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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低處來(短篇)

2019-11-22 04:01王圖
鴨綠江 2019年9期
關鍵詞:跛子水塘小康

1

媽媽說:“上了車決不能和陌生人說話,要是有人叫你跟著走,你決不能跟他走!”

張小康迷迷糊糊地穿上褲子,從小床上站起來。他看見媽媽就蹲在床邊,頭發濕濕的,像是剛剛洗過一樣,她正低著頭忙碌,把他的一些小衣小褲統統塞進小背包里,繼續輕聲囑咐著:“上了車,別人給你東西吃,你決不能吃!記住,絕對不要吃!要是有人來拉著你走,你要大聲地叫,你要拼命地逃。還有,小康,你看見警察你要喊,如果沒有警察,有別的打著領帶,戴著大檐帽,他們穿著——穿著就像是咱們這兒的門衛老黃一樣,對了,還有肩章,肩章,知道嗎?”張小康,看見這樣的人,你就叫他救你,你就求他救你——求,你懂嗎?”媽媽的眼神中滿是焦急。張小康搖搖頭,感覺不妥,又點點頭,“哐當,哐當”的砸門聲自黑暗中驟起,“是爸爸!”張小康眨著眼睛說道。

伴隨著砸門聲,傳來爸爸斷續而含混不清的聲音:“……開門!快,快開門,不然,我就……你們!”

媽媽迅速地回頭望一眼,她確信卷簾門尚可支持一段時間,張小康想要說什么,但媽媽忽然間站起來,她的雙手捂著臉,白熾燈的亮光從媽媽的頭頂灑下,張小康抬頭望去,媽媽的身影異常高大。

媽媽不再猶豫,果斷地推開后窗。

街道兩邊的鐵門像是一群列著方陣的威武士兵,嘶喊著殺戮著透出寒冷的光。張小康在月亮地里大聲喊叫著,但他的聲音連同幻滅的寒光一起在黑暗中被屠戮殆盡,事實上,他跟隨媽媽在街巷里飛奔時,嗓子眼兒中一直被驚恐堵塞著發不出一點聲音,如同溺水一樣的感覺,想要掙扎,想要呼喊,但愈是掙扎,就沉得愈深,愈是呼喊,就愈是窒息。

張小康幾乎是被媽媽塞上火車的,又被擁擠的旅客挾持進車廂里?;疖囬_動,窗子外面像是愈加濃稠的湯。張小康向外看媽媽。媽媽跟著車喊著些什么,她奮力向張小康招著手,又一邊跑著一邊用手背擦拭著眼淚,或許這個動作讓媽媽失去了平衡。媽媽無聲地摔倒在地上,隨著火車的速度越來越快,跌坐在地上的媽媽越來越遠,直到成為一個小黑點,直到張小康再也看不見媽媽了,不知道她有沒有站起來。

在往昔的九年歲月里,張小康從沒有過這樣漫長的旅程,從前每次和媽媽坐火車時,他總是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大半夜的火車讓他暈頭轉向,他看不到窗外,他只看到不計其數的人在他的面前奔走穿梭,在他對面坐下,離開的左邊或者右邊。

在這擁擠的車廂內,張小康從未如此渴望過大地。他不止一次地想詢問周邊的人:火車到哪兒了?火車到哪兒了?但隨即他便又想起臨行前媽媽的囑托: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不知為什么,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媽媽送他上車站時的情景:她把寫滿了字的布條夾著和那裝著錢幣的小布包縫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她抓起他的小手捂住上衣口袋,額頭低下,頂著他的胸口,在外面汽車混亂的引擎聲中,他聽到媽媽在輕輕地抽泣。張小康努力地捧起媽媽的臉龐,那張臉上依舊如常,只有眼角一滴緩緩滑落的淚珠,同額頭上的一點青紫一樣,仿如刺眼的燈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也看不清歲月。在以后的許多個夜里,張小康在回憶里只能看見如同黑色剪影般的媽媽。

2

一個個子高高的,原本站在車站鐵門的男人走向自己。他就是外公。張小康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潮水般的人群中認出自己的。他只在當嬰兒時來過一次外公家,那時他根本記不住任何人。彼時,外公走到張小康面前,操著具有濃重鼻音的語調問:“你是我的外孫張小康吧,我是你的外公,我叫孫一民?!彼@樣介紹自己,張小康突然就樂了。外公似乎也樂了一下,但是很快就隱去了。隨后,外公把背著小熊背包的張小康抱進三輪車斗里,車子突突突就啟動了。張小康想外公或許不是一個有趣的人,他長著一張四方大臉,還有一雙大眼睛,這樣的人通常是很嚴肅的,張小康這樣想,因為在學校里,他的班主任就是這樣的面容,只不過比外公多了一副老花鏡而已。關于這一點,從他的言談舉止就可以看出來了,外公一本正經地介紹自己,讓他感覺特別好玩,其實他大可以換一種更輕松有趣的說法。但是也不錯,總好過爸爸,爸爸從來就不看他。張小康沉陷在胡思亂想中,渾然不覺三輪車已翻越過遠處最高的那座山。

外公的家在一個四面環山的小村子。時值盛夏,伴隨著蟬鳴,惡毒的太陽撲面而來,張小康看見村口的大槐樹越來越近。那棵樹好大,該有這輛蹦蹦跳跳的三輪車車輪一樣粗?;疖囕d著他突然穿過空間和時間,此時,他還尚未回過神兒來,再次踏上堅實的土地上時,張小康還在腦中尋找著前一夜情景,他還是迷茫而混沌的,他想不起來媽媽絮絮叨叨的許多話。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大概沒有問媽媽為什么沒有來。后來越來越多的夜里,他總是做相同的夢,他問媽媽:你為什么不跟我去外婆家,你要去哪里?媽媽說:我去找你爸爸。他就問:爸爸不是在外面嗎?媽媽突然憤怒地吼道:他不是你爸爸!

外公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不像外婆。外婆能一件事說上一整天,并且由此引出一大篇各種各樣不同版本的談資來。大多數時候,外公只是沉默地坐在院里的長條凳上,一只腳跨上去,拿著錘子刨子鑿子對著一塊木頭使勁。外公有一間小小的倉庫,就像媽媽在鎮上的那間裝滿車零件小門市房一樣,那里都是鐵,冰涼的,有透骨的冷。而外公的小倉庫里面裝滿了各種各樣的木頭,它們也擁擠,但是很溫和,還有淡淡的香氣。外公總是蜷縮在木頭之間,度過白日和夜晚。木頭的清香有時讓張小康流連,讓他在忽略夢境和現實的日子里總是那么安心,有時他在刨花堆里一坐就是半天。

鄉下的生活是枯燥和乏味的,張小康看著太陽東升西落,而有時他又看不見太陽的蹤影,他總是遠眺村口,那棵粗壯的大槐樹樹枝在月亮下搖曳不定,此時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經忘記了家的方向,便越發不安起來。他時常把那張火車票和那小布條拿出來,撫摸著上面的字,然后再把它放在小布包里?,F在那小布條上的字,他也弄懂了。剛開始做這些并不順利,他才上一年級,不認識多少字,他就把不認識的字照著畫下來,每天一個問外公。上面寫的是他的基本情況,媽媽是怕他走丟了,或被拐走。布條的最后一行媽媽寫道:好心的人,希望幫幫這個孩子,菩薩保佑您。有時看到這些字他的心是溫暖的,而有時眼淚洶涌而至。

張小康把布包藏在被子角里面,即使有人揭開被子也不會發現。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滿頭銀發的外婆并不關心外孫的心事與秘密,她只管他吃不吃得飽,冷不,熱不?;蛟S她早就通曉,每個人都藏有不愿和人分享的心情,正因如此,有些人總會在漫長的黑暗中,像是野獸舔舐傷口般靜靜地摩挲這些沉在心中的秘密。而在她的眼里,似乎只有太陽西下時和村里的人們聚集在大槐樹底下一同喝茶、吃瓜子才是正經事兒。這件事兒能使外婆愉悅,每當她踩著月亮或星光回家,她的臉上都洋溢著難以名狀的喜悅和紅潤。外婆喜歡瑣事,你可以聽見一件事情的各種臉孔從外婆的講述中呈現出來,有關于自己的,也有關于其他人的。外婆尤其喜歡講述的事就是在她二三十歲的年紀里發生的一些事,比如大舅舅才會走,而媽媽那時還需要抱著吃奶;比如媽媽沒上學時就知道心疼她,幫她洗衣服;大舅舅帶回的第一張獎狀……講到最后,外婆總是輕嘆一口氣說:“瞧那時,哎喲……兩個都是多好的孩子?!?/p>

同樣的事,外婆有時候會講給外面的李姑和張嬸或是王家媳婦聽;下雨時,她又會窩在家里,和外公不厭其煩地絮叨這些事。外公呢,在外婆講述的過程中,有時會發上一會兒呆,手里依舊會拿著那塊平滑的卵石摩挲,那塊鵝卵石和外面河溝里的其他石頭沒什么兩樣,甚至外公手里那塊石頭并不圓,不過,顏色確實很好看,一半紅一半綠,這個是少有的。對于這塊石頭,外公似乎特別喜歡,只要是不干活兒,他就拿在手上把玩,有時連睡覺也要攥著。而有時,在外婆的講述中,他會突然扭過頭,對著張小康做一個俏皮的笑臉,或者,削一個蘋果,遞給張小康,看著他吃,嘴角似笑非笑。外公對外婆的故事一點也不感興趣。

3

跛子小黑是張小康在這里認識的第三個人,鄉下的孩子們,膚色都要黑一些,不像他一樣,身子、臉蛋兒都是白嫩嫩的。而跛子小黑仿佛要較其他人更黑一些,因為跛腳的緣故,小黑看起來也更加瘦小,他時常佝僂著腰,就像個小老頭兒。張小康和跛子小黑的友情開始于山里的一眼水塘,那水塘不大,似乎沉寂了多年,水面平靜而混濁。張小康無聊時,就會躲在這里,隨手撿起岸邊的石片,一抬手,那石頭就躲閃跳躍著奔向遠方,激起一串串的水花,張小康想,我就是這樣的石頭,叫人一丟,蹦跶幾下,就不在岸上了。這個時候,他總會想起媽媽,但顛簸的火車似乎也顛壞了他的腦袋,無論怎么努力,他都無法想起強烈燈光下媽媽的面孔了。他沿著河岸走,抬著胳膊撫摸能摸到的一切,手指上傳來的痛楚讓張小康從回憶中抽身回來,一滴晶瑩的血珠兒從食指滴下,瞬間融入進混濁的水中。水塘邊生長著茂密而高大的蒲草,它們的葉子有時鋒利如刀。

“別靠近它!”有個聲音從身旁的矮樹林里傳出來,語速快而急躁。

張小康正對著受傷的手指吹氣,傷口已經閉合,不再向外滲血了。他嚇了一跳,順著那個聲音望去,黃昏的光線并不能照亮繁茂密匝的樹林子,他只看到一團小小的陰影,像一團黑云,在枝葉間穿行。

“你是誰?”張小康問。

“別靠近那個水塘子?!?/p>

“為什么?”張小康向著那團陰影走過去,但那小小的陰影卻向樹林深處飄去。張小康急了,幾步就追上去,那時他第一次見到小黑。小黑是一個跛子。他不時地用眼睛瞟著張小康。

“你長得可真白!”小黑由衷地贊嘆道。

“你說吧!那個水塘怎么回事?”張小康急切地問道。

“你不能接近那個水塘,我們這里誰都不敢去水塘那里!”小黑解釋道,他怕張小康不信,又信誓旦旦地補充道:“那個水塘會吃人!”

“呵呵,我才不信!”張小康大聲說,“哪里會有能吃人的水塘,你這個騙子!”

“真的,是真的!”小黑瞪著眼睛,他把脖子抻長,滿臉通紅,似乎很吃力地解釋著,“那個塘里……水塘里,住著個妖怪呢!”

“哦?什么樣的妖怪,你見過嗎?”張小康來了興致,他一把抓住小黑臟兮兮的手,“你就告訴我吧,告訴我吧!”小黑猛地抽出手:“那里面住著個大黑魚一樣的妖怪,有腿有腳,把水塘里所有活物都吃掉了,所以別人都叫它‘黑老大。前年開始,黑老大沒有了東西吃,它一直很饑餓,有人看見它的肚子都餓得癟了下去,眼珠子也都餓得通紅了,所以每年都會有兩個人被他吃了。春天時,村里二棍叔在河岸上種地,就被它活生生拖下水了?,F在,誰也不想做第二個?!?/p>

張小康想起自己掉進河里的那滴血。小黑說:“糟了,黑老大會記住你的,它會變化成人形來把你騙走,再慢慢吃掉!”跛子小黑瞪著兩只圓溜溜的眼睛一口氣說完了,張小康看著他,仿佛那吃人的妖怪就在他面前一樣。

“我,我不信!沒有這樣的妖怪,沒有!絕對沒有!” 手指上的傷口變得赫然刺目起來,張小康的胸中像是擂鼓一樣,他推開跛子小黑,逃離楊樹林,遠處逶迤的山峰,跟隨著他顛簸的腳步,那些山好似一尊尊伏地爬行的巨獸,不多時就會追上他,一口將他吞下。

在張小康跑的過程中,跛子小黑的話一直追隨著他:不能把東西丟在水塘里,不然會被黑老大記住,他就會變幻人形來騙你。你把自己手指上的鮮血滴進了水塘,你逃不掉了!

看吧,事情往往向著糟糕的方向發展,倘若不是,那一定是還沒到最后。這是張小康在電視里聽到過的一句話,不知為什么,從水塘回來后,他腦袋里總閃出這句話。張小康心里亂極了,他現在無比渴望一覺睡去,媽媽就出現在自己身邊,那時他就央求媽媽帶自己坐著火車離開這個村子,回到遠方的家,再也不回來了。那時候,妖怪黑老大一定不會再找過來了,一條長腿的魚也不可能會坐火車??!

一個午后,尖銳的吵鬧聲和桌椅在地上摩擦而產生的痛苦呻吟聲從外屋傳來,張小康跑出去看個究竟。他看見一個男人撒潑似的捶打角落里的東西,罐子和盤子一齊哀嚎著粉身碎骨。他看到外婆手叉著腰指著男人大聲地叫罵,外婆的嗓門歷來很大,響而尖利,像是金屬碰撞的聲音。而外公則依然坐在條凳上,不動聲色地擺弄著木頭。是黑老大來了嗎?恐懼瞬間占據了張小康的內心。當他戰戰兢兢繞過那人,走到離他最近的外婆身邊,試圖躲在她身后,一個高大的人影壓過來,那是個很健壯的男人,很高,比爸爸還要高。男人率先開口了:“喲,這小王八蛋是誰家的?”他兩只手指掐住張小康的臉蛋兒,一陣強烈的痛感傳來,張小康快要窒息了。外婆忙上前拍打著男人的臂膀,她尖著嗓門喊叫:“你放開!松手,這是你妹的孩子!”“我妹家的?”男人眨巴著眼睛,手指順勢托起張小康的下頜:“叫大舅舅!”

張小康努力從下頜巨大的壓力中擠出幾個字:“大舅舅好?!?/p>

“滾蛋吧!”男人玩笑似的一巴掌扇在張小康臉上,張小康趔趄著跌入外婆的懷里,臉像火燒一樣疼:“老東西!吐啊——”男人斜著眼睛,朝空中吐了一口唾沫,不知是看向誰,隨后一轉身搖晃著身體走開了。

那天夜里,月光分外地白,但在那扇明亮的窗子后面,張小康仿佛看見一團團簇擁推搡的陰影,它們用只有他能聽見的凄厲咆哮聲來折磨他,命令他。它們叫他去院子里去,透過窗子,張小康看見一只巨大的黑魚在院子中游曳,時而那黑魚化作人形,變成了兇神惡煞的大舅舅,他叫罵著闖進屋子里來,雙手扯起張小康的臉蛋兒,兩邊都拉扯得像是面條兒一樣細長。他躲進被窩里捧著紅腫的臉輕聲哭泣,迷迷糊糊中,他只能聽見外間屋里外婆在對外公小聲說:“房子……地……莊稼……“……要是她要不嫁給……聽我們……敗家的東西,怎么悟上這條道兒……”

黑老大一定是變作了大舅舅的模樣,一覺醒來,張小康決定找跛子小黑問個明白。

4

想要找到跛子小黑不是什么難事,沿著外婆家的院子外面,有一條細細長長的道路,張小康踩著露水篤篤而行,清晨濕氣重,他聽見膠底鞋踩在泥土上的吱吱聲,他還聽見路旁公雞嘹亮的打鳴聲。要是沒有那個爛水塘,這還是個不錯的地方,張小康這樣想著。他知道跛子小黑的住處,每次分別時都看到小黑向這邊走過去了,他這樣走總歸碰面的,張小康有這樣的自信。

對于跛子小黑,那個清晨,張小康已經確確實實地把他歸為了“自己人”的行列。在學校的時候,張小康并沒有交過幾個知心玩伴,這一切都要歸于他的沉默的性格。這里是鄉下,可選的人少之又少。

前面傳來一聲口哨聲,婉轉而響亮,迎著晨曦,他看到小黑小小的剪影立在一棵樹旁。越走越近,他看見小黑一口白白的牙齒。

后來,在很多個無聊的日子里,他都和跛子小黑混在一起。通常,臨出發前,張小康會偷偷地潛入家里的廚房,拿上一點吃的東西,饅頭、玉米餅、煮雞蛋或是半根黃瓜。他會突然間捂住肚子對張小康說,他餓得肚子痛。而跛子小黑飯量卻又很小,張小康拿來的東西,他總是吃上一半,又小心翼翼地揣進兜里。會給張小康講述很多稀奇古怪的鄉村故事,諸如村子南面的山上有一位得道仙人,如果能找到表面光亮的石頭送給他,就會得到一顆西紅柿等等這樣叫人一聽便知道是假的事兒。張小康時常疑惑,他對跛子小黑說,你這么會講故事,那么水塘里的妖怪是不是也是你的一個故事來哄騙我?每每說到這時,跛子小黑就立即換上一副緊張擔憂的表情,他鄭重地對張小康說:“水塘里的妖怪這件事,我絕不是哄騙你的,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知道水塘里真的有妖怪了!”張小康來了興致,央求小黑快說。跛子小黑反而搖搖頭,一臉凝重說:“我還是以后再告訴你吧?!?/p>

張小康感覺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小黑,每天晚上睡覺前,他都要盤算第二天要跟小黑去哪里玩。有好多日子,他甚至忘記了媽媽,忘記了遠方那個裝著各種鐵的家,忘記去外公的小倉庫看看,有時外婆叫他幫忙拿東西、跑腿兒,他急著往外跑,就當沒聽見。當然他也忘記了每天掀開被角看看他的小布包。他成了山間、田野里跑的野孩子。

他還會時常走一下神兒,想起黑老大的事,然后就想起那句話:“看吧,事情往往向著糟糕的方向發展,倘若不是,那一定是還沒到最后?!彼?,要是上火車時是最后該多好,糟糕的事已經過去了。

但是那天到來時,張小康才知道,事情遠沒有結束。那天早上,他照例吃過飯,出了門,向小黑和他約定的大槐樹下走去,他衣兜里揣著一只雞蛋,那是給小黑帶的。在要出村時,他聽到吵鬧與喊叫聲。轉過一個柴火垛,他遠遠望去幾個孩子在田野里扭打,他加快腳步,耳畔卻傳來跛子小黑的哀號聲。張小康順著聲音找過去,他看到跛子小黑被三個孩子按在田邊的秸稈垛上,一個孩子正抽打著小黑的耳光,聲音不算響亮,但小黑的頭左右搖擺著,看起來很痛苦。孩子們臉上洋溢著興奮滿足的笑容,他們嘶嘶吸著涼氣,不斷稱贊小黑紅腫的臉龐。

張小康想起來,上次大舅舅臨走時賞給他的一耳光,他們臉上掛著同樣譏諷的嘲笑,那么殘忍,那么可恨,令人生厭。他拾起一根秸稈兒,幾乎是將胸中所有的郁結都化為音量吼叫了出去。張小康發出了憤怒的咆哮:“你們滾開!”他揮舞著沖向那幾個人。秸稈抽打在孩子們身上,應聲折斷。張小康站立在跛子小黑面前,氣喘吁吁地把手中殘破的武器指向前方?!澳銈儜{什么欺負人?”張小康瞪著眼睛質問。孩子們議論紛紛,隨后,他們中有人說,這小子偷了我家的菜,我不該教訓他嗎?跛子小黑抓住張小康的手臂,剛要開口,張小康突然暴跳如雷,他怒吼著:“你放屁!你還不滾,我就打破你的腦袋,你來試一試!”張小康雙腿不由自主地抖動著,像是預謀已久,張小康想自己憋屈了,這么盤算著,如果對方真的沖上來,他就什么都不管,拼了。張小康的半截秸稈在空中揮舞,他覺得自己像拿著槍管的獵人,對面的孩子則是狼群,他們躍躍欲試,但終究不敢以身犯險,終于散去了。

張小康的手無力地扔掉秸稈,癱坐在地上,他像是剛進行了一場長跑一樣,胸膛起伏喘得厲害。張小康看著身旁的小黑,他的臉現在黑里透著紅了?!拔埂边h處傳來一聲長嘯,張小康循著聲音望去,他看到那些孩子們在遠處大笑著跑開,似乎有一只巨大的飛蝗迎面而來。張小康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腦門已經準確地被石頭擊中,一陣眩暈之后,張小康看見鮮紅的血跡滴落在泥土里。

“他們為什么打你?”張小康問。跛子小黑低著頭,他似乎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張小康只能聽見細細的聲音:“我,偷偷吃了……他們家菜園子里面的菜?!薄笆裁?!”張小康幾乎要跳起來,他指著小黑,手指尖仿佛都在顫抖:“你怎么能,怎么做這樣的事……”跛子小黑忽然間猛地抬起頭,他瞪著眼睛說:“因為我餓!”張小康細著聲音,明顯底氣不足:“你們家沒有飯嗎?”小黑瞪著眼似乎是在咆哮著說道:“我爸死了,我媽改嫁了!”張小康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知道自己擊碎了一個孩子卑微的自尊心?;貞浺酝木拍?,他似乎還沒有為一餐飯費過心思,他并不清楚跛子小黑所遭受的磨難,饑餓真的能讓人不擇手段甚至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情嗎?看著跛子小黑,張小康的內心中忽然有些什么東西動搖了,翻滾著,鬧騰著,使他的腦子和肚子里一時間混亂不已。張小康試圖搜索著內心中的記憶來解釋這個問題,媽媽曾說過,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墒菋寢寷]說過,凍死是什么樣子的,而饑餓又是如何折磨人呢。電視里播過的動畫片,那些動畫人物的快樂都是掛在臉上的,可是他們會餓嗎?他們的父母呢?也會拋棄他們嗎?張小康猛然覺得,這個世界本就存在著孤獨與饑餓,也會有種種苦難,只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罷了,就如長久的饑餓于他面前這個瘦弱孩子。

張小康的淚水涌出來,小黑除了孤獨還有饑餓,他拉住跛子小黑朝著外婆家的方向跑去,跛子小黑的腿腳不方便,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外婆不在家,寬闊的屋子里安靜極了,張小康翻開碗櫥,鐵盆和瓷碗紛紛躲閃著張小康的雙手,以至于它們不斷進行著輕微的碰撞。小黑似乎不習慣這樣的環境,一味地低著頭雙手拽著衣角撕扯著,直到張小康終于抓著一塊燒得烏黑的地瓜遞到他的面前,張小康笑得很尷尬,他對跛子小黑說:“你要是吃不飽,等我外婆回來,叫她做給你吃?!滨俗有『趽u搖頭,卻偷偷看了一眼張小康手中那塊并不漂亮的地瓜。張小康抓起小黑的手,把食物硬塞進去,他對小黑說:“沒事,你吃吧!以后我罩著你!”小黑顫抖著把那塊地瓜捧在嘴邊,卻沒有立刻咬下去。張小康忽然聽見屋里傳來外公的聲音,似乎在呼喚自己,他拍拍小黑的肩膀,說:“你等我一會兒?!毙磁苓M了屋里。

外公躺在土炕上,他對著張小康招手:“外孫,你來!”外公的聲音沙啞而蒼老,他躺得筆直,好像一截枯死的木樁,張小康很奇怪外公今天為何沒有擺弄木頭。因為每天天不亮,外公就會準時坐在倉庫門前,擺弄著木頭。張小康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外公,甚至無聊時的大部分時間,他會蹲在外公身前,看著他把一塊木頭削成一片木板或一只錨栓。張小康有時和外公講他最愛看的動畫片,那些動畫角色,貓和老鼠的戰爭,七個葫蘆娃救爺爺,立志成為神奇寶貝大師的真新鎮的小智。而外公一言不發,有時只是嘴角上翹,微笑一下,他只是低著頭,把一塊木板刨得筆直。這么沉默的外公會主動招呼自己呢,張小康感覺奇怪,他向外屋看了一眼,跛子小黑還在大口抻著脖子咽著地瓜,他一定是吃得急,噎到了。

張小康走過去,來到外公身前,他聽到外公胸腔里的喘氣聲,外公似乎沒力氣了。外公指著炕沿上的一個木頭盒子說:“外孫,把那里面的米尺拿出來,量一量我的身長?!蹦鞘且痪砼f得發黃的軟尺,他小心翼翼地把軟尺抽出來,從外公的頭頂量到腳底,又從外公的左肩膀量到右肩膀。張小康不知道這樣做有何意義,但他看到躺著的外公的眼角已經淚痕遍布。

“外公,你怎么哭了?”

外公把胳膊支在身下,顫巍巍地靠著墻坐起來,外公的動作很僵硬,張小康甚至聽到了像是木頭咬在一起的“吱嘎”聲。外公的雙眼空洞地目視前方,良久,他才說:“我沒哭,是感覺可笑?!彼謫枏埿】担骸巴鈱O,你挨過餓嗎?”張小康想了想,果決地搖搖頭。外公說:“我挨過餓,那時候我還沒成年,十一二的樣子,先是滿山地找啊,找野菜,刨地里的耗子洞,然后,野菜也叫人們吃光了,記得那時候,我每天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村里,在山上,滿地晃悠,運氣好的時候,能撿到十幾粒豆子呢,如果看見大牲口的糞便,那就是撿到寶了,嘿嘿,你在那里面找,說不定會有幾顆沒消化的苞米粒兒呢!大家就都去找榆樹,榆錢兒早就被擼光吃光了,接著人們剝樹皮,榆樹皮是好東西,拿到家里邊來,摻上苞米面,可只敢放一點兒,煮上一鍋,別提多好吃了。再后來啊,樹葉子樹皮都被人們啃光了,就吃一種土,細細的白白的好像白面,那還得是有錢家里的,說是南方運過來的,賣得可貴。不敢多吃,只吃一點點,肚子里有東西了,也就能睡著覺了……我這一輩子這樣過來,因為挨過餓,所以我活下來以后每天都吃很多很多東西,想著哪天死了,也能做個飽死的??墒乾F在不行嘍!我的肚腸都吃壞了,長了個大肉球,一點東西都吃不下了。呵呵,可笑吧,我老頭兒就是個餓死鬼的命呀!”

外公笑著,眼角滑落下淚水,他撫摸著張小康,眼神像野地里蒲公英的飛絮。

張小康歪著頭,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外公的情緒,只是斷定,饑餓,大概真是個很可怕的東西。外屋里,一聲尖利的咆哮聲吸引了張小康的注意力。張小康慌忙推開門,伴隨著瓷碗落地破碎的聲音,張小康看見眼前一個小小的人影風一般地跑走了,是跛子小黑!而外婆手持笤帚,站在碗櫥旁,她滿臉通紅,叉著腰不斷叫罵著;“小畜生,當小賊當慣了!跑到我家來偷吃,廚房里總是丟東西,原來都是你這個該死的小賊,再敢來,再敢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張小康想沖上前去,奪下外婆手里的笤帚,與她惡狠狠地吵上一架,并且大聲向她宣告:剛才被你趕跑的孩子是我的朋友,我不許你再這樣做!通常在家里,與媽媽發生爭執時,張小康總是會這樣做,他雖然是個沉默的孩子,但有時卻是得理不饒人的??墒沁@時候,當他看見外婆眼中流露出的一些憤恨與斗志,他忽然意識到,眼前的女人,只是媽媽的媽媽,并不是自己的媽媽。張小康的胃里翻江倒海,一些酸楚似乎隨時要噴涌出來,有一種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從那間屋子逃開,像是狼狽不堪的跛子小黑一樣。

張小康沿著門前的大路走了很久,他終于發現了跛子小黑,他屈腿坐在一棵大松樹下,雙手還捧著一小塊黑乎乎的地瓜。小黑的肩膀劇烈地抽搐著,一聳一聳,張小康能聽見小黑不規律的抽泣聲,他似乎在極力壓抑著嗓子里面的委屈,這使得他的嗓音像是壞掉的鼓風箱,也像是哮喘病人的聲音。抽泣幾聲,跛子小黑就把地瓜送到嘴邊,咬上一口。忽然間,跛子小黑扭過頭來,滿臉的淚痕讓他的臉變成了一張大花臉,好像剛下完暴雨的鄉間小路般泥濘。張小康緊走兩步,他清楚地看見小黑口中尚未嚼碎的地瓜瓤,他想拉起小黑的手,可是跛子小黑迅速地躲避開,沿著那條道路一瘸一拐地走開,放聲大哭起來。他手里捂著半塊地瓜,跛腳用力地蹬著地面,張小康跟在小黑后面,只是小聲地叫著他的名字,忽然,跛子小黑停下腳步,他轉過身,用力地把手中的食物扔向張小康,那塊黑乎乎的地瓜砸在張小康的胸口,張小康看見小黑臉上溝壑縱橫的淚水以及他緊瞪著的雙眼中,有和外婆眼中一樣的恨意。

5

張小康很長時間里再沒有見過跛子小黑,他也不再去那個水塘附近轉,漸漸地,他似乎也不再畏懼吃人的妖怪黑老大了。從前,他也怕大舅舅,怕大舅舅有一天把他弄走,弄進水塘吃了。大舅舅回來就是要錢,他愛賭,他除了要錢外,還要發泄一下他的積怨,對外公外婆與媽媽的積怨,當然他也會說:“你們兩個老東西偏袒她也就算了,還替她養這個小野種,都是白眼狼。等著吧,到時吃了你們倆?!贝缶司擞袝r還會罵他幾句,有時掐他臉,打他兩下,或踢他一個腚根腳,或把臉或者手打紅了,但并不是下狠腳狠手,他沒因為挨打受過傷,只是疼一些罷了;有時也對他不理不睬。他并沒有被吃了,他就確定大舅舅根本不是妖怪變的。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屋子里似乎永遠是靜悄悄的?,F在,張小康蜷縮在外公的小倉庫前,在木頭的氣味里,他甚至會懷疑自己將要同這些木頭一起腐爛成泥。只在大舅舅來到時,家里才有了一絲人氣,他總是中午時分來,把家里弄得雞飛狗跳后就會滿足地挺著胸口,趿著拖鞋,像跛子小黑一樣一瘸一拐地走向村口的小賣部,蹲在外面,要上一袋花生米、一瓶啤酒,打著酒嗝,對過路的女人們說上兩句下流話。

更多的時候,張小康會待在堂屋里,和躺在炕上的外公聊天解悶,而他也終于知道外公那塊從不離身的紅綠卵石的來歷。外公講起時,偶然間有著一種油然的自豪感來,他說那還是你媽媽小時候的事,有一天,她扎著兩只沖天辮,渾身臟兮兮的跑到我面前來,手里就抓著這塊石頭,說是要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老頭子活了半輩子都沒過過生日,這可是第一份生日禮物,最好的!外公邊說邊呵呵笑,笑著笑著就咳起來,手里面仿佛閃著亮光的卵石也顛到了地上,外公迅速地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查看,仿佛那石頭是雞蛋。

現在外公躺在炕上的時間越來越多。通常這時候,外婆是不在家的,她更多的注意力依然在外面,有時候一天也不著家。外公的病似乎越來越重了,他時常捂著肚子在炕上翻滾,雖然不出聲,但張小康分明可以看到疼痛的汗水像雨點一樣從外公的腦袋上落下來,不一會兒就落成一片小水洼。張小康覺得,外婆不應該再這樣早出晚歸了,應該多照顧照顧外公,至少要多陪陪他。外公是個安靜的老頭,即使是在這樣的狀況下,他的要求也并不是很多,至多也就是叫張小康為他倒碗熱水罷了。外公很喜歡盯著張小康看,看著看著就會忽然蹦出一句話來,像“你的眼睛和你媽媽長得真像”“她像你這么大時,左耳朵也總是紅的”。這段時間,在面對張小康時,外公突然間變得很健談,完全不像外婆口中說的“八棍子打不出來一個屁”。他有時會對張小康講述他的過往,盡管那些故事對于他來說都太遙遠了,甚至外公自己都像個局外人一樣講述別人的一生,但那些苦難的歲月和那些歡樂的瞬間依然打動著張小康。

6

村子里來了一輛面包車,白色破舊后車蓋敞開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堆在里面,似乎隨時要噴涌溢出,幾道麻繩縱橫交錯地網著。

張小康趴在倉庫的屋頂上遠遠地看著。他想如果小黑在,他一定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面包車駛進村子里的空地,上面下來一個黑胡子大漢,那時還是清晨,來往的人不多,然后,張小康看見了跛子小黑。多日不見,小黑還是那副走路跌跌撞撞的樣子,衣服似乎又空曠了些。黑胡子大漢叫住小黑,似乎在向他詢問著一些事,不多一會兒,跛子小黑似乎顯得很高興,遠遠地張小康看到小黑露出了白牙齒。而黑胡子大漢也心滿意足地回到了自己的車里。

張小康不清楚黑胡子大漢的來路,直到中午時分,他看見黑胡子大漢打著哈欠從駕駛室走出,隨后他手腳麻利地抽出一桿旗幟立在車旁,上面寫著:皮城雜耍團。接著他又拿出一只大話筒來,接好了電線,大話筒里馬上傳出粗獷的男聲:“皮城雜耍團來了,精彩節目不容錯過……”話筒里的聲音循環播放,一會兒工夫,車子旁邊馬上圍起了人。

小村子里很少有這樣的事,在那個下午,幾乎所有人都圍在那輛破舊的面包車旁。大人們看不起這樣的四處游蕩的賣藝人,他們一面告誡自己的孩子,那輛車上都是一些拍花的,見了小孩要偷走的,一面又嗑著瓜子興致勃勃地看著雜耍演出。先是圍出一片場地,黑胡子大漢從車里跳了出來,向各位請好,說要給大家表演小狗鉆火圈、猴子拜年。大家伙兒七嘴八舌議論:這些東西我們誰沒看過?黑胡子大漢不急不惱,招呼一聲,一個小姑娘從那幕布后面出來,穿著像是布條圍成的衣服。黑胡子大漢舉著話筒,語氣平和地介紹;“讓各位見笑,這位是我的小徒弟,平生只修善果,素愛頂花禮佛。大家伙覺得表演得好,讓我這小徒弟給大家獻上開過光的觀音佛吊墜,保佑大家一生平平安安!小姑娘熱熱身,先跳了一段舞,長辮子隨著身子舞動,隨后外衣丟了,一陣掌聲后,裙子也甩下來。張小康擠在一群成年人間,看不完全,只覺得空氣中盡是咕咚的脈搏和燥熱的氣息,大約十分鐘后,小姑娘的舞跳完了,身上也只剩下了一套內衣。她端起托盤圍著場地走,人們看過去,那托盤里都是觀世音的吊墜,五元一串。小姑娘走了一圈,沒一個人動,托著托盤又回到了大漢身邊。天氣涼了,小姑娘甚至凍得瑟瑟發抖,大漢舉起話筒,語氣瞬間變得嚴厲,張小康看見剛剛還堆滿笑意的那張臉瞬間變得猙獰可怖,他拿起一根長鞭子,叫小女孩轉過身去,一聲清脆的鞭響后,小姑娘的后背凸起一道紫紅的檁子,同那些曾經的淡紅的印子們交錯在一起。大漢說:“叫你學藝不精,怠慢了觀眾老爺們,該不該打?”

人群仿佛聽到槍聲的鳥兒般,噤聲不語,隨后,小姑娘哭著說:“該打!”又是一鞭子。張小康嚇得身體不住地顫抖,在他的眼中,賣藝的黑胡子大漢是比大舅舅還要兇惡的人,比吃人的黑老大還要可怕一些,不,或許他就是吃人的黑老大變的,妖怪化作人形,尋找著曾經在他的池塘里丟過東西的孩子們。這樣想著,張小康看到黑胡子大漢向著他飄來一眼,帶著笑意,但那笑容里,隱藏著吃人者的殘忍。

張小康捂著胸口,在眼角的余光里,他看到有個黑小子一閃而過,張小康忙轉過頭去尋找,目光瞬間搜索到一個瘸腿的背影,是跛子小黑,他果然也看出了這黑胡子大漢的本來面目了嗎?張小康忙追上去,他看著跛子小黑跑地越來越遠,秸稈堆反射的太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睛,在一片充滿玉米茬的田野里,張小康終于迷失了方向,他看不到外婆的家,看不到村口的小賣部,看不到賣藝的面包車,也看不到跛子小黑了。仿佛有一瞬間,他又回到了那個逼仄的火車車廂里,這天地的廣闊也是車廂的促狹,這清新的空氣也是混亂的氣息,這安靜的田野也是緊張的心緒。

張小康在這片地里轉悠了半天,快要黃昏時,他終于在遠處看見了瘸腿黑小子的身影,他背著一個縫制的破布包,像要趕集一樣,拐著拐著卻走得飛快。張小康跑上前去,氣喘吁吁地問;“你要干什么去?”跛子小黑不理他,只自顧自地向前走。張小康抓住小黑的手,大聲地質問他;“你是不是要跟那個人走?”張小康的眼前浮現出鞭打小女孩的黑胡子大漢,也浮現出擇人而噬的妖怪黑老大。他脫口而出;“你不能這么做,那個人是妖怪,是妖怪黑老大!”

小黑沉默地甩開他的手,繼續趕自己的路,張小康急了,他對小黑說:“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可是你糊涂了嗎,你沒看見他是咋樣對待小孩子的?那個人他不是人,他分明是妖怪變作的,這不是你告訴我的嗎?”跛子小黑忽然停下,猛然一把推開了張小康,他對著張小康吼:“你這個傻子,哪有什么妖怪?我是騙你的!”張小康趔趄著扶住后方的秸稈堆,他的腦子很混亂,看著小黑離開的身影,張小康想,不是這樣的,跛子小黑不會騙人的,肯定是受到了妖怪的蠱惑,他這個傻子,鬼迷了心竅,村里的大人們也說,開面包車賣藝的人都是騙子、拍花的。張小康忽然覺得委屈,他對著小黑的背影喊:“你不要走!聽我說,那個黑胡子一定不是好人!”跛子小黑沒有再聽他的話了,只是快速地向前走,張小康跟在后面,一前一后的兩個人,似乎在競走一樣,誰也不肯落下半步。雜耍車到了村口的小賣部,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仿佛這里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明天過后,人們還會如往常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小賣部的門前,大舅舅正舉著一瓶啤酒,悠閑地看著面包車上的人忙上忙下,他們要前往下一個地點了,而跛子小黑也默默加入其中,干得很起勁。張小康忽然抓住大舅舅的手臂,想對他說幫他勸小黑不要去,話到嘴邊卻被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扇蒙了: “嚇老子一跳,滾一邊去?!彼粗缶司说芍难劬?,再也不敢多說什么。

張小康捂著臉蛋,像是跛子樣一拐一拐地走向小黑,他試圖拉住跛子小黑忙碌的雙手,他對小黑說:“你說沒有妖怪,我相信你,可是你為什么要走,萬一,萬一……”跛子小黑想了想,冷冷地說:“我就是想吃飽飯,行么?張小康,你挨過餓嗎?”

張小康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他仿佛是一個受了巨大驚嚇而魂不守舍的人,而實際上,他并未受到驚嚇。他只是在思索,但他也并不知道自己在思索什么,所有的問題擠在一起,凍成一坨冰,或者他要一點一滴地來,總歸要找到思索的空隙。

外公似乎不在家,屋子里安靜極了,張小康聽到后院似乎有聲音,他循著聲音找去,卻看見外公坐在石墩上,在他的面前,是一具還未上漆的棺材,散發著木頭的清香。

張小康不知道外公是何時完成了這樣一個龐大的工程,或者是在他夜里睡不著覺的時候做的吧。在他的印象里,外公就是一個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沉默老頭兒,他每天只是這樣鑿啊、削啊、砍啊,誰說什么話。做什么事,似乎都無法對他造成一點點的影響。他滿頭銀發,皺紋叢生而又面無表情。外公似乎是一塊早已腐朽的木板了。而如今,外公這塊腐朽的木板默默地、隱秘地而又不留余地地制造出了這具嶄新的棺材。外公坐在石墩上,他溫柔地撫摸著這具由他親手打造的漂亮棺材,張小康第一次在外公臉上看到了笑容,笑得很丑,他的臉像是一張缺水干硬的橘子皮?!巴鈱O!”外公轉頭看向了張小康,“你來,扶我一下!”張小康應了一聲,他抓起外公干瘦的手臂用力地向上抬,外公終于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只麻雀在地上與一只大毛蟲纏斗,它吸引了張小康的注意力,他甚至沒看到外公是何時躺進了棺材里,只是一晃,年邁的外公敏捷地躺進了進去。

“這里可真好!外孫,我的日子快到頭兒了!”外公的聲音透過棺材板,帶來木質的清脆和尖銳,“晚上,我總能看見他們來尋我呢!他們都在門外,進不來,叫我過去開門呢……哎,就是見不到我閨女嘍……”張小康仰起頭,但被棺材擋著,看不見里面的外公,只看見他一只干枯的手不斷撫摸棺材的側板。落日給這具木制品染上了一層金紅色的漆,張小康看著垂垂而下的夕陽,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種不可遏制的委屈來,那委屈憋得難受,很快他的眼里已經蓄滿淚水。年幼的張小康并不能完全理解外公話里的全部意義,但他終于明白世界上沒有神奇寶貝,沒有葫蘆娃,也沒有聰明的一休。當那些花花綠綠的卡通人物統統消失不見,留給他的,只有眼前這樣一具棺材,當他像外公這樣老時,也將不可避免地躺進一口棺材中,深深地埋入地下,再也不能看電視,再也不能玩耍,甚至不再飲食,不再呼吸。這個黃昏,張小康突然地明白了死亡所賦予人們的意義,像是有人當胸一拳,張小康撲通跪坐在地上,他看見外公從不離身的平滑卵石此刻靜靜地躺在地上,張小康忽然間發現,它的顏色并不好看,甚至有些灰暗,此刻它與烏黑的大地,與其他普通的石頭融為一體,仿佛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皨寢?!你現在應該來這具棺材面前看看他?!睆埿】当У貜堥_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張小康猛然想起白熾燈下的那個身影,還有媽媽滿臉的傷痕與絕望的眼神,那一刻,他完全想起來,那天晚上分別,他真的什么也沒問,什么也沒說。

張小康飛快地從床鋪下的被角里取出那個布包,他用別針把布包別在衣服兜里面。

村口傳來面包車的笛聲,不能再耽擱了。他飛奔著,跌跌撞撞地向著村口跑去。

當張小康跑到村口時,面包車慢慢啟動,他看見跛子小黑和小女孩都坐在敞開的面包車后座上。小女孩似乎對跛子小黑很感興趣,她回頭看了看駕駛室,隨后飛快地遞給小黑一塊面包,跛子小黑接過來,一大口咬去半個,車子一顛,那把掛在兩人中間的皮鞭,隨著車輛左右搖擺。

張小康迎著風追過去。

【責任編輯】? 安 勇

作者簡介:

王圖,原名王浩, 1994年生。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2012開始寫作,有小說發表在《延河》《黃河文學》《少年文藝》等刊物,曾獲盛京全國網絡文學大賽小說獎、國電投集團“奮斗者之歌“優秀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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