露天車站,看見一群南方人。

這些人瞧著新鮮,一個個都是高額頭,矮個子,還啞著嗓,說話也大舌頭。南方人手里都拿著張放大的模糊照片,正四下拉人詢問。周遭人來人往,看罷照片,都是一通搖頭。這些人已經來過半日,不知在問什么,總之尚未打聽到滿意的消息。王雨露剎了車,走上前去。南方人手里的照片上,印著一張青澀的臉:男孩兒,頭發蓋了只眼,名叫王男。

南方人走近了,舉著照片問王雨露:“你認識他?”

王雨露說:“認識?!?/p>

南方人興奮起來:“王男是你們鎮上的?”

王雨露說:“是,他不叫王男,他叫路遠?!?/p>

南方人激動得大叫,喊幾嗓子“打聽到了”,另外幾個就聚過來,說:“果然是假名!這個路遠,他家在哪?你帶我們過去?!?/p>

王雨露說:“你們找他有事?”

南方人說:“這人太狠了,一根鋼筋砸腦袋上,打得我們家孩子躺了三個月,現在都講不出話來。別的先不提,這趟找他,先討個醫藥費?!?/p>

話聽一半,王雨露有點窒息,咬著字問:“他打的那人沒死?”

南方人不高興了:“呸呸呸,你怎么不說好話?你告訴我,這個叫路遠的,他人在哪?”

王雨露低了頭,哧一聲笑了,笑著笑著,鼻子下邊掉出一句話來,“他死了?!?/p>

主持人 黃平

責任編輯 李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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