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碇記

2020-01-05 05:39王彤羽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11期

離女家不過三五里路,從岸上走興許更近些,男家卻讓坐船前往,似乎走水路的禮數更為正式與隆重。阿水媽在沙腳鎮是出了名的有福氣。她為人慈善和氣,上有公婆,下有子女,齊須齊腳,膝下子女又皆是孝順之人。于是,每逢鎮上有嫁娶,送日子單等喜事,自然是要搶著來請她的,說是沾點兒她的福氣。每次阿水媽往女家送日子單,阿水都要跟去。衰女包,老跟著,小心好運走光,到頭來連自己都嫁不出去。阿水媽戳著阿水的腦殼笑嘻嘻地咒她,說完還是帶她一同前往。

船上早早裝了好些物件,有長條豬肉、活雞、糖子、大餅、酒缸。每樣一對,扎上紅綢子。阿水媽換上紅衣裳,梳起光溜溜的大發髻,臉上抹點雪花膏,往船頭一站。嘿,可精神哩。過往船只看見阿水媽,也不忙趕水路了,紛紛停下動作,直起脖子朝這廂喊,湘嬸子——又去送日子單哪?

是哩是哩——

是幫哪家送的喲?

九婆家的哩——阿水媽臉上的紋理慢慢地漾開,裹著咸腥海風,好生威風,仿佛那好事兒是她家的一般。

遠遠的,女家的漁船在港灣邊上停著。甲板上站了好些人,朝入港的方向張望。阿水媽的小船放緩了速度,搖著櫓慢慢地靠近。灣里四周泊著兩三艘廢棄的漁船,船體破敗,紅漆脫落,斑駁如鱗,裸露出原始的木紋。木頭經了年歲,蒙上了厚重的灰黑與朽氣。早晨的太陽軟軟地刷上一道暖色,殘缺的船體看著倒像是一件件藝術品。阿水一下活躍了起來,左顧右盼,阿媽,快看,這些個船尸體像包了金子哩。衰女包,快吐口水,今兒個是么日子喲,你把嘴盡嘮些不中聽的話。五指往阿水腦門兒上狠狠磕來。阿水笑嘻嘻地扭頭躲開。

這當兒,堤壩上的人群炸開了一聲喝。順著大伙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個女人正在離碼頭十米開外的漁船上。她穿身素白衣裳,是鎮上女子常穿的款式。斜開襟,盤紐,寬腿七分褲,趿雙生膠鞋。綁著長發辮,發尾用素色帕子扎緊。沙腳鎮上的女子大多皮膚黝黑,身材壯實。這女人苗條、白皙,像個異鄉人。如果只是出現這么個女子,倒也不顯稀奇,讓人驚訝的是她正在做著的事兒——往前推一塊大石頭。石頭約莫有五六十斤重吧。女人沿著船艙外圍甲板,慢慢地推石頭。推一圈,歇停一會兒。一圈復一圈,周而復始。這會兒,看女人的人比看送日子單的人還要多。女人推得認真、緩慢、虔誠,像做著一場廟會禱告。她朝前跨出大大的弓步,薄薄的綢子褲緊貼著她纖細的臀部。因為用力,能看見突起的肌肉。隔得遠遠的,似乎都能聽見女人細碎的喘息聲了。

大伙都在等著看她做出點更令人驚訝的事情來??墒?,不。一刻鐘過去了,女人前后的動作是一模一樣的。一樣的神情,一樣的姿勢,一樣的吃力。畫面和之前沒什么兩樣,變的只是石頭在甲板上的位置而已??淳昧?,大伙覺得她定也推不出個幺蛾子來,終于有人忍不住嚷了一句,睇咩吔睇(看什么看)?睇金山銀山啊,翻去啦(回去啦)——人群便如退潮那樣散了去。

阿水媽抬頭看了看日頭,臉上露出幾分愧色,念叨著陰公咯,怕是耽誤了時辰,便催了船夫,急急往女家漁船靠去。

女家親戚早早站在甲板上等候,一副著急模樣。見阿水媽的船只靠過來,喜色立馬綻花了臉。扯了嗓子招呼,湘嬸子來哩——

而女人那廂,原先圍攏堤壩上的人已散去,不明就里的來人又稀稀疏疏地站了一圈。

女人仍然不言一語。

石頭仍被艱難推動。

送過日子單,阿水媽的任務便是完成了。阿水與新娘阿慧是兒時好友,留下陪夜幫忙也在情理之中。阿水媽臨走時不忘反復交代阿水莫要生事,說等明兒抽禮時再來接她。阿水趕著阿媽快走,說要和阿慧嘮體己話哩。

接下來就是要布置婚船了。連排幾艘漁船,扯上長長寬寬的紅喜布。嫁妝在船艙里一字擺開,用散發著竹子清香的新簸箕裝著,貼上燙金紅紙。這樣的事情有新娘家人幫忙,也輪不到幾個陪嫁妹子來做。幾個妹子便圍著阿慧說話,這里摸摸,那里捏捏。這阿慧明明就是那阿慧,可她們偏是要搶著摸了又摸,捏了又捏的,仿佛摸了就能沾上喜氣一樣。阿荃更是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摸了個遍,一臉的羨慕說,慧兒,真要嫁人了喲。阿水嘴快道,阿荃你都陪嫁四五回了,小心嫁不出去哩。阿荃氣急,臉一紅,白阿水一眼,恨恨地說我才不急哩,好吔沉歸底(好東西留到最后),我要等個好婆家。阿水怕真惹惱了她,扮個鬼臉,適時閉了嘴。大伙都曉得,沙腳鎮的女娃子到了十八九就可以提親了,若是到了二十五六還沒找著婆家,自然是要被人講閑話的。阿荃雖說不過二十歲出頭,卻也是暗地里急得不行??僧吘箷畹搅烁咧?,有點兒見識。急歸急,嘴巴上還是硬的,說緣分還沒到哩。阿荃媽常數落,書念多了有什么用,念得越多越煙尖(挑剔的意思),到頭來能和書過一輩子嗎?等緣分,緣分算個屁喲,相中了就得自個去爭取。女人這輩子啊,嫁個好人家才是最實在的哩。沙腳鎮的婆娘們打小就這么地敲打自家女娃子,女娃子們也從小就狠狠地記住了這句話。在沙腳鎮,女娃子上個大學也不比嫁個有大船的夫家來得威水。大家都很羨慕阿慧,說她命好,攀上個好主頭——黃家可是有著幾條深海船的大戶人家哩。日子單送過來后,陪嫁妹子便多了一件要忙活的事兒——議論明天的抽禮該有多富貴,后天的接親將會是怎么個隆重法,新郎會怎樣威武神氣地迎娶美嬌娘??砂⒒垡膊淮笾?,只是輕輕淡淡地笑。

阿水是有點兒明白阿慧的苦處的。兩個月前,阿慧眼睛紅紅地跑來告訴阿水,說她不去上學了,要嫁人。這在阿水看來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阿水做夢都想能和阿慧一樣,考上大學,然后離開沙腳鎮??砂⒒壅f不讀就不讀了,也沒說明白個中原因。阿水追問過幾次,可是阿慧的嘴巴緊得很哩,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阿慧要嫁的是黃家二公子。黃家的掌門人九婆早早相中了阿慧,說她女生男樣,聰穎過人,不是一般的女娃子。在阿慧小時候,就曾明里暗里地笑說要結娃娃親。待阿慧高中剛畢業,九婆便請了媒婆去提親??砂⒒垡豢诨亟^,說她還要去念大學哩,婚事現在說還早著,說了也不算數。阿慧媽心知女兒脾性,雖說心疼跑掉個金龜婿,卻也不能硬逼她去。原以為親事就這么黃了,誰知,才過去一年多,阿慧硬耍了個回馬槍,說她允了,由阿媽做主。阿慧的應允正中九婆下懷。怕夜長夢多,倆親家翌日一見面,拿一對生辰八字,讓鎮上的半仙公搖頭晃腦地一掐。沒沖沒克。中!這事兒就算是定了。

黃家老爺子去得早,黃家一直由九婆當家。二公子黃煜材塊頭大,性子軟,為人實誠。選阿慧當媳婦,他阿媽說中,他便也樂呵呵地說中。阿水想不通阿慧為何會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甚至沒好好地看過那個黃煜材一眼。她說話柔中帶硬,眉目間透著果斷與冷靜。阿水不免心生懷疑,卻也拿不準阿慧有什么連她這個死黨也不能說的秘密。這些都讓阿水為黃煜材暗暗打抱不平??墒?,這又關她阿水什么事呢?每次想到這兒,阿水的臉上便是一紅。

長輩們都說讓娃娃們多多相處,加深加深感情。便讓阿慧多去黃家走動走動。每次走動,阿慧都會拖阿水一起前往。那日是阿水第一次走進黃家大門。黃家宅子的大門和旁邊人家的就是不一樣,往上抬高了好幾級石階,站在路邊往那兒一瞅,還得仰頭。一米寬的青磚板石階被踩踏得光溜滑亮,阿水走在上頭,感覺自己突然長高了,神氣了??蛇@身板子,哪能說高便高的哩?

黃家宅子的一進廳很寬敞,兩旁各有三間屋子。兩邊墻面上各有一排巴掌大的透氣孔,做成鏤空的花卉形狀,嵌了木頭,手工好生細膩精巧。往里走,中間是個大院子,院子也頂好幾間屋子的大小。院子過去是四米高的二進廳,二進廳旁邊的屋子都打通了,整合成一個大廳。這在普通人家可是了不得的事兒,好好的房間不拿來住人,打通了白白浪費掉嗎?這廳不能睡也不能躺,一天到晚也沒見有多大用處哩?再說了,晚輩們也不愛在這廳里耗著,都往后頭的新式樓房里跑了。只在逢年過節,或是有大事喜事,這廳堂才不閑著。那年,黃家大兒媳婦剛嫁過來時,半個沙腳鎮的人都擠在這廳里邊。中央那把大椅子前擱著幾個木墊子,新媳婦就跪在上頭,挨個兒給長輩們敬茶。這一輪茶給七大姑八大姨們地敬完,都好幾個時辰哩。想到這兒,阿水瞄了眼阿慧。以阿慧這般的烈性子與新作派,定是不愿意的吧?

大廳兩側和正中擺著幾套船木家具。船木家具原是極為巨大厚重的物件,往這空落落的廳里一放,壓住大廳陣腳,還顯出幾分輕巧。阿水伸手摸一把那烏黑發亮的船木,上面的釘眼比她的手指頭還要寬。而榫眼與木頭渾然一體,仿佛天生就長那兒似的。阿水坐上去,高大的船木椅子讓她不自覺地把腳懸空了起來。她使勁兒晃了晃身子,椅子紋絲不動。偌大的廳里只有她與阿慧,還有那個全程陪同的黃家二公子。二公子黃煜材黝黑粗壯,像船木家具一樣的敦實可靠。也不多言,一路尾隨兩位姑娘,禮貌有加。阿水覺得自己變得輕飄起來,像羽毛一樣毫無重量。她再看一眼阿慧,阿慧似對這一切毫無知覺。她也在打量四周,但她一臉沉靜,眼里并無驚奇。

大廳正中墻上掛著黃老爺子的照片,阿慧盯著照片出神。阿水聽阿媽說過,二十年前,黃老爺子在一次出海中遇上臺風,始終不見返航哩。

阿慧似自言自語,水兒,你相信有鯉魚島嗎?如果有,黃老爺子是不是已經在那兒了?

鯉魚島是梅江起的名,梅江和阿慧說他有一次出海,在海上待了一個多月,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有一天深夜,他躺在甲板上看星星。那天夜里很是奇怪,感覺不到海浪的涌動,船像靜止了一樣??粗粗?,整個天空都變成了鮮紅色。很紅很紅,月亮不見了,星星也隱去了光芒。梅江跑到船邊一看,底下的海面如玻璃一樣的光滑平整,漁船正緩緩地駛向一個島嶼。島上人聲沸騰。近了一看,岸邊站著許多人,有康伯、婁嬸、蔡嬌娘、瘦狗二、阿堂叔,還有黃老爺子——這些都是沙腳鎮死去的人。梅江問他們怎么會在這兒?康伯說,沙腳鎮去世的人都在這哩。梅江問他們是怎么過來的?瘦狗二說是像船一樣大的鯉魚去接他們過來的。梅江問鯉魚在哪兒,沒看見哩?阿堂叔說沒見著的好,見著了,那是到了你也該來的時辰了。梅江和阿慧說,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們要是想我,就到鯉魚島去找。阿慧啐他一口說,騙人,不信,愛死死,死也不找。想想不對頭,又急忙讓梅江吐口水,好好說話。梅江倒是一臉的不屑,說死有啥子可怕的,這人生不就是玩命地轉上一遭,最終還得回到鯉魚島嗎?

阿慧從不相信有鯉魚島這回事,可這次說得出神。阿水一時愣住,不曉得該回答有,還是沒有。

梅江是沙腳鎮人,可他長得一點兒也不像是沙腳鎮人。他纖細、白皙,喜歡寫詩,看著文質彬彬的樣子。沙腳鎮上的男娃子,打小就海里生浪里長,混得一副粗黑精壯的身板子,看起來像是臘過的瘦肉條。而他,鮮嫩滑溜得像一條不安分的泥鰍。大伙免不了對他一番說笑。他不愛和男娃子玩兒,卻喜歡和阿慧還有阿水混在一起。阿慧誰也不服,唯獨服梅江。因為梅江會寫全鎮人都嘲笑的詩,但那些詩卻讓阿慧抓心撓肺地癢癢。梅江的奇怪性情打小就體現在他的一些做派上,他喜歡做一些與別人不同的事情。比如,每逢太陽落山,他會倒立在自家船頭,鼓起血紅的眼球,一動不動地瞪著太陽。他阿爸問他在看什么?他認真地說,太陽正冉冉升起哩,不信,你也來看。他阿爸一巴掌甩他腚上,說,成日講些鬼話,快點去幫你阿媽結網,盡做些不好使的廢事,等著喝西北風哩。

只有阿慧和阿水心甘情愿地受梅江蠱惑。阿水身子弱,倒立不起來,便叉開雙腿,撅起屁股,把頭往襠下一伸,從褲襠下看落日。她大呼小叫的,阿慧,你也來看,太陽當真在升起哩。阿慧啐她一口,說,小妮子也不害臊,做這動作可不淑女哩。阿慧似要當著梅江的面耍威風,一個漂亮的大翻,雙腿往上貼住船艙,穩穩地倒立起來。阿慧的大辮子落到了船板上,跟著往下掉的還有那件水綠色滑溜溜的綢子衣裳。衣裳不長眼似的一個勁兒往阿慧的腦袋那兒褪去,露出一大截雪白柔軟的胸腹。阿慧嚇得一個踉蹌摔落甲板,慌忙起身,收拾妥衣裳。臉蛋比那落日還要紅。她偷望一眼梅江,跺著腳小跑開了。

阿水便是從那日起知道阿慧喜歡梅江的。

八年前,梅江高考落榜,便去做海。那一年,他成了船上最笨拙的一名船員。他在船上做小工,撿個小魚小蝦什么的都要被刺扎到手,更別說補網結繩了。剛出海那段日子,他暈船,排山倒海的暈,暈上幾天幾夜,吐得膽汁都出來了。船友們嫌臟臭,扒了衣服把他擱甲板上。他迷糊地仰面躺著,度過了一日又一日。無休止的海上生活令他恐懼,孤獨像長著獠牙的海怪,一下一下地撕咬著他的身體發膚。

阿慧說,梅江哥,你的手是用來寫詩的,重考大學吧。梅江看著自己的雙手,做海一年多了,手指關節有點僵硬突兀,手掌也爬上了繭,但和眾多的手一比,他的手依舊像個異類。在船員里頭,梅江算是高學歷了,大多數船員是初小沒畢業就輟學做海的。他偶爾以高學歷自得,卻又瞬間泄氣?;煸谝欢牙髯鳂I的大小工里邊,梅江時常悲傷地覺得自己像個廢物。他甚至希望自己能活成其他船員的樣子——赤裸著身體,叉開雙腿蹲在甲板上喝酒劃拳,大口地抽水煙筒,熏嘴黃牙,眉飛色舞地大侃黃調,伸出焦黃的手指頭揩一把屁眼還能剝個蝦來吃??蛇@些,梅江一輩子也做不來。有時連續出海幾個月,去到越南邊境。無所事事的日子里,梅江只能寫點小詩來打發時間:

流年行色總匆匆,晚風秋意也濃濃。

少年懵懂愛秋涼,秋涼凋盡少年狂。

阿慧說梅江哥你的詩寫得真好哩,別浪費了自己的能耐。你的身體里流著和別人不一樣的血,你不該屬于這里,你該去上大學。梅江便迎著太陽,高舉細長的胳膊,認真地看起血管來。他使勁捏緊自己的手腕,那海水般蔚藍的靜脈,直到手臂發白冰涼才猛然放開。血液回流的那一刻,他分明感覺到了戰栗與想掙脫一切的沖動??山又?,他又暴躁與自我懷疑起來,讓詩歌見鬼去吧,我就一高中生,一個連結繩補網都做不好的廢物。而寫詩——那不過是生活和我開的一個殘酷的玩笑。它像一個毒瘤長在我庸俗的身體里,侵蝕我的靈魂。而我對這一切無能為力,只能在這片孤獨如沙漠的汪洋上,日復一日地看那輪悲傷的落日。

梅江的無奈與悲哀,阿慧都曉得。每次估摸到梅江出??旎貋砹?,她就悄悄地把高考最新資料整整齊齊地碼在梅江的床邊。

后來,梅江考上大學了。那是一所北方的學校。

兩年前,阿慧也考到了同一座城。只是,一個多月前,阿慧輟學回到了沙腳鎮,并突然說要嫁人。沒人知道起了什么風浪。

入夜,返航的漁船越來越多。港灣里,盡是飄搖的烏篷船。一船一艙,一桿一櫓。船艙或是并列,或是船頭接船尾,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在蒼穹之下。開飯時間,人聲開始沸騰起來,各家在甲板上擺出白日里捕獲的海鮮。一小碟明蝦,長須纏繞成亂糟糟紅艷艷的一坨。幾條尾指長的魷魚筒,身體白凈近似于透明。一小把蟶子,殼里螺肉舌頭一樣向上挺起。海鮮的做法當然是按漁家人最愛的清水白灼了,講究的是一個原汁原味。出鍋后,只需撒上蔥花,澆幾滴蠔油,已能發出陣陣濃香,讓人饞得不行。家里嘴巴多的,就再來幾條雜魚,鹽水一煲即成。幾個爺們兒精光著黝黑發亮的上身,抱一缸土炮酒,就著大碗,喝到唉聲嘆氣起來。

待吃飽喝足,瞅婆娘們收拾的當兒,男人們開始聊起今天的收成來。收成多的被嘖嘖羨慕,收成少的悶頭抽起了水煙筒。說著嘮起各自船上的葷腥段子,扯開公鴨嗓子嘎嘎地好一陣笑。到最后,話題自然是引向了那個外鄉女子。一開始是小聲議論,怕是引起自家婆娘的不快。聊著聊著,便忘了分寸,聲調一浪高過一浪。到最后,引得婆娘們也放下手中忙活的事情,加入男人們的七嘴八舌中來。

這女人是今兒個早上來的吧?也不和大家伙打個招呼,咱這兒也有咱這兒的規矩哪,不說敬煙,好歹也得和船八頭子知會一聲才是。拎包袱就住了進去,順當得像住旅館一樣,當真不懂規矩得很哩。巫家老爺子吸一口煙,瞇著眼睛說。

來的時候穿的那身衣裳唉,我都不好意思說,肚臍眼都長外頭了。我捂住小娃娃們的眼,讓別看,看了該長針眼了??梢晦D身工夫,她就去換了身衣裳,出來像變了個人似的??赡巧硌游?,我隔幾條船都能聞到哩。李家嬸子擠在倆男人中間坐著,左顧右盼地說著,巍峨的臀部壓得船板咯吱作響。

有人看見一男的撐著竹排把她給送上船。船是朱老二家的,正在維修期,想是收了人家好處,就把船給騰挪出來哩。

不會是一對私奔男女吧?誰驚呼了一句。

私奔,那男的一轉身不見了,只留女人在船上推了半天那卵石頭。

那石頭莫不是有什么幺蛾子吧?明兒就開始抽禮了,不要出啥亂子才好。阿慧的娘舅葛叔開始憂心忡忡起來。

眾人一致把矛頭對準了那塊石頭,仿佛它將要成為破壞婚禮的罪魁禍首。說著說著,葛叔也坐不住了,呼地站起身來,雙手反剪,往上一扒拉,棕色汗衫被剝下扔在一旁。大短褲再往下一褪,只留條褲衩,順著船舷就溜進了海水。

葛叔朝女人的方向游去。

船仍擱淺在白天的位置,不見女人蹤影。石頭擱甲板上。船艙里有微弱的燈光,透過稀疏帳子,隱隱約約灑落出來。想是女人已歇息了。葛叔蹚過海水的身體在黑夜里閃著烏亮的光,像只發光的烏賊。他利索地爬上船去,走近擺放在甲板中央的石頭。繞著石頭走上幾圈。彎腰、蹲下、趴倒、瞅了又瞅。然后開始慢慢地推動石頭。石頭在他手里不像女人推時那般沉重,像個鐵圈圈,輕輕一推就朝前滾。約莫一支煙時辰,葛叔回到了這邊船上?;貋硪膊蛔髀?,只顧著拿汗衫擦身上的水珠??茨樕仙駪B,也不見凝重。待眾人好一頓催促,才一拍大腿,嗐,那不過是一塊碇而已哩。

一塊碇啊——旁邊的人一下泄了氣,仿佛那不該是一塊普通的碇,那該是杜十娘怒沉的百寶箱,最起碼也得是一塊壓了生死符的不尋常石頭才對。

沒事推個石頭,這女的腦子有病唉。葛叔又補了一句。

那女的該不會是做那號事的吧?大林伯縮回抓水煙筒的手,在腹溝上使勁撓了撓。松垮垮的大短褲被扯下一小截,露出精瘦結實的小腹。大林嬸子一巴掌甩他屁股上,你個死鬼頭的,就你知道人家是做那號事的,你哪只死魚眼睇見了?你去幫襯過了?你巴不得人家做那號事你好尋了去是不?再管不住你的爛雞巴就滾出這條船莫再回來。大林嬸子也不避嫌,嗓門越嚷越大。也不出奇,大林伯在沙腳鎮是有著花花名聲之人,這兩口子罵架也不是個新鮮事了。大家心知肚明的,就都浪浪地笑。

待外頭安靜下來,阿慧在阿水身旁躺下。她說,水兒,你信命不?

阿水嘻嘻地笑著說,我信,也不信。

阿慧說,你個鬼丫頭。

阿慧的眼睛在黑暗中烏亮烏亮的,眨也不眨,像在想心事。阿水突然冒了句,你還在想著梅江哥嗎?

那廂沒說話,只聽見阿慧吸溜吸溜地喘著細長的氣兒。

阿媽說是梅江哥沒這福分。

那邊的呼吸聲愈加混濁起來。阿慧一翻身,拿屁股對著阿水,鼻音濃重地說,睡吧,明兒還要趕早哩。阿水跟著側身過去,伸手掐一把她的腰,像小時候一樣。阿慧沒像小時候那樣笑著彈開,或是反胳肢阿水。她像被火鉗燙了,猛地撥拉開阿水的手,極不樂意的樣子。阿水咬著嘴唇默不作聲,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船艙里好一陣寂靜。

良久,阿慧翻過身來,伸出纖細的胳膊摟著阿水。阿慧說,水兒,那女人認得梅江哥。阿水迷糊著唔了一聲。阿慧說,女人是在做戲哩,梅江哥說這叫行為藝術。阿水又唔了一聲。

阿慧不再說話,哼起了咸水調。阿水迷迷糊糊中,覺得阿慧身上的氣味有點兒像阿媽的,像阿媽在搖竹籃子哄娃娃睡覺。阿水的眼皮子沉重得提不起來,摟過阿慧的腰,嘟嘟囔囔地說你的腰身比以前肥了好多哩。阿慧的歌聲戛然而止。

海水繼續輕輕拍打著漁船。

船兒搖啊搖,搖啊搖。

阿慧煎咸魚一樣翻來又覆去。

梅江穿過公主墳,走在長安街西延長線上。臨近晌午,往東走的梅江來到軍事博物館門前。行人們都往松樹蔭里躲這明晃晃的太陽。他看見門口一輛坦克長長的炮筒下,有個人在那兒倒立著。那人身材高挑,松針般清瘦。穿件寬大的白色文化衫,牛仔七分褲。臉上、衣服上、腿上涂了大片的迷彩顏料。面前地板上放個化妝盒子,里邊是些一元兩元的鈔票和硬幣。梅江從軍事博物館遛了一圈出來,那人還在倒立著,像尊雕塑。梅江便走不動了,和自己較上了勁兒——我看你還能堅持多久。他圍繞那人轉了一圈又一圈,又冒出疑問——此人是男是女哩?頭發被悉數塞進了鴨舌帽,看不出長短。臉部被油彩遮蓋,辨不清眉目。再偷偷瞄一眼胸部,一馬平川。

嘿,我就不走了,看你還能憋多久?梅江在一旁的松樹蔭坐下。拿出紙筆,寫上只言片語,也算是打發時間。

約莫一個時辰里,有數人路過,駐足個把分鐘,議論一番,然后離去。也沒見有人打賞。那人中途休息過一回,喘口氣,下會兒腰,轉動一下身骨,活動一下手腳,又接著倒立。

再過兩個時辰,那人像是結束了表演,開始收拾行裝。梅江突然生出一念頭,把自己小小地嚇了一跳。

那人背著個大包走向軍事博物館。

梅江悄悄尾隨。

那人走進了博物館側門洗手間——是女士間!

咳,這回還不逮著你!梅江止步,好一通恍然大悟,暗自竊笑。

從洗手間出來時,女子已擦掉臉上、腿上的油彩。帽子也摘掉了,露出亂七八糟染成棕紅色的短發。經過梅江身邊時,女子停下,轉身,雙手抱胸,說,你看我老半天,就那樣白看了?

梅江一愣,在身上亂摸一通,掏出方才寫的一首小詩,給女子遞過去,嘴上一貧,說,我給錢有點污了藝術,就送首詩給你吧。

女子爽快一笑,說,也行,就讓你占點兒便宜。也沒接過詩,大踏步往前走去。梅江看著女子離去的背影,女子右腳踝處那只巨大的鳥獸刺青像在歡暢撲騰。梅江對著她的背影大聲朗誦自己剛作的詩。撲騰的鳥獸逐漸放慢了扇動的翅膀。

后來某天,梅江問過她為何文這么一只大獸在身上?她說,也沒為什么,只是因為她的名字叫林授,朋友們都管她叫獸獸。說完學著小獸嗷嗷地叫了幾聲。

林授在軍事博物館門口表演了一周。每次路過,梅江都會為林授讀一首詩。有一次,他跟在林授旁邊倒立,林授說,干嗎呢你?

梅江說,男女搭配,倒立不累。

林授說,我倆比比,看誰更久。

梅江說,你要輸了咋辦?

林授夸張地呵呵兩聲。

比賽堅持了一個多小時,眼看林授大汗淋漓快要暈倒的樣子。梅江笑著說別逞能了,我是倒立在漁船上長大的,你比不過我哩。

林授一骨碌躺倒地上,大口喘氣,說,你誆我,你作弊,你設個陷阱讓老娘往里栽。

梅江說,你是栽在自己的好勝心里哩。

林授說,你得補償我。

咋補哩?

和我講講你在漁船上倒立的事兒吧。

也沒啥,就倒立看日落。那時候覺得,太陽一落山,就什么都沒了。沒有陸地,只剩下看不見盡頭的大海,和快要淹沒的黑暗。那時我想,這樣的日子啥時才是個盡頭哩。

咳,玩深沉呀?看不出你還挺詩意的哩。林授打趣他。

詩意有毛用?哪天你露宿街頭,別人用鄙夷的眼神看你,你總不能沖他們說,嗨,朋友,我會寫詩,我是個詩人,我有理想。多么×蛋的理想。

林授哈哈大笑,說,你這會兒還挺像一個詩人的。

梅江也跟著笑,完了說,你挺像一個女孩兒的。

誰?

老家一女孩兒。

哪兒像了?

也像也不像。梅江認真看了她一會兒,聳聳肩。

梅江再次見到林授是一個月后。那晚過了十點,偌大的一號地鐵公主墳站里,冷冷清清的,沒見幾個人。即使偶爾路過個把人,也是把脖子縮在衣領里,急急趕路。不過是剛邁進十月,天氣就已經變得寒涼。這北方當真是四季分明,不像沙腳鎮,莫說十月,哪怕是十二月,天氣還三步一回頭地不愿冷去。逢上暴曬的正午,連海水都是溫的,還能一頭扎進海里游個水??稍谶@座城市,最讓梅江感到凄涼的是冬天。一想到他住的那個四處漏風的頂棚,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每年一入冬,梅江便開始懷念起沙腳鎮來。那里有冬日暖陽,有碧波大海,還有溫軟的方言??墒?,他還是選擇了留在這座北方城市。為了什么?理想嗎?可理想又是什么?在這座城待得越久,梅江越覺得他變成了一條沒有理想的咸魚。那個名叫理想的東西當他在家鄉的時候最為立體,也最能讓他真切地感受到、觸摸到。它似乎還長成了形狀,長出了翅膀,一路引領著他,漂洋過海,來到了一個他所陌生的地方??僧斔胝嬲鎸崒嵉負肀н@個一直引領著他的東西時,它卻變得虛幻起來。梅江也心急過,他有時憋足勁兒想去抓牢它??伤拖駛€小泡泡,噗地爆掉了。

咋又想起了這些死魚爛蝦哩?梅江搖搖頭,輕嘆一聲。他數了數扔在前面帽子里的散錢,不到二十塊。這是他工作一天的收獲。旁邊不遠處原先還有一個賣唱的,現在也收了攤兒。百米長的通道里空落落的,只剩了他。這時辰,也該沒什么人趕地鐵了吧!更不會有人來聽他讀詩。梅江手里拿著的那幾頁詩稿,經過一天的無數次對折,早已破舊。他把詩稿小心地折起來,放進上衣口袋里。接著彎腰去拿地上的帽子,伸出的手遲疑了一下。然后,他直立起身子,環視一遍四周。又把詩稿從上衣口袋里取了出來。認認真真地攤平。清一下嗓子,醞釀一下情緒,開始大聲地朗誦起來。

通道里空無一人,可梅江讀得比人來人往時還要激情澎湃。幾首詩讀下來,他發現沒有觀眾的舞臺更令他自在、興奮。他全情投入,慷慨激昂,完全進入了一個物我兩忘的境界——

我默默安靜

是因為我是那片海洋

我默默安靜

是因為我活在我的世界

我默默安靜

是因為那條魚要好好地活在深域

于是

我默默安靜

…………

幾十米外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鼓掌聲,在空蕩蕩的通道里顯得突兀而熱烈。

這么晚了,還有施主哩?梅江循聲望去。是林授。

一大早的,黃家便派出幾條漁船和幾十號人來女家抽禮。隨行的禮品好生闊綽,有煙、酒、茶、糖面、發糕、活雞活鴨、金銀首飾和一沓沓百元大鈔。還有一塊十二尺長的大舅紅,和一座半人高的女婿餅塔。阿水媽一邊指揮三姑婆六嬸子去岸上采花,一邊給阿慧的阿爸遞上一張彩禮單。

去采花的婆娘可不是隨便指派的,阿水媽對此再熟悉不過。得選一些子女多的姑婆意頭才好,姑婆們想必是花了心思打扮。穿身水紅色斜開襟衣裳和黑長褲?;ò椎念^發扎成長及衫尾的辮子,綁了粗粗的紅頭繩。她們趿著生膠拖鞋,走起路來,粗大的辮尾有節奏地甩打著壯實的臀部。四個姑婆姨子胸前臀后氣勢磅礴地踩過細長的船板,去到岸上。船板委屈得咯吱作響。兩姨婆負責采花,兩姨婆撐傘遮護。阿水媽女將軍一樣立在船頭,左手攏于嘴邊,右手甩一張紅帕子,沖她們又喊了一聲,多采些白花哩——白花寓意生男娃子,紅花寓意生女娃子。阿水取笑阿媽重男輕女。阿水媽白她一眼,說,沒你阿爸搖櫓出海,咱娘兒倆喝西北風去啊。這男人就是海上的船,船上的碇。有了男人,這船才安穩,這海才能安生哩。

阿慧沒出船艙,她招呼阿水去看一眼那女人在做什么事。

女人還在十米外的漁船上,做著和昨天相同的事情。她一絲不茍地朝前推那塊碇,沿著相同的軌跡,一遍又一遍地碾壓。重復,循環。她不言不語、不理不睬的。圍觀的人也不如昨天多了,大家似已習慣她的存在。

臨近晌午,太陽挨海面更近了。大海像一塊被煎得嗞嗞冒泡的烙餅,泛著油亮的光。女人的動作開始緩慢起來,推一圈就要直立起身子歇上一陣。休息的工夫,也不說話,只是出神地注視前方海面,或是伸手把散落的頭發整理整齊。

“嘭”的一聲巨響,浪花四濺。有人一頭扎進了海里,快速游向女人。很快的,下水的小哥被更多的人發現了。甲板上,堤壩上開始出現更多圍觀的人,大家的興致一下躥了上來。小哥像沙箭魚般敏捷地靠近,轉眼就到了女人的漁船邊。只見他雙手向上伸直,手指攀緊女人的船舷。一使勁兒,半個光亮的身子輕松撐起,離開水面。一條腿跨上船舷,翻身就落到了甲板上。小哥像條大黃鱔一樣在甲板上挺立起來,大短褲濕答答地貼在屁股上。人群中發出刺耳的口哨聲,某種情緒被小哥的舉動鼓得躁動了起來。

船艙里的人都出來了。好不容易逮著的熱鬧,又豈能錯過。

大伙臉上呈現出一派喜色,紛紛拉長脖子,張大嘴巴,尋著了天大樂子似的翹首張望。仿佛他們已斷定小哥上了女人的船后,女人會立馬棄碇,轉頭就和上船的勇士調起情來?;蛘吲藭@慌失措,跪地求饒,最后欲拒還迎。但不管怎樣,結果一定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大家都在等著看女人狼狽的笑話。

小哥杵在女人旁邊,一會兒揮舞手臂,一會兒又雙手叉腰,姿態夸張地和女人說著什么??膳讼癫恢獣赃@發生的一切,她在專注地朝前推碇,甚至沒看小哥一眼。她看著像個盲人、聾子或是個傻子。

小哥落了個冷遇,尷尬?;仡^望一眼這邊,哨聲頓時四起。群情激蕩啊,小哥又怎么下得了臺哩?想回頭已是無望了,只能是硬著頭皮往前沖。

小哥雙手叉腰,一抬腿踩住了那塊碇。

百米內鴉雀無聲。大伙兒很有默契地閉上嘴,屏住呼吸,連海風也停止了嗚咽。

女人緩緩直起身子,把散落臉頰的頭發別到耳后,眸子冷冷地看向小哥。

雙方僵持了大約十秒。

哎喲——女人船上忽然傳來一聲慘叫。小哥一邊伸手去撓后背,一邊跳著腳鬼叫,像是被啥給打了。

鱔巴仔,馬上同我返來(回來的意思)——阿水后頭傳來一聲厲喝。她轉身一看,阿慧像穆桂英掛帥般威武,左手持樹膠槍,右手拉膠。左眼緊閉瞄準,子彈躍躍欲發。

鱔巴仔是阿慧的堂弟,他曉得這位堂姐的烈性子,更領教過她樹膠槍的威力。阿慧的樹膠槍在沙腳鎮可是出了名的快狠準,打魚、打鳥、打個蟑螂老鼠的不在話下。以前鎮上沒電影院,每逢周末,幾個女娃子常結伴,穿過一片甘蔗林,去到幾公里外的海軍部隊看電影。阿慧和她的樹膠槍成了大家的壯膽利器。阿慧不在的日子,就是放了最愛看的《牛郎織女》,她們也不敢去。

鱔巴仔嘴巴一張一合的像嘟囔著什么,不敢反抗,卻也不甚甘心。一個跟頭猛扎入海里,水花四濺。

旁邊搖櫓經過的婆子被濺了一身水,半蹲下身子,沖鯽魚一樣潛游的鱔巴仔厲聲咒罵,你只死仔包,急什么急,急投胎哩——

眾人看也無事可發生了,便悻悻然散去。

女人似沒事兒發生過一樣,彎下身子,邁出弓步,雙手往前奮力推碇。

梅江和林授蝸居在了一起。說是蝸,是因為那住處實在是小。一室一廳,合著只有十多個平方米。原先只有林授一人住著。有一次,林授光臨了梅江那個漏風的頂棚,冷得直打哆嗦。她說,梅江你的住處可真是冬涼夏熱呀。過后,她似很隨意地對梅江說起,她住的地方偏僻,要經過一條羊毛胡同。她晚上要工作到很晚,感覺老不安全的。前幾天晚上,隔壁家一個女的路過胡同時還被搶了包。說讓梅江搬去她那兒住,她要是回家晚了就到胡同口去接她,這讓她心里踏實。

梅江半信半疑的,真被搶啦?

真,千真萬確。林授吹聲口哨,把手橫著往脖子上一抹,說,那女的長得丑,要換了我,沒準兒就被先什么后什么了。

嗐,就你那樣,人家還以為是個公的哩。打趣歸打趣,梅江想了想,還是補了一句,房租咱倆分攤吧。

梅江換過好幾份工作,都很短暫,理由是,不適合他,他干得憋屈。后來,梅江在公主墳附近的一個工地上沖洗泥頭車輪胎,干一天得八十塊。他倒是愿意干上這個了,雖然工資不高,但他認為那才是一份讓他精神獲得解放的工作。他喜歡和民工待一起,他們尊重他是詩人,說與他們這些粗人不一樣。他覺得就那樣活著也不賴。他笑嘻嘻地和林授說骯臟的肉身影響不了他追求高貴的思想,身體的累贅會讓他的靈魂更向往自由。

林授笑著回敬他一句“神經病”。

民工是梅江的忠實讀者群,但越來越折磨他的是他的詩投出去都如石沉大海。這些他曾經引以為傲支持著他的驕傲與高貴的東西,一點點蠶食著他,最后,轟然倒塌。他白天依然去干沖洗輪胎的工作,晚上回到小蝸居,林授通常已經出門了。林授回家的時間很晚,經常是她回來時,他已睡著。而第二天早晨,他出門時,她還在睡覺。兩人見面的時候很少,像按著精準的時間表作息一樣,如一個屋檐下住著倆互不干涉的人。梅江晚上沒事兒干,就在出租屋附近四處轉悠。他們住的是一幢“工”字形的四層高樓房,大大小小共有近五十戶出租房。走廊窄長,砌得齊胸高的水泥圍欄。拉著蜘蛛網一樣密麻的鐵線,晾滿了衣物。走過去得一路貓著腰,不然腦袋就要撞上眼前這浩蕩的衣服陣了。屋里常年不見太陽,夾雜著一陣陣的腳臭霉餿味。但即使是這樣的破房子,月租也得要一千多元,還半年半年地水漲船高。

有一天,工地出了事故。一個民工從二十幾米的高空墜落。民工的家屬把尸體用草席一卷,往地上一擱,哭上了??礋狒[的、說情評理的、維持秩序的、派出所的全來了。工地各個出入口被堵了個水泄不通,泥頭車開不進來,梅江便早早收了工?;氐匠鲎馕莸哪菚?,才下午六點,比平時早了兩個時辰。林授還沒出門,正坐在鏡子前化妝??匆娒方?,有點兒意外,趕著時間,也沒怎么搭理他。梅江心里有一團悶氣,想找個對手撒撒氣兒。本想和林授說說今天工地的事,說那人從二十幾米的高空栽下,只聽“嘭”的一聲巨響,眨眼工夫就像麻袋一樣癱了、軟了、沒氣了。原來生命真他媽的就一軟龜蛋,一聲不響就沒了哩??墒窃掃€沒說出口,林授就出了門。梅江覺得這口氣今兒不撒出去就沒法活了,林授出門,他便也跟著出了門??沙隽碎T也不曉得該往哪里去的好,就遠遠地尾隨林授。

林授來到南三里屯一個叫“籠”的酒吧。酒吧不大,呈橢圓形。四周是黑色鐵藝桌椅,連桌面也是鐵的,沒鋪桌布。墻面是光禿禿的灰色水泥,刷了橫七豎八的各色油彩,不規則地裸露出一些銹跡鋼筋,霓虹燈下滲出幽藍光澤??罩兴奶帓炝撕眯┐笮〔灰坏钠撇紬l兒,像久經風雨的舊船帆。酒吧顯得原始、粗獷、殘缺。梅江仿佛置身于一艘百年沉船的尸骸之中,而這里所有的人,不過是船骸上的幽魂而已。

酒吧中央有個直徑不到兩米的舞臺,上面放置著一個黑色柱形鐵籠。鐵籠窄小,只能容得下兩個人同時站立。八點多后,客人陸續多了起來。斜地里一排射燈亮起,聚焦在籠子上。林授脫掉羽絨服,只穿一身肉色連體衣裳,光著腳丫走進籠子。她雙手抱住膝蓋,身體使勁繃緊團起,才能坐得下。林授的頭埋在膝蓋里,背部肋骨透過輕薄的衣裳,清晰可見。頸部毛發在強燈照射下,像裹了一層金黃色光圈。她一動不動的,仿若一個蜷縮在母體里的蟶子。安靜,柔軟。燈光隨即暗淡下來,直到完全熄滅。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林授的衣裳在黑暗中隱隱發光。仿佛孕育了數百年,眼前發光的物體開始不安分地蠕動起來。慢慢地沖破了母體,站在了廣闊的大地上。似飽經了風霜,也沐浴了朝陽和雨露,她在籠子里突突地往上生長??臻g過于狹窄,囚禁不了向往自由的身軀,林授的手臂伸出籠子,伸向蒼茫的黑夜,試圖掙脫某種束縛。燈光突然換成了鮮紅色,籠里的肉體顯得無比的鮮活、有力、頑強。她在極力向上舒展,張大嘴巴,朝著黑夜發出無聲的嘶喊。當燈光再度轉換成網狀的白色,打在林授的臉上、身體上。眼前的軀體立即又遍布了皺紋,頭發如銀霜,如一具正在遽然老去的肉體,顯得那么的衰弱與蒼白。伸向天空的雙手不再有力,站立的身軀也不再挺拔。她慢慢地收回自己的雙臂,再度蜷縮回籠子里。她緩慢而艱難地佝僂起身體,滿頭銀絲也低俯到了胸口,直到不再動彈。如一具失血枯萎的肉體,生命正在離她遠去。

表演持續了近三個時辰。梅江覺得這三個時辰就如一輩子那么漫長,仿佛經歷了生死掙扎的人不是林授,而是他梅江。當表演結束,酒吧里的人逐漸散去,他仍傻傻地愣在原地,直到林授出現在他面前。林授已穿上羽絨服,正雙手插兜里,歪著腦袋看他。梅江也在看她,像第一次認識林授一樣。

梅江覺得那夜的林授特別不一樣,可又說不出哪兒不一樣。這一路回來,他倆誰也不吭聲,要換了平時,梅江會摟住林授的肩膀有說有笑什么的??山褚?,梅江只想認真地牽住林授的手。梅江覺得有某個新鮮的東西正在他與林授之間破土生根,這個東西是平時沒有的,即使他倆同居一室。他和林授一直猶如兩條平行線,各自忙碌,互無多余交集,默契地遵守著合租男女的不成文契約??墒墙褚?,當他倆再次回到那個平淡無奇的出租屋時,空氣與往常大不一樣了。

他很想很想抱抱林授。

林授并不抗拒率先壞了規矩的梅江,她伸出手臂,撫上梅江的腰背,溫暖而柔軟的身體貼近梅江。梅江想起她那雙伸出鐵籠的手,清晰可辨的肋骨,柔軟的腹部,還有修長蓬勃的大腿,心里涌起一股溫熱的堅硬,如雨露澆濕全身。他渴望在亞熱帶叢林里縱身奔跑,他握緊林授的雙手,如百年參天藤蔓一樣的蒼勁有力。

那一夜后,梅江的生命變得蔥郁勃發起來。林授似為梅江打開了一扇窗,梅江戒了詩癮,狂熱地迷上了行為藝術表演。他跟隨林授到處表演,詩歌真的見鬼去了。他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地告訴林授,文學與藝術是相通的,是可以融入尋常生活的。即使不寫詩,他同樣可以借助肢體的表演來發表自己的撒旦詩篇。

梅江和林授說,他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回到沙腳鎮,表演一場行為藝術。

林授說,帶上我吧,我們永遠同臺演出。

梅江說,永遠是多遠哩?

林授說,活著的所有時刻。

梅江說,所有的活著都是一種重復,每天都有許多人在重復地生,重復地死,可不管怎么折騰,到頭來,都是一樣的結局哩。

林授說,別人我不管,但你要答應我,這輩子都不許背叛我。

梅江說,要是背叛了你,會怎樣?

我會成為新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林授笑嘻嘻的。

死算背叛嗎?梅江突然問道。

算!那是最大的背叛。

晚飯后,阿水媽捧一個坐夜盒進到艙里,讓阿慧坐上頭,特地叮囑要坐足一夜才合規矩。坐夜盒里放著糖果、餅干、花生、紅棗、瓜子之類的食物。按當地習俗,新娘要坐在上面一夜,以后才能過上幸福美滿的海上生活。

阿慧的阿媽姨嬸,姑奶阿婆,表親姐妹的過來了七八個,圍著阿慧坐??催@陣仗,接下來便是要嘆家姐了。嘆家姐被外頭人稱為哭嫁,是沙腳鎮的婚禮習俗,新娘子和家屬抱頭痛哭是常有的事。阿慧和阿水常偷偷取笑她們,說這是嫁人還是死人哩?咋哭得這般凄涼。兩人也暗暗發誓,說等哪天自己出嫁,定不會哭得這般的不吉利。此時,阿水向阿慧看去,猜想著今兒夜里,這個貞烈如阿慧的女子,她到底是哭還是不哭哩?

阿慧媽起頭還是笑吟吟的,進得艙里,屁股還沒坐穩,就雙手扶著阿慧嘆將起來:

為娘懷胎十個月,生下個女無同人。

泡尿泡屎拉扯大,轉眼個女又拱大。

明明十八要嫁人,又講要去上學堂。

今日返來嫁人去,定要生性好做人。

開枝散葉有禮數,祖宗保佑長富貴。

…………

阿慧媽從懷胎十月,有一日出海船上產下阿慧,嘆到阿慧上學、輟學、嫁人。嘆足半個時辰。嘆著嘆著便開始落淚,擼一把鼻涕又繼續唱開了去,似有千言萬語定要在今夜同阿慧講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透透亮亮。

在阿慧媽喝水喘氣兒的間歇,其他親戚瞅準時機,你一言我一語地嘆唱補充。個個嘆得動情動容,落到最后免不了拿一方手帕抹眼淚來收場。陪嫁姐妹們也紛紛嘆上祝福,表達羨慕與向往。

而阿慧,只顧著低頭玩弄坐夜盒,一臉的沉靜。阿水扯扯她的袖子,示意到她嘆了。阿慧方才回過神來,潤一下嗓子,慢悠悠地嘆起:

阿媽生伝有拱大,本應生伝系男命。

無奈只系一妹丁,性格剛強娘受累。

娘親辛苦拉扯大,未得享受女兒福。

女兒今日離漁鄉,父母情分記心腸。

但求他日有回報,萬望雙親福壽添。

阿慧幾句嘆完,見眾人看著自己,一臉的期許與意猶未盡。她張了張嘴,又合上,似詞窮,或是無心戀唱的樣子。阿慧媽見狀更為傷心了,直嘆養女二十有余,女兒卻不思離別情難已。邊嘆邊掐上了阿慧的胳膊。阿慧卻也硬氣,愣是不如她娘的心愿,淚珠子不見落有一滴。姨婆見狀,忙來幫阿慧開竅,說快快哭哩哭哩,哭得越惡,這意頭就越好哩。阿慧似沒聽見,自顧發愣。冷場須臾。姑婆子們趕緊七嘴八舌地接著嘆起,場面又熱鬧了起來。

嘆足幾個鐘頭,長輩們累了、乏了、困了,便挨在一邊打盹兒去了。剩余幾個陪嫁的說起了悄悄話。阿六神神秘秘地挑起話頭,說,今早我阿哥上集市去,你猜看見誰了?阿荃嘴快接了去,看見誰了?朱老二哩。嗐,我當是誰。阿荃噘嘴。知道那女人的船是咋來的不?阿六賣上了關子。一說到那個女人,眾人的胃口立馬被吊足起來。好一頓催促,阿六才又接上。朱老二借給她的,說好了,借三天哩。憑啥一個外鄉女子,三不識兩的,他也肯借哩?阿荃問。就憑那女人說出一個人的名字來——阿六打住話頭,瞄一眼阿慧。誰,這么大的面子喲?阿荃不依不饒的。是梅江哥——阿六再瞄一眼阿慧,吐一下舌頭。朱老二可是梅江哥的親娘舅哎。阿六怕眾人不知,又作補充。呸,亂嚼舌根子,梅江哥不是已經沒了嗎——阿荃口無遮攔,阿水急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遲了。

阿慧噌地站起,胸膛好一陣急喘。幾個陪嫁妹急急噤了聲,不安地往小板凳上縮縮腦袋。阿慧也不責難她們,只是站那兒好一陣哆嗦,神色劇變,像是憋屈了好久。終于,一聲尖厲綿長的哭喊劃破船艙,眼淚嘩地流淌下來。

旁邊的姑婆子們從夢中驚醒,見眼前阿慧雙淚直流,哭聲凄厲,以為這大閨女開了竅,老懷寬慰不已。遂上前好言相勸,好生安撫。

此時,外頭阿水媽的聲音傳來,拜飯時辰到咧——幾個陪嫁妹便借機一陣忙活,搬桌子、抬椅子、拎飯桶、鋪菜。沒心沒肺的,一下就忘了方才的事情,七嘴八舌逗樂起來。

丑時過后,眾人打著哈欠,疲色漸濃。阿慧找著各種借口打發了她們離去,只留下阿水。西南風很大,呼啦啦地在港灣里打旋。還鉆進了艙篷里,吧嗒作響。西南浪像個大力士,重重地晃動著船身。外頭點著長明燈,掛著彩綢子。綢子隨著風兒一下一下地舔進艙里。阿慧雙手抱膝,一動不動地坐在坐夜盒上。

阿水右手捂嘴小心翼翼地打了個哈欠。

阿慧似才發現了她,聲音像從水底打撈上來的一樣,水兒,你猜那女人是么子來頭?

阿水又打了個哈欠,搖搖頭。見阿慧心神不寧的樣子,安慰著補上一句,甭聽阿六她們瞎扯,也不見得真與梅江哥有關系。

可她偏選了這當口兒來,是沖著我來的嗎?阿慧看向阿水,似在問阿水,又似在問自己。

阿水說那女的看著不像個惡人哩,只是她在那兒推了兩天石頭,也不懂為么事?

林授說,怎么著?

螺螄青突然張嘴對我說,大哥,饒了我吧,我還沒成親哩。

林授哈哈大笑,搗了梅江一拳,說,就你貧!

林授接著說,十九歲,我認識了他,他是我大學同學,學舞美。他很窮,連買顏料的錢都不夠。我在外面表演,賺的錢都用來資助他。有一次,我半夜溜進他的宿舍和他睡在一起,第二天早晨,你猜怎么著,我倆的衣服都不見了。原來是他的室友藏了起來,非讓他穿個大褲衩站陽臺上大吼三聲“我愛林授”,才把衣服還給我們。林授瞇著眼睛笑,帶點兒羞澀。

他有才華,也很努力。五年后,他有了團隊,各種演出和影視邀約紛至沓來。請他們做舞美設計的人越來越多,他在行內開始小有名氣起來。他越來越忙,心氣也越來越高,他想要更大的平臺。然后有一天,他對我說,林授,我們不適合。沒多久,他和另一個女孩兒一起出了國。

梅江說,二十歲,我離開了沙腳鎮,到一座遙遠的城市去追求×蛋的理想。那一年,我以為命運對我敞開了懷抱。

林授說,二十四歲,在我以為天快要塌下來的時候,我遇上了一個寫詩的瘋子。

這時,地鐵轟隆隆地開過來,梅江閉上眼睛,張開雙臂。

他說,二十七歲的今年,我同時和兩個女孩兒交往,我給不起她們任何一個人婚姻,一直在辜負她們。

地鐵停穩。林授默默地看一眼認真地扮演著屏蔽門的梅江,然后開始笑,越笑越大聲,直到笑出眼淚。卸空的地鐵轟隆隆地開走了,她大聲嚷嚷著說,梅江,你真是個渣男哩,可我還是愿意和你在一起,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哩?

因為你他媽的還挺實誠。

梅江看著地鐵開走,消失。把張開的雙臂收回,插進褲兜。他說,人生真他媽的短哩,才說幾下就沒了。認真數起來,也沒幾個破事。人生就是一場行為藝術表演哩,從出生,到死亡,在各自的舞臺上演繹自己,以為多么的與眾不同,也努力去做到與眾不同,可到頭來,都是一樣的結局哩。

看著深夜里空蕩蕩的站臺,梅江怔怔發呆,他像對林授說,又似自言自語,這里也有沙腳鎮的潮起潮落哩,上車,下車,一撥又一撥。人多時,這里就是戰場、情場、職場,像滿艙蹦跶的魚蝦。擁擠、鬧騰、冷漠、亢奮。人潮退去,又變得荒蕪、沉寂、毫無生機,似墳場哩——

港灣里很安靜,一切都似沉睡了過去。阿慧與阿水悄悄地下了排子,撐起竹竿,往十米外的女人船上靠去。

遠遠看去,女人船艙里透出燈光,說不好是睡了還是沒睡。

阿水力氣弱,只能踩在阿慧肩膀上,雙手攀著船舷爬上去。阿慧緊跟其后。她倆在甲板上好一陣徘徊,阿慧去揭簾子的手猶猶豫豫。絞了好一陣子手指頭后,似下了多大的決心,阿慧一個箭步往前,故意給自己壯膽子似的,脆生生亮堂堂的聲音響起,像在寧靜的黑夜里放了個小炮,請問,有人嗎?

約莫十秒后,一個懶洋洋,略微喑啞的聲音從簾子后頭傳來,誰呀——

是阿慧——

進來吧——女人說話聲縹縹緲緲的如同嘆息。

船艙里空蕩蕩的,只在中央攤開一幅巨大的布。布料經過扎染,整幅的深藍,只在個別處點綴著灰藍的花卉。一個女人正躺在上頭,向右側臥在一個箱子上。女人看著二十七八的歲數,穿身素白麻質衫裙,顯出清瘦纖細的身子。衫裙長過膝蓋,腳踝處一個巴掌大的鳥獸刺青很是顯眼。女人拿一把煙斗,慢吞吞地往里塞煙絲。見阿慧她們進來,也不吱聲,繼續她的動作。待把煙絲點燃,優雅地吸上,吐出一小圈煙氣后,一絲輕淡的笑容爬上她的嘴角。

女人只是反復地吸煙,吐煙。再吸,再吐。并不打算說話的樣子,也不曉得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阿慧也不吭聲,自個兒在女人跟前坐下,雙手抱膝,盯著女人胸前的石頭看。

這兩人倒是默契得很哩,只是相互打量著對方,不用說話就能交流了似的。倒是旁邊的阿水有點兒沉不住氣,心想這阿慧是咋的了,明明有一番話是想問對方來著,這會兒人也來了,卻白白看著,算什么事嘛!

女人看著不似惡人,從頭到尾淡淡地笑著,也不顯傲慢,甚至露出幾分溫和之色。阿水好生困難地憋住性子,要換了平時,早嘰嘰喳喳地說開了。但眼前不行,絕對不行,她曉得自己和阿慧是同一陣線的。阿慧不吭聲,她也絕不能多嘴。如果女人真是阿慧的情敵,那么,至少,她也不會是她阿水的朋友。阿水抬高了下巴,一副劃清界限的樣子。只是,她倆還是處了下風。女人笑得那么的胸有成竹與洞悉一切,仿佛她倆的到來早在她意料之中。她越是溫柔,就越是在明著告訴你,她才是主人,而你是客人。不管是在這條船上,還是在另一條船上。

就這么耗了一斗煙工夫,船艙里的空氣似被攪混濁了起來,變得稠膩、冰涼。更深露重的,除了外頭浪花偶爾拍了船舷,再無其他聲響。暗淡的燈光照在阿慧臉上,她的小臉顯得異常蒼白。原先看向女人的雙眼也慢慢開始游離,略顯疲憊,直到垂落地面,安靜地盯著自己的鞋子。不知想到何事,阿慧的神情逐漸哀傷落寞起來,幽幽地嘆息一聲,終究是落下淚來。

女人也跟著長吁出一口氣。

也是奇怪,待兩人都嘆息出聲后,像是完成了某種較量,原本如膠水般凝固的東西也跟著化開了。

女人拿煙斗輕輕地磕著船板,似陷入了回憶。阿慧也不打擾她,累了似的把下巴擱膝蓋上,眼簾低垂,呼吸緩慢而均勻,快要睡著了似的。仿佛她此行不過是來看一個相識多年的老朋友,陪她坐坐而已。

浪兒拍呀拍。

船兒搖啊搖。

良久,搖出了女人的又一聲嘆息。女人仍然側臥著,眼簾半闔,取了煙斗慢慢地吸,扶起煙斗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敲打。待吐出一縷裊裊娜娜的煙氣后,女人幽幽地開了口。

有時我想,如果他沒有認識我,那么,他也許就不會死。女人臉上的神情看不出什么變化,只是她的說話聲明顯地喑啞與壓抑起來。

阿慧說,聽說梅江哥是跳軌的?

你信嗎?女人搖頭輕笑起來。

女人胸前的石頭在燈光下閃出幽藍的光。阿慧說,那塊南流江石是梅江哥的吧?

女人說,除了一本手抄詩集,這是他留給我的唯一紀念。他說那塊石頭長得奇特,像船上的碇,就一直把它掛在身上。說即便離開了沙腳鎮,身上仍留有大海的氣息。

你為什么來這兒哩?阿慧問。

替他完成最后一場表演。女人淡淡地說。

阿慧眼里帶著疑問,就是推那塊碇嗎?

女人看一眼阿慧,若有所思,說,這幾天你不也在表演嗎?那場婚禮……

阿慧怔住。

女人接著說,梅江他無法給你一場婚禮,你說他懦弱也好,自私也罷,他認為所有的婚姻,不管再愛,再折騰,再努力,到頭來,都是一出悲劇。

臨走,阿慧對女人說,梅江沒死,他在這兒哩。她輕輕地撫摸肚子,臉上露出一絲類似母愛的笑容。

黑夜里,女人眼里似有星光閃爍。白色衣襟被西南風猛地撩起,舞出萬丈水袖,發出低吁的嗚嗚聲。

十一

凌晨四點,許多漁船滿載而歸。漁市開始了—— 一筐筐、一簍簍的海鮮從船上被運往碼頭。對蝦、花蟹、魷魚、墨魚、黃魚、沙箭魚、臘魚……堆起幾層高,百米長的碼頭被魚販子圍了個滿滿當當。岸壩邊上的那一排人家,雞啼上了,狗吠上了,娃娃也哭上了。港灣里操辦喜事的長輩們揉著眼睛,打著哈欠,掀開簾子,睡眼惺忪地走出船艙。洗漱過的水一盆盆地潑向海里,發出刺耳的巨大聲響。

阿慧石膏一樣定定地坐在坐夜盒上,旁邊是一襲嵌著金絲的大紅禮服。阿慧不斷地追問阿水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你相信真有梅江哥說的那個鯉魚島嗎?你覺得梅江哥真的死了嗎?鯉魚島上真的可以看見梅江哥嗎?遠處海關鐘樓五更的鐘聲當當響起,一聲聲地催促。東邊的天空翻起了白色的魚肚子,阿慧開始坐立不安起來,在船艙里來回地走動。最后,她一個箭步沖到阿水跟前,噗地朝著阿水跪了下去。

今兒早晨沒有朝霞,萬里無云,天空像一塊湛藍的綢子。海面異常平靜,如一面巨大的鏡子。鏡子中央懸一輪碩大的太陽,紅得奪目。喧鬧的紅似乎只要往下多蔓延一尺,便會被藍色的清涼所淹沒。

黃家出動十幾條婚船過來接親。新娘蓋上紅蓋頭,穿上繡著五彩鳳凰的紅裙,拖起長長的金色穗子。拜別祖先神主與父母長輩,由喜娘背著走向迎親小艇。新娘偷偷揭起紅蓋頭,看向遠方海面。那里銀光閃閃,想起凌晨五時,阿慧換一身素白衣裳,潛入海里,像一尾銀魚,擺動靈活的身子,向著東方即將亮堂起來的海天間游去。

適逢漲潮,女人的船被浪頭推出去二十米外。女人今兒個沒有推碇。她立于船頭,一動不動的。風撩起她的素白衣裳,碇就停在她身邊。

這廂的海港,鼓樂聲、嬉鬧聲、浪潮聲,好不歡暢。而女人那廂,太陽大得異常,像撐滿了整個海面。整個天空都是肆意的血色。紅色如旋渦一樣盤旋,蔓延到了這邊的迎親艇。水面還在瘋漲著,女人的船像被拔起,帶著水注,在海天間旋轉,連天空都成了紅色的汪洋。這時,一只海鷗快速地掠過,打碎了紅色的平靜。太陽也碎了,化為紅雨,從空中墜落海底。遂又變成無數只沉寂的眼睛,藏身于海的深淵,睜著血紅的眼簾,默默地看著海面的一切。

突然,女人把那塊碇猛地往海里推去。碇落水那刻,激起滔天浪花。

這廂,喜炮鼓樂猛然大作?;槎Y大叔花腔伴唱喊起,新娘起轎嘞——

責任編輯 張 爍

實習編輯 周航達

【作者簡介】王彤羽,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花城》《十月》《小說月報·原創版》《山花》《芙蓉》等刊,部分小說被選刊轉載,獲第二屆《紅豆》文學新人獎?,F居北海。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