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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鶇軼事

2020-01-05 05:39禹風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11期

房子里住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倆沒小孩,雇一個女傭當幫手,平時三個人一起過日子。

男人和女人還有一個小小院子。喜歡樹葉和果子的男人種了果樹,有高有矮,層層錯落。秋天樹結果,鳥吃一半,人采一半。愛花的女人除了種草花,也愛藤本植物。她雇人修起防腐木花架,讓紫藤和凌霄長在一起,春天看紫花掛下,夏天看紅花躍起。

本來日子過得像流水似的,主人不質疑女傭,女傭不抱怨工作。直到有一天,一只肥壯的黑鳥烏鶇飛來,吃了秋天柿樹上甜甜的紅柿子,歪頭打量半天女主人寧靜的紫藤架,打算留下不離開。

龐川凝視波音777機艙中部并排的三塊電視屏,上面都顯示了綠地白紋飛行路線圖。飛機從羅馬起飛,已平穩飛行六小時,現在正接近西伯利亞上空。

龐川上腹部的悶痛越來越明顯,他感到后頸灼熱,脫掉外衣只穿襯衫還渾身冒汗。不好,他眼前出現了抖動的金色細紋,一陣惡心涌上喉頭。

他閉起眼想了想,有三種可能:一是機上晚餐不合脾胃,尤其那份蔬菜沙拉,胡蘿卜和西芹切成小塊并沒問題,但調料不曉得是由哪些廉價原料合成的,味道化學得難以下咽。自己那胃對天然東西尚不友好,更別提人造的。二是經濟座空間狹窄,他身體蜷縮在兩個人之間難動彈都好幾個小時了,有發生輕微血栓的可能。其三最好不是真的。他有胃出血史,希望并非連日勞累導致再次胃出血。

龐川陷于機身中線位置,想站起來,卻談何容易:左手邊坐了個胖子,一直呼呼喘氣;右手邊一位金發老太太,上機就戴眼罩睡了,連晚飯都不吃。他想站起來進到走廊里,必得麻煩其中一位相讓。

龐川等了等,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好時機,他的嘔吐欲到達了峰值。他眼前發黑,額頭尖利疼痛,現在他不是要麻煩別人讓路,是該呼救了,得讓空姐馬上來探視自己。

身體就是如此,遇到麻煩,它總不肯同主人存有的僥幸心合作的。

不過,龐川的緊張忽又松弛了,仿佛他從病理性焦灼和對生死的擔憂里突圍成功。他沒呼救,任由自己眼前金星蹦跳,聽憑自己發出輕微呻吟,手指摸索嘔吐袋。

他在陣陣虛弱中硬挺,他幾乎幸福地對自己低語:“我有絕對自由選擇不求助;我有自由容忍意外發生;我有自由容許自己死去?!?/p>

龐川不想讓飛機空中放油三十噸然后不情不愿地備降,不想讓滿飛機的人心里罵得要死還得臉上掩飾……人本質上全是自私的,沒有例外。

此刻所謂“自由”,就是一個人能自行選擇去冒險或面對死亡。

既然不想給人添麻煩,那就放棄絕大多數人會采取的因應措施,龐川就想這么自由地去做。

還好太太不在身邊,不能以“男人該有的責任心”來脅迫他呼救。

虛汗濕透了龐川,他癱軟在座位上,手托住額頭,眼前暗到看不清燈光。也許今天真要出事了,會在飛機上死去,不因為空難,是急病突發。

龐川覺得自己像一個耗盡電池的手電,正快速失去光亮,生命就是光。呼吸開始困難,他還可以說話,可以發出聲音,甚至可以拍打身邊人,他還有機會。不過,既然不打算求助,就放棄了吧!珍惜僅剩下的這點自由。

他滑到椅背上,失去了知覺。十五分鐘后空姐走過催他系好安全帶時,才發現他的異樣。

整個機艙產生了緊張和憂慮:一個昏迷的乘客讓所有人的飛行計劃剎那間失去確定性。

女醫生輕柔而穩定的手指撫過龐川額頭,他現在已在幾個空乘的合力搬動下躺平在座椅上,胖子和金發老太都吃驚且有些羞恥地躲開了。女醫生是聽到廣播后猶猶豫豫前來探視他的,天知道,她只是個婦產科醫生。

不過,醫生職業性的嗓音創造出一種平安小環境;舒展的體姿緩和了龐川緊抽的胃……他睜開眼睛,恢復了神智。

機長關心病人病情的嚴重性,簡言之,必須弄明白病人是否需要緊急救治。若不把搶救乘客生命當成無可妥協的原則,航空公司事后無法承受輿論風險。不過,每一回緊急備降都會給航司和乘客帶來損失,沒人愿意隨隨便便來一次判斷失誤的備降。

婦產科女醫生仔細把著龐川的脈搏,猶豫著,不曉得如何回答乘務長。知道這邊有人昏厥的乘客們焦灼地回頭探看。

龐川現在能看見了,眼前的金星和黑霧消散了,他相信自己看見了機艙里強烈的擔憂。

龐川對醫生說:“給我一張紙和一支筆?!?/p>

他手腳都發麻,手指不聽使喚,但他努力抓住用來墊紙的一本書,吃力地寫:“請別在任何情況下備降,我選擇完成原定飛行后再就醫,如因此發生任何個人健康的后果,由我自行承擔責任?!?/p>

過了一陣子,乘務長帶來了機長對龐川的問候,她堅持說:“請您如實告訴我們您的病情和可能的病因,我們會判斷情況并采取應有的救護措施?!?/p>

龐川表示感謝,不過他再次寫下一句:“我沒事,我不需要備降送醫?!?/p>

飛機按原定計劃繼續飛行。航空公司還是盡力在目的地機場做好了急救準備,飛機降落時第二次昏迷過去的龐川被以最快速度送往浦東的醫院。

心臟手術進行得很成功,三個月后龐川恢復得很好。

航空公司確認龐川不愿以自己的急救耽誤其他乘客行程或給航司造成損失。公司管理層驚詫之余,破天荒想給龐川一筆感謝金,表達某種無法言喻的情緒。龐川卻又拒絕了航空公司的好意,他習慣性地書面回復道:我有我的自由,所謂“自由”,首先是做選擇的自由。謝謝你們尊重了我的自由。

航空公司很喜歡龐川這個人,不過,他們覺得龐川是個少有的“怪客”。

烏鶇飛上紫藤架,它東蹭蹭西啄啄,發現秋天變黃的紫藤葉子很松軟,一碰就往防腐木平臺上飄落。想架窩的雌鳥都是現實主義者,這烏鶇立馬看上了旁邊枝葉結實的凌霄,一下子扎進了凌霄的密葉。

女傭打掃紫藤架下的木平臺時發現了堆積起來的令她惡心的鳥糞,第一次她木然地清理了這些臟東西,咒罵飛到這平臺上拉屎的扁毛畜生。第二次看到鳥糞堆,女傭“咦”了一聲,抬起臉往上看了。烏鶇是一種蠻無恥也蠻大膽的留鳥,此刻這肥壯的雌物正轉動眼珠,居高臨下看那干活的女傭。無論這鳥如何天真自然,女傭還是從它無邪的神色里看出了輕蔑和勢利。女傭收拾起掃帚和拖把,讓鳥糞留在原地。

龐川慢慢走進會議室,這會議室挺大的,彌漫著一股他熟悉但并不親切的金錢氣味。

他掃視會議室里每個人的臉龐,仿佛置身動物園中要額外收費的精選園中園,每位都是成精作怪的商場老狐老雕。

穿藍衣服的老頭沉默寡言,從前是美國某大品牌的亞太區市場總監;穿綠外套的中年漢從前是法國大品牌的大中華區總經理,現在職場上很多知名人物還尊稱他“老板”;年輕的眼鏡男是拿獎狂人,三年拿了十四個國際廣告設計大獎;大大咧咧抹著沾上芝麻糊的嘴唇的中年女人是公司總裁劉蓮,也是藍衣服老頭的老婆,曾是龐川的大學同班同學……龐川之所以會坐在這么個奇特的令他感到不安和羞恥的地方,就是因為這位女同學的盛情邀請。

不過,龐川并不想其他人大想特想的利潤問題,他偷偷思考某個隱晦的哲學命題。

一個人膽敢坐在一群商人中思考哲學,若不是個領先別人的賺錢高手,就是誤入藕花深處。

龐川想,錢真能買來你們需要的東西嗎?

劉蓮刺耳的笑打斷了龐川思緒,她像中華絨螯蟹那般嘴角泛起白沫,白沫里吐出一連串數字。說到拿獎狂人部門創造的利潤,她明亮的媚眼飛向比他年輕十幾歲的男人,她自己男人的眼神則牢牢被電腦屏幕黏住了。說到那些沒完成銷售數字的部門,她聲音高亢而尖厲,是高高揚起的鉆石鞭子。她對龐川是特別的,龐川要完成的數字最小。她涉及龐川的語言是中性的,語調還帶上了討好的甜味。

可惜,藍衣服老頭等老婆話音一落就糾纏上了龐川:“菲利普,你還沒打開局面,雖然你的毛利率全公司最高?!?/p>

龐川謹慎地保持了沉默,他希望他們能把他當自己人,卻又羞于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穿過坐滿員工的大廳,龐川走回自己的小辦公室。每次走進這無窗的小辦公室,他的心態就從羞恥到惱怒。劉蓮邀請他來公司的時候,特意說:“來吧,辦公室都給你騰好了。坐在辦公桌邊,你低頭就看見淮海路……”

龐川認為一切騙局都可被看成意外,唯騙局中讓你聽了感到浪漫的部分到頭來沒兌現,特別傷害你,能像錐子,一下子扎下去,叫你痛楚。

龐川去客戶公司講培訓課,每次公司都派車接送。他推辭過,老同學摸摸自己的長波浪,笑說:“這個別客氣,你講課費這么高,不用好車接送,客戶心里倒要嘀咕?!?/p>

龐川沒問公司到底收客戶多少培訓服務費,他不想知道,知道這些細節沒好處。每個月從女老板同學的財務部拿到說定的顧問費,就萬事大吉。龐川一星期只上三天班,其他日子他就擁有了自由。

自由是無價之寶。

龐川曾沒日沒夜地干過,他是過來人嘛,啞巴吃過黃連的。

不過,龐川從不說劉蓮占他便宜,他不可能讓劉蓮占什么便宜,他并非不精明的人,也不是那種精明卻心軟的人。

劉蓮同他合作比他累,她要琢磨他的心思和情緒,他則不需要反過來琢磨她。龐川走進劉蓮公司,卻還沒真的走進去。龐川說了我倆試著合作一下,打開局面后再議。

他的意思很明確,現在的狀況是臨時的,還沒定性。我們只算在一起試試能否培育出一個新市場,或者說,創造一個新產品。

龐川有四兩撥千斤的本事。雇主能耐越大品牌越豪,他能辦到的事或創造的奇跡就越了不起。說白了,他是專業做開拓的,利用奇特的想象力和游說陌生人的能力創造新的買賣關系。

他從前的經歷證明他干出過叫人興奮的事,無論動機是否為了賺錢。劉蓮記住了老同學干過的?!潦?,她對此印象深刻,她不能容忍龐川退出職場,不能容忍任何人扔掉還有生育能力的牛,她說:“退休不能直接退的,兄弟,到我這兒過渡一下,至少再多積攢點養老金嘛,錢又不咬你?!?/p>

龐川不肯讓劉蓮抓住牛犄角,他答應先來試做“開拓”培訓,說白了就是教劉蓮的客戶如何開拓市場,當個老師傅。若要他辛辛苦苦親自再去開拓什么,他可洗手不干了。

龐川想:“你找客戶來,我按部就班講課,拿你一份固定顧問費,反正每周三天時間,你能算計我啥?”這是他的如意算盤。

對龐川這種專業上的能人來說,加盟任何公司總有一段蜜月期的,就是愉快地看著大家接受自己精彩表演那過程。

劉蓮能對龐川客氣,當大家面奉承龐川,除了從大學開始就和龐川處得不錯,主要還看在客戶們紛紛認可龐川的能力??蛻魧λf:“又找來這么個大師?你又多一頭現金奶牛了?!?/p>

不過,劉蓮沒如此樂觀。她隱約了解龐川是個不成熟的男人,他對金錢有不該有的傲氣。

一起上大學的那幾年,時代風氣使然,幾屆同學把理想主義玩進了自己骨子,成了商業社會成型前最后一批深刻誤解金錢的文科生。

龐川畢業后不曾安穩,像一只大風中的蜻蜓起伏失序,又像舍身表演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原因就一個:不肯被金錢馴服。這像一個想入籍美利堅合眾國的外國人不肯把手放在心口對美國國旗宣誓,很難心想事成。

劉蓮自己呢?劉蓮不一樣,劉蓮不是市民出身,她父母是半農民身份,出身苦,小時候家里常白飯蘸鹽吃。她一畢業沒過兩年就辭職自己創業,賣過內衣賣過化妝品,八年里破產四回,直到遇上今天的老公。當年的藍衣服老頭是跨國大公司負責放訂單的財神,盡管比她大了二十多歲,但他對她的好是實誠的,她多次試驗過。

龐川曾諷刺劉蓮“一個人的財寶在哪里,她的心也在哪里”。劉蓮知他引用《圣經》,不過,她干脆利落地回答:“有錢了信上帝才是真信。沒錢?誰知道你是不是在裝!”

劉蓮想,錢可比上帝實在。有錢人的禱告,相當于買到了戲院包廂的好票,而沒錢人的禱告,大概相當于買到戲院靠邊位置的票,能看到,卻看不清楚大戲。

劉蓮也不信龐川真會信上帝。龐川嘛,愛他自己,他賺不到錢就說錢的壞話,為顯自己高??粗约猴@高(不管是不是視力出問題),他這種人才活得下去。劉蓮心里常對龐川撇嘴。

細心的女主人還沒發現木平臺上的鳥糞,近視眼的男主人倒先看見了。因為近視,他對色塊變化敏感。木平臺沉穩的赭色里添出一方不規則的白色叫他不安,他走過去,低下頭,差點嘔吐,那里有一堆糞,鳥糞也是糞。

男主人向女主人通報情況時以為自己不帶情緒,但女主人聽出了情緒,不是一點點情緒,而是赤裸裸的責怪。

“你在怪我嗎?你怪我管不好用人?你怪我豎起了紫藤架?你怪我任由野鳥在我們院子里出沒?不要否認,反正你在責怪我!我不是傻瓜,我看得出你,我就是知道!”女主人的眼眶紅了,淚水漫過她清秀但消瘦的臉頰。

受冤枉的男人聳聳肩:“他媽的,這只不討喜的黑鳥,我借把槍來,轟爛它!”

之所以龐川拿著架子不肯和劉蓮談高些的報酬,龐川太太方小寧以為能透視老公心思:“你這人,怎么可能允許老同學當自己老板?殺了你,你的驕傲也不會死!”

方小寧認為自己吃盡了龐川的苦頭,這男人性格有問題,簡直是個患了巨嬰癥的典型中國男。方小寧一旦和龐川起爭執,拼了命也要壓他一頭,常殺龐川一千,自損一千五。她的撒手锏是戳龐川痛處:“你能和誰處好關系呢?你能在哪個地方待久呢?”

如果龐川還不對她恨之入骨,她就要說:“怪不得老魯要問你那句話呢!”

老魯是龐川職業生涯中的最后一個上司。老魯絕非等閑之輩,若拿身價壓人,老魯家產至少上百億人民幣,光紙幣就能壓服大漢。何況老魯還不光有錢,老魯有的是能耐,公司的中國市場兩三百億的年利潤不但是他管著賺的,這市場還是他從無到有開拓出來的呢!連美國董事會都不敢怠慢老魯,老魯這邊鬧個感冒,美國就得全集團發燒吊針。老魯在中國總部里就是皇帝,在他面前,所有男下屬全是太監。女下屬嘛,另說。

其實,龐川心里絕對佩服老魯,老魯不但能耐是大家的倍數,連身高都一米九五,居高臨下??升嫶ㄉ鷣碇徽J“士為知己者死”那套。

老魯招聘下屬,找的是替自己跑龍套的。跑龍套的人有貴有賤,這老魯明白,但老魯不明白為啥有人拿到工資獎金,還期待自己“禮賢下士”。老魯后來實在受不了,按捺不住好奇,問龐川:“你家到底什么出身?不用藏著捂著矜持著,告訴我好了!”

枕頭上,這事從龐川嘴里跑到方小寧耳朵里。方小寧聽的時候嘴里幫龐川罵老魯粗坯,等哪天自己要和龐川圖窮,她就拿這當匕首:“是啊,告訴老魯啊,你家到底有啥了不起。別的男人能服老板,你怎就這么金貴呢?歷史上姓龐的有誰呀?不就《三國演義》里有嗎?”

龐川無可抵擋,也奇怪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但凡有人對他吼,無論有理沒理,他的腎上腺素就井噴,就算吼他的人是他爹他也敢打。反正,人不能對龐川這家伙失態,他是那種拿刀捅了你接著捅自己的暴眼珠貨。平時他掩飾得好,全靠對人盡力盡責,人回報他尊重和禮貌,讓他能護住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

龐川碰到老魯也是劫數,老魯從不夸獎屬下,屬下功勞越大,他責罵越多。老魯認為優秀的下屬都是罵出來的。到最后,反正論功行賞,別的公司注重精神獎勵,那是糊弄人,老魯讓大家數錢。

又是方小寧道破天機:“龐川你就是個書呆子,你就沒和錢處好過!看不起錢就是你的癌!早晚你死這上頭?!饼嫶犂掀帕R到這份兒上,心里偷偷洋溢對自己的愛:一個看不上錢的男人,堪稱時代最后的瑰寶,人類的火種,以及神性的揀選。

龐川自大學畢業,輾轉世界,流落風塵,累受江湖之辱。方小寧往死里說他幾句的工夫,他眼前金光如柱,祥云繚繞,仿佛聽到了宇宙對他的褒揚。

方小寧目光如炬,審判起自己丈夫來不是一針見血,簡直算CT報告,可沒想到人類的有些絕癥是CT乃至核磁共振都發現不了的。她雖看出老公對錢倨傲不恭,卻不曉得這和多肉類植物不愛潮濕一般,一旦放棄對水的戒懼,就是腐爛的先兆。她不曉得生活就是如此,你要么選擇海洋,要么選擇陸地,兩者都要,就非得經歷滄海桑田。

龐川愛老婆,也想遂了老婆的意,好多多鉆進方小寧的香被窩兒??墒?,要對著老魯低頭,他這種實誠不會解脫的人,大頭若低了,小頭就抬不起來,就算鉆進香被窩,也枉然。

龐川喝了酒捧住腦袋想,他不傻,想明白了:有些東西不是不想變,是不能自己找死。若老魯或其他財團的老魯們給他禮遇,他就認真把事情給他們辦好。如果老魯再敢以權威侮辱專業,也別多糾纏,立馬就把辭職信甩他臉上。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連林沖也有個小種經略相公好眼相看,你們不仁義,我自投奔草料場。

龐川悲哀,他發現連方小寧以及方小寧象征著的愛情也收服不住自己的野性。

他摩挲自己后腦勺兒,那里有個橄欖核般的凸起。龐川確信要在古代,很可能上峰找個茬子就把自己推出去斬首了,理由充分:此人腦后有反骨。

公司里沒什么真正的秘密,八卦是一陣陣陰風,IT人員又是偷窺狂。龐川和某些同僚臭味相投,公司的一些秘史舊事都落到他耳朵里。他為那些偏執狂和眼界狹小的同僚感到不值:與公司上層不和跳樓的男人和為職位向上司獻身的女人都是傻瓜,他們不曉得有條路看上去是絕路卻常常柳暗花明,公司生涯也有華容道:跳槽。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龐川心底深處留著這個活扣兒。他為此心底時而清涼,擺脫掉持續的灼熱。他也觀看著、打聽著機會,井蛙要看有無更大的池塘。

但他還是天真了,他不懂得老魯這種人的手段,更低估老魯的老辣。

到老魯們手下“揾食”,三心二意者必定要付出代價,何況還腦后生奇骨?

槍不是想借就能借到的,有幾個人有持槍證?男人覺得在居民區開槍也不是聰明人干的事。他童心大起,專門跑到城市里幾個濃妝艷抹的旅游景點找刻了景點名字的木彈弓,如今只有這渠道還出售彈弓?;氐郊?,他在院子里起出泥土,用糯米粥拌勻,手掌心揉出泥丸子,放在木平臺上曬干。

吃院里果子吃得渾身發圓的雌烏鶇趁人不在,從紫藤架上跳下來琢磨這些泥丸子,它啄破了一丸,發現就是有點香氣的泥屑而已,它振翅飛上紫藤架對面的大香泡樹,在明黃色的圓果子間穿梭,發出鳥類的訕笑聲。

男主人把彈弓藏在身后,走到木平臺上,他知道這只烏黑的肥鳥就在香泡樹上,他一只手翻揀著泥丸子,都還不太干,勉強可以發射。說時遲,那時快,他把彈弓舉到鼻子前,泥丸子一枚塞進皮扣,覷個真切,奮力拉緊橡皮圈,一枚泥丸子像瘋了的熊蜂,嗤地朝烏鶇錐去,“啪”的一聲打在翅膀上,登時碎成了泥塵。

龐川沒法說明自己和古代祖先的血脈關系如何影響自己的處世,說來說去,他歷史知識不足,要他說古,和他同姓的,他確實也只知道三國時代一個龐統,還年紀輕輕就死在落鳳坡。不過,龐川記得自己是哪個學校畢業的,他記得這不高不低的學校給自己的血脈。

學校還在那兒,在城市的東北部,據說這些年還擴大了校園面積。若說自龐川畢業后它有啥能吹幾句的變化,恐怕就是從半封閉的象牙塔成了世人隨意進出的名利場。

他回校徑直走到那歷史悠久的大禮堂前,從大草坪的這一端遠遠打量它。禮堂依舊四平八穩灰白相間,門前八字形階梯歷經時光,人可以從兩邊緩緩拾級而上。禮堂的背景本是綠色梧桐林子和藍天白云,如今豎立起兩棟奇丑無比的高樓。禮堂的好風水明顯已破了,但毋庸置疑,學校在房地產上添了財富。

龐川曾被外語系當成優秀畢業生請回校園做演講,講述他走出象牙塔之后的社會經驗。龐川照自己對學校的理解半幽默半認真地對擠滿3108教室的在校生講了他留學時和留學歸來看明白想明白的事,教室里也照例響起很多笑聲,不過龐川覺得自己是浪濤里的一葉小舟,不斷起伏跌宕,并沒抓住現場的脈搏。

他覺得自己是在陌生的叢林里揮舞砍刀前進,雖腳步不停,但付出了比預料更大的體腦消耗,他并沒覺得自己抓住了聽講者的心。

龐川細心打量一番坐著聽講的大學生們,這些學生和他那一代學伴有很大外表差異。龐川的同學們也許土氣,但渾身是膽,雄赳赳,時刻準備把邏輯虛弱的演講人從講臺上噓走,若還能把他們駁倒,更好。龐川這一代,帶著斯巴達克戰士的氣息,用懷疑的眼光看待所有自以為是的家伙。聽龐川演講的學生們卻很白凈,即便來自鄉村,模樣也很城市,他們穿戴整齊修飾得當,手機全是蘋果,看得出幾乎全來自中產階級家庭,或至少已接受了中產階級審美觀。他們不但接受了中產階級審美觀,還具備文明人的禮儀(若非如此,龐川覺得自己很可能會享受幾番冷冷噓聲)。他們沒當場冒犯演講賓客的那種殘忍的激情,他們不想讓龐川難堪,卻也似乎不肯舍身進入龐川的語境。龐川覺得他們期待著什么,卻絕不激動。

龐川端著外文系贈送的沉重的紀念銅雕,像在風里抖去渾身枯葉的落葉松那般站在校園偉人像底下,等留校當教授的同班同學康恒來見面。從前他站在同一地點等過不同的女孩子,如今他僅僅期待康恒幫他回憶起一些往昔的點滴。

“吃火鍋去吧!”康恒從樹叢里閃身出來,像從二三十年前的宿舍里自自然然溜達過來,毫無熱情地聳聳肩,伸手指指南邊。唯一的奇異:龐川覺得校園南邊從前沒餐廳沒食物,一片荒場??岛氵€是那白襯衣牛仔褲,卷著袖口。他臉上添了皺紋和斑點,卻依舊不怕冷。

紅辣椒在沸水里上下翻騰,青蔥打旋,康恒玩世不恭地把羊肉牛肉和豆皮一起扔進火鍋:“哥們兒,還念叨‘自由且無用的校訓呢?所謂自由,眼下就是你想吃羊肉吃羊肉,想吃牛肉吃牛肉。而自由的限度呢,就是我們日趨減退的食量?!?/p>

“睡覺,講課,吃飯,打麻將……睡覺,看書,吃飯,打麻將……失眠,講課,吃火鍋,打麻將……失眠,看碟,吃火鍋,打麻將……”康恒笑道。

“無用的人生,你達到了?!饼嫶ǖ目曜釉诩t湯里追逐虛無,“你既然選擇留在水草豐美的地方,那些大學女生、女教師,還有后街上的時髦女郎,呵呵,你不會總在失眠和吃火鍋吧?”

“如果一個男人沒有權力,”康恒不健康的臉色在火鍋的熱氣里添了一陣虛紅,“他就沒有自由?!?/p>

龐川困惑地喝啤酒,哀傷地看火鍋:“功利啊,象牙塔之外如此單調。你要是不留校,你就和我見的人一樣了?!?/p>

“哪還有象牙塔內外呢?象牙塔早沒了,大學不就是上著課的社會嘛?!笨岛惆パ揭宦?,猛然跳起來往地上摔了一個玻璃杯,他沖著服務生咆哮:“渾蛋,蟑螂都爬到桌面上來了!”

龐川捂住被嚇得急跳的心臟,抬頭看康恒:“你沒事吧?還好吧?”

康教授頹然坐回座位,長吁一口氣:“學校里嘛,我們還能罵幾句,是吧?無用之輩,罵人總自由些吧?”

泥丸子沒干,撞碎在烏鶇翅膀上。這雌烏鶇吃痛,大呱一聲,迎風跳在空中,一展翅,左翅膀像死了似的張不開,翻筋斗掉下來,恰好落在平臺上男主人腳邊。女主人一直躲在玻璃門后看,這時候急推開玻璃門:“別碰它,夠了!”男主人點點頭,彎下腰指著撲騰的黑烏鶇:“喂,傻貨,吃一塹長一智??!世界這么大,你得去看看,別老扎在我們家拉臭屎。下次再落在我手里,世上就沒你啦!”

烏鶇撲騰得瘆人,兩夫妻都進了房間。它躲在木平臺角落喘息半天,終于張開傷翅飛了起來,低低幾個起落,飛出院子,不知所終。

女主人到門后看它飛走,嗤了一聲:“你又不是寵物的命,還想賴我們家嗎?”

老魯粗中有細,也不全靠威壓群臣過日子。他對龐川還是略加禮遇的,除非龐川自己看不出來。有道是,凡事要對比著看。

那天老魯把龐川的頂頭上司,一個老太太副總裁,喊到自己辦公室。老魯沒等老太太站穩,劈面就罵。這老北京人女副總裁平時涵養功夫一流,任罵不動氣,每等老魯氣竭,她常慢悠悠擺出三五道來,倒是老魯被她說服的次數多。

可這回不一樣,老太太也臨近退休年紀了,本在琢磨自己的歸路,一聽老魯口氣,明明是某個和老魯能說到一起的女下屬在背后給她下藥,一口氣跳起來,堵在喉嚨口,竟忘記了上下。老太太手指一戳,憤怒地打斷了老魯的詈罵:“您現在連這小丫的話都信?”

老魯很久很久沒被人打斷過寡人之滔滔,他不相信地瞪著老太太,甚直還露出一絲欣賞的眼色,不過,立馬就是烏鴉瞪奶酪了。

只聽巨人老魯一聲怒喝,門外他的香港秘書失手掉了鼠標。說時遲那時快,老魯抄起自己重重的陶瓷馬克杯,朝老太太頭上擲過去。想必那女副總裁若近距離中杯,一魂渺茫,飄飄蕩蕩,就立馬往西天去了。

但聽“砰”的一聲,馬克杯把辦公室的粉墻砸出坑來,倒是離開老太太耳朵老遠飛過去的。老魯忙中不出錯,只是嚇唬人??赡桥笨偛粫缘?,搖晃了十秒,癱倒在總裁辦公室大班桌邊:跟了老魯這么久,快要熬出頭,今天這下場!嗚嗚,卿卿性命……

龐川當然馬上聽到這故事,除了對讓女上司失態的那個同僚小娘兒們更添一番疑忌,跟世上所有自愿或被迫的奴才無異,他心里一陣酥軟:原來老魯對我還是客氣的,簡直還沒說過一句叫我當面下不來臺的重話呢!

老魯每次出現在龐川辦公室左近時,空氣都異常,玻璃門外女員工嘰嘰喳喳的聲音凍成冰碴兒落在地毯上,有種猛犸象經過草灘的肅殺。即便室內無風,也有涼意呼嘯撲面。抬起頭,龐川總被迫再往上抬頭,使頭頸感到壓力:老魯太高大。老板臉上并無怒意,卻沒表情。

老魯如果往龐川門口一站,就會堵死玻璃門。他才不會屈尊低頭進下屬的玻璃屋呢,他遠離三尺站門外,像個飼養員面對雞籠:“……關于這個case(項目),你怎么看?”

龐川夠敏捷,他才不會像其他同僚那樣喃喃自問“關于這個case嘛,我……”他先站起來,表示對老板的尊重,不過他的回復總在挑刺或詰問。

老魯沉默地聽他嘚瑟,從不打斷他。不過,除了常常轉身就走外,他時而給予龐川一聲冷笑:“你真這么以為?”

老魯從整一層樓面的辦公區域離開之后,同僚們就會笑嘻嘻圍住龐川的房間。龐川秘書會拍拍她沉甸甸的胸部大聲感嘆:“食物鏈的最頂端??!恐龍??!剛來過啦!”其他總監們祝賀他:“阿龐哪,你又過關了!”他們不害怕老魯哭喪臉,他們怕老魯三番兩次賞笑臉:老魯喜歡笑著告別他厭惡的人和事。

夏天去了次浙江的大山里度假,龐川逮住一只螳螂和螽斯,他把螳螂和螽斯放在同一個大竹籠里,喂它們吃面包蟲。

螳螂和螽斯都把綠色軟肚子吃得鼓鼓的,然后拉開距離,轉動眼珠,互相打量??吹贸?,在不饑渴的情況下,它們愿意各自戒備并和平相處。

龐川不給這兩只食肉動物食水,餓了它們兩天。

竹籠子里的殺機已像無形的嵐氣飄浮在籠子內外。

螳螂和螽斯其實都因緊張自行消耗了很多氣力。它們越無精打采就越危險。終于,那不可測的一瞬間還是逃過了龐川的眼睛。

等他定睛一看,大刀螳螂已穩操勝券,它把螽斯攔腰截住,螽斯的口器再利,也是背對著螳螂。大刀的螳螂只要低下它三角形的小腦袋,就能啃吃螽斯脆軟的身體……

龐川往竹籠里撒下扭動的面包蟲。

螳螂打量四周,猶豫了一會兒,終于放開了螽斯,撩起肥腴爬蟲大快朵頤;螽斯死里逃生,竟然不假思索,也逮住肥蟲一陣血肉撕吞……龐川拉方小寧來看:“你不要不忍心看,告訴你,在我們公司,老魯就是一只大刀螳螂,我們能力再強,頂多也只是螽斯,跟他待在一個竹籠里,多么危險!”

老魯打算讓供應商獨自承擔所有來自于原料的風險,他在高層管理會議上敲桌子:“他們送來的魚和肉,跟我們有什么關系?憑什么被‘食安查出超標就要我們做餐飲的公司付代價呢?今后讓他們負擔我們的商譽損失和營業額損失?!?/p>

采購副總監終于冒險挺起細脖子:“魯總,這行不通啊,現在供應商的利潤率已經被我們卡到臨界點啦?!?/p>

“龐川呢?龐川不是搞開拓的高手嗎?”老魯仰起臉,瞪著天花板,“想個模式出來,讓供應商答應獨自承擔他們的產品風險?!?/p>

“魯總,這是個悖論。供應商也是出來掙錢的,有錢賺,他們就愿意擔風險;現在沒錢賺,模式成立不了。您要我出模式,我就出模式令他們能賺錢。行不?”龐川回答。

“龐川,公司付工資留花紅給你,是要你為公司創造利潤,不是讓你敗家?!崩萧斂炊嫶?,“有本事你想辦法把餅做大,供應商和我們都多掙錢;沒本事,你別占著茅房不拉屎!”

耳邊響起同僚壓抑住的笑聲,他們既笑龐川,也笑他們自己。

面對劉蓮的時候,龐川并不常常想起老魯。

老魯并沒對龐川下什么殺手,他自始至終對龐川還算給了些不可言傳的余裕。龐川掛靴離去時老魯的人事部付了還算厚道的賠償金,仿佛代替老魯來告訴他:“你和另外離開的那些人還不一樣,這我明白?!饼嫶ㄐ睦飳萧敍]惡評,就像老魯也未曾當眾兇過他。那事情過去就過去吧,龐川想,只是沒得自由罷了。

一頭螽斯再有能耐,跟著螳螂干活,早晚要悲劇。不悲劇,籠子里的空間也束縛住了你小小的命程。

劉蓮等了龐川半年,發現他不但沒越來越進入狀態,反而過得越來越恬淡灑脫。

劉蓮想想大學四年里龐川是個學霸才子,那時他并沒看不起小地方來的她,還叫她三姐。劉蓮轉念又想大學時代早就是舊夢,褪色,沾了蒼蠅屎,若能掛在風中的話,早碎成片片了,哪能虛晃晃攔在此刻面前,和公司大業和錢過不去?

劉蓮決心要和龐川說開。龐川這個人,本質上還是個書呆子。錢撩起裙子跟他賣弄風騷,他鼻子里竟沒聞著風流氣味。這怕快成植物人了吧?他的培訓課暫時還走紅,毛利率高達九成,不過,誰會持續買他這么貴的課呢?

劉蓮老公可不像劉蓮這般看龐川。老頭在家喝茶搖頭:“菲利普?我看菲利普沒潛力了。你老把同學拉到公司里來干嗎呢?公司是做生意,大家賺錢,都有吵翻的;要不掙錢,早晚傷感情。老同學不容易啊,傷了感情,你有啥意思?”

劉蓮晚上洗澡,不小心在浴缸里摔了一跤,跌傷了腰,臥床好幾天不能去公司。

烏鶇飛走,平臺上沒了鳥屎,干凈是干凈了,不過日子也沒恢復原先弦樂四重奏的感覺。

院子里來了新的入侵者,碰倒了女主人放在草坪上的希臘陶甕,踩壞了她種的蔦蘿。這種動物有點像寵物了,之所以沒成寵物,僅僅因為命運。

野貓帶著剛生的小貓,肆意出入院子,叫男女主人頭疼。

在飛機上發病那事過去后不久,龐川也被方小寧一把鼻涕一把淚說怕了,就堅決戒了煙酒,也不再喝咖啡。他平時連辣也不敢吃了,嘴里淡出鳥來。

這天中午從劉蓮公司踱出來午飯,他覺得實在沒什么胃口,想什么館子都油膩,信步就走進澳洲牌子的咖啡館。

龐川點了一塊雞肉生菜三明治,點了一杯所謂“白咖啡”,坐角落一個沙發座上,掏出口袋版中英文對照的《福音書》看?!陡R魰肥墙煌ù髮W一個經濟學教授偶然送給他的,封面印的是彩色蝴蝶,中文和合本,英文是新國際版。龐川被“播種的比喻”那段吸引,就漸漸看了全部。閑暇時候,這本書放在口袋里沒重量,帶在身上,拿出來翻翻,特別殺時間。

這天中午他沒吃出三明治味道,他又沉迷在新的一段里: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他沒被文字捆綁,他呆呆想著家里那個方小寧了。

方小寧這些年對他越來越不滿意,他也越來越煩方小寧,常聽方小寧嘮叨聽得他火冒三丈。

愛是恒久忍耐?那方小寧并不愛丈夫咯?他龐川自己呢,還愛不愛老婆?

如果生活中沒有了方小寧,他龐川會怎樣?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像一個憑空而起的海浪,打濕了龐川的腦瓜兒。

他驚跳了一下,抬起頭,咝咝吸氣,感到震驚。自己心里怎么會冒出這么個始料未及的問題?正納悶,他瞥見有個窈窕高個兒的年輕女士朝他走過來,看著他微笑。

龐川飛快地回憶了一番,以往的任何艷遇里都沒這種身材。他謹慎地移開眼神,慢慢再回過來,可那女郎還是看定了他,微笑著走得更近了。

龐川放松臉頰,報以職業化的和善微笑:也許是個曾一面之緣的公事人物吧?總有人記得他這個辦事利索的“總監”的?;蛘?,是最近聽過他課的人?他甚至配合著對方慢慢站起身,好像也認識她一樣。

“是龐先生吧?您好,我叫崔西,有人告訴我到這里能找到你?!迸髅囊恍?,腰肢如流水,款款坐到他對面沙發上。

“誰?”龐川的戒備心膨脹,如孔雀開屏。

“不告訴您是誰?!迸⒆尤鰦傻匦Φ?,飛了他一個媚眼,“不過,告訴您我是誰吧。您別緊張,您緊張了我也緊張,我只是個獵頭公司的客戶經理而已,您一定了解我們的?!?/p>

龐川如水瀉地,落回自己沙發座,一陣幽默感涌上心頭,他覺得如今特別輕松:“獵頭公司?你肯定沒好好做功課。找我閑聊歡迎,不過我已金盆洗手了?!?/p>

“金盆洗手?”女孩子文雅地把手放在膝蓋上,長裙包住她的大腿,怎么看怎么典雅,“您把自己說得像武林高手似的,嘻嘻?!?/p>

龐川笑了,沒覺得這女生來得唐突,通常他總怪人主動接近他,覺得主動接近自己的人百分之九十九不懷好意。龐川是個近視眼,現在她能讓他看清。他細細端詳了她一下,脫口而出一句話:“啊,你真像一個人!”

這女生像某一個人。

這個事實仿佛一只白天鵝突然飛降到養鴨場鴨子堆里,龐川眼里沒鴨了。他忘記了眼前的陌生姑娘,一個人影從他很深很深的心底浮起。

等他清醒過來,眼前的陌生姑娘脈脈看著他,嘴唇笑得很好看,像一道彎彎的鮮紅月牙。她試探道:“您想起誰了?”

龐川板起臉,很嚴肅也很率真地答道:“你確實有點像她,我中學時的女朋友。其實也不算女朋友,我覺得我倆只相處了很短的日子,只是拉著手,互相看一看?!?/p>

“是啊,多甜蜜,多純真?!蹦吧Φ?,“很榮幸可以有點像那么一個美人兒?!?/p>

“鼻子以上的部分確實很像?!饼嫶c頭,問她,“你喝什么?我去買?!?/p>

他帶著那女生轉了一個座位,坐到室外朝著一叢灌木的陽光座上。

“我確實已退出江湖了,我不再向任何人提供CV(履歷表)了?!饼嫶ㄐΦ?。

女孩子喝了一口加奶和焦糖的咖啡,無拘無束地笑:“為什么呀?您還那么年輕。要都像您這樣,我們做獵頭的小姑娘就怕活不到您現在這歲數呢!”

“???”龐川打個哈哈。

“不要餓死我們喏?!迸驳貜氖执锾统雒?,雙手遞到他面前,“龐老師,今天我非要到您的CV不可,這可是今年一單大買賣。您不會忍心讓我們老板直接炒了我的吧?”

龐川分辨著她的套路,他不習慣調笑這種事,他已關閉了一道心門,并不會隨隨便便再打開。不過,最好也溫柔些,別讓年輕女人下不來臺。

他接過崔西名片,放在西服胸兜里,客氣地笑笑,再次重申:“我在做大公司的專業培訓,我的課程都明碼標價的,當然不是我本人定的價格。如果你的客戶需要培訓課,我可以效勞。不過,我不再朝九晚五上班了。我身體不好?!?/p>

“老師身體不好?看不出呀?!贝尬餍α?,眼波明媚,“我也常說我身體不好,就是有些人著急請我吃晚飯那時候?!?/p>

龐川哈哈一笑,一五一十告訴了崔西飛機上發生的事。他把手放在心臟的位置:“它造反了,我沒辦法?!?/p>

崔西點點頭:“心臟病確實要保重哦,不過,老師難道不想聽一聽到底我這邊offer(提出)的是什么職位嗎?”

她笑著凝望他,龐川忽然有點癡,那雙眼睛是怎么回事?眼波盈盈,穿越了重重年輪……他點點頭:“好啊,不妨說來聽聽,越是動聽的職位越不適合我,我已經不能再激動了?!?/p>

“老師,您別這么說。健康方面,人要樂觀。心臟病是常見病,人家照樣可以當美國總統的呢!”崔西忽而很真心地安慰龐川。

“是嗎?”龐川感到一陣久違的溫暖到達心田,“我可不想當總統。我,不瞞你說,我甚至有點喜歡這心臟病呢。有了它,我倒是自由了!”

剛剛認識的年輕女生不解地看著他,困惑地微笑,龐川有種想哭的沖動,剛才這句話,真的不能讓方小寧聽見??!

男主人賦閑的彈弓又有了用武之地,這下子他花了工夫,一個下午做了兩百枚糯米粥泥丸子,放在烤箱里慢慢烤干,又在后天井悄悄晾實。貓的智商比鳥高,不能讓它們的賊眼看見即將叫它們吃苦頭的子彈。

女主人很憂郁地對老公約法三章:第一,不能瞄準野貓的頭部,打昏打瞎了,我們造孽;第二,不要用彈弓打懷孕的母貓;第三,當然不能瞄準奶貓,奶貓會被射死的,只能射它們周圍嚇唬嚇唬。

做丈夫的摩拳擦掌,笑道:“好是好,我的準頭差。就怕不瞄準,反而打中,瞄準了,倒打飛?!?/p>

“那你先練練再趕貓。只要它們不大肆破壞花木,你就睜只眼閉只眼!”

“嗐,”老公煩躁,“像你這么說,我倒是愿意烏鶇多多來,想怎么射就怎么射。野貓迷惑女人心,野鳥就不是命嗎!”

很久很久以前,龐川大概還是個一心一意復習迎考的高中生,他征服的考卷已足夠疊起一張大床給他睡了。不過,他睡眠出現了一點兒小小問題。

那時他還和父母住在一起。有天晚上龐川做了三份考卷,喝熱牛奶睡覺。父母還沒睡,靜靜做著家務,猛聽龐川在夢里驚叫:“紫頭阿哥來了,紫頭阿哥來了!”父母趕過來一看,這學生仔手腳抽搐,翻白眼,滿頭冷汗……

被推醒了,龐川還嗚咽驚懼。父親問了好半天,終于搞清楚龐川夢里沒什么神秘的“紫頭阿哥”,他驚恐的是“紙頭壓過來了”,那是答不完的考卷忽然松垮,山一樣朝他傾倒,要悶死他。

大家原以為學霸都喜歡考卷,夢里卻不是。

后來他考進大學,歷練了幾年,一畢業就租下一間很小的公寓獨居??偟膩碚f獨居對他是好事,獨居時做的夢,既有質感又有深度??刹痪妥鲞^一個很難忘記的夢嘛。

龐川在自己夢里被人獵殺不止一次兩次,追追殺殺生生死死,醒來也就釋然。他身處的城市正在陣痛中折騰,像只天真無邪的小恐龍要在下水道秘藏的恐龍蛋里破殼而出。這樣的時代誰不被逼得走投無路呢?

他在自己狹窄的行軍床上睡覺,明黃色月亮掛在屋子外頭深藍天幕上。如此美麗的夜他卻悶得難以喘息。他什么也沒做,也許想得太多做得很少,不過在深夜,他總在罪感的洋面浮沉,每夜都像下沉前的最后一夜。

輕微如浮塵的馬蹄聲在地平線那邊響起,他驚跳,推開被虛汗濡濕的被子。他們來了,他們騎在高頭大馬上,渾身綴滿盔甲。他們為他而來!雖然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對這些騎士如此重要,但他知道他們是來索他的命。

他翻滾下床,胡亂穿上衣服鞋子,忙亂中拉過玻璃水壺,舉到額前猛灌幾口。他沖出自己的門,開始逃亡。冰涼堅硬而溜滑的卵石路在他腳底下向追趕者投誠,他怕路泄露他蹤跡,猛地跳出卵石路面,向草叢里踉蹌。他穿過野草地,山就在那邊,峭壁從泥土里豎立起來。

趴到地面,聽那嘚嘚馬蹄聲逼近,心懸在嗓子眼兒上。

不能叫這些虛無其形的人逮住,必須逃過此劫。他攀著冰冷陡峭的山巖往山體里躲藏。嵌入石體罅隙,他屏住呼吸,聽那群馬的鐵蹄敲在地上,往他神經上大雨珠般傾瀉。

鐵蹄沒絲毫猶豫從他身邊呼嘯而過,仿佛他并非他們追逐的對象,騎士們知道自己的獵物在何方。冷汗叫他渾身戰栗,此刻,不再為被追捕而疑惑,而是記起自己殺了人,又記起被殺死的人在哪里:尸體就埋在行軍床下。

不過,他怎么也記不起自己殺了誰。也許是酒后無德,也許在夢中行兇?他不曉得,他必須回去,刨開地面,看看那受害者的臉。

龐川在自己的噩夢里從石隙間浮出,他踩著凹凸不平的馬蹄印奔回自己的房間,房里被人翻得一塌糊涂,床四腳朝天貼在地面上。不過,那些虛幻的裁判者什么也沒找到。

龐川用自己的手指扒開浮土,土下顯出一個頭顱,他戰栗呻吟,不敢相信自己真殺了人??墒?,豈不鐵證如山?

他終于咬緊牙,一層層拂去死者臉部的塵土,漸漸露出了被害人的臉。他呆呆凝望著現實:他殺死而后埋葬的人正是他自己……

那天他從那個夢醒來,覺得自己病了,病入膏肓。

襲擊野貓的結果讓男人女人哭笑不得。

男人聽從太太的勸告,總選野貓的大屁股發射他的泥丸彈,把一眾伏低縱高的四腳小獸全變成了花屁股。泥丸子在奶貓周圍打得噼啪響,母貓急得對人齜牙花,小奶貓卻高興得發昏,追著泥丸子玩耍,還停下來轉圈抓自己尾巴。

它們高興得瘋了,把女主人種的草花踩成了綠糊糊。男人抓住稍縱即逝的戰機,無情瞄準大公貓的腦袋和睪丸發射泥丸,打得公貓夾起尾巴躲得無影無蹤。

不過,它們留下的“孤兒寡母”可不肯去同它們會合,它們知道女主人一天二十四小時里總有幾分鐘心軟,她會把吃的放在盤子里,盤子放在后門臺階上。如果有東西吃,貓們才不要跟著摩西出埃及呢!

一群泥屁股貓,拱著泥屁股,吃每天的嗟來之食。那風景……

謝天謝地,也許那個夢正是龐川痊愈的開始。

老魯讓坐在他門外的秘書打電話讓龐川上來,沒說要談什么。

老魯的秘書暗自納悶,一般老魯不說為什么要人來見他,不是趕人走,就是要重用人。

這個龐川,既沒犯什么事,也沒聽說有啥功勞或特別能耐。她不能提前在內線電話里讓被通知的人得些正確暗示,她就覺得自己沒盡責。

老魯還咕噥了一句:“給他一杯咖啡?!?/p>

龐川站在老魯碩大的辦公桌前,接過燙手的咖啡,不曉得該坐下還是繼續站著。他知道自己必須尊重企業倫理,表現等級觀念,讓老魯覺得自己服從,并有忠誠之心。

良久,老魯從自己的迷你筆記本電腦上抬起馬臉,和善地沖龐川點點頭:“坐,坐那邊沙發上吧?!?/p>

老魯看著龐川喝了半杯咖啡,徑自點頭:“我們的產業已經大到一個程度,就是不能承擔危機,你明白?”

龐川接過老魯發的球,想了想,就回答:“是啊,一百家店的損失可以解釋,一萬家店的損失沒解釋的機會?!?/p>

“算你聰明?!崩萧敱亲永锖咭宦?,“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可以幫公司轉移風險?!?/p>

不祥的感覺從后背翻滾進龐川衣領,鉆進他腋窩。龐川反問:“供應商又不是傻瓜,不可能答應的呀?”

老魯沒回答,也沒表情,只有兩只眸子灰蒙蒙看著龐川。

“也許能做的就是提高合作的難度,每個批次的原料都嚴查,同時允許新的供應商試供貨,逼得他們要保留訂單就必須承擔風險?!饼嫶ㄠf道,“不過,魯總,您也知道,這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他們的利潤已薄到不能承受哪怕一次小小的動物疫病,他們肯定會大量使用違禁藥品保證禽畜不染病,邏輯推理,他們用藥過量的產品也必定有食品安全隱患的?!饼嫶ù蟊犙劬粗萧?。

“你想對我說什么?”老魯責備他。

“魯總,評估形勢,我和您的出發點不同。顧客是最終決定餐飲業盈利的因素,我覺得可以讓一些利給供應商,敦促他們把好食品安全關。否則,即便出了事供應商賠錢,顧客還是面對不安全的食物?!饼嫶ㄕf出這一段很不容易,不過,像嘔出了卡在喉嚨里的魚刺。

“需要你來教育我,是嗎?”老魯的大手在鼠標上摩挲,如果對面是那位順從的老太太,他早就朝她扔東西了。

“龐川,讓我告訴你你是誰吧!”老魯的臉凝聚出放射狀的皺紋,“你和你所有的同僚比,都算是最不識抬舉的家伙!你坐在公司樓里,吃得面白唇朱,天天打著漂亮領帶,回家身上沒一滴臭汗,你以為你了不起?”

龐川感到老魯說的不能算事實,可他身上有汗,驟然迸發的冷汗已濕頸背。

“讓利給供應商,讓他們致力于產品更安全?啊哈!誰給你這么個學院派的美麗腦袋瓜呢?你知道我們的供應商是些什么人嗎?他們拿到更多的錢是去善待他們養的畜生呢還是一邊吃喝嫖賭一邊嘲笑我們是豬頭?你龐某人活在月亮上嗎?我怕你每天醒來,還覺得自己在美國留學呢,你到底回到了你自己的地球沒有?”

龐川狼狽地從老魯房間“滾出去”之后,還在不停反省自己:活該!誰傻到去和老魯爭?誰能比老魯更看清、更懂得這片國土和這土地上的人群?一個“學院派”,在老魯的公司這是壞得不能再壞的標簽,大概通俗些說,就是個“夸夸其談的蠢貨”。

老魯不是平白無故浪費時間的人,他點了龐川穴道并不為放倒龐川,當然是催他趕緊把職責盡到,弄出一個和供應商“共克時艱”的新商業模式來。譬如,公司可以向供應商提供技術咨詢,幫他們減少對飼養的動物喂藥;甚至可以派出輪調專家,直接對疑難雜癥給予專業解決方案……反正這些投入不會提升公司成本,卻也許能換來一個巨大成功:讓供應商答應承擔其產品引發的市場風險。遇事第一時間出面向公眾請罪,擔起責任,并至少埋單一半風險事件將造成的營銷損失。

龐川明白了這是老魯要求自己做的事,方小寧對龐川冷嘲熱諷:“難道這不是打工的人早該懂的道理嗎?聽老板的話,拿老板的錢?!?/p>

“難道我就沒看清現實的自由了嗎?”龐川虛弱地反擊方小寧,“老魯根本不在乎顧客吃的食品是否安全,你想想,供應商都在瘋狂地用藥!”

“讓我告訴你事實,龐川,”方小寧露出猙獰臉色,“你不是什么懸壺濟世的人,你也沒那顆善心,你只是個驕傲成性的家伙。你為了不服老魯,才把別人藏住的話說出來,好顯示你比老魯更有價值,是個更了不起的家伙。不是嗎?你們男人見了男人,要不是服帖得五體投地,就是明里暗里要斗一斗。讓我把別人不會對你說的給你說明白了:你就死了你那顆心吧,無論如何,你是比不上老魯的,哪方面都不行。早醒早太平!”

龐川得到足夠預算,在祖國的空域里飛來飛去,到廣袤大地上和飼養禽畜的那些實干的粗豪的人們打交道訂協議。他按照老魯的指示去開拓,很快達成了老魯的意圖:供應商弄明白了一點,如果答應承擔風險損失,生意可以做得更大;不答應,有大批和他們同樣的人愿意代替他們。

至于為了杜絕風險給牲口們用更多抗生素,這個,公司派來的巡視員只要不親眼看見,就不會指指點點。

男人對女人說:“你這是做什么呢?一面讓我趕走野貓,一面你又每天喂。這樣子,野貓怎么會離開?”女人憋了半天,憋出幾滴淚來:“小貓對我一叫,我心怎么也硬不起來?!?/p>

男人氣呼呼到防腐木平臺上抽煙,一低頭,大吃一驚,木頭上又是一大攤發白的鳥屎。他抬頭到紫藤架上尋找那只黑色扁毛畜生,卻驚訝地發現紫藤架上盤著母貓和四只小貓。再定睛一看,背上寒毛都豎起了:小奶貓們是被母貓一只只叼上紫藤架的,此刻一只只嘴巴血糊糊,眼里第一次閃出邪惡光芒,它們正埋頭啃吃一只雛鳥,那是雌烏鶇偷偷放在凌霄密葉間的孩子。只見那只翅膀痊愈的大黑鳥從對面香泡樹間飛起,沉重地在野貓頭上盤旋,然后尖叫一聲,飛到屋頂上去了。

劉蓮滿臉堆笑,敲敲龐川辦公室的門,她倚在門框上,眼睛放電:“龐老師,能不能跟你說幾句?”

龐川點點頭,指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他還是若有所思地看墻壁。

“你怎么啦?墻上有什么奧秘要看?”劉蓮隨意說著坐下來,她手里原來還端著一杯熱茶。指望龐川替她倒茶是不可能的,這一點她早知道得一清二楚。

“墻上?”龐川茫然若失地看看她,“我沒看墻,我在看淮海路?!?/p>

劉蓮哈哈大笑,不理睬他。

劉蓮說:“還不錯,六個半月,你講課講來了一百萬元?!?/p>

“那是你的錢?!饼嫶ê翢o興致,“我的顧問費雖沒少,但拿起來很隆重,財務部一張張點得好仔細,還要填表?!?/p>

“哈哈哈,”劉蓮咧開豐滿的嘴唇,露出幾顆平時藏住的被四環素染黃的側牙,“你這張嘴,老說怪話,說沒了自己的福氣就糟了?!?/p>

“無事不登三寶殿,黃鼠狼給雞拜年。你有話就直說吧,我還急著出去買資料書呢?!饼嫶ㄒ荒槺梢?,“對了,資料書能不能報銷,你簽不簽字?”

劉蓮答應報銷書費,龐川點點頭:“說吧,啥事?別以為報銷幾本書費就能讓我給你上天摘月亮,我恐高?!?/p>

“是這樣,”劉蓮收起笑容,表情認真,“說說下半年度的計劃。你看,上半年ABC三個組創利都超過了二百五十萬元,你帶著一個助手,毛利率是高的,凈利潤不過才九十幾萬元,要不下半年加加勁兒?”

龐川的眼珠越瞪越大,像桂圓變成茶葉蛋,他胸脯擴展,語氣倒平和了:“老同學,你大概忘記了我們之間的協議?我在你這兒是發揮我的余熱,當個顧問,能給你掙點就掙點,我不過拿個顧問費?,F在怎么跑出創利指標來了?你當我是生產工具???”

劉蓮像聽了什么滑稽戲,朗笑不止:“阿哥哎,你幫幫忙好嗎?不要天天吃著鵝肝醬高喊動物福利!我這里是公司哎,別的組看了你要嫉妒的,他們在拼死拼活,看你瀟灑,都想著咬你一口?!?/p>

龐川忽然記起上周B組慶祝拿了項目,請全公司同事吃午飯;A組新來的客戶經理和他談得來,硬拉他一起去吃席。龐川開始覺得不妥,但也覺得眼下自己和誰都生分,去湊湊熱鬧是不是也算放下架子?他就去了,吃了。

回想起來真的有點奇奇怪怪,那天龐川坐在一張圓桌邊,B組的人也沒過來和他寒暄,不過仿佛特別留意他這一桌,連著給這桌加了幾個菜……唉,實際上真不該去,就像混人家新婚酒席似的。

“劉蓮,我在這兒,不過是一個外人?!彼櫭碱^說,“還好還能給你掙些錢,沒讓我心不安。如果你一定要給我指標,我是很直截了當的,咱們簽過一年合作協議,明年就不簽了吧?”

“哎,你看你這人,怎么這樣不好商量的?”劉蓮喊起來,“我不過是跟你商量商量,你何至于就這樣狠呢?”

“我狠?”龐川心里冷笑,“你明白我是誰?”

他也不曉得自己到底是誰,不過,他這輩子連老魯都不服,能讓你劉蓮隨隨便便上來摸頭?

龐川還要提:“你公司位置真好,就在漂亮的淮海路邊上,到處是漂亮的法國梧桐,我喜歡?!?/p>

劉蓮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哎,好歹我倆是老同學,你這個男人心眼兒怎么這般???是的,我本安排你坐邊上那大房間的,那里看得見梧桐樹??墒?,新聘的財務總監,她,她是個小女人哎,她纏著我要那間房,發嗲發癡的,我就讓她坐了,你大男人讓讓人家嘛!”

龐川說不得,揮揮手:“我問你個事情,我不太理解?!?/p>

“你問!”劉蓮臉上終于沒了笑容,圓臉不那么圓了。她的水杯端在臉前,臉在杯子后面,眼睛戒備地看龐川。

“你給我找來的助手,謝謝,還不錯,能幫上我一點兒忙,做PPT什么的還挺麻利?!彼f。

“就是嘛,給你派的人還能差?”劉蓮笑答。

“你給她多少工錢?她好像一周工作六天,每天都晚上十點才離開公司,我沒那么多事要她做的,幫別的部門另有報酬嗎?”龐川嘮叨。

“這個不用你操心,人事部自有安排?!眲⑸徲譀]笑容了。

“不是,她不小心告訴了我她的收入,我有點吃驚。劉蓮,你擁有萬頃良田何必吝惜一枚稻穗?她這種收入,你是不是……”

只見劉蓮豐滿的身軀從椅子上彈起來,她把龐川的門關緊,坐下,頭湊過來,壓低嗓音,聲音充滿了金屬摩擦的氣味:“哥們兒,你是不是覺得我倆還并排坐在大學教室里吹著牛呢?你時空倒錯了?畢業后你們一個個去國家單位吃香喝辣,我在哪兒?我沒本地戶口,我只能去遠郊企業。后來我創業八年,開過四個公司,倒閉四家公司,你們給過我一句暖話嗎?如今我成功了,我是有錢,有錢難道就要養著別人?這些剛畢業的小妮子,憑什么不能吃苦受委屈?我如今是資本家,資本家,你懂嗎?資本可不會做老好人。她嫌工資低可以走人,排隊等她位置的碩士多的是!留過學有啥了不起?我沒留過學,給我打工的幾乎都留過學?!?/p>

龐川擔心地看著自己房門,他揮手又點頭:“好了好了,我不過說一句,你看你說了一萬句。我不懂資本家,我就是個文科生?!?/p>

“你他媽的說對了!你就是個長不大的中年文藝男?!眲⑸徴酒饋?,轉身背對龐川,“不同你說了,一說我就生氣?!?/p>

打開門,正好財務總監走過,劉蓮尖聲笑,高興地同她聊起某個會議,走出去了。

“變臉可真快,無縫對接,佩服!”龐川自言自語,朝劉蓮背影蹺蹺大拇指。

男人飛跑著去叫自己女人來看,女傭也跟著到了木平臺上,平臺上飄滿了沒長成的嫩羽毛。母貓急得在紫藤架上打轉,喵喵叫;小奶貓們大概第一回開葷,喜歡得忘乎所以,看人的眼神流瀉妖芒魔光。女人捂住自己的心臟:“受不了了,一群小惡魔!”女傭拿起拖把,盡力跳起,奮力把拖把布甩向紫藤架上的大小野貓,還罵了一句主人家平素禁止的臟話。拖把打散了小奶貓們,半只吃剩的雛鳥掉到木平臺上……

晚飯桌上,男人說服了女人。女人決定停止喂野貓,只要男人不傷害那些什么也不懂的小奶貓。

男人都等不及天亮,口袋里裝滿干泥丸子,嘴里咬個小手電,跑到院子里一陣追射,母貓耳朵吃了一泥丸,痛得尖叫,逃出院子去。那些吃了血食不曉得厲害的小奶貓屁股上也中了好幾丸子,嚶嚶哭喊著,追老娘去了。

身體并沒真好起來,心臟還是常常猛抽緊,就像幼年坐秋千,被力氣大的人惡作劇地猛推十幾下,秋千幾乎飛過秋千頂上的橫桿,秋千上的人連睪丸都酸麻。

龐川沒把這些告訴方小寧,告訴方小寧能有什么意思?

方小寧和龐川相處的時間一半在發牢騷,另一半沉浸在冥想里,聽不見他。方小寧有時候讓龐川勃然大怒,因為她竟然以為他可能在搞外遇。

“如果不是因為有什么女人在你視線里,你怎么老看不見我呢?”這是方小寧得意地拋出的邏輯。

方小寧聳聳肩,細巧的希臘雕像風味的小臉蛋朝向天空:“我無所謂,最好老天能安排什么人來接收你,我拱手相讓?!?/p>

龐川覺得她對電影庸俗情節的模仿令人難堪,他沒心情同她戲謔,他總是惱怒地喊叫:“我哪有作案時間?”

這天晚上方小寧又在重復她樂此不疲的游戲:她臉上蒙著白色面膜,頭發包在白毛巾里,穿絲綢浴袍,像阿拉伯后宮里的妃子般在客廳和臥室走來走去,斜睨龐川。龐川好整以暇地看手機,坦坦蕩蕩。他感到圣潔的悲哀,他實在沒什么艷遇。沒任何女神,或退而求其次的女妖,能看上他,他命里仿佛絕無桃花。

他回答方小寧:“我的荷爾蒙已經停止分泌,年輕女人看見我,和看見一段青蘿卜感受差不多?!?/p>

他的坦然和自憐突然被充氣,差一點兒爆炸,因為一條微信閃進他眼簾:“龐老師好,晚上在做什么呀?來聊聊天?”隨著短信,一個會走動的卡通女郎粉紅紅跳進手機屏幕,是個穿高跟鞋和長裙的背影,一扭一扭,屁股掀起波濤……

手機幾乎從他手里跳起來飛走,他手忙腳亂想摁掉這個不知其來意的微信,對方的頭像相當陌生。

要讓方小寧看見這個,不但坐實她的胡思亂想,而且她絕對會為此瘋狂的。他了解她。

龐川感到心臟發緊,冷汗涔涔而下,恍惚中他打開那個陌生頭像,往對話記錄去爬樓,終于搞明白是她:獵頭公司的崔西。

崔西沒等他展開胡思亂想,留下長長的說明文字,簡單就是:“有個好職位適合你,別縮,來試試!”

方小寧一把扯掉頭頂白巾,黑發瀑下來,不性感,很冷冽:“告訴你,龐川,人家劉蓮沒什么錯,這個時代,既然進了辦公室,就該拼命掙錢,否則將來靠什么?我看,你又要火車出軌了,你在哪個地方能待久呢?呃?你和錢作對,你,你,你家祖上到底誰呀?”

龐川喉嚨里咕嚕了一聲,什么也沒說出口。

十一

那只在紫藤架上遭遇了喪子之痛的黑鳥仿佛沒有記憶力。它沒離去,它擺出了吃定這戶人家的強勢態度?,F在,它幾乎不離開這個有果樹的院子了,它在院子地面上啄食,它在灌木間跳來跳去,樣子既不歡樂也不悲傷。

母野貓曾躡手躡腳追蹤過母烏鶇,不過,它記得主人的泥丸子打在耳朵上的滋味,不敢再進院子。小奶貓沒有記憶,翻滾著從草地上過來想騷擾大烏鶇,烏鶇優雅地跳起來,狠狠在奶貓們腦門兒上啄。它的喙不是刀,這真是一件憾事。

它飛到香泡樹上休息,不過,還是常?;璧阶咸偌苌?,鉆來鉆去,又把白色的屎輕蔑地落在木平臺上。

主人們沒出來射擊它,他們記得它如何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男主人搖搖頭:“它為什么一定要待在這里呢?”他觀察過,夜里這只烏鶇似乎飛上屋頂過夜,天已經漸漸冷了。

龐川從不認為戀愛是自由的。這座城市從來容不下愛的守護神。

回顧,雖有某種哀傷的曼妙,但注定是無聊的。龐川放棄了回顧他曾有的愛,作為男人,他更在乎思維的哲理性:他覺得一切早已定局,人只有經歷的義務,沒有選擇權。

他已變得很愿意探訪和侍奉母親,這個一次又一次對他的戀愛作梗的頑強的女人,她仿佛是為保證方小寧的到來,鐵面無情地趕走了方小寧之前出現的所有女生,無視龐川的肝腸寸斷。方小寧帶著她那白色梔子花般的香甜,天真無邪地踏進龐家,龐家姆媽盯著她看了三分鐘,眼里的冰霜融化了。

生活的絕對諷刺性在于,盡管方小寧不知不覺化解了男人的母親大海般的敵意,她卻根本看不上這個對她網開一面的女長輩。她堅決不同意和龐川母親在同一個屋檐下居住,她只保持表面的客套,甚至拒絕一年見他母親超過十次。方小寧隨著年齡的增長不但降伏了龐川,而且終于讓龐川明白,他生命中需要長久陪伴的女人全都堅硬得如同冷凍柜中的巧克力塊,傳說中的甜蜜,前提是你輸掉牙齒,只剩下溫暖和無力的舌頭含著它們。

其實,對自由的無畏的傾慕已在龐川身上全面得勝,經過長期霜打的葉子顯出紅得發黑的蠟質,龐川在自己中年的鼎盛時刻如一枚擦盡塵垢的紅寶石熠熠閃光。他自己還沒明白,老魯先看明白了。

年會上公司數十萬員工的代表共兩千人匯聚大城。公司包下了大劇院,舉辦“大獎之夜”。龐川不曉得自己有沒有得獎,他希望不會。若自己被逼無奈而做的事得到公開獎勵,這將是雙重的戲辱。

他至今沒離開公司,有一層原因是害怕方小寧譴責的眼神,此外他發現自己心底深處對老魯有一種去除了道德觀念的崇拜:老魯是強有力的人,任何時代都少有這種人,他們能夠決定時代前進的步伐。不過,純男性崇拜是原始的,恢復了道德觀念和人文精神的龐川蔑視老魯:老魯是社會走向文明的絆腳石之一。龐川不能忘記老魯對利潤的狂熱和對公眾利益的冷淡。老魯不能掩飾住自己的本質:一個糜爛的生意人。

這些心理活動仿佛被老魯看穿,老魯把該年度的三塊“杰出貢獻獎”之一頒發給了龐川。

龐川邁著僵硬而機械的腳步走上舞臺,他接過獎牌發表感言的時候真的哽住了。所有人包括老魯都以為他過分感動,不想他終于開口時,口氣帶上了某種邪惡的勇氣。

他轉身抬頭看老魯:“謝謝老板。今夜正好是一個機會,我正式在此向您提出辭職,并且我不接受這份獎金和獎牌!”

龐川不敢告訴方小寧他所做的事,卻敢于應老魯之招,走進那間總裁辦公室。

老魯如同蒼老的大象拱背坐在他的迷你手提電腦后,他對龐川點點頭:“做男人有血性是好的,要看把血性用在哪里。你曉得,要進這個公司難如登天,要隨便離開,也沒那么容易?!?/p>

龐川沒說話,他的站姿非常僵硬和別扭。

“任何公司聘用你,都會先做reference check(背景調查),會先來問我你這個人到底怎樣?!崩萧斦f。

“明白,我聽說過戴福的故事?!饼嫶ɑ卮?,感到背上一陣麻。

戴福是從前老魯的副手,辭職之后十年找不到工作,從二十三層高樓跳下去了。

“戴福的例子不適用?!崩萧斃淅涞卣f,“不用亂扯,道聽途說?!?/p>

“我退休了?!饼嫶ㄆv地松開自己的站姿,“我會和人事部簽訂保密協議,這里發生過的任何事不會經我口和任何人談論?!?/p>

“哼哼……”老魯發出冷笑。

“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饼嫶ㄆ椒€地吐字,“我只要自由,沒有敵意。其實,您才是人生的勝利者,令人佩服?!?/p>

老魯沒發聲,等龐川幸福地回味了自己吐出心聲的短暫過程,轉頭看向老魯,老魯正把一張白紙遞給他,上面是一個數字。

老魯說:“我會交代人事部和財務部的,祝你一切順利?!?/p>

龐川猛然醒悟那是什么,他不敢相信老魯會如此送別一個腦后有反骨的職員。

方小寧完整地收到了老魯安排給龐川的“金色降落傘”,她像把絲綢降落傘折好放進櫥柜那樣去了一回銀行,櫥柜的鎖是唯她才知道的一串密碼。

方小寧沒為難龐川,當龐川告訴她自己會和劉蓮合作一陣子,方小寧甚至說:“你不必苦惱自己,那不是你的路?!?/p>

方小寧只是同他緩慢地生分了,做愛的次數越來越稀少。做愛的時候,仿佛彼此都需要時不時對著四周哈氣,把看不見的冰霜趕走,免得讓人落下病痛……

如今,那個擺動后臀竭力吸引異性的粉衣卡通女郎成了崔西同龐川打招呼的方式,總在他意料不到的時刻跳進他的微信。龐川并沒愛上崔西,他的腦袋清醒得如同摻過漂白粉和消毒液的游泳池,里面一條魚也活不了。但是,他認為和崔西見面是件有趣和愉悅的事,是青春留下的盲腸,是記憶的一縷余香。

崔西是神秘的,她不像是職業中介,更像,更像是上帝的使者,給龐川帶回來那雙最初的明媚的眼睛。早春的陽光,再次真實地照射到龐川的仲秋。

他和崔西踏上火車,一起到鄰近的小城游玩了一個白天,吃過早晚飯后回城。他們在沒有熟人的城市里并沒偷情,甚至都說不上卿卿我我,只是很快樂地到處游蕩,像臨時配對的潛水客,在海下一起觀看珊瑚和游魚。他倆稱不上戀人,像某種友人。

過去,長長的黏稠的不可返回的過去透過崔西那雙無邪天真的眼睛死死看定了龐川,龐川迷失在崔西的眼神里,他覺得崔西是一位信使,傳遞來一個疑問:“你還好嗎?”

崔西偶爾開玩笑地問龐川:“你覺得要是和我在一起,你會開心嗎?”

龐川轉動眼珠觀察崔西,小心翼翼回答她:“假如我的開心會讓任何與我密切相關的人痛苦或終將導致痛苦,這樣的開心其實不是開心,而是禍端?!?/p>

崔西放聲大笑:“我的好大叔,你把自己捆綁得太緊了,連想象的自由都捐棄啦!”她跳上廢棄的城墻,伸開雙臂,平衡她曼妙的高個子身材,走得一路歪歪倒倒……

十二

母烏鶇還是回到紫藤架上拉屎,好像它認定這個地點就是廁所。男主人向它四周發射了不少泥丸,就是不能把它嚇走。它還是在院子上下飛動,晚上也在某個角落過夜,男主人猜想是在屋頂上,不過,他知道屋頂光禿禿的,沒它可以棲息之處。他找了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爬上自己屋頂一看,明白母烏鶇在煙囪旁的忍冬枝條里安了窩。沒野貓跑上屋頂,它高高地住著,看來很安全。

女傭認了命,每天都先到木平臺上擦洗鳥糞,這成了她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大家漸漸忘記了飛來又飛去的烏鶇。冬天來了,人世間事情很多。

沒女主人施舍食物的野貓餓極了,早晨地上的草鑲著白霜,長成小老虎的幼貓風一樣卷過地面,練習跳高和爬墻。不過,母貓和小老虎們都很瘦,不像能活過冬天的樣子。

烏鶇是貓群覬覦的對象之一,它們雜色的眼珠看著翻飛的一團肥壯的黑色,吞咽貓類的口水。

那是個普通的冬夜,外面寒風呼嘯。男人和女人在二樓書房看書喝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夫妻倆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以為水管子鬧妖精,等了一會兒,才明白是書房外陽光房的玻璃頂上有東西在跳躍。

屋頂是從沒四足野物上去的地方,這番鬧騰實在有些瘆人。他倆定睛觀看,玻璃面上倒映的像是一只野貓。它在玻璃斜頂上沖上沖下,仿佛在與看不見的東西搏斗。良久……

朝陽升起,男主人再次登上屋頂察看,沒有貓,沒有神秘,但烏鶇的巢傾倒在雨水槽里,瓦片上有稀淡的血跡和被風吹剩下的羽毛,和上次一模一樣的被吃剩的屬于雛鳥的脆薄羽翼……雌烏鶇站在煙囪頂端,它的胸脯被陽光照得發亮……

就在這天傍晚,男主人到院子里收快遞,他看見雌烏鶇在院子里低飛,姿勢有些奇怪。

后一天早晨,院子里忍冬叢里一團黑。男主人走近看,是那只烏鶇,它已經僵硬得像蠟質的標本,但尾翼撐在泥地上,翅膀張開成飛翔的形狀。野貓早就發現了烏鶇的尸首,但只是虎視眈眈,沒一只上前去撕咬。男主人嘆口氣,把這件事藏在自己心里,不對人說。

冬到深處,心軟的女主人恢復了喂食野貓。

從沒一種野物會像野貓,如此愿意為食物而放棄自由。它們鉆進女主人制作的有毛毯遮蔽的大籠子,一天享用三頓貓糧,還學會了使用貓砂……

醫生曾把龐川扯到走廊里,極其嚴肅地看著他的眼睛:“龐先生,既然是好朋友介紹來的,我對你誠實說一句,你的心臟病必須好好治,不能再掉以輕心。我認為你應當臥床靜養,避免任何意外刺激?!?/p>

龐川把這件事告訴了一個人:劉蓮。其他人都不知道。

他把自己的病歷放在身邊手提包里,就醫都自己一個人去。他也按照醫囑配藥,但沒認真服用。

每次他感到天旋地轉透不過氣的時候,就在紙上寫下:我心亂如麻。

他總是從身體的叛亂中逃脫出來,擦掉渾身冷汗,繼續他喜歡的游戲:他養了幾箱子蜜蜂在復式房的小陽臺,又養了一籠三十只鴿子在樓頂。他在陽光里看蜜蜂旋轉,帶回滿腿花粉;又仰頭看鴿群翻飛在青天,麻麻白白羽色,不停改換飛行方向……

劉蓮同意龐川結束彼此間的合作。龐川說:“老同學,好歹一年里給你掙了一百五十萬,我很滿意了,希望你開心?!?/p>

劉蓮笑道:“你不也從里頭拿了好幾十萬?還有你的助手也拿工資的。你好好養病,有需要我幫忙的,就跟我開口?!?/p>

劉蓮的財務部總監和龐川大結算的時候引用的是公司同雇員結算的章程,要扣掉龐川一筆費用,表示公司用在雇員培訓上的錢得歸還公司。

龐川說:“我不是雇員?!?/p>

財務部總監回答:“凡在這兒交納四險的,就全算雇員?!?/p>

龐川說:“你轉告劉蓮,這筆錢今后得還給我?!?/p>

第一次感受到心臟驟縮腹背疼痛的瀕死感,龐川正確地判定自己還不會死,能熬過去。一個人怎會如此輕易地死去呢?

人降生在這個世界上不是無緣無故的,好像還有上天交托的事沒做完。

方小寧在自己的小小圍城里過得很平靜,她上班下班,在微信朋友圈里贊頌清凈的人生。她沒看出龐川有什么不妥當,她只是微笑著以竭力不傷人的態度嗔怪他:“不再上班了?不上班也要愛惜自己,看你越來越懶,動作都慢了!”不知何時起,他倆分房睡了。

回憶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和曾接近自己的人們成了龐川最主要的生活內容。他等方小寧離家上班,起來吃過早飯,就到小區附近的動物園去,坐在湖邊或樹下??諝忤偳渡蟿游飯@樹木的清香,顯得非常清新,這讓他產生身體即將自愈的感覺,生命猶如早春,忽然間又顯得生機勃勃。

他想起幼兒園老師和小學老師們對自己的期許,他笑了,他曾經是那些外貌協會女教師的寵兒。他想起其實在這些女教師的寵溺中他就已顯出離經叛道的性格,那種不合群的宿命常給予人明顯的特征。

小學里龐川意識到了自己家庭的階級地位,這并不令人沮喪,革命打碎階級之塔并不太久,到處還聞得到朝陽初升的氣息。雖然勢利眼在這座大城市從未被消滅,但一切可待期許。不過,令龐川敏感的心感受到陣陣烏云的是開始有人銷籍出國了,那些有海外關系的小伙伴打頭,然后是年級里聰明漂亮的女學生們。美麗永遠是蛋糕上的摜奶油,美麗是浮動的云,從百廢待興的城市飄走,去往正富麗堂皇的世界。龐川已會寫詩了,已經當上了學校詩社的社長,他等同學們放學離開,跳到講臺上,聲嘶力竭地詠嘆:你自由地愛上了飛鳥/飛鳥對你婉轉啼鳴/你張開貞潔的懷抱/為飛鳥瞬間離去悲傷……如果法律禁止已找到出國途徑的人們出國,中學男生龐川會由衷感謝。

進了高等學府之后,龐川學會了接受事實,若現實的手臂揮起,他已能敏捷地蹲下身體,以免被無情掌摑。

這時候,誰要想往他腦袋里塞入一些必須塞入的東西,或取出他布滿斑點的腦子來洗洗,他都已懂得笑著混在人堆里,不讓別人得逞。不過,他比別人更反感塞給他的那些用文字表達的東西,他在自己的腦筋里挖戰壕,同那些不是他自由選取的意念搏斗。假使不能殺死對方,至少死命不讓它們越過防線。由于缺少對他的監察,他偷偷做到了這一點。

他為自己捍衛了自身的純凈感到自豪。不過,他也一再感到,自己拒絕對方,對方也在日益拒絕他,斗轉星移,他越來越深刻地理解了“邊緣人”這個詞語。

最新的一次就醫給了他更確實的預感,醫生嚴肅地要求他通知家屬陪同其來醫院復診。龐川一瞬間覺得緊張和慌忙,在醫院人流如潮的大廳他環顧四周,想尋找有黑色翅膀的那個影子。不過,他慢慢委頓下來,覺得和這么多的人相處,實在已經累了。

方小寧最近常常出去聚會,她的閨密帶她加入了基督徒之間的團契,她枕頭邊多出了一本《圣經》。方小寧看見從醫院回到家的龐川,她倒了杯溫水給他:“龐川,我們可以找個機會好好說說話?!?/p>

龐川以為她看出自己什么,龐川感到自己的心臟已無法負擔一場背負著所有歷史及現實的夫妻對話,他疲乏地搖搖頭,走進自己臥室去了。

躺在自己床上,房間里有一股屬于龐川自己的氣味,不健康,但還沒讓人覺得危險。龐川從室外進來能聞出這股氣味,他分辨著這股他不喜歡但無法拒絕的氣味,他想,如果自己離去,這股氣味是不是還會長久地回旋在這個小小空間里?若他能選擇,他希望能像帶走行李那樣帶走自己的氣味,不讓這種無形的系帶偶爾拉住自己的靈魂,讓靈魂往后看,往人世看……

方小寧悲哀地出現在他臥室門口,傷心嘆息了一句:“你和我,都是罪人……”

可她不知道龐川已沉入了夢鄉,疲倦讓他入夢很深,他滑落著,一路滑落著,有什么事等著他去,不容遲到。

龐川順著大街疾走,走進了一棟灰色房子。一個自稱是他老師的中年女人從黑框眼鏡后擔憂地打量著他,塞給他一張高考準考證??紙隼镆炎鴿M他的同學,他們已寫了一會兒考卷了。龐川坐下來一看,原來考的是語文。他松了口氣,很流暢地回答完了選擇題和填空題。接下來只剩下分析題和作文。

“請分析以下詩句,寫出你讀詩和讀史的感想: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p>

龐川看著考卷,思緒萬千,他猛然懷疑自己正身處夢中,不過并未因此醒來,他想:夢里的人曾經存在,永遠美好,和泥土里的骸骨不能畫上等號。

差不多就該寫作文了,高考作文決定最終能否一鳴驚人。不過,考場里發生了一點兒事:龐川找不到作文部分的試卷,而監考人對此愛莫能助……

龐川再次懷疑自己身在深沉的夢境里,他覺得作文考卷的失蹤是自己命運的一種隱喻??墒?,他依稀記得自己是見過作文考卷的。他忘了考卷,看見考場門口走進一個人來,那人的身形仿佛被霧氣罩著,不過,一雙和崔西相像的眼睛閃著明媚光芒,她的眼神掠過考生們全神貫注的臉,落在猶疑張望的龐川臉上……龐川的心痛起來,他想對她說:“原諒我,我是多么自私啊,這東西是我血里頭帶來的,也許,再來一回,也還是如此,我沒有選擇,沒這份自由……”淚水淌滿了夢里的臉頰……

方小寧發現龐川陷入昏迷狀態時還沒受驚,她絮絮叨叨懇求龐川原諒她,不要采取這樣子的態度。

“我的心一下子敞開了,一下子啊,它柔軟了,川,讓我對你說說心里話,也許,一切都還來得及,我們可以重新努力,從頭再來!”

她看見龐川的淚水淌在耳邊,落在枕頭上。方小寧感動得瞬間淚流滿面,握住了龐川冰涼的手。

她這下子發現不對了,她推搡著龐川,驚叫起來,她沖出房間,在客廳里打轉,尖厲地喊叫上帝,她終于拿起了電話,撥打了救護熱線。

擔架隊沖進公寓的時候,他們看見女主人正伏在需要緊急救護的病人床邊,她嗚咽著,低聲向一個她還不太熟悉的神禱告……

責任編輯 張 爍

【作者簡介】禹風,復旦大學學士、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花城》等雜志發表長中短篇小說。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曾獲“2018年山花文學雙年獎”,作品列入“2019年收獲文學排行榜”。出版有長篇小說《巴黎飛魚》及《靜安1976》等。作為PADI高階潛水員,其潛水題材小說亦發表于各大文學刊物并獲各類文學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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