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失去自己的朋友們（組詩）

主持人點評

小安是當代漢語寫作中最優秀的女詩人，隱而不現，類似于壓艙石一般的存在。在圈內，她的天賦和質地被公認；在更大的范圍內，小安一如她的名字極易被忽略，也不利于傳播。她是本質性的詩人，從不進入詩歌名利的爭斗現場，這對保護寫作所需的心性以及這一路寫法也是非常必要的。小安的寫作告訴我們，詩歌可以無關于社會功利，甚至無關于文學史的意義，但它同時又必須是專業的、可以承載一個人的全神貫注并持之以恒，用以度過艱難、樸素的生命時間。但既然小安寫下了這些作品，受惠者就不再局限于小安個人了。讀到小安的人皆有福，不僅是詩人或者后繼者。這次編發小安的近作，也出于這樣的目的：好東西見者有份。

——韓東

停了又下的雨

停了又下的雨

第一次落在頭發里

第二次落在手背上

以后的許多次

竟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走動又停下來

在另外一種時候

我側身坐著

看停了又下的雨

落在一個什么人身上

那種有趣的情景

看得有些遙遠了

就交錯起來

近似于色盲

路上一盞燈

我看見路上一盞燈

停電的日子

路上一盞燈

是否依然放光

我看見

一些眼睛與另外一些眼睛

在白天和夜晚

在鏡子之中

我看見了自己的眼睛

單眼皮

像燈光一樣發亮

我閉上眼睛

就會看見一些顆粒

黑色的以及紅色的顆粒

跳動不已

有些燈

燈絲壞了

我們永遠也看不見

光與光是怎樣地不同

鬼故事

我想再看一次

多年前

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相遇

他們在黑夜之中

如何動情

這樣的運氣

好得有點過分了

那個女人

腳不沾地走來的樣子

隨便用什么語言

也說不清楚

天哪

不要出太陽了

它紅紅的樣子

看得人發瘋

男人和女人

呆在家里流汗

酒也不想喝了

老婆也不想去碰一下

沒有辦法

這個太陽

它不知羞恥地照下來

我們

因為熱

因為沒有想法

我們就光著身子

風吹

風既然能把雨吹下來

把雪也吹下來吧

沒有關系

風可以再吹狠一點

把我們吹掉

我們無影無蹤了

還是喜歡

下雪的感覺

秘密

只不過他

是他的情人

經常在一起

喝酒打架

太陽白癡癡地照著

看清楚了

有些愛情

被照耀得很明亮

美好地

那個人用手一指

我住在上面的

房子里

你呢你住在哪里

我沒有住在哪里

因為打架輸了

我在掉眼淚

幾年前的清明

清早在那下雨

一個男人走過來

我問他去哪里

他說趕車去長松寺

給去年死去的

妻子上墳

我說長松寺在開桃花

有點遠呢

給失去自己的朋友們

愛多么麻煩

眼睜睜看見

抓又抓不住

抓住了又跑掉

應該是春天了

什么都在發芽

亂糟糟 催情劑

唉唉唉唉

電話里說不清楚

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

走過崎嶇山路

到我住的地方來

看我

我住在懸崖上面

居高臨下

看見我的朋友

七十個男女

走在崎嶇的山路上

想吃太陽

想吃春天的太陽

想吃太陽的能量

你好貪婪，臉都吃紅了

金圓圈，銀圓圈

吃了這邊太陽再吃那邊太陽

人以后要永生

大路上

大路上

碰到一個流浪漢

唱各種小曲

站著聽了二十分鐘

他還不停止

來了一只老虎

也站著聽

北風吹完西風又吹

我聽得餓了

拿出零食來吃

流浪漢問吃的什么

給他看一眼

紅棗 核桃 花崗石

給老虎吃一個

一株虞美人

一株虞美人花

立在那里

比槐樹和石墻高

它是哪天長起來的

小安抬眼就能看見

看見了總要想

作為一株虞美人花

長得太高了

是多么不好的啊

可能會遭遇霜打

花朵太紅又纖細

可能會被路過的人

撫摸贊美至死亡

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

他們一直搖

晃啊

一群戀愛的人

挨著睡 我

躺在一顆桉樹上

幾千里遠 我的愛情

挨著海水

想高興的事情

天上有個大月亮

窗外幾樹紅梅

嘩啦啦啦的聲音開

喜慶 熱情 高興

我立于平地上

一百里外 那里也有一個我

再朝前看 換一兩個方向

它移動了

那里沒有一個我

應該棄家而走

1

我希望我

一直走路

我的身心

俱在走的行動中

走過家門

而不進去

一瞬間前

我煩惱 任何形式的家

一個人的

多個人的

我只愛走著這種時態

就是走 一只腳在前

一只腳在后

走 與風一樣

不靜止

2

回到家 打開門說

我回來了 沒有回音

洗手

煮飯

開火 煮 關火

吃了

低頭立起來

傾聽

近處遠處的動靜

關閉自己

心中的煩惱

又多又寬又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