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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君入席

2020-01-05 05:39紅日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11期
關鍵詞:阿強阿明

1.牛系列

下午兩點多一點,我已開始切肉。切牛肉。有雪花肉、腱子肉、里脊肉、百葉、崗弦、蜂窩肚,還有牛腩、牛蛋、牛鞭……今晚的烹飪盡量簡單化,核心要義是原汁原味,就是直接下爐子,吃火鍋。具體哪些人出席晚宴,阿流沒講,他是昨夜十一點才給我打電話,預告今晚有重量級客人,并明確了晚宴菜肴——牛系列。若是從菜肴名稱去理解,來客自然都是牛人,當然也不會再牛到哪里去了,都是阿貓阿狗了。阿貓阿狗,什么意思呢?就是都退下來了的意思,就是小時候叫什么現在就叫什么,返璞歸真了。以前什么部長局長處長通通還回去了,不復存在了。給我當下手的阿興,退休前是醫院院長,外科醫師,號稱“一把刀”。所幸今晚沒上雞肉,要是讓阿興弄一只雞,一桌人就得泡茶喝著等了,他是當作一臺手術來弄的,仿佛不是把雞殺死而是將它救活。

晚宴預定時間是六點,六點未到人已陸續來到。退休后生活最大的變化是,所有時間都提前了,吃飯提前了睡覺提前了起床提前了,生物鐘不是慢了反而快了,一切都只爭朝夕。和以往一樣,阿明最先來到。每次來到之后他首先將上桌的熟菜品嘗一遍,然后加以點評,鹽咸了,或是大料多了搶味了。阿興又給他取個綽號叫“品嘗師”,之前他已有個綽號叫“黃喉貂”。阿明退下來快一年了,退前是某行行長,整整干了十五年。阿明其實還沒到退休年限,行長不給干了就干脆辦了內退手續。這也好,省得繼任者瞻前顧后,自己也眼不見為凈。今晚主要是吃火鍋,先上的是生料。生料沒煮熟之前,就是動物的尸體,阿明無法品嘗,就在自己的位子上坐著抽煙。他坐下沒多久,人員就到齊了。各人的座位是相對固定了的,是各自習慣坐的位子,新入群者座位需要重新確定。果然有一人站著,面孔有些陌生,一下子想不起是誰。我退休后記憶經常短路,手機密碼都不敢設。小聲問了鄰座阿興,方知是甫局。當然不再是甫局,是阿甫了,上星期剛從市公安局副局長位子上退下來,我也就明白今晚宴席的主角了。阿甫叉著腰立在酒柜前,像以往親臨案發現場。他問阿流:我給你那兩瓶酒擺在哪里?阿流用手一指:左上角那里。我們順著阿流手指的方向看去,是兩瓶內參。阿甫有些失落:這么名貴的酒,居然擺到角落去了,不會是我退休了酒也移位了吧?

可以了!

回應阿甫的是阿平,他指著同一個方向:我那瓶XO也擺在那里嘛。阿平是個作家,是我們這個圈里唯一沒有真正退休的人。他說作家是沒有退休的,除非他不寫了或者寫不出來了。阿甫不屑一顧道:你那瓶多少錢?都不到我的零頭。阿平說:可它是從太平洋彼岸漂洋過海而來,光機票都可以買你的幾件。阿甫又說阿流:你這個建筑老板,不懂擺設,更不懂藝術,一點都不別具匠心。阿流回道:我什么都不懂,只懂酒,你給我茅臺,我匠心給你看看。大家會心地哈哈大笑。阿平坐到主位,招呼大家入座,將阿甫引到他右邊手的位子上。那是一個機動的位子,也是全桌唯一沒有明確固定的位子,它屬于尊貴的客人或新入伙者,今晚它是尊位,尊位屬于阿甫。都說圓桌沒有主位沒有主次之分,其實是有的,宴會廳里那張大大的圓桌就是主桌,主桌上那張被卷成條狀的紅色餐巾,它高高聳立的地方就是主位。群主阿流是從來不坐主位的,圓桌邊的他,有點像酒柜上的內參,遠遠地躲在一角。在阿流看來,所謂的主位,就是主講的位子,讓阿平來坐,符合他的身份。宴席上的每一個故事,就是一道佳肴,與滿桌的美味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阿甫沒有馬上入座,而是沿著桌邊一一與眾人握手。一邊握手一邊說:請多關照?;氐阶?,將手伸向阿平:我們也握一下吧。阿平說:赫魯曉夫退休后,他的孫子在學校里被校長問起爺爺的情況。孫子告訴校長,爺爺一天在家里哭。阿甫說我想哭都沒有資格,級別不夠啊,級別不夠哭都沒有眼淚。

小火鍋一人一只,右邊手那只。鍋里的湯是大骨頭高湯,各人要吃什么自己煮。雪花肉、腱子肉切得很薄,在湯里滾三下就可以了,這叫“三滾”。牛百葉只能一滾,三滾就老了。蘸料自己配,蒜泥、姜末、香菜、辣椒、腐乳、生抽、蠔油、芝麻醬……樣樣齊全。阿甫夾兩片牛蛋先煮了,往裝生料的盤子瞄了又瞄:牛鞭呢?我說燜了,就將燜牛鞭的石鍋轉過去。阿甫說可惜了,應該下爐子吃。我聽說過豬蹄下爐子,牛鞭下爐子第一次聽說,也沒嘗試過。阿甫又說:崗弦應該跟黃豆炒,吃火鍋吃不出味道。黃豆炒牛崗弦,這道菜我會做,且是我的拿手菜。我說下次,下次我給你炒。阿甫搛一塊白切蜂窩肚,停在半空說:蜂窩肚不能切得這么小。他伸出一巴掌:起碼得這么大一塊,這樣才有嚼頭。

阿平端起酒杯站起來:現在我提議,為阿甫光榮退休、順利升級、開心入伙連干三杯。杯是牛眼杯,一杯一兩。酒是自釀苞谷酒,十五六度這樣,我們稱之為“水酒”。連干三杯后,阿平請阿甫發表退休感言。阿甫責怪道:早點提議我就不用再站起來了。阿平說:魯迅講過,當奴才習慣了,站都站不起來了。阿甫朝阿平翻了一下白眼:別人都講三句,我只講一句,世界是你的,也是我的,歸根結底是屬于身體好的活得久的,為此我提議,大伙能干就干,不干請便。大家你瞅我我瞅你,都在猶豫或掂量,結果都仰起脖子一口干了。

阿平降低火鍋檔位,用筷子將鍋里煮熟了的腱子肉撈到碟子里,一面撈一面對阿甫說:我要講故事了。

阿甫在啃一塊紅燒蹄筋:你講吧。

阿平說:按照規矩,每一個新故事都要從新入伙者身上開始,你不介意吧?

阿甫說:不介意,你講。

很多警察都是科班出身的,阿甫不是,他是半路出家。那年縣公安局到東方紅片招錄警察,招錄的辦法不是筆試,也不是面試,而是舉辦一場青年籃球賽。我們的阿甫受邀參加了球賽。阿甫身高、體能出色,球技卻不怎么樣。這怪不得他,他不是籃球專業的,是武術專業的。阿甫球技不行,球風也差,他在場上搞小動作,就是使絆子,連續絆倒了對方三個球員。第三個球員被絆倒后雙方扭打起來,阿甫又將對方絆倒了,幸虧裁判員及時化解沖突,終止比賽。那場球賽后不久,阿甫由一名中學體育教師變成了一名警察。錄用的理由是:會武功。

全桌像球場終止比賽般寂靜下來,小火鍋里水沸的聲音都能聽得見,我急忙往阿甫鍋里添加湯水,他的火鍋快要見底了。

阿甫咽下嘴里的肉,用紙巾擦了擦額上的汗珠:講完了沒有?

阿平說:講完了。

阿流說:我一直相信太極是能打的,練太極的人能啟動宇宙大磨,像磨豆子一樣磨掉對手。阿甫未從正面回應,或者他不想卷入傳統武術與自由搏擊的紛爭中去,他說:力量、躲閃和步伐在子彈面前是一堆狗屎。

你們曉得阿平差點挨卵的事嗎?阿甫突然道。聲音不大,像一片腌制好了的雪花牛肉,“吱”的一聲粘到燒紅的鐵板上,彌漫出一種誘人的香味。挨卵,是崇山地區的方言,相當于被處理的意思。眼下火鍋吃得差不多了,要轉移到鐵板燒的環節上,阿甫的話題,正好趕上這個時間節點,讓人興奮且充滿期待。

可以講吧?阿甫征求性地拍著阿平的肩膀。

隨便你講。阿平說。

阿甫的講述像案件陳述。

起因是阿平寫了一篇叫《深夜沒人叫我回家》的小說。小說寫什么呢?光看題目就知道了。深夜不回家,去干什么呢?肯定不是干好事去了。小說發表后,在一些機關干部及其家屬中引起強烈反響,不少交流干部都讀了。作為交流干部的家屬,阿平的夫人周某方也讀了,而且讀了三遍。某個周末阿平回到家,深夜里周某方讓他交代小說中的主人公是誰,阿平說小說是虛構的。周某方說:你別把我當傻瓜,我覺得這個主人公就是你。阿平被逼得無奈,只好搬來救兵。他先打了小說原發刊田某總的電話,田某總那晚剛喝了一瓶一九七二年的茅臺,睡得正酣,被一個電話擾醒,自然很不高興,沒等阿平表述完畢就打斷他:你讓我跟弟妹講。田某總在電話里跟周某方說:小說主人公一般都是有原型的……周某方一聽就抓住了阿平的睡衣領口。阿平再打電話,這回打給他的作協上司東老師。東老師說:我跟嫂子解釋吧。東老師就跟周某方說:小說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周某方對這句話雖然不是很理解,但她認為原型和生活是同一個意思,就是一對孿生兄弟。東老師的這句話,就是在田某總那句話的基礎上做了歸納和提煉,反正都是肯定。阿平沒想到,周某方竟將一紙狀文連同小說樣刊寄到紀委,反映阿平生活作風有問題,請求組織挽救他。紀委辦案人員首先對小說進行了一番研究,分析和比對,又到阿平單位走訪談話,然后把阿平找去了,對他說:這樣的小說以后少寫點,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最后紀委給周某方做了答復:作風問題查無實據,小說情節與實際情況不符,我們已嚴肅教育你愛人,今后不再寫類似的小說。阿平端起酒杯:這杯無論如何你得喝完。阿甫凝視著他:肖洛霍夫同志,聽說您喝酒太多。阿平回道:約瑟夫同志,這種生活怎能不讓人一醉方休呢!

門鈴響起,阿流下去接上來一個人,是德根,小名叫阿弟。阿弟比我們小一大截,卻經常以老江湖自居,跟我們平起平坐。年初一起吃飯時,阿弟還在發改局,現在到財政局了。再翻一年前檔案,阿弟待的是國土局。兩年多三年時間,他已換了三個崗位。阿弟說財政局應該還不是最后一個崗位,政府辦主任阿斌有點疲沓,可能要考慮到他了。阿平說你就不能謙虛一點嗎,阿弟說我已經很謙虛了,但組織用人肯定要用能干的人。阿弟的能力是不是和他的酒量一樣卓著,我們不很清楚,我們只清楚他跟阿季關系非同一般。阿季是崇山一把手,本來不該叫他阿季,叫他老岑,可一旦跟我們坐到桌邊來,就都是阿貓阿狗,就都是阿字輩。我們的宴席一開始都是不滿員的,后面總是超編,因為在晚宴的過程中總是有阿弟這樣的人加入進來。阿弟在另一個飯局上問阿流:開始講故事了沒有?阿流告訴他早講了,講兩個了。阿弟就急忙趕過來。阿弟坐下來對阿平說:復述一遍。阿平說:你以為舊飯舊菜可以微波,你問阿甫,要是他同意,我可以再講一個。

阿甫說:你講嘛。

阿平說:有一次阿甫也差點挨卵。阿平的這個“挨卵”,又是另外一層意思了,是出事的意思。

那個冬夜,凌晨時分,阿甫獨自開一輛北京吉普從鄉下派出所返回縣城。來到城郊一個叫橋下的地方時,阿甫踩了一個急剎,路面上橫臥一根木頭。高度警惕的阿甫意識到,他遭人伏擊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他娘的!腰帶上是空的,早上出門太匆忙,家伙沒帶上。三個影子躥上車來,車下那個將木頭移開后,躥到副駕位上。阿甫瞄了他一眼,面熟,原來是阿叔,崇山大名鼎鼎的阿叔。阿叔當然是綽號,本名叫德柳,還有個小名叫阿七。除非他爹,別人若叫他本名,他是不會應答的,叫他阿叔他才應答。叫久了,他就成了崇山人的“叔叔”,也就家喻戶曉了。阿叔當時還不認識阿甫,認識阿甫是在一小時之后。阿叔看也沒看阿甫,就說兄弟麻煩你送我們幾個回家一趟,我讓你開到哪里你就開到哪里。阿甫紋絲不動,說你也不問問我是哪個。阿叔似乎沒聽見,嘴里卻說這話應該是我講的。一截冰冷的東西,頂著阿甫的后腦,他能感覺到是一支手槍的槍管。阿甫的第一反應是奪過那支槍,冷靜讓他選擇啟動馬達。車子來到山腳下一個村子,阿叔說到了。阿甫說道:好事做到底。將他們一一送到家門口。阿叔是最后一個送達的,車燈照在一棟別墅大門上。阿叔主動伸過手來:辛苦兄弟了!這句話沒能動搖阿甫的初心,出到路口他立即打通了刑偵大隊值班室電話。二十多分鐘后,幾十名全副武裝的警察出現在村里,輕而易舉地將阿叔他們四個逮住了。上車時阿叔看見了阿甫,咧嘴一笑:大水沖了龍王廟。后來……阿平說到這里戛然而止,估計是想讓阿甫自己補充。阿甫沒有補充,倒是阿明補充了。阿明說:阿叔只關了一晚就出來了,這件事我比哪個都清楚。

阿明當然清楚啦,崇山人誰個不知道阿明是阿叔的財神爺。阿叔從阿明那里貸到款后就放高利貸,所以阿叔還有一個綽號叫老高。崇山人一說到老高,指的就是阿叔。當然阿叔現在已不是當年那個打打殺殺的小混混,是個大老板了,企業家了。崇山房地產百分之七十是他的,采石場三分之二是他的,破產企業、公司都是他收購的。

顯然阿平對阿明的補充并不滿意,或者阿明的這個“后來”并不完整,他需要以正視聽,他說阿甫當了刑偵隊長后,又抓過一次阿叔,再后來,阿甫交流到外地任職,案件從此無人過問。阿甫上任前,阿叔專程到他辦公室去道喜,祝阿甫吉祥如意,步步高升。

阿平問道:有這回事吧?

阿甫說:有這回事。

所以嘛,阿興說,有些人命硬,抓不得的,抓了也得放了。

不見得!阿甫冷冷地說。

阿流讓電磁爐通上電,冷卻的鐵鍋重新冒出熱氣。他用勺子將牛鞭分到各人的碟子里,督促大家吃肉。阿甫有意緩解一下氣氛,他說:我給你們講一個關于牛鞭的故事,故事發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一幫老右在坡嶺上造田造地。那天生產隊摔死了一頭公牛,肉都分給了群眾,老右們分得一些牛雜。中午,老右們在坡頂上架起鋁鍋燉牛鞭……

門鈴再次響起,阿流起身說:等我回來再講。就下樓去接人了。阿流家什么都好,就是客人進出不方便。崇山好多家都裝自動門了,阿流就是不裝,他樂于跑上跑下,自己把自己變成了舊時的一個跑堂。阿弟催促道:別等他,接著講下去。阿甫說:快到開飯的時候,負責看火的人回來,發現燉牛鞭的鋁鍋不見了。老右們聞訊趕回搜尋,在四周圍找了半天,怎么也找不見鋁鍋。垂頭喪氣的老右們,派一個代表到大隊民兵營報案……

阿流上樓來,他身后跟著一個人——阿叔。

阿叔和阿弟一樣,也是從另一個飯局過來的。過后阿流有個口頭情況說明,他開了門后才知道是阿叔,他拒絕阿叔上樓,因為阿叔喝了不少,渾身酒氣。這種情況下突然見到當年兩次抓捕他的阿甫,會不會發生過激行為,很難評估。他對阿叔說,樓上有生人,你不便上去。旁人的話,阿叔基本聽不進耳朵,何況還喝了酒,他一把推開阿流就上樓來。

近距離看阿叔,才發現他魁梧的身材,用膀闊腰圓之類的形容詞來形容遠遠不夠,他簡直寬碩得像一扇門板。阿叔第一眼看見的是阿明,像客戶看見了自動取款機,樂呵呵地直奔阿明而去。阿明挪過旁邊一把椅子,讓阿叔坐下來。阿弟的興趣還在燉著牛鞭的鋁鍋上,他催問阿甫:老右們報案后,鍋頭找到了沒有?阿甫說:民兵營長背著美30步槍來了。他站在架鍋頭的地方,用力地抽了抽鼻孔,然后彎腰朝邊坡慢慢走下去,在半坡的一凹處發現……

捕快,原來是你呀!

阿叔終于發現了阿甫,他站起來,竭力穩住搖搖晃晃的身子,端著滿滿的一大杯酒,來到阿甫跟前:捕快,二十多年不見了。

阿甫也站了起來。

阿叔說:這杯酒無論如何要敬你了。

阿甫說:對不起!我今晚已夠量,不能再喝了。

那就喝半杯。

半杯也喝不了。

真的不喝?

真的不能喝了。

面子都不給一個?

不是不給面子,是我的身體不允許我再喝了。

這樣??!原來你要克貨(死亡)了。阿叔彎著健碩的腰身,一字形均勻地將杯里的酒倒到地上:你不喝就算了,反正我已敬了你……這就過分了,不僅過分了,而且惡毒了。圓桌上所有的小火鍋都沒了聲息,仿佛已關了電源總閘。

阿平來到阿叔跟前:你這人怎么能這樣呢!

阿叔兩手攤開,歪斜身子靠在椅背上: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怎么了!

阿平氣得嘴唇直哆嗦,豎起的食指也跟著哆嗦:你這是作死……阿甫將阿平擋到一邊,跟大家說:對不起!失陪了,你們繼續,我還有兩公里的路要走。說罷拉著阿平下樓去。

2.龍棒

晚宴原先定在阿平家,下午三點阿流通知改到阿甫家,說是阿甫臨時動議。阿甫的解釋是,去阿平家吃臘味,不如來他家吃龍棒。龍棒就是豬血腸,過去上不了桌面,現在變成了名優土特產,可能還要進入非遺。不過崇山的龍棒確實很有名,來崇山旅游的人往往要帶走兩樣東西,粽子和龍棒。做龍棒,我有祖傳秘方,母親傳給我的。主要是豬血、豬網油、大米飯、玉米粉這幾樣東西要搭配合理,恰如其分。尤其是玉米粉一定要炒過了,炒得焦黃香噴噴的。配料主要是野山姜,有野山姜就夠了,其他香料在野山姜面前索然無味?;ㄉ滓惨戳?,搗碎去皮。煮龍棒的技法和過程也很關鍵,鍋底要墊一張蒸鍋的箅子(籠屜)或者芭蕉葉,防止龍棒粘鍋,不然就會煮成一鍋糊糊?;饎菀欢ㄒ獪睾?,不急不躁,像古稀老人的脾氣。沖動是魔鬼,猛火也一樣,它會把龍棒煮爆了。吃龍棒是個小概念,它還有個大概念,大概念就是吃豬肉。在崇山,若是有人邀請你去他家吃龍棒,十有八九是他家湯豬了。崇山人不說殺豬,說湯豬。阿甫今天湯的這頭豬,是一頭野山豬。崇山人給“野”的定位是,只要將牲畜從籠里圈里欄里放出來,它還回歸山野,那就是野的。按照崇山人吃龍棒的傳統吃法,除了骨頭燉黃豆以外,其余部分全部白切,白切五花肉、白切后腿肉、白切豬頭皮、白切豬蹄、白切豬肚、白切豬肝、白切豬舌……剩下的肉切好分好,裝進食品袋,宴席結束后,一人一袋拎回家。在崇山,要是有人邀請你到家里吃龍棒,那絕對是幸福時光——吃不了還可以兜著走。

按照慣例或禮節,阿甫首先給我們介紹他邀請的貴客,他們分別是:崇山檢察院原檢察長、后調任省反貪局的阿強;崇山法院原院長、后交流到外地任職的阿蒙。阿平說:加上你,今晚公檢法三長,全都到齊了。阿強阿蒙退休后,在桂城安了家,大部分時間住在桂城,久不久回崇山跟大家聚聚,崇山成為他們的后花園。動車站口就有一塊廣告牌,上面寫著:崇山,桂城的后花園。當然不止阿強和阿蒙,除了我和阿流以外,阿甫阿平阿興他們也隨子女在桂城安了家,只不過他們的大部分時間待在崇山。理由是崇山的夜生活比桂城有韻味,有獨特的韻味。這種韻味體現在崇山打造夜生活的那句廣告詞上:把你的夜給我安排,把我的夜與你分享。阿林阿云和阿強曾是同一條線上的,后來才從檢察系統轉到人大、政協,最近剛遞交退休表格,賦閑在家,一面研究美食,一面等待正式通知。

阿弟嘴里咀嚼著豬頭皮,含糊不清地問阿甫:那個民兵營長在半坡那里找到鍋頭了沒有?

阿流說:你啊,念念不忘那根牛鞭。

阿興說:念念不忘是好現象,這正是衰老與否的參照。

阿流問:何以見得?

阿興說:阿弟還關注牛鞭,我們幾個有哪個還關注,都不關注了,老了嘛。

阿弟說:我只關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那根牛鞭。

阿甫不緊不慢地給出案情結果:民兵營長在半坡一凹處發現沾滿黃泥巴的鋁鍋,鋁鍋旁邊臥著那根膨脹的牛鞭。民兵營長最后得出結論:牛鞭在燉煮的過程中不斷膨脹、翻轉、沖撞,導致鋁鍋不斷移位,最終滾下邊坡,排除了地富反壞右偷竊的嫌疑。

阿弟說:原來如此。

阿強說:這算什么案情,阿甫當年辦的第一個案子才精彩。

阿甫說:我曉得你要講什么。

阿強說:阿甫穿上白下藍公安制服后,先從基層派出所民警干起。有一天,派出所抓到一個犯罪涉嫌人,這個犯罪嫌疑人非法捕殺一只黃喉貂,黃喉貂和果子貍一樣,屬于國家野生保護動物。審訊時,阿甫不曉得黃喉貂的學名怎么寫,就在筆錄上寫道,非法捕殺一只野獸,括弧,阿明。大家一聽,哈哈大笑。我扭頭看周邊,沒見阿明的影子,往昔宴席最先到場的阿明,今晚沒有出現在受邀名單上。阿強說:案卷送到我這里,我百思不得其解,打電話詢問阿甫,阿甫講阿明綽號叫什么,那只野獸就叫什么。媽喲,沒文化真可怕。阿蒙說:你阿強的文化水平也沒高到哪里去,你有一份起訴書,描述一個犯罪嫌疑人“得躍”地跳過墻去,我也是看了半天沒看懂“得躍”是什么意思。你現在倒是說說,“得躍”是怎么樣的一種姿勢?

阿強在原地做了一個跳躍的動作,他說那個犯罪嫌疑人身懷絕技,會輕功,三米高的圍墻,他一躍而過。

阿蒙說:為了你“得躍”這個詞,我連續翻了幾個晚上《辭?!贰掇o源》,怎么也找不到這個詞。

阿強問阿平:大作家,這樣的故事情節你想象得出來沒有?

阿平承認道:想不出,打死也想不出。

阿強說:不是我們文化水平低,是現實生活太豐富多彩了,原有的詞匯已跟不上時代的發展,詞典里應該補充“得躍”這類詞語。

和在阿流家杯杯干掉不同,阿甫不勸酒,說哪個能喝就喝,不勉強,喝多喝少各人自量。這就有點像雞尾酒會的場面了,三四個人站在那里聊了半天,一小杯酒就是喝不完,嘴里飛出的唾沫比杯里的酒還要多。

阿強問阿甫:聽說有人跟你撒野?

阿甫說:他給我祭了一杯酒,讓我到天堂去喝。

阿蒙說:哪個?

阿平說:阿叔。

阿蒙說:他膽敢這么做?

阿甫說:做就做了唄。

阿蒙說:他現在都干些什么?

阿強說:什么都干,主要是放高利貸,崇山有一年兌現不了外來務工人員工資,阿季親自出面,跟他借了八千萬元。

阿蒙說:當年案卷不是送到你那里了嗎,怎么撤了?

阿強說:你這是明知故問,當年我就是訴到你那里,你也判不了,當時的情況你又不是不懂。

阿甫拍了拍后腦勺:這些年來有一樣東西,一直抵著我這個地方。

阿強問:什么東西?

阿甫說:一把手槍。

阿甫將那晚被劫持的過程,簡要復述了一遍。他說:憑我感覺,那不是防爆鋼珠槍,也不是土制砂槍,它槍管細長,應該是一把左輪或者駁殼。

阿強說:可是你沒看到槍。

阿甫說:我是沒看到,但我感覺到了。

阿蒙說:這種槍很老舊了。

阿甫說:所以后來我專門去了省公安廳一趟,找到槍械博物館的同志,弄到一支左輪手槍和一支駁殼槍,抵著后腦勺反復感覺。感覺結果表明,我當初的判斷是正確的,應該是一支左輪手槍,可惜那晚在現場沒有搜繳到槍,這是當年我最大的疏忽。

可是,阿蒙把手搭在阿甫的肩上,這已不是你操心的事了,也操不上心了。

阿甫說:也是。

阿蒙說:我們沒啥事可干了,只能見證歷史了。

阿強說:有很多時候,事未了,功未成,人已不在江湖,但是江湖還有我們的傳說……

喂喂喂,你們坐下來嘛。阿流在那邊不耐煩地催促道,你們只顧說話,我們怎么喝酒啊。阿甫招呼他們幾個坐回原位。阿興說:你這幾瓶內參,難道僅供參考?阿甫說:隨便你們喝。阿弟說:那你得用實際行動表個態。阿甫只好倒滿了一個小鋼炮(分酒盅),一口喝干,贏得一片掌聲——崇山宴席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只有小鋼炮才能有掌聲。

阿流手機響起,接了說是“黃喉貂”。他對著手機大聲說:今晚不在我家聚餐,在阿甫家。阿明在那邊說:我馬上到。阿甫說:他肯定是從另一個飯局過來的,不行。阿流說:他都到樓下了。阿明是阿流圈子的人,又是其他圈子的人。圈里的人都是這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盤根錯節。阿強交代阿流,你下去看看,如果他一個人就讓他上來,言下之意是不能另外帶人。阿甫矜重地點了點頭。阿明之所以被叫“黃喉貂”,是因為他出去吃飯總帶著一位女士。那位女士很有肉感,給人最深的印象是波濤洶涌。退前他介紹她是業務員,退后她變成了助理。這一點跟黃喉貂的出沒很相似,黃喉貂出沒總是一公一母,成雙成對,因而“黃喉貂”就成了干部作風不正的代名詞。傳說黃喉貂性能力很強,人類聞到它的尿液味就充滿激情,喝其睪丸泡制的藥酒更是激情澎湃。對中醫完全排斥的阿興有一次竟然喝了這種泡酒,第二天告訴我們,一點卵用都沒有,話里充滿了無比的憤慨和懊惱。

阿明是一個人來的,一進到餐廳就直奔阿甫而去,兩手不停地作揖:甫哥,很對不起你,阿叔那晚喝多了。阿甫沒有言語,吩咐我將幾盤肉重新熱了,親自夾了幾塊放到阿明的碟子里。阿明對野山豬肉的味道贊不絕口,他說其實沒有必要迷信那些野味,崇山本地的牛肉羊肉豬肉雞肉并不比野味遜色,我們不要迷信果子貍,不要迷信穿山甲,再說那些東西還有病毒呢。阿明自己倒了一杯酒,敬給阿甫。阿明說:我代表阿叔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阿甫端杯和他碰了一下,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阿平接過話題:我看他是酒醉心明白。阿明連忙加以否定:不是的,不是的。阿強說:不就是口袋里多幾個錢嘛,有什么了不起呢!這年頭不是你有多少錢,而是你能活多少年。阿明說: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他確實是那種沒大沒小的人。阿明的口氣像是要將他這杯酒的本質意義推翻了,他哪里是代表阿叔來道歉,分明是在為阿叔辯解。其實阿明辯解不辯解,我們對阿叔的沒大沒小了然于目,他歷來都是“大我”而“小他人”,就是“唯己獨大”,就是在崇山他就是老大。不僅阿三阿四們不在他的眼里,就連阿季也不在他的眼里。阿季之前的阿影阿仕也不在他的眼里。對阿影阿仕阿季他怎么說呢,他分開來說,不是平行式是遞進式。他說阿影嘛,牙齒還粘著玉米殼,阿仕嘛,腰帶都還不會扎。對現在的阿季,他怎么說呢,他說這家伙的命已經不能對折了,竟然還不會合攏嘴巴。

阿蒙提示性地咳了兩聲:我今晚在阿甫這里,喝了兩杯,啰唆兩句,這年頭做人不要太張揚,更不要猖狂,重慶那個劉漢,夠厲害吧,最后還不照樣挨卵?走路要抬頭,要看天,天是朗朗的天,也叫朗朗乾坤。

阿甫提醒阿強:你該打電話了。

哦哦,是啵。阿強拿出手機。通常宴席到半或者接近尾聲的時候,阿強都要當眾打個電話。這個電話不是打給夫人,也不是打給孫子,這個電話打給榮哥。榮哥是誰?公安廳廳長。阿強年紀比榮哥還大一些,卻始終稱他榮哥。一旦桌上有人,比如阿流,口誤叫了阿榮,阿強就會嚴肅地糾正過來,并強調規矩壞不得。關于他與榮哥的關系,他都是以當年榮哥調動的經歷作為例子,而且總是在他給榮哥打電話之前復述。他繪聲繪色地說道:當年啊,榮哥調到桂城歷盡坎坷,他到地區人事局辦理工資轉移介紹信,領導以控制人才外流為由拒絕為他出具。在榮哥心灰意冷的時候我安慰他說,你學歷只是中專,中專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人才,你是可以外流的。阿強說最后他通過關系找到人事局局長,親自為榮哥辦理了手續。開始我們聽這個故事的時候,都感嘆好事多磨,人才成長不容易。后來聽多了就聽出問題來。哪些問題呢?故事背景問題,講述者的動機問題。尤其是那句“中專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人才”,大家漸漸不能接受了。這不是我們圈內人大部分第一學歷只是中專學歷的問題,而是連中專學歷都沒有的阿強,憑什么可以如此藐視中專?終于有一次阿蒙果斷阻止了他:你不要再提這件事了,這件事如果傳到榮哥那里他會不高興的。此后阿強省去了這段鋪墊,他直接撥打手機。

阿強撥通電話后,食指像一根筷子豎在唇前,噓了一聲,示意大家別說話,這是要跟榮哥通話的前奏。大家的耳朵像他的食指豎起來時,他卻告訴我們:電話肯定不放在身邊,榮哥一見我號碼總會接的……阿云檢舉道:好像有一次榮哥沒有接。阿強正要駁斥,電話響起來了。阿強將手機緊貼到臉上,揚起巴掌往下壓,示意現場保持肅靜:榮哥,我們幾個兄弟在吃飯,也不是經常吃的,久不久小聚一下。我們幾個都好呢,個個腿腳敏捷得很,一點也不歪斜。阿蒙在旁邊小聲道:還可以“得躍”地跳過墻去。阿強敲了一下他的頭繼續說:你也好吧,兄弟們都想你呢,你看哪位可以跟你通一下話?每次跟榮哥通話,阿強都會讓我們跟榮哥說上幾句,最多的一次,是讓我們桌上十八位都有機會說了。那次我也有幸跟榮哥說了幾句,我說榮廳我很榮幸,盡管你不記得我。榮哥說怎么不記得,你就是招待所的嘛,那次你不給我吃臘肉和粽子,你講這兩樣東西沒有食品檢疫標識,還是你們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阿強捂著手機,對我們說:榮哥現在很忙,只跟阿甫一個通話,讓阿甫代表大伙了。說罷把手機遞給阿甫。阿甫說:廳長好!我辦好手續退下來了,感謝您多年的提攜!我哪里算是成公(功)人士,不算不算,祝您順利!阿強接過手機,又說了幾句才掛了。按照慣例,結束通話后,阿強要把榮哥的講話精神再歸納傳達一遍,歸納傳達的時間往往比較長,直到大家昏昏欲睡才收尾。今晚阿強的歸納卻很簡單,就一句話:榮哥講了,即將有重大行動。什么行動,阿強沒延伸發布,只是“一句話新聞”。

阿明咕噥一聲:關我卵事嘛。

阿強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那是,不關你什么卵事,任何卵事都與你無關,真有卵事的話我請你吃親情餐,我講到做到。親情餐,多么溫馨的名字,我第一次聽到,感覺很親切。后來阿興告訴我,親情餐監獄里才有,好像現在又沒有了。阿明提前離開,關門的聲音有些重,近似于摔門了。阿強對那余音說:不關心政治的人,你很難相信他的人品。

3.魚怪

今晚不用下廚,主人阿超有專用廚師。宴席不是設在家里,而是設在他的農莊,從縣城坐車出去十多公里就到了,阿超派三輛路虎過來接我們。宴席由阿弟出面邀請,阿流負責召集。這個宴席有點“生”,原因是阿甫、阿強、阿蒙、阿平不認識阿超。我見過阿超一面,但彼此并不熟悉,那時阿超也還未入我們的微信群。照理說,這樣的宴席我們是不便出席的。不跟陌生人說話和不跟陌生人吃飯,同一個道理。阿強、阿蒙、阿平當即委婉地表示了拒絕,阿甫干脆不上車。阿弟說,阿超沒認得你們,但有人認得你們,而且指定要見你們幾個。阿弟說出了實情,要不是那幫老屁股死活要見你們,我還懶得通知你們呢。言下之意,宴席本來就沒有我們幾個人的名單。阿甫扭過屁股直接走人,阿流追上去抓住他:甫爺,我叫你一聲爺還不行嗎?硬是把他拉上了車。

我們到達農莊的時候,主客們還在路上。在等吃的過程中,我們借機參觀農莊。農莊原先是一所廢棄的學校,阿超支付五十年租金后將它包下來,作為他公司的辦公場地。按照園林設計公司專家的設計,進行美化綠化亮化,建起了廚房、客廳、宴會廳、卡拉OK廳、健身室、棋牌室、書畫室、桌球室、乒乓球室、游泳池和休息室。

從游泳池來到宴會廳,主客們已經到齊,原來都是老上級、老相識、老朋友了。按退休圈行話講,我們是阿貓阿狗,他們是老貓老狗。當然再過幾年,我們也是老貓老狗,這不是禮貌不禮貌的問題,是自然規律。怕就怕只逗留在阿貓阿狗上,過渡不到老貓老狗這段人人留戀的時光。這幾位老貓老狗是:琨老,曾任本市一把手。梁老,接棒琨老,因舟縣礦難事件后入獄十年。庭老,曾任市檢察院檢察長,阿強老上司。臺老,市公安局原局長,與阿甫有過一年的交集,后在省廳退休。雕老,曾任崇山法院院長,后任市中院院長,阿蒙老上司。還有一位是國老,省作協老主席,在一本《苦楝樹上的露珠》集子的封面上,國老是主編,阿平是執行主編。阿興曾問過阿平,主編與執行主編如何區別。阿平以案例說案例,前者拿紅包不動刀,后者動刀拿不了紅包。

在一片喲喲喲的叫聲中,老貓老狗與阿貓阿狗熱情握手,激情擁抱。厚實的手掌在對方的背部拍了又拍,以確認彼此真實的牢靠或存在。

阿甫問候琨老:大哥你好!

琨老回道:大哥老了,你看腰都彎了。

阿平說:只有成熟的稻谷,才懂得彎腰。

琨老側臉看了阿平:你就是那個深夜不回家的人?

阿平說:不是不回家,是沒人喊回家。

琨老說:要回家,不回家就成流浪貓流浪狗了。

阿平說:就像我們現在一樣。

不不!琨老說,我們有人收容,比如此時此刻。

老貓老狗們這次由琨老帶隊,下到本市的可愛村走走看看??蓯鄞迨莻€移民新村,曾經是琨老的點。琨老搞移民新村很有一套,全部搞成農家樂。返程途經崇山時,老貓老狗們通過阿弟打探到我們這些阿貓阿狗剛好都在崇山,決定路遇一面。阿超的哥哥在彼縣當縣長,遂將接待工作延續到弟弟農莊這里。

琨老坐下來,開口就對阿超說:來的路上你哥跟我講了,在崇山吃飯一定要到你這里來,你這里嘛,我們現在的身份是可以進來的,但別的人比如阿弟之流你還是少讓他們進來為好……阿弟說:我不進來您老人家就會迷路。琨老說:老人講話,小孩插嘴,該打屁股,還是要注意些好,不要出了事情才找我們,再說我們不管事了,點頭不管用了,搖頭也不管用了。

四大盤魚怪端上來,這是今晚宴席的主菜。副菜有檸檬鴨、蔥油雞、紅燒竹騮。魚怪也就是魚生,但在做法上還是有區別的。簡單地說,魚生是將魚片和配料分開,魚怪是把魚片和配料撈在一起,稍微加溫一下。魚怪和魚生都必須是大魚,而且必須是河魚或深海魚,最好是生猛的河魚。有人認為,做魚怪是因為魚不新鮮或者偷工減料圖方便,其實不然。有些食客就特別喜歡魚怪而不吃魚生。這些老貓老狗可都是我招待過的老主顧,哪位主顧愛吃什么,哪位主顧有什么忌口,我一清二楚,而這些又不能公開講出來,只能悄悄地做,悄悄地上桌。在我的記憶中,這些老主顧來崇山最想吃的并不是魚怪或魚生,而是崇山有名的黃燜地羊。眼下天氣已經轉熱,在外人看來不再是吃地羊的時令。這是外人的看法,崇山人卻不這樣認為,崇山人一年四季都吃地羊。今晚主菜怎么變成了魚怪,是不是他們先前的口味或愛好發生了變化,我不得而知。另外,各人又有各人不同的喜愛,比如梁老,特愛吃雞屁股鴨屁股,一餐要吃五六塊雞屁股鴨屁股,吃的時候用手捂著嘴巴,梁老的解釋是,擔心香味四處飄散了。有一回,我給梁老上一盤鴨屁股,他看了看說:你起碼也給我一塊別的部位嘛,這屁股啊,也不能從一而終。臺老愛吃臘豬頭皮,百吃不膩。庭老愛吃豬眼睛,吃的時候,一定要聽到“噗”的一聲響。后來我從屠夫那里了解到,好眼才能發出“噗”的一聲,瞎眼是沒有這個聲響的。雕老正好與庭老相反,只吃沒有眼睛的肉,即只吃雞蛋和貝類。琨老、國老愛吃農家菜,而且是地地道道的農家菜,就是農家怎么煮我們就怎么煮。我走進廚房,廚房是我每次出入各種宴席的主要場所,烹飪是我的使命。我之所以經常與阿貓阿狗們偶爾與老貓老狗們打成一片,不是因為我的級別,而是憑我的手藝。我很快就發現一籃南瓜苗,已剝好洗凈。打開冰箱,有一小袋雞蛋、一塊五花肉、一根連著七寸的白腸和一只豬肚。我把五花肉、白腸切了,豬肚切了肚尖部分,然后將南瓜苗分成三份。五花肉炸成焦黃的油渣后,我炒了一碟油渣炒瓜苗,再炒一碟白腸炒瓜苗、一碟肚尖炒瓜苗。一籃南瓜苗,讓我炒成了三道典型的農家菜。最后我給雕老炒了一碟韭菜炒蛋。貝類沒有,雕老只能將就吃蛋了。

來來來,這才是我們要吃的菜,琨老率先拿起筷子,他滿意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雕老說:不愧是招待所的廚師,見過世面的人就不一樣。

梁老一點也不避忌他的監獄經歷,反而有點津津樂道。記得梁老出來的那天晚上,我受邀到阿弟家做過一餐接風宴,是按梁老的口味或喜好來做的。梁老一見大家就說,我大學畢業了。他不說出獄,而說畢業。梁老說:我在里面對一句話感悟特別深。阿弟問道:哪句話?梁老說:人饑餓的時候,只有一樣痛苦;人吃飽了以后,所有的痛苦都出來了。

琨老說:有個事我一直想問你。

梁老說:什么事?

琨老說:當年礦上是不是真有個砍刀隊?媒體和社會上都鬧得沸沸揚揚的,還有人說是礦山的私人武裝。

梁老說:這事臺老比我清楚,他曾率隊去舟縣調查過。

臺老說:礦上確實有一支護礦隊,大概八十多人,具體負責礦區的巡邏等安保工作。

庭老說:媒體報道砍刀隊是從崇山過去的,其班底就是阿叔手下的骨干。

臺老說:此事當時查無實據。

雕老說:阿叔這個人我是了解的,他原來搞農用拖拉機起家。崇山曾經有過十幾個生產廠家或者叫作小作坊,專門制造農用拖拉機。當時,浙江一個老板來崇山做拖拉機配件,阿叔派人去阻工干擾,強買強賣,刑偵隊唐教導員帶人過去調查核實,抓了幾個馬仔。有一天半夜,唐教導員在下班的路上,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騎摩托車撞倒在大街上,唐教導員曉得他們是什么人,當然,阿甫也很清楚,是不是阿甫?

阿甫呵呵道:時隔很多年了,記不清了。

雕老說:阿甫抓過兩次阿叔,一次只關了一夜就放了,一次案卷送到阿強那里就沒了結果,據說被打招呼了。

阿甫輕描淡寫道:老賬一筆,確實想不起來了。

琨老說:這個阿叔輩分夠高,連我都是晚輩。每次來崇山都有人談到他,如雷貫耳,不過飯和賬一樣,都是要認的,老賬不等于死賬,有些呆賬、壞賬、死賬要重新翻出來的。這年頭做生意是要有本錢的,借錢是要還的,投資是要承擔風險的,做壞事是要付出代價的。阿弟從外面進來報告,外面下著暴雨。我們沒察覺到下雨,只見到窗外劃過一道道閃電,宴會廳的玻璃隔音非常好。琨老說:那就再坐一會兒吧,國老呀,你今晚都沒作聲,是不是沒吃到地羊不開心?整個晚宴國老賭氣似的默默地坐著。當然默默地坐著的還有我們,我們不作聲是因為規矩,以前是不能在級別比我們高的上級面前說話,現在是不能在年齡比我們大的長者面前開口。阿平替國老開口了,他說國哥近期比較郁悶。琨老問:啥事嗎?阿平說:還不是子女們孝順的事。琨老說:具體一點。阿平說:國哥子女都做生意,很忙,去年父親節,沒能好好地陪國哥,就找一位阿姨來幫著照顧了一天。今年,哦,就是上一周,父親節又到了,國哥就念叨著要過節,這下子女們全都回來了,回來請了一幫兄弟朋友來家里吃飯,哪想到國哥面對滿桌的山珍海味沒胃口,板著臉,就是不入座。子女們不解,為何老頭子今夜不開心,只聽國哥嘴里念念有詞,搞這么復雜干什么,像去年那樣簡簡單單過,多好……琨老撲哧一聲笑了,大家也跟著笑起來。過后我們才知道,國老那天晚上牙痛,幾顆松動的種植牙感染了牙齦,痛得要命,導致國老郁悶了一個晚上。

4.地羊+

夏至這天早晨,阿甫接到阿弟電話,說是阿季有事找他,方便時回個電話。阿甫說他找我直接打我電話不就得了,還要經過你這個尋呼臺,現在都5G時代了。阿甫在職時與阿季無交集,阿季來崇山五年后,阿甫才到市里。多年前的一個團拜會上,崇山籍干部聚會時彼此才認識。今年春節崇山團拜會,阿甫還在位上,還沒成為老干部,也就沒機會參加。開年不久,阿季已履新別處,沒想四十九天后,又返回崇山,廚語叫“回鍋”,屬川菜系列。調離崇山那天,阿季在交接會上回憶與同事并肩戰斗時痛哭流涕,流露出對崇山人民的依依不舍。阿季失聲痛哭的那個鏡頭,很多崇山觀眾都看到了。阿季回鍋后,觀眾看到電視新聞就說,這個卵仔不是剛哭不久嗎?怎么又回來了,難道還要再哭一次?阿季回鍋屬正常調整,即組織上有錯必糾,知錯必改??墒怯^眾哪里了解得那么多,就像很多食客錯誤地認為,回鍋肉就是炒舊肉,其實不是,就算是舊肉,回鍋后也是新的了,就像阿季這次回鍋,他的簡歷就要另起一行,這哪里是舊的呢,分明是嶄新的一行嘛。阿甫本來不想打這個電話,但出于禮節還是打了。號碼是阿弟提供的,阿甫沒有阿季的號碼,也沒有他的微信。阿季在電話里說:也沒什么事,就是晚上一起到阿叔家吃個飯,順便征求你對崇山發展的意見和建議。阿甫正猶豫著,阿季說你一定要來啵,就掛了電話。

我和阿興下午兩點多的時候,就被阿明接到阿叔的別墅來。夏至吃什么,各地習俗不一樣,北方是冬至餛飩夏至面。過去夏至崇山人吃的是鴨肉鴨蛋,鴨肉和鴨蛋是涼的,有清熱解暑之意??墒沁@些年崇山人改吃地羊了,本來冬至才吃地羊的,補暖嘛,現在變更到了另外一個季節,一個炎熱的季節。這么一改,就有些以毒攻毒的意味了,因為地羊肉是熱的。

今晚的主菜果然是地羊。食材已在屠宰場處理好,燒了皮,剔了骨,是一只肥瘦適中黃地羊。地羊的選取也是有講究的,標準是“一黃二黑三花四白”,而且必須是耳朵豎起來的崇山本土的地羊。崇山人對牛、羊、豬的耳朵特別講究,特別在乎,凡是耳朵耷拉的動物一概不吃。

今晚我和阿興的角色有了變化,他是大廚,我當下手。阿興除了能做白切麻雀、鳥活血,對地羊的烹飪也很有一套,主要是稻草燒、紅燒、黃燜和水煮。別人最多能搞出兩種花樣,阿興至少可以搞出四種。我對地羊的烹飪,不是很有研究。在招待所時有個規定,如果不是特殊客人的特殊要求,原則上是不上地羊肉的。大概是怕我偷看配料作料秘方的緣故,整個烹飪過程阿興基本上不使喚我,把我這個下手晾在了一邊。據說酒廠的酒曲師也是這樣,配制酒曲時旁邊是沒有人的。我才懶得看你的秘方呢,你就是藏有某種果殼,我也不會好奇。

我在大廳嗑瓜子喝茶,茶我不是很愛喝,上好的茶我也沒有興趣。在大廳坐久了,我只好在別墅里溜達。眼下別墅里只有我和阿興兩個人,這樣溜達有些不禮貌,不禮貌我也沒有辦法。我不能出門,又無處可走。我來阿叔的家做過飯,是另一個家,這個別墅我沒來過。別墅里的每一面墻都很寬闊,給人以空曠寂寥的感覺。墻壁上沒有山,沒有水,沒有一望無際的田野,沒有裊裊炊煙的村落,一句話,沒有一幅字、一幅畫或者一件攝影作品。

但是,我在別墅二樓拐角那里有了新的發現,我看到了一面奇特的墻,墻上掛著各種手槍槍套。有皮質、木質的,有全封閉式、半封閉式的,有肩挎式、腰別式的,有腋套式、綁腿式的……琳瑯滿目。據我有限的槍械知識,我識別出這些槍套大多是德制駁殼槍和國產五四式、六四式手槍的槍套。一只油亮的褐色木殼套,應該是裝駁殼槍的槍套。那只五四式全封閉的金黃色皮套,做工精良,背帶上還有兩只連在一起的小巧的彈夾袋。有一只槍套,是全封閉式的,皮質陳舊暗淡,想不出它屬于哪種槍械的皮套。我用手機拍下發到微信群,萬能的微信群很快神回復:這是納甘M1895左輪手槍的原裝槍套,相當于蘋果手機的原裝皮套。我復制“納甘M1895”到百度百科,頁面顯示:這種手槍系一八九五年前俄國圖拉兵工廠、伊熱夫斯克機械廠生產制造的一款轉輪手槍,轉輪彈巢容彈量七發。

大廳傳來高嗓門:菜弄得怎么樣了?別墅主人阿叔終于回來,他的聲音和他的身材非常匹配。剛才我還在想,他不會也讓阿季像我這樣等著他吧。

那時我剛觀賞完那些槍套從二樓下來,我的一只腳剛好落到大廳地毯上。我指了指廚房:外科專家正忙著呢。阿叔問:角色轉換了?我說是的,今晚他操刀我遞刀。

阿叔進到廚房去,出來時手里捏著一塊肉,仰起脖子放進嘴里:不錯,味道不錯。那是水煮地羊肉塊。水鍋煮了,那么蒸鍋里的地羊扣應該差不多了,眼下阿興全力操弄的應該是黃燜這鍋。果然他在里面問道:要不要放腐乳?我告訴他腐乳要放早就該放了,現在才放為時已晚,食材沒能充分吸收,反而搶了味。

我在阿叔對面坐下來,中間隔著一面碩大的茶幾。茶幾大得已經不能叫作茶幾了,接過一杯茶水,身子幾乎要匍匐在上面。阿叔問道:最近一次聚餐,你們是在阿超那里吧?有些話也傳到了我這里,我不怕的,幾十年都過去了,你見我短少一兩肉沒有!

阿興招呼我進到廚房去,他已騰出灶位給我。我的任務很簡單,在客人入席前五分鐘炒好幾個素菜。五分鐘這個時間段是有講究的,目的是確??腿巳胂蟪词斓那嗖艘廊槐3智啻溆蔚念伾?,這一點,水平再高的廚師也很難做到。所謂的猛火快炒、沸水先過等招數,都是哄人的。炒熟的青菜,就像男人消退的激情,延續本色的時段很有限,品相也很可憐。另外,五分鐘這個時間段也是很難掌握的,客人不是按照規定的時間集體準時來到,而是三三兩兩前前后后地來,間隔時間無法估算,最終只能以大多數到達的時間為準。這個時候,我可以先到大廳來坐一坐,看上去像徘徊觀望,實際上是核算人數,掐算時間。

大廳陸續進來了幾個人,沒見過,不認識,應該是阿叔這邊的人。不久,阿流阿弟阿云阿林集體來到,意味著大部分客人已到達,可以炒菜了。主菜端上桌時,阿平陪著阿甫出現在大廳,身后跟著阿明。阿叔笑嘻嘻地迎上前去:甫哥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他張開粗壯的手臂,見到阿甫沒有迎接的意思,就放下了一只手臂,將擁抱變成了握手。

阿甫一落座就問道:阿季呢?

阿叔說:臨時有重要接待,晚些才能過來。

阿明說:有個鬼接待嘛,他在阿思家……阿叔的眼像剔骨刀,狠狠地剮了他一下:不懂就不要亂講。阿明說:我怎么不懂,我約了阿思的,叫他一起過來,他說阿季今晚要去他家游泳。聽倆人對答,就知道事前沒有通氣好。阿平說:阿季來不來,問阿弟不就清楚了嗎?阿弟說:我不清楚,我今天沒見到他。阿叔安慰阿甫說:別聽阿明的,阿季肯定會來,我們邊吃邊等他。

阿叔將阿甫請到主座上,阿甫堅決不坐,說這是主人的座位。阿叔說:今夜你就是主人。阿甫說:你不會講這棟別墅就是我的吧?阿叔說:你講是就是。阿甫說:我坐下就是了,否則你真把別墅送給我,那我不更加為難?阿甫只好坐了下來,一坐下來,眼睛就死死地盯著前面三個人看。過后阿甫跟我們說,那三個家伙正是當年跟阿叔在橋下伏擊他的人。中間那個面目有些模糊的,就是拿槍頂著他后腦勺的家伙,長得很像阿叔。

宴會正式開始,阿叔站起來兩手叉著腰說:今天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夏至,中國是一個講究養生的國家,在每個節氣里都要吃一點養一點……阿林插言道:和舒服的人在一起吃飯才是養生。阿叔打著手勢阻止道:等我先講完嘛,今晚請各位到我家來,就吃個地羊。我們崇山人真夠窩囊,吃個汪汪也不能公開講出來,還說成了地羊,地羊個鬼嘛,就是個地地道道的汪汪嘛。

阿平站起來將圓桌上的菜肴都看了一遍,坐下來對阿叔說:甫哥不吃地羊。

??!阿叔一驚,那怎么辦?今晚可只有地羊。

阿甫說:沒關系,我不吃地羊,但荔枝我是可以吃的。

阿叔拍了一下腦袋:我差點忘記了,上荔枝啊,上。有人急忙來到墻角,有兩只大紙盒,早已擱在那里,那人說:剛從果園摘下來的吧,包裝紙殼都還是暖的。阿叔說:快點端上來,當美味的地羊肉端上桌時,它就應該粉墨登場了,你們真笨,錯過了最佳的亮相時機。

阿叔剝了一顆荔枝給阿甫:光吃荔枝哪行呢,還是給你弄點什么吧。

阿甫說:那就給我煮一碗面。

我和阿興同時站起來,我剛想說什么,阿興已轉身進廚房去了。世間最好的默契,不是有人懂你的所有言外之意,而是有人心疼你的所有欲言又止。

阿甫示意大家:你們不要管我,也不要等我,你們吃你們的。

有人提醒阿叔:茅臺該開了吧?阿叔又站起來:我的開場白還沒開完呢,甫哥不吃地羊肉,我還是要把話說完,今晚我給主菜的定位是地羊+,加什么呢?加桂味,桂味是什么?就是荔枝。阿叔所說的桂味,是荔枝中的極品,核小,皮薄,色艷,肉特別甜。阿叔自己拿起一顆荔枝,剝了皮,放進嘴里:我是個沒文化的粗人,但我曉得有一句詩叫作“一騎紅塵妃子笑”,好多人也曉得這句詩,卻忽略了后面一句“無人知是荔枝來”,這一騎紅塵,讓妃子笑得花枝亂顫的,不是情書,是荔枝,明白嗎?阿叔捏著品相粉紅的荔枝皮:你們看看,多像妃子嬌羞的臉??!阿流說:無人知是荔枝來,那你告訴我們,荔枝從哪里來?阿叔不耐煩道:崇山,從崇山來,笨蛋!

阿興端上來的,是一碗清水面,看來也只能是清水面,因為除了地羊肉,冰箱里估計不會有別的食材了,甚至連個雞蛋都不會有,有的話應該是雞蛋面。

阿甫拿起筷子,頓了一下,問道:有一種面,人人都想吃,請問什么面?

快餐面。

不是。

那是什么面?

長壽面。

阿甫繼續提問:有三種面最難吃,你們猜猜什么面?

冷面、油潑面、炸醬面?

不對。

熱干面、擔擔面、刀削面?

這些可都是地方名食,很好吃的。

阿興催促他道:你先說我這碗面難不難吃。

阿甫說:你這碗面,不屬于那三種面。

那是什么面?

阿甫吞下一口面說:體面、場面和情面。

通常餐桌上有人忌口,話題就不往那方面展開,現實中偏偏就有人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阿明就是這樣的人。吃得滿頭大汗的阿明似乎不滿足于舌尖上的快慰,還要釋放精神,發泄一番,他說中國以地羊肉為食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六千年前的半坡時代……阿平阻止道:講點別的得不得?

阿明沒理會,繼續說道:地羊文化作為中華飲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和中華文明一道薪火相傳,綿延幾千年而不絕,發展至今形成了沛縣地羊、花江地羊、崇山地羊等各具特色的流派,大大地豐富了中華飲食文化……阿平站了起來:不講這個話題,死得你嗎?又嘟噥一句:人最難的修行,是守口如瓶。

阿明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完,杯子重重地蹾到桌上。

阿興主動岔開話題,他說阿叔,你這個別墅墻上光禿禿的,叫阿平給你寫一幅字吧。阿叔說:得了吧,我才不會上他們文人的當。那個黃河書法家給阿思寫了一幅字,叫什么春花秋月,結果把阿思的秘密給泄露出去了,讓原配抓了個準確無誤。

阿興問道:怎么個準確無誤?

阿叔說:阿思在外面養了兩個小蜜,一個叫韓春花,一個叫韋秋月。

阿甫再一次提醒阿叔:你給阿季打個電話,他到底來還是不來?不來我就撤了。阿叔拿出手機,當即打了電話,不過不是打給阿季,而是打給臺老。電話很快接通,阿叔說:臺老嗎?我們幾個在家里吃地羊,喝茅臺,品荔枝,對,甫哥也在,他來我家地羊不吃,茅臺不喝,只吃面條,你批評他兩句。阿叔把手機遞給阿甫。阿甫只說一句臺老你好,然后就一直聽著,一直聽到臺老掛了電話。后來在阿平家宴席上,阿甫告訴我們,臺老在電話里教育他,人老了,就要變得寬容,要從自己的經歷中領悟神的旨意,人老了,就要寬宥一切,放下一切。

散席時,阿叔送給每人一個黃花梨手串。人人都戴上了手,唯獨阿甫沒戴,阿甫說他有了,亮起左腕上戴的手串。他說手串戴一個就好了,兩手都戴就像銬了那個東西。阿叔說:你那個是沉香?阿甫點頭。其實阿甫那副手串不是沉香,是桃木,我知道的。

一直到離開阿叔的別墅,阿季始終沒有露面??磥戆⒏Σ恢皇潜话⒓具b控,還被他瀟灑地耍了一回。毫無疑問,如果沒有阿季這個電話,阿甫是不會來阿叔家吃這餐飯的。當然,這是阿叔的心計。原以為在這個飯局上,阿叔會有個什么姿態,結果什么姿態也沒有。原本可能設想有,但阿季一個電話就沒有了,不但沒有了,還讓阿甫接了一個電話,一個接受批評的電話。路上,阿甫問我:剛才你發那個微信是哪個博物館的。我說什么博物館,在阿叔的別墅里,就在一面墻上。我拿出手機,把墻上的槍套照片全部發給阿甫。阿甫只對那個左輪手槍槍套感興趣,他反復地看了照片后說:這槍套不一定是納甘M1895左輪手槍的槍套,它應該是美制柯爾特左輪手槍的槍套。阿甫說:你知道嗎?柯爾特左輪手槍有一句著名的廣告詞——平等的利器,自由的保障,暴君的噩夢。

5.羊醬

三天前阿平跟我們預約,要去一個老板家吃羊醬。老板姓石,阿平讓我們叫他阿江。其實阿江約的不是我們所有人,他的原意是讓阿平帶幾個有文化的人,到他的公司來坐一坐,給他提些建議,他想做一件跟文化沾點邊的事,阿平就把我們這些阿貓阿狗都約上了。他認為我們也是有文化的人,起碼在飲食文化這方面我們都是有一定造詣的。

阿平報給阿江赴宴人員名單后,特別提醒他其中有兩位是大師級的廚師。阿江自然求之不得,中午的時候就將我和阿興接到了公司食堂。公司食堂有一排灶臺是柴火灶。柴火灶當然好啦,燒出來的飯菜,其味道自然要比液化氣灶或電爐燒出來的好得多。所以現在流行什么柴火大隊、柴火公社、柴火飯堂,就是告訴你,食材都是經由原火加工的。原火,就是柴火。不過我們還是委婉地對阿江提出了批評意見,認為柴火灶不符合環保,會增加空氣中的顆粒物。阿江說:柴火灶也不是經常用的,只有宰羊的時候才用上。不錯,弄一只羊確實需要大火、猛火、烈火,最好是原火。別的不說,光煎那個羊醬,液化氣灶根本就煎不了。不是說煎羊醬需要大火,和煮龍棒一樣,煎羊醬需要的同樣也是文火,只是是不一樣的文火。需要的還有時間和成本,一鍋羊醬弄下來,一罐液化氣也就所剩無幾,耗時長,成本大,不劃算,而且煎出來的羊醬簡直不是醬,是糊,這是火的緣故。世間的火,是有區別的,柴火燒出來的火,火勁大,后勁足,余溫長,像農人飽滿的激情,充滿活力和持久的耐力。石油液化氣灶的火,表面上看火急火燎,快速反應,迫不及待,清潔環保,實則弱不禁風,禁不起搗鼓。再看那幽藍幽藍的火苗,哪像是人間煙火,簡直就是荒野上的磷火,也就是所謂的鬼火,陰魂不散,陰陰森森。羊醬的原料,本來就是原汁,自然應該由原火來伺候打理,原配對原配,天經地義,歷久彌新。

阿江為我們選配了兩位助手,兩個青年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我們到來時,他們已經開始煎羊小腸。這是制作羊醬的前道工序之一,后期工序將由我們來操作。

在崇山,有這樣一個說法:吃羊不吃醬,等于不吃羊。那么這個羊醬到底是什么貨色呢?就是羊小腸里的東西,羊即將吸收到身體里的營養。羊食百草,飲礦泉水,小腸里的東西皆為營養精華。這些營養精華羊還沒來得及吸收,就被人類占為己有。前道工序將羊小腸煎得焦黃之后,用剪刀剪碎,成碎泥狀。注意,用的是剪刀,而不是菜刀。后期工序是將羊肺、羊肝剁碎,配以姜蒜爆炒,最后注入羊肉濃湯,撒上蔥花、香菜,一鍋鮮美的羊醬就大功告成了。民國九年修訂的《崇山縣志》是這樣介紹羊醬的:羊醬,又名羊癟湯,俗稱百草藥。味甘微苦,清香異常。經常食之,可健胃養脾,暢脈調經,舒筋活絡,消炎去毒,清肝明目,壯陽滋陰。

吃羊醬,只是吃羊肉的借口或代名詞,吃肉才是本意,也是最終目的,而且要從頭到腳都吃完,叫通吃。羊臉皮,燒皮洗凈后用高壓鍋鎮一下,再黃燜。羊排,可生燜,最好是腌制后燒烤。羊骨,配以黃豆熬湯。羊骨黃豆湯,絕對是餐桌上一道靚湯。羊肚,通常是爆炒,其實酸菜煮羊肚是最可口的一道菜。羊肝可香煎,也可用羊網油包裹后,炸成“羊包肝”。肉的部分可做成水煮、紅扣、白切和黃燜。特別介紹一下黑豆煮羊肉,這道菜確實很不錯。先用黑豆和羊肉一起煮,直到肉質變軟變黑撈起切塊。羊肉和黑豆的味道,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如果水煮羊肉,不妨加一條魚,最好是紅水河鯉,鯉魚煎得焦黃后放到羊肉里再煮。魚和羊,就是一個“鮮”字,至于味道鮮美不鮮美,你嘗了就知道。阿興弄羊蹄,自有他的一套,他不用姜,不用蒜,不用大料燜,就用一瓶低度酒加上蠔油放到高壓鍋和羊蹄一起去煮。這種顛覆傳統的做法,烹飪出來的羊蹄,口感很刺激,很另類,阿興為其取名曰“崇山醉蹄”。

阿江說:既然你們來了,干脆把你們的絕活兒都教給兩位徒弟,以后就不用勞駕師傅親自掌勺了。這樣也好,我們也可以輕松一些。要知道,完整地弄一只羊,那是相當費功夫的。往往一桌全羊宴弄下來,下廚的人坐到桌邊時連動筷子的欲望和力氣都沒有了。阿興自告奮勇“傳幫帶”,他很樂意帶徒弟,尤其是帶女徒弟。他手把手地教那肉嘟嘟的女徒弟制作羊扣,一再強調:扣肉一定要肥的才好吃,你閉上眼睛想一想,一口咬下去,滿嘴細嫩的肥肉,那是一種怎樣的爽快啊。女徒弟在旁邊閉著眼,像睡過去一樣安詳。我在客廳外面抽煙,阿江泡了鐵皮石斛和普洱。我說我夜里睡不好,不怎么喝茶。阿江笑道:我第一次聽說廚師睡不好。他建議我喝些紅茶,喝些普洱茶,他說人在害怕焦慮時,體內的腎上腺素等應激激素便會上升,時間久了免疫系統就會受損。樂觀積極的心態,會啟動體內的“放松反應”,促進機體完成自我修復。

第一撥客人來到,他們是阿甫阿強阿蒙阿平。阿平重點把阿甫介紹給阿江,阿江說曉得,大名鼎鼎的捕頭。倆人握手,阿甫說:我們來打擾你了。阿江說:客氣了反而生疏,我經常跟阿平講,我有酒,你有詩,我們坐下來就有遠方了,僅此而已。阿江逐一跟其他人握手后,帶我們坐電梯上到樓頂觀光。

四周崇山峻嶺,層巒疊嶂——這是居住在崇山縣城的人經??吹降娘L景。所謂觀光,實際上是等吃。另外,在崇山,若是有人帶你看風景,其實是在跟你炫耀,他家樓房有幾高有幾寬。炫耀是需要觀眾的,而炫耀恰恰讓我們失去觀眾。

阿江公司的樓不算高,只有九層,但視野開闊,眼前的山河,盡收眼底。順著阿江的手指往前看,我們自然看到了不遠處的一座山。不一樣的是,這座山的山腰被掏空了,像樓下立柱上被掏空內臟的羊,露出空洞的腹腔。阿江說:那是我的采石場。他有三個采石場、一家混凝土公司。阿強說:不都是你家的嗎,還分什么公司?阿江說:是一家,也不是一家,三個采石場有股份,另有三本賬。阿甫說:股份還不都是你家兄弟姐妹的,外人還能入你家族的股?

怎么不能入?阿江說,采石場一開,炮聲一響他們就入到現在了,我不講你們也應該明白,他們都是什么人,他們入的是什么股。

阿平提醒阿江:有些話點到為止,千萬不要信口開河。阿江說:這有什么呢,都是路人皆知的事,你們也可以去了解別的采石場。

阿江掉轉手指方向,指引我們往后面看,眼前是一大片開闊的荒涼地。阿江說:別看它雜草叢生,一點也不起眼,它可是價值連城。

阿蒙問:你的?

阿江說:我哪里有這個實力,阿叔的,當年政府征收過,沒征下來,阿叔手下幾十把砍刀,揮舞幾下就搞定了。

阿甫說:當時你在現場?

阿江說:我當時沒在現場,但我有人在現場。

看完風景從樓頂下到九層。九層是一大間空曠的房子,沒有間隔,也還沒有裝飾。阿強問道:這層就這樣閑置了?阿江說:哪里,在等阿平的手筆,當然也是各位的手筆。阿江計劃把這整層樓搞成一個企業文化園地,系統展示采石場、混凝土公司由小到大由弱變強的嬗變歷程,包括他個人的奮斗歷程以及對社會的貢獻。阿江請我們出謀獻策,如何設計,如何展示。我心里想,看來這碗羊醬不是隨便吃的,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也沒有白吃的羊醬。

阿甫像以往參加會議討論發言一樣,首先來個拋磚引玉,率先提出意見和建議。他說:你搞什么文化園地,你不如搞一個采石博物館,民間的。阿甫對博物館很感興趣,在省公安廳槍械博物館,他見到了頂著他后腦勺的那把左輪手槍。阿甫繼續發言:現在崇山民間就有不少博物館,比如崇山奇石博物館、崇山風爐博物館、崇山儺面博物館、崇山道袍博物館,等等。崇山有那么多采石場,而且歷史悠久,應該有個采石博物館了,就是把你們這些挖山人,如何挖山不止的歷史,全方位地展覽出來。不過這個要整合力量,動員其他采石場參與進來,不要單打獨斗,各搞各的,還要請專家來具體策劃……阿強提醒他:講點正經的,要對得起那鍋羊醬。阿甫很正經地望著他:這個還不正經!博物館難道不正經?不正經全國各地搞那么多博物館干什么?你以為博物館白看啊,都是要收錢的。阿強說:這個最后要由阿江定,他是不是真心想做這件事,如果一個人想要做一件真正忠于自己內心的事情,那么往往只能一個人獨自去完成。倆人正爭著,樓下的人喊吃羊醬了。羊醬不是上桌才吃,要提前吃,相當于開胃。吃了羊醬、羊活血,宴席正式拉開帷幕。

阿弟匆匆來到。

阿流招呼他:你那么忙,也來啊。

阿弟說:再忙,也要和大師在一起啊。

羊醬已吃完,有人遞給阿弟一碗羊活血。阿弟趕速度似的狼吞虎咽,突然咳嗽一聲,兩行“鼻血”當即流下來,宛如剛被人揍了一頓。阿強驚訝地盯著他:蠢豬!

阿平說:莫講人家蠢,剝奪愚人的愚昧是不道德的。

阿弟嘴上不服:剛才在會上剛被阿季叼杠(批評),現在到飯桌上又挨你們詛咒,今天真是霉到底了。

阿甫說:你跟阿季那么緊,他不可能叼杠你吧。

阿弟說:不要低估領導的智商,也不要高估領導的胸懷。

阿強說:你要成佛,先做牛馬。

大家舉杯,借花獻佛,祝阿江生意興隆,采石場越做越大,混凝土公司越做越強。阿江說:酒好喝話好聽,可是市場競爭越來越激烈,說不定哪一天就都是阿叔的了。阿甫問道:你也跟阿叔借高利貸?阿江說:不只我,很多老板都跟他借,我那個混凝土公司還欠他一筆,不小的一筆。好了好了,喝酒別談錢,談錢不喝酒。阿江端起分酒盅:來,大伙一起干個小鋼炮。

阿林搖搖晃晃地進來,嘴里打著酒嗝。阿流問他:你不是參加同學聚會不能來嗎?阿林說:我們,我們兄弟的聚會是一定要來的,必須來的,爬,也要爬著來……阿強說:都阿公阿奶老頭老太了還聚什么會!阿蒙說:不但聚了而且還扯得很,對著一堆油膩發福面目全非的男女同學,總會有人說,我們都沒怎么變,其實都變得無影無蹤了。阿甫說:其實不是變了,是面具掉了。阿平說: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種失敗,自己揭下面具卻是一種勝利。

阿強問:這話哪個講的。

阿平說:阿果講的。

阿果是哪個?

阿果就是雨果。

阿林一坐下就倒了一杯酒敬給阿江:有一句話,我,我一直想問你,不曉得該不該問。

阿江說:你問。

阿林說:你姓石,為什么開采石場?你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阿江說:你這個問題,我確實回答不了,我倒是想起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來,大意是,金錢與名利都是糞土,但我不得不在糞土上生存。

六瓶酒喝光,阿江還要再開一瓶。阿甫說:不喝了。阿林說:我個人意見,還是再開一瓶。他的口齒一下子變得伶俐起來,他伸手要拿酒瓶。阿甫一把搶過,將酒瓶擱到桌子下面:別喝了,我要跟阿江談點正事。問阿江:你剛才在樓頂上講,你當時有人在荒涼地強征現場?

阿江說:那當然,我可不是那種隨便講話的人。

阿江站起來進到一間房子里去,出來時手上拿了一盒錄像帶:當時的情形都錄在里面。阿平接過一看,是電視臺以前攝像機用的那種小帶子。阿江告訴阿平說:當時悄悄地請你局里的人來拍的。

局里的人?阿平說,我怎么沒曉得。

阿江說:不可能讓你曉得的。

阿甫問:這種錄像帶,現在還能看得?

怎么看不得?

阿江拿著帶子來到電視機幕墻下,從一排機柜格子里拿出一臺老款播放機,接上電源,摁下開關,電視機屏幕當即出現清晰的畫面:一幫群眾圍攏在一堵用水泥磚砌起來的圍墻前,他們或蹲或站著。彼時,有十幾輛柳微車開過來,停住。從車上下來一伙人,他們頭上纏著白布條,肩上扛著砍刀,吶喊著沖向圍墻前的群眾,圍墻前的群眾一下子四處逃散。

走向停車場,我們看到一輛悍馬H2從外面疾馳而來。阿叔來了,阿平提醒道。阿甫一掌拍到他后腰上:慌什么,走穩點,他來了又能怎樣,見了我們諒他也不敢上樓。阿平還是不放心:你有這個把握?阿甫說:別理他,把車開出去,給他帶路。走出供銷小區大門不久,那輛悍馬H2已跟在我們后面不遠處。

7.臘味

到阿平家吃飯自然要吃臘味,他家的臘味比較地道,品種比較齊全。一頭豬從頭到腳,臘頭皮、臘五花肉、臘腸、臘肝、臘肚、臘蹄,樣樣齊全。阿平不但有臘豬肉,還有臘羊肉、臘牛肉。他家的臘肉在進入臘月后就開始臘制,然后吃到來年的臘月。這種喝香吃臘的習俗,從他祖上一直沿襲下來。一到臘月,阿平便開始忙碌,他要進到山里挑選原材料,一定要本地土豬、本地山羊和本地小黃牛。別人宰豬宰羊宰牛后,都是將好的先吃了,剩下的邊角廢料才拿來做臘味,阿平不是這樣,他反過來,他把邊角廢料先吃了,留最好的肉件做臘肉??雌饋硎潜灸┑怪?,其實是遠見卓識,高屋建瓴,將最好的東西臘起來,儲藏在那里,既能確保食肉安全,又讓人產生無限的遐想或向往,時刻充滿期待,這才是生活的常識或態度。

我切好臘豬頭皮裝盤,阿江和阿吉來到。阿江和阿吉是分別在各自的家宴上入的群,起初阿江并不想入我們這個群,他曾經退出過好多個群,并公開聲明不入任何群。不入群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愿意和一幫腦殘的為伍。其實阿江不想入我們這個群,是因為阿叔也在群里。

阿平干咳兩聲:今天約大伙來,主要是聽你們講故事,我現在需要故事。原本我們都不怎么會講故事,講多了漸漸地也就會講了。后來讀了阿平寫的書,發現里面的那些故事全是我們講過的,阿平只不過將它們加工了一番。阿甫說:都一個月了,你隔絕了與我們的聯系,也隔絕了外面迅猛發展的形勢,閉門造車要不得的……阿強說:扯那么遠干什么,他不請我們來講故事,我也要告訴他,臺老被帶走了。

沒想到阿強一開口就爆猛料。

可是這個猛料,竟然不如盤里的臘味料猛,桌上咀嚼聲一片,好像都不把臺老被帶走當一回事。其實不是不當一回事,而是大家不相信會有這么一回事。

阿平說:講點別的。

阿蒙嚼著臘肝:謠傳這種東西確實有點討卵嫌(咸)。

阿林搛了一塊臘豬耳朵,送進嘴里之前反復地端詳著,似乎在確認它是左耳還是右耳。他說:在我的耳朵里,至少儲存了臺老五次被抓的記錄。

阿云在啃一塊臘豬蹄:他還跳樓自殺過一次,沒死成,只摔斷了一條腿,去看他私生子時假裝拄著拐杖,其實沒有必要。

阿強不動聲色地說:我跟榮哥核實了的。

桌上一下子安靜下來,大家都閉上了嘴,靜候阿強接下來的講述。

阿強說:臺老是在崇山被帶走的,就是那晚……

阿平說:是這樣??!

那晚阿明送他回酒店后,約好第二天上午十點喝了早茶再送他回桂城。第二天阿明準時來到臺老房間,見到一個光頭的坐在里面,他直接進去坐下來。臺老實際上也是光頭的,只不過他戴了假發。知道臺老光頭的人很少,阿明是其中寥寥幾個之一。臺老每天早晨起床洗漱后,要把假發洗一下,吹干了才戴上。聊著聊著,阿明覺得不對勁,仔細一看,原來那光頭的不是臺老,是另外一個人,臺老不辭而別了。事實上臺老頭晚就被帶走了,是在阿明送他回到房間不久,估計那時阿明剛回到車上……至于臺老被帶到哪里,阿強說:榮哥沒提到,也不可能提到,這事很快就發布消息了,你們等著吧。

阿流說:臺老頭發那么黑,原來是假的。

阿甫觀察他的頭發:你的也是烏黑烏黑的。

阿流捋了一下頭發,露出一片白茬兒:我這是染了的。

阿興說:明明約好一起到白頭,你卻偷偷焗了油。

阿云提醒他倆正經點:臺老都進去了。

阿林說:這回應該是板上釘釘了吧。

阿云說:塵埃落定了。

阿興說:沒想到在我們崇山挨抓,說不定抓的人當時就在阿明家樓下候著。

阿甫說:犯了事在哪兒逮住都一樣,就是逃到美國也躲不過天網。

阿蒙說:其實舟縣礦難事故發生后,臺老曾經被“雙規”了一段時間,一年后又恢復原職。

阿蒙說:當年阿叔的案子,就是臺老打了招呼,到我這里被卡住,現在可以告訴大伙了,阿甫你可能也已曉得。

阿甫說:我早就曉得了。

阿蒙說:當年舟縣礦山的砍刀隊,要不是臺老罩著,絕對一鍋端了,這些舊案隨著臺老進去將會一一浮出水面。

阿林說:那當然,臺老這把傘夠大了,肯定罩了不少人,這把傘一收,一些人將會無處可藏。

這么說來,臺老進去了,阿叔要收拾行李待命了……阿吉比畫著。阿流當即阻止他:打住,打住,你這是個人觀點,不代表本群意見。阿流手機響起,他按下免提后傳來阿明的聲音:喂,聽說臺老挨抓了?阿流說:這個你問阿叔,他消息最靈通。阿明說:他叫我問你呢。阿流雙手撐著桌面,像面對鏡頭一樣有板有眼地說:很抱歉,本群今天沒有這方面的消息可以發布,你可以問有關方面。

8.長席宴

至少有十人以上看見阿叔在自家門前被帶上車,不是警車,是一輛老款式的越野豐田。入秋以來,特別是臺老被移送司法機關以來,關于阿叔被帶走的傳言充盈崇山所有的微信群。阿叔不露聲色,久不久現身一次,主要現身于烏水河夜宵攤,于是傳言不攻自破。直到目擊者將微信視頻傳到網上,人們這才意識到,阿叔真的被帶走了,這才如夢初醒,原來距離真相最遠的是耳朵,最近的是眼睛。然而也就一個星期這樣,阿叔又夢幻般的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那天晚上九點左右,阿流發來微信:有人生日,馬上集中烏水河夜宵攤。一般收到生日微信,我們都不理會,因為阿流經常以某某生日為借口,臨時召集大家喝酒。就在大家都無動于衷的時候,阿江發來微信,承認是他的生日。他的生日,他沒記得,家里人也沒記得,但是群主阿流記得了。阿江本來要質問達妙,以后是不是只記得他的忌日。達妙是他的老婆。阿甫制止他:不喝卯時酒,不罵酉時妻,不要總是感謝請你吃飯的人,忽略為你做飯的人。

阿江無比感激阿流,感激阿流惦記他生命中的這一天。他做出一個親昵的動作:噢,群主先生,我可以叫你弗拉基米爾嗎?阿流說不用你叫,我叫就得了。他當即叫服務員拿來兩只大海碗,倒滿白酒,要和阿江一人一碗地喝。阿江說:我只能喝一杯。阿流說:那你還叫我弗拉基米爾呢。他捧著海碗和阿江的塑料杯碰了喝完,亮空碗時,一滴酒滴了下來。阿流說:這是一場大雨在思念一滴水……他兩眼突然變得呆滯,愣愣地看著前方。我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不遠處有一個很熟悉的人坐在那里,這個人就是前段時間被警察帶走的阿叔,眼下正和一幫兄弟喝得熱火朝天。阿叔也看到了阿流,他抓起一只皮包站起來。

阿江拍了拍阿興的肩膀:又一次誤診。

不一定!阿興說,現在診斷技術很先進,誤診率很低了。當然,也有善良的醫生發現問題后反而安慰病人,你什么問題也沒有,回家吧你,回家也是等死。

你們是在慶賀吧?阿叔在阿流旁邊坐下來。

阿流指著阿江說:他過生日。

你生日?阿叔看了看阿江的額頭,像觀察一棵老樹的皮。

阿叔從皮包里拿出一大沓請柬,燙金的。鄭重地向我們發出邀請:明天下午六點,養老院有個愛老尊老慶?;顒?,請在座的兄弟去捧個場,各位務必給個面子。阿叔特意來到阿甫身邊:甫哥,明天你一定要到場。他當即數了一下人數,拿出十一張請柬發給我們:不見不散。

集體收到請柬以往也有過,但很少集體出席,很多次都是阿流全權代表,包括紅白喜事。碰頭時阿平建議大家全部出席,理由很實在,各位業已步入老年行列,需要逐步適應并且逐漸參加這樣的活動,為日漸老去做好心理鋪墊,免得到時手忙腳亂。都說夕陽無限好,你都不踩上去,怎么確定它好還是不好,它是常溫的還是冰涼的,再說,我們今天去給人家慶祝,明天就有人來慶祝我們了。阿平還說,借這次活動機會,順便考察一下中轉站項目。阿平說的這個中轉站,就是養老院。

養老院還是阿吉的養老院時,我們曾有過規劃,集體在那里購置房產,每人一套小戶型,買下來后暫時不住,先租出去,以房養房。之所以強調集體購買,目的是日后入住,彼此有個呼應??墒墙刂聊壳?,這計劃一直沒能實現,就連考察也沒成行。

六點差一刻,我們來到養老院,哪里還有夕陽的蹤影,院落四周已亮起昏黃的燈火。夕陽不見,阿江和阿吉的影子也不見,他們爽約了。這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阿吉,這里曾經是他的領地,他的帝國,那棟獨立的歐式風格的小樓,是他獨立的辦公樓。他以前經常倒背著手,在小樓前走來走去,回顧過去,展望未來,其實就是思考如何償還阿叔巨額的高利貸。

阿蒙說:路多歧,樹多枝,有所棄,才能有所取。

阿甫指著住院樓說:進進出出的人不少嘛,同樣是搞醫院,為什么阿吉沒有病人,阿叔的病人這么多?

阿興嘆了一聲:這里的水太深了。

深到什么程度?阿甫說。

阿興說:比如他就是個普通感冒,但檢查后就發現有炎癥了,進一步檢查還發現有其他問題……

阿云說:不是很明白。

阿強說:怎么還不明白!在阿吉這里是普通感冒,開一兩盒藥就可以了,到阿叔那里是大病要住院,你講吃藥報銷錢多,還是住院報銷錢多?

阿甫說:阿吉還是腸子太直了。

一棵夜來香樹下,幾個老人擠在一起,一個老頭子在給一位老婦人算命,一根手指頭,在點評另一只手掌。

阿流說:到了我們這個年齡,命已沒有必要再算了吧,都早已定型了。

阿甫說:運氣靠手相,說明一切就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何必聽人家的。

一樓住戶有一扇門敞開著,一位老婦坐在藤椅上織毛衣。阿甫定神一看,疾步上前,叫了一聲:農老師!

農老師摘下老花眼鏡,抬起頭來:你是?細細打量阿甫:你好面熟,就是想不起來你是哪個,腦瓜子壞啰。

阿甫說:我是您的學生李德甫。

農老師喜出望外:原來是德甫呀,崇山人總是分不清“捕”和“甫”,你這個捕頭從哪兒冒出來了……阿甫雙手握著農老師的手:我不是捕頭了,我和您一樣了,以后也要住到這里來,我們可以天天見面了。

告別農老師,我們直接坐電梯上到九層,我們要購置的房子在九層。阿叔率領幾個阿姨在電梯口恭候我們。一一握手后阿叔說:阿吉跟我交代清楚了,叫我優惠一點,我一分也不優惠……阿流說:我們也沒叫你優惠。阿叔說:我也不會賣給你們。大家都看著他。阿叔說:我送你們每人一套,現在就去看房。大家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第一套房的房門已經打開了,房號是九○八。阿叔說:這套是甫哥的。指著拿鑰匙的阿姨說:這是甫哥的保姆。

拿著鑰匙的阿姨衣著干凈,端莊大方。她朝阿甫深深地鞠了一躬:老板好!阿甫急忙回道:你好!

第二套房九○九號房門打開,房主阿強。

第三套房九一○號房門打開,房主阿蒙。

第四套房九○七號房門打開,房主阿平。

第五套房九○六號房門打開,房主阿林。

第六套房九○五號房門打開,房主阿云。

第七套房九○四號房門打開,房主阿興。

第八套房九○三號房門打開,房主阿流。

第九套房九○二號房門打開,房主是我。

阿叔讓阿姨打開了九○一號和九一一號兩套房的房門,說:這是阿江和阿吉的,這兩個野仔我同樣送給他們每人一套。

阿流問道:我們也有保姆嗎?阿叔說:都有,你們各自的鑰匙她們都拿在手上了。阿流撇著嘴道:這保姆,應該抓鬮來定……大家這才發現,阿甫的保姆年輕且端莊。

球場上長席宴已經搭起來,從球場這頭延伸到那頭。服務員一張一張地往桌上鋪芭蕉葉,待會兒各類熟菜就直接放到芭蕉葉子上面,碗啊碟呀筷子呀通通不用了。阿興流露出他職業的擔心,他善意地提醒阿叔:老人的腸胃普遍比較虛弱、敏感,這衛生……阿叔說:你放心,食品檢疫的人來把關了。

主持人是養老院一個帥氣的司儀,他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握著話筒在致辭:年輕時我們總是呼朋喚友,幻想著一起策馬江湖,但當我們真正長大慢慢變老之后卻悲哀地發現,當初那些所謂的朋友,許多人都成了記憶中的那些閃著微光的碎片,若想識別出來,還要放大來細看。生命是一次旅行,匆匆如過客的身影,不經意目光就被時間折疊成重重的記憶,不經意曾經的滿腔熱情,就凝固于塵世的風霜雨雪……他高高地擎起酒杯,念完最后一句:再敬歲月幾杯酒,往事不言愁,余生不悲秋。

阿林碰了碰阿強:都是從網絡上抄下來的。

阿強說:關鍵是人家抄得很有針對性,難道你沒聽出來!

電視臺記者在墻角那里采訪阿叔:你經常為這些老人辦長席宴嗎?

是的。

你是怎么想到為這些孤寡老人辦長席宴的?

阿叔說:我是一個孤兒,他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兒子照顧爹媽吃飯,哪有那么多的理由!

阿叔匆匆結束采訪回到現場,從帥哥司儀手里拿過話筒:各位老爹老媽,我來來回回還是這幾句話,太陽出來曬曬背,新鮮空氣洗洗肺,五谷雜糧養養胃,慢慢走來別太累,常和朋友聚聚會,多喝茶水少飲酒,少熬夜來早點睡,身體健康第一位,爭取超過一百歲,送給在座每一位。

離開養老院時,阿云問大家:你們都吃飽了沒有?阿甫說:我好像沒動過筷子。阿流說:哪有什么筷子,一副也沒有,全是手抓的。

9.改菜單

半夜從濱河酒樓回來,來到阿流家一樓茶店,阿流說泡一壺茶喝了再各自回家。茶店是一個礦老板租的,有人說是洗錢。阿流說錢沒見他洗過,杯子倒是一遍遍地洗。礦老板不在,阿流親自掌茶,他用鑷子夾著杯子洗凈,再夾到我們面前。阿流近年接的工程逐漸少了,更多的時光是在茶店里度過。他只有一個寶貝千金,遠嫁新疆。前年老伴也到新疆去了,去給女兒當保姆。每次喝酒阿流就跟長著兩撇胡子的哈薩克族親家視頻碰杯,每次視頻碰杯,阿流總是邀請親家來崇山做客。親家總是說會的會的,同一片林子里的狼總會相遇的。掛了電話,阿流臉上就泛起淡淡的哀傷,他說親家的話是一句哈薩克族諺語,諺語大多反映的是勞動人民的生活實踐經驗,不等同于承諾。

阿平拿起茶杯,還沒送到嘴邊,“叭”的一聲,杯子掉到地上。阿流問他:你今晚沒喝多吧?另給他遞過一杯茶。阿平端起杯子,“叭”的一聲,杯子又掉到了地上。怪事了!阿平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這時,擱在茶幾上的手機響起來,他按下免提,傳來達妙的聲音:你們結束了嗎?

阿平說:我們回到阿流這里喝茶了。

達妙說:阿江還沒回來啵。

阿平說:阿明不是送他回去了嗎?

達妙說:沒見人。

這邊還沒說完,阿明的電話打進來。阿平按下保留接聽,那邊傳來阿明慌亂的聲音:阿江出事了,你們趕快到醫院來。

麻煩了!阿流拉下卷門,轉身攔下一輛正好路過店門前的出租車。

我們急匆匆趕到急診科門前,阿明垂頭喪氣地站在那里。

阿江怎么了?

克貨了!

一輛有輪子的擔架車停在那里,半截人腿從白布單里露出來,卡其色褲子和棕色皮鞋,正是今晚阿江出席晚宴的裝扮。

阿明簡要陳述從濱河酒樓到醫院的這一段過程,他說他在濱河酒樓將阿江扶上車后,直接開車往阿江家去。路上,他不斷地呼喚阿江,開始阿江還嗯嗯地回應,后面就沒有動靜了,他感覺不對勁就掉頭把車開到醫院來。住在醫院里的阿興接到電話后第一時間來到急診科,他從值班醫生手里拿過電筒,照了阿江的眼睛,說瞳孔都擴散了。

現場除了阿平阿流阿明和我,一起吃飯的阿叔阿弟等幾個陸續來到醫院。值班醫生問道:家屬呢?阿平回答:馬上就來了。

阿弟了解情況后,一把將阿明拉過一邊去,命令道:馬上改菜單!

阿明一頭霧水:改什么菜單?

阿弟用極快的語速說道:你馬上派人到濱河酒樓,把菜單上的兩件白酒,改為兩瓶,只能兩瓶,把多出來的酒水費用添加到菜肴上。

阿流冷冷地說:人都沒了,改菜單還有什么用。

阿弟斬釘截鐵地說:怎么沒有用,太有用了,兩瓶酒和兩件酒的性質是不一樣的,處理結果也是不一樣的。

阿平派人接上達妙來到時,我們已將阿江送到了太平間。達妙一下車,就哭號著撲上來,雙手抓著阿明的脖子,吼道:你賠我阿江來……幾個阿姨上去將她拉開,她們是阿叔從養老院帶過來的。阿姨們將達妙扶到一邊,嘀嘀咕咕地安慰她。

阿興陰陽怪氣道:喝好酒沒喊我,見鬼了吧,你們馬上準備好錢,凡端杯子的每人至少給八萬元。阿流唉了一聲:我們也沒曉得阿明沒喊你。我是到了酒桌邊才發現阿興他們幾個沒在場,阿流通知了我,阿平和阿江又先后給我發微信。阿平的微信是:阿明請阿江吃飯,邀請你陪同。阿江的微信是:阿叔請我吃飯,邀請你陪同。到底誰請的客,我們最后都沒搞清楚,但在酒桌上,主要是阿叔跟阿江對話,有幾段臺詞我記得特別清楚。

阿叔:還記得你在云南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挖出來的嗎?

阿江:記得,但我一個餅仔(利潤)也沒少回報你。

阿叔:后來你開采石場,又是哪個幫你點的第一炮?

阿江:你就別提采石場了,賺錢的那個不歸你了嘛!

阿叔:做人要厚道。

阿江:你有多厚道,我就有多厚道。

阿叔:你敢對天發誓?

阿江:你敢我就敢!

阿叔將六個小鋼炮的酒,分別倒進兩個海碗里去。阿叔說:現在我們對天發誓。他一下端起海碗,一口喝干了酒。阿江說喝就喝,也端起海碗喝了。不到幾分鐘,阿江就滑到桌子下面。

阿弟指派阿明等幾個去張羅后事,將阿平阿流和我帶進阿興臨時聯系到的一間辦公室。阿弟說:出了這么一件事,都是大伙不愿意看到的,我的心情和你們一樣特別難受,現在我們只能全力以赴把后事辦好辦妥辦實,不留任何后遺癥……阿弟頓了一下說:賠償金不是問題,問題是……阿弟點燃了一支煙,瞇著眼睛對阿平說:你可能要挺身而出一下。

阿平說:你講。

阿弟說:反正你這個作家在哪里也是寫作,就是在牢里也可以寫嘛。阿弟轉過來對我說:你也需要挺一下,反正你也是炒菜的,到哪兒都是炒菜。我們就不一樣了,像我這樣一旦被處理,連菜都不會炒,更別談寫作。再說你們都退了,都平安著陸了,偶爾在地上摔一跤也不疼。我們在職的一旦挨卵,那是相當于直接從空中摔下來,是折戟沉沙,粉身碎骨。

阿平說:你痛快點,我們怎么個挺法。

就是,就是……阿弟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說。

阿平說:就是這事跟你半毛錢關系都沒有,你壓根兒就沒到過現場……阿弟說:反正,反正你看著講唄?!芭尽钡囊宦?,阿平一掌拍到桌面上:這是不可能的!你不但在現場,而且還充當阿叔與阿江對天發誓的見證人、公證人、監督員,阿江喝了半碗酒,喝不下去了,你還親自督促他喝光,一滴也不放過,你想逃避責任,沒門兒!

阿弟鐵青著臉,癱在椅子上。

阿流過來勸阿平:熄熄火,平靜一下,冷靜一下。

過后阿平跟我們說,人死不能復生,他也不想為難兄弟,他主要是看不慣阿弟的作態,特別是看不慣他那個熊樣。作為當事人,他不但不想承擔責任,還企圖逃避責任,把責任推給別人,自己躲得干干凈凈的。這還是我們圈內的事,如果在單位、集體、國家層面上,這種行為,那還得了!順不妄喜,逆不惶餒;安不奢逸,危不驚懼,這點基本素養都不具備,還天天想提拔!然而隨后阿平向公安機關提交的飲酒人員名單上,并沒有阿弟的名字。阿平在草稿上,將阿弟的名字劃掉了。

阿江的后事處理得還比較順利,尸檢后鑒定為心源性猝死。達妙接受足額的賠償金后寫了一張證明,上面只有一行字:我愛人突發心源性猝死與朋友無關。我們各人都拿出了屬于自己的那部分,不在現場的阿甫他們幾個也封了封包。阿流感嘆道:什么叫學費?這才是真正的學費。

做“三早”那天,我們一起到阿江家去。望著高懸墻上的阿江遺像,往昔一起吃喝說笑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其實就是昨天的昨天。我們沒有心情喝酒吃肉,大家商議決定再吃一餐豆腐飯。所謂豆腐飯,是因為白事飯菜比較簡單,主要是豆腐,白色是白事的主色,所以去喪家吊唁吃飯叫作吃豆腐,也叫吃豆腐飯。細心的達妙還是吩咐廚師做了幾樣很有崇山風味的豆腐菜:豆腐腦、鹵水豆腐、豆腐肴、干煎豆腐、香菇燜豆腐、豆腐圓。我們給阿江也擺一個位子,個個爭著將他的位子拉近自己。最后阿流拍板,位子就在遺像下方,相當于直接請阿江從墻上下來,一步到位。我們每搛一口菜,就往他的碟子里搛一筷子,他碟子里的菜堆得滿滿的,符合他生前熱情大方的性格。

飯吃到半,達妙出來請阿甫進到里屋。達妙說阿江去世后,有幾個自稱是政府的人來到她家里,問這問那,還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達妙說她看他們一點都不像政府的人。達妙還說前段時間有人在盯梢,跟蹤阿江,把看家的狼狗也毒死了。他們明明曉得她家阿江不能喝酒,偏偏激將他喝了,她曉得有人要滅口。達妙拿出一只信封來,哽咽道:阿江有一次交代她,如果他有什么三長兩短,就把這個東西交給阿甫。阿甫接過信封,里面是一盒錄像帶。阿甫告訴我們這件事的時候,快到年底了,那時候崇山地區已進入嚴寒的冬季。

10.千叟宴

這段時間崇山接連發生了幾件事,有些事與我們阿流家宴群有關,有些與其他群有關,實際上相互交織在一起。事實上當今社會是由若干個群組成的,這個群又連著那個群,像奧林匹克會旗那五個圈互相套接。人們每天就在圈里轉圈,從這個圈轉到那個圈,從那個圈轉到另一個圈,有的人可能有十幾個圈,甚至幾十個圈。阿吉最近剛加入了一個群,在這個有些妖嬈的群里,他每天頻繁地收到各種各樣的信息:二手車、二手房、二手男人、二手女人……剛入新群,自然要關注一下,尤其是關注群主。那天群主在朋友圈里講述一個故事,講述他到一個住宅小區去看房子的遭遇。群主的女兒即將從沿海地區回來,名曰返鄉創業,實則無事可干,回來另找出路。盡管如此群主還是高興萬分,畢竟離家多年的女兒要回到身邊了。他決定給女兒買一套新房,萬一女兒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個男友來呢。那天群主的奔馳正好在保養,他就開了一輛老款帕薩特去。車舊些不要緊,問題是衣服也不起眼,他直接穿廠里的工作服過去。男人普遍一高興就得意忘形,形象的形。漂亮的售樓小姐看到他這身打扮,以為是一個進城打工的農民,以看房子為名進來找地方解手,給了他一杯茶和一本廣告冊后,就不再搭理他,以充分的理由忙她的去了。整個售樓大廳,只剩下一個瘦小的自信心不是很足的男服務生應付他。群主招呼那個小男生過來,把購房業務給了他,不但買了一套大房,還買了三千萬元的商鋪。待漂亮的售樓小姐花容失色趕回時,小男生已跟群主做成了這筆業務。故事講了就講了,關鍵是群主還曬出了照片,以圖為證。照片除了小男生,還有那位漂亮的售樓小姐。阿吉一遍又一遍地看那漂亮的售樓小姐照片,天,這不是劉苗月嘛!她不是跟《崇山風云》男一號跑了嗎?怎么會在小區里!怎么成了售樓小姐!阿吉反復看了照片,沒錯!她就是劉苗月。阿吉隨后私聊群主,不聊不知道,聊了嚇一跳,劉苗月現在就在阿叔的地產公司上班。不過群主提醒阿吉,售樓小姐不叫劉苗月,叫劉詩蕊。群主用手機拍下售樓小姐的名片發給阿吉,名片上的頭像確實是劉苗月,但名字是劉詩蕊。

關鍵時刻阿吉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他要是也像群主一樣,大搖大擺地去看房子,那不就見到劉苗月或劉詩蕊了嗎?他偏偏給阿叔打了個電話。電話不是直奔主題,而是繞了一個大彎,先訴說他現在的苦,眼下的難,再把阿叔痛罵一番,罵阿叔騙他借高利貸,請君入甕,害得他傾家蕩產。他也不想想,這高利貸又不是阿叔強迫他借的,是他走投無路了找到阿叔,阿叔才借給他的。這又不是政府行為,就是正規銀行貸給你錢,你還不了,同樣讓你傾家蕩產。阿叔一聲不吭一路聽下來,用他的話說非常給面子。阿吉又冒出一句,你不但掠奪我的資產,還霸占我的女人。向來一言不合就暴跳如雷的阿叔那天異常冷靜,一口粗氣也沒出,他問清緣由后,當即派車接阿吉到那個小區,讓他自己辨認哪個是劉苗月或劉詩蕊。阿吉在列隊歡迎他的售樓小姐中,沒看到劉苗月或劉詩蕊,在墻上的監督崗照片中也沒見到劉苗月或劉詩蕊。阿叔邀請他再去別的小區找找,阿吉拒絕了,他說:你把她藏起來了。

中午我和阿興一到老庚家園,就見到了阿叔。他熱情地跟我們握手,感謝我們的助力和捧場。阿叔的出現,應驗了阿弟在群里說的那句話,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和上次一樣。

阿平指著電視畫面說:阿叔今晚夠風光了。

阿林說:是啊,他今晚就是崇山的康熙大帝。

阿云說:其實他一直都是崇山的皇帝,沒人可以使喚他的,公安傳喚了又怎么樣,還不是照樣放回來。

阿興突然問道:他今天不會是臨時借回來的吧?

阿流說:有可能,說不定千叟宴吃完了,明天縣里就得還回去。

阿蒙冷笑一聲:扯淡,法律跟你講什么交易!

阿甫和阿強坐在那里抽煙,一言不發。

11.吃湯圓

崇山有些飲食習慣和別的地方差異較大,比如吃湯圓。吃湯圓是一個古老的傳統節日習俗,因為“湯圓”與“團圓”字音相近,有團圓之意,所以元宵節吃湯圓,象征著全家人團團圓圓、平平安安。崇山人和全國人民一樣也吃湯圓,而且吃得很“精巧”(講究)。崇山人不吃速凍湯圓,吃新鮮湯圓,就是現吃現做。地道的崇山湯圓,不是全自動多功能機器加工出來的,是用小石磨人工一圈一圈地磨出來。超市里也有速凍湯圓,不過買者都是居住在崇山的外地人。崇山人吃的湯圓,不在紅糖水里煮,要用甜酒來煮。崇山人把吃湯圓作為儀式來吃,是在兩個時候或兩種場合:一個是在除夕之夜,在新年鐘聲即將敲響的時候吃湯圓,預示留住過去的一年,邁向新的一年。另一個是在喪家辦喪事的時候吃湯圓,這個時候吃湯圓,有些不可思議,都勞燕分飛了,陰陽相隔了,還團什么圓啊。崇山人自有崇山人的解釋,這個時候吃湯圓,是以此懷念離別的親人,寄托對未來生活的美好祝愿。唯一的區別是,除夕之夜吃的湯圓有餡兒,辦喪事的時候吃的湯圓是實心的。這兩個時候吃湯圓,還有個共同點,就是吃的時間都在后半夜。

消息是阿強從桂城發回來的。那天我們幾個像往常一樣在阿流家小聚,阿強給阿流打來電話說:牙健柏病了,病得不輕,胰腺癌。牙健柏就是阿甫的夫人,孫子健柏的奶奶。我們的另一半退休后,稱謂一律由過去的“達”(阿妹)變成了“牙”(奶奶)?!把朗裁础崩锏摹笆裁础?,妹子或外孫的名字。消息很快在群里擴散,很多群員都知道牙健柏病了,紛紛通過微信向阿甫表示誠摯的問候。

這天,阿明到阿流家來,和我們幾個碰面。阿明建議牙健柏回崇山后,入住養老院,他列舉住到養老院后的幾種便利:第一,養老院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專職阿姨陪護,不用阿甫和兒子兒媳婦操心。第二,養老院一墻之隔就是醫院,病人哼一聲,醫生馬上就到。這一點我印象太深刻了,我母親在生命的危重階段回到老家,身邊沒有醫生,她是在劇痛中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她當初要是住在養老院里就沒那么痛苦了。第三,阿明說,第三個情況可能是阿甫要重點考慮的了。阿甫目前在崇山住的是原單位的房改房,不是獨立的私人房(住在城市里的人吃虧就吃在這里,住的是套房,不是獨立的從地到天的私人房),嫂子去世后在哪里舉行吊唁儀式,不可能一咽氣就直接抬上山去吧(按崇山風俗最少在家中歇息三天)。崇山目前沒有殯儀館,只能回到鄉下去,可是鄉下的老房子歸同族兄弟了。阿明說:阿甫缺乏的這些,養老院都具有,養老院有規范標準的靈堂、吊唁廳,還有訓練有素的工作人員。阿明最后說:他的這些建議實際上就是阿叔的建議,他是代表阿叔前來轉達意見和建議的,請甫哥慎重考慮。大家根據阿明或者阿叔的建議,再綜合集體的意見,由阿強負責向阿甫轉達。

阿甫很快回復,牙健柏不回崇山了,她舍不得離開健柏,健柏也離不開她,她人生的最后時光將和健柏在一起,一刻也不分開。阿甫在微信里曬出牙健柏和孫子健柏的合照。照片上,她抱著健柏靠在自家陽臺上,神態自若,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個病人。兩歲多的健柏頭戴一頂小警帽,手里拿著一把小手槍。于是大家紛紛把那次我們幾家人在游船上的照片都曬出去,阿流曬出的那張是偷拍的,是牙健柏吃醉蝦的鏡頭,照片上,牙健柏瞇著眼睛在嚼醉蝦,憨態可掬。阿林曬出牙健柏和阿甫在船上合唱《你是幸福的,我是快樂的》的情景,倆人深情對唱,傾情演繹。我曬出的一張是抓拍的,那時牙健柏靠著船欄桿,望著遠方,不知她聽到了什么就側過臉來,微微一笑,微風吹過,幾綹發絲蓋了她的右眼,我就在那一瞬間按下快門。阿甫在微信里說:牙健柏非常喜歡這張照片,委托他轉達她的謝意。

大概一個多月后,阿甫帶著牙健柏突然回到崇山,當晚直接住進了養老院。具體什么原因讓她改變主意回到崇山,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她的病情發展得太快了,住進養老院后基本上就進入了彌留狀態。我們的夫人先后趕到,九姐妹聚首崇山,她們在最該相聚的時光里,沒有機會相聚,在人生訣別的時候她們相聚了。沒有往昔的歡聲笑語,有的是彼此哭紅的眼睛和臉上深深的淚痕,她們圍坐在最小的妹妹身邊,格外珍惜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

牙健柏最終還是離開了阿甫,離開了兒子兒媳婦,離開了孫子健柏,離開了她親愛的姊妹們。懸掛在吊唁廳里的照片上的她,卻是不經意地回眸一笑——阿甫說牙健柏自己定的,她的遺像就要我發在微信里的這一張。

按照風俗,年長的不給年小的守靈,所以剛開始牙健柏遺像下方的孝男孝女就有些單薄。但是到了晚上,靈位兩邊的孝男孝女一下子多了起來,除了我們幾個兄弟的兒子女兒兒媳婦女婿,還有阿叔阿明阿弟的兒子兒媳婦,他們全部披麻戴孝在靈位兩邊席地而坐,這么龐大的守孝陣容,在農村都少見。牙健柏如九泉有知,她應該感到慰藉。人活一張臉,死了還是一張臉,尤其是崇山這個地方,特別講究靈前的守孝隊伍,稀稀拉拉或齊齊整整,都被看作是世態人情的具體體現。

阿叔頭上戴一頂孝帽,腰上纏一塊孝布,忙里忙外,像一只陀螺一樣轉著。他那高嗓門到了晚上就變得沙啞,像一只快耗完電池的擴音器。有一件事他一天到晚都在重復做,就是不斷地更換供在牙健柏靈前的那碗湯圓。一旦湯圓冷卻了,不再冒氣了,阿叔立馬換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供上。其實有一些事他沒有必要親力親為,比如迎賓送客,比如安排用餐……他有的是馬仔,他根本不用發號施令,自然有人去張羅。養老院不是有一個帥哥司儀嗎,那么外家人(牙健柏那邊家人)來上香,由帥哥司儀來主持就行了,可他偏偏要親自喊口令:孝男孝女靈前肅靜,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禮畢。他無非嗓門高嘛,這種場合又不需要高音量。另外,我和阿興這兩個廚師,也擺不上場面,本來廚房的事我們是可以參與的,阿叔卻說不用,也用不到你們,你們就負責陪甫哥聊聊天,別讓他太難過了。

到了夜里,阿叔就會炒幾個菜,端到阿甫房間來,陪他喝幾杯,邀請我們幾個陪同。這段時間因為阿甫家中突如其來的變故,我們幾個家庭也臨時住到養老院來,相當于提前感受養老院的生活。阿甫以往不怎么喝酒,這些日子每晚卻要喝幾杯。他看上去一下子蒼老了好多,原來只是兩鬢有些斑白,現在已是一頭白發。白頭發他無法控制,神色卻控制得很好,或者他已將所有的愁緒都化成了一根根白發——最強大的人往往是那些在內心扛住千斤重,表面卻很淡然的人。

阿甫至少喝了一瓶白酒,五十三度的醬香丹泉。按照他以往的酒量,今夜的總量遠遠超過了控制線,像汛期的烏水越過了橋墩上的防洪線。喝了酒的阿甫一改往昔嚴肅的表情,變得和藹可親。他竟然說了一句阿流才說的話:吃飯是為了肉體,喝酒是為了靈魂。阿流當即表明態度:不是我戒不了酒,是我戒不了朋友。阿甫拍了拍阿叔的肩膀,這是我頭一次見他拍阿叔的肩膀。以往有幾次都是阿叔喝醉后拍他的肩膀,而且怎么拍,好像拍的不是他的肩膀。他說阿七,請記住這樣一句話,和你一起笑過的人,你可能很容易把他忘掉;和你一同哭過的人,你卻很難忘記他。他指著阿叔的心窩:你是和我一同哭過的人,我不會忘記你的。阿叔端起酒杯自飲以示感動。阿叔一感動就自飲,如果太感動了就干小鋼炮。阿甫陪他干了一杯,對他說:不過,有一句話我還是要跟你講,再次跟你講……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畫著:那把槍,你還真的別留著,它不是什么寶貝,它是個禍患。阿叔埋頭斟酒,手突然一抖,倒往杯子里的酒倒到了地上。

12.羊活血

做完“三早”儀式后,我們離開了養老院。夫人們將回到各自的崗位,繼續扮演保姆的角色?;夭蝗サ闹挥醒澜“?,她永遠留在了崇山。人生舞臺的大幕隨時都可能拉開,同樣隨時都可能關上,關鍵是你登臺過沒有表演過沒有。這一點牙健柏有遺憾但沒有缺憾,因為,塵世間就沒有完美無憾的人生。唯有健柏臨上車時還四處張望:奶奶呢?奶奶怎么沒上車!他認為奶奶應該還在后臺那里,正在卸妝,要等等她。后事處理得相當周全,周全得無可挑剔,像年度績效考評一樣,外家人給女婿阿甫的綜合評價打了滿分。老丈人是崇山目前為數不多的健在的離休老干部,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經歷過無數次的生離死別。寒風中,老丈人握著女婿的手,很明確很肯定地表態:你過去是我的好女婿,現在是我的好女婿,將來,將來你要是認可的話,仍然還是我的好女婿。其實我們內心里都很清楚,這場后事之所以處理得如此周全,完全得益于阿叔的通盤考慮、精心策劃和細心組織??梢哉f,整個過程沒有一件事讓阿甫擔心過,費心過??墒撬妥哐澜“睾?,阿叔突然不見了。在阿甫答謝養老院后勤人員的宴席上,也沒見到阿叔的身影。阿林向阿明求證:是不是因為那晚阿甫的那句話,阿叔不開心了?阿明回應道:阿叔沒那么小氣。

我們又恢復了往昔的日?;顒?,每天按時起床,然后出門爬山,天天如此,風雨不改。風雨不改有點矯情,有時雨太大了,我們也出不了門。爬山回來,我們來到阿流家,此時一樓茶店的門已經開了,第一壺茶也已泡開。當然,這種情形僅限于礦老板住店的日子。礦老板每個月總要神秘地外出幾天,短則三四天,長則七八天,外出期間就委托阿流看店。阿流開店門要在下午三點以后,開店門并不是要替礦老板賺錢,只是證明茶店的存在。阿流早上也上山,但不是跟我們集體爬山,他是單獨行動,拍鳥。他的理念是,養生不如喝茶,喝茶不如喝酒,喝酒不如釣魚,釣魚不如拍鳥。

我們在附近的粉店吃了早餐后,就進到茶店來,礦老板已經在喝茶了,擺在他前面的不是茶點,而是一本書法作品,他一面品茶,一面欣賞書法。礦老板除了喜歡新詩,還喜歡書法??繅Φ哪菑堊雷由?,除了詩人們送給他的詩集以外,還有幾本書法作品集。他曾當著我們的面說,阿平的那些字都不是書法,他說書法是有法的,具體什么法他沒講,因為沒法跟我們講。確實我們沒幾個懂書法,總以為把一個“人”字寫得剛勁有力就是書法,結果不是,“人”字要寫抽筋了才是書法。礦老板立即糾正道:不是抽筋,是抽象。話傳到阿平那里,阿平就說那他在店里抽象一幅嘛,何必具體到我的字。礦老板不以為然,他說他雖然寫不了字,但曉得是不是好字,就像他沒種過茶,但曉得是不是好茶。阿平很少到茶店來,不是他跟礦老板搭不上話,是他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電腦前,他總是有干不完的活兒,寫完劇本寫小說,寫完小說寫劇本,這是我們和他最大的區別。我們已基本無事可干,該干的事已干完,沒干完的事已干不了。我們現在已沒有五年規劃,只有年度規劃,年度規劃是:一天喝一次茶,一周聚一次會,一季旅一次行,一年出一次國——這就是我們的退休生活。

大概到九點的時候,進到茶店來喝茶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和我們一樣,也是一些退休的中老年人。崇山城區中老年人主要分為三種,即三種典型類型:一種待在書房里,就是阿平那種,整天關在家里埋頭創作不出門,偶爾會會朋友喝兩杯,是那種“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境界。一種待在茶店里,就是我們這種,天亮起床爬山,中午喝茶聊天,下午溜達溜達,天黑回家睡覺,是一種“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的境界。一種待在廣場上,跟著擴音器從早吼到晚,“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如果一定要概括出一種境界來,只能是“歷盡苦難癡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可惜他們都不是少年,而是即將步入耄耋之年了。當然,“最美不過夕陽紅,溫馨又從容,夕陽是晚開的花,夕陽是陳年的酒,夕陽是遲到的愛,夕陽是未了的情……”此外還有兩種非典型類型,他們都宅家。一種是從早到晚守在麻將桌前,幾家歡樂幾家愁;另一種是從早到晚圍著兒孫轉,漫漫長夜盼天明。有人夸崇山的中老年人像崇山的牛一樣牛,退休了還唱牛歌,跳牛舞,辦牛事,做牛人,吹牛逼。聽過這個比喻的人,都知道這是崇山典型的“水底話”,這話的核心是“吹牛逼”,前面那幾個“?!倍际桥阋r或者簇擁。當然,這個吹牛逼不只指夸???,說大話,聊天也屬于吹牛逼之列,不過在表述上略有區別,夸??谡f大話叫吹牛逼,聊天叫吹牛,“逼”字省略掉了。

從茶店喝茶的人的吹牛中,我們聽到了一個不斷被重復的消息:阿叔的一個弟弟被帶走了。這是一個籠統的說法,正確的表述是,他的一個堂弟被帶走了。關于這個堂弟被帶走,有兩個版本,喝碧螺春的是一個版本,喝普洱的又是一個版本。喝碧螺春的版本是,公安到家里來將他帶走。喝普洱的版本是,阿叔親自送他去投案自首,這是阿叔丟卒保車的一步棋。阿叔覺得不能這樣蒙混下去了,不能企圖僥幸過關了,他本人已被公安傳喚兩次,凡事不過三,再被傳喚一次就有可能回不來了,無論如何得有人進去,沒有人進去是說不過去的,至少得給人家一個指標。這里面還有一個情況,就是阿吉不停不斷不依不饒地舉報他,每次崇山有上級掃黑除惡督察組指導組來,阿吉就舉報一次,其間還進京上訪過。舉報次數多了,上面就不能不聞不問了,就要高度重視了。事實上阿叔前兩次被傳去了解情況,都跟阿吉舉報有關。但是如果僅僅是借高利貸的事,那簡直就不是個事。阿叔擔心的不是這事是別的事,不是經濟糾紛而是舊賬老賬。他怕的不是阿吉,是阿吉的朋友。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已有所指向,應該點到為止,可是吹牛的人像騎了一頭瘋牛剎不住了,只能豁出去了,說是一位老公安、一位老檢察院、一位老法院當年辦過阿叔的案,后來有人干涉阻撓沒辦成,這次趁著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形勢要一起拿下阿叔。當即有人反駁道:吹牛逼,槍都上交了還有什么用。正在吹牛逼的這個人喝了一口普洱茶,然后把“逼”字說出來:你這是逼我把話說明白,那就告訴你吧,這三位老政法的某個哥們兒,現在就是公安廳廳長,前幾天剛到崇山檢查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進展情況,專門過問了阿叔的情況,這下應該明白了吧?

提到阿吉,我才想起好久沒見他了,牙健柏去世時,阿吉沒出現在養老院,但他封了個人情封包委托他人轉給阿甫,阿甫拒絕了。喪事前后阿甫沒接受一個人情封包,理由簡單且現實,你不欠我,我不欠你,不要把人情移交給下一代,搞得沒完沒了的,我們這一代該了斷的事要了斷。他把養老院期間的費用結賬清楚后,反而給每個后勤人員發了一個紅包,按崇山風俗,叫避邪包。不過這個避邪紅包,通常是喪家接受了別人的人情封包才返還。這么說阿甫這個封包,既是避邪紅包,又是人情紅包了。后勤人員也以為是普普通通的避邪紅包,回家一看才發覺是加班補貼。阿甫結了養老院的賬,還給后勤人員發紅包,這事也讓阿叔很不爽。阿甫或者我們這些人的行為,會不會讓阿叔他們產生這樣的錯覺——當斧頭來到森林的時候,好多樹都說把柄已不是我們自己人。

周五中午我們在茶店喝完茶,阿甫他們幾個約定一起回桂城。剛約好出發時間,阿流的電話響了。阿流手機的彩鈴,是悅耳的《新聞聯播》片頭曲。他掛了電話對阿甫他們幾個說:你們回不去了,阿弟晚上請我們到阿超那里吃羊活血。阿甫看了看手表,阿流說:別看了,看手表的人,往往沒有時間。

果然阿甫說:你們去吧,我坐動車回桂城。

阿流說:我們幾個可以缺席,唯獨你不能缺席,阿弟特別交代了的。

阿甫說:這羊活血招待的主客應該是阿平,阿弟還欠他一餐沒有菜單的飯,不能缺席的是阿平,你重點通知他就得了,我們陪同的可去可不去。

阿強說:你不去,我們也不去,以后的飯局,要去就大伙一起去。

阿興說:要不我們明早才回桂城吧,這羊活血很久沒吃了,阿甫你既要考慮個人情緒,也要兼顧一下大伙的口福。

阿甫說:既然很久沒吃羊活血了,大伙就一起去吃唄。又嘆息一聲:人生最大的窘境就是,即使傷心也不會降低食欲。

阿蒙說:傷心還好,傷胃就不好了。

在崇山,吃羊醬和吃羊活血的性質是一樣的,都是宰羊的代名詞,就像吃龍棒要湯豬一樣。下午六點我們準時來到阿超的柴火大隊。這個柴火大隊,就是之前那個山莊。幾個人正在那里互相指責,一個責怪一個,原來是羊活血沒做好,或者說做得不標準,羊活血不是老了,是嫩過頭了。羊活血做不成功,不能完全追責主觀原因,即人的技術沒掌握好,殊不知羊活血成不成功,很大程度取決于羊。如果羊剛從山上趕下來,累得氣喘吁吁的,活血絕對做不成功。阿超出來,用一連串的臟話罵那兩個廚師。阿平實在看不過去就替他們辯護:不就是一盆活血嘛,有什么大不了呢,大伙主要還是吃肉,肉弄得好不好吃才是最關鍵的。再說羊活血吃不了,那就吃羊醬嘛。代表吃羊肉的兩樣東西,有一樣也就可以了,不一定要兩全其美。既是替兩個背時鬼解圍,也是提醒我和阿興,不要袖手旁觀,要主動參與。其實阿平對菜肴也很挑剔,到外面聚餐,如果不是我和阿興親手掌勺,他總要挑三揀四,甚至要求重新回爐。我們進到廚房,重點針對阿平關注的白切羊肉和羊扣進行技術把關。阿平對白切羊肉的技術要求是,要燉足夠的時間,又不能把肉燉爛了。燉的時間不夠,山羊特有的肉味就出不來,燉過頭了又沒有嚼頭了。這個帶有哲學思想的要求,實則模棱兩可,難以把握,頗像職場流行的那句話:不怕上司跟你講唯物論,就怕上司跟你講辯證法??上н@兩樣重點佳肴,和羊活血一樣也已做好了,即將端上桌面,我們已無法把關。阿興隨手抓一塊白切羊肉,放進嘴里大口地嚼著,跟阿平保證道:放心,它確實是羊肉,味道參數指標也達到你要求的八九不離十。

阿季在阿弟阿叔阿明的陪同下出現在我們的面前,身后緊跟著一幫人,穿著清一色的黑色夾克衫。那幫人我們一個都不認識,不認識很正常,機關單位是鐵打的營盤,員工都是流水的兵。跟我們同年代的人基本上都退休了,現在崗位上都是新人。見到阿季,阿林和阿云想溜已經來不及了,只好自覺地跟著我們站了起來,用實際行動表示迎接。阿弟說不用介紹吧,應該都認識的。阿季熱情地伸出手來:都是老面孔嘛。他一只手握著阿甫的手:老哥,節哀順變!另一只手再疊上來,進一步增加了情感的分量。阿季坐下來,招呼大家都入座了??纯搓嚾莶粚?,又站起來糾正道:你們幾個老同志不能擠作一堆,要分開來坐,你們天天擠在一起還不夠嗎,要知道今晚不是對話會,是座談會。阿弟過來將我們幾個的座位進行一番調整,阿甫阿強阿蒙三位老公檢法圍著阿季兩邊坐,阿平阿林阿云阿流阿興和我被安插到阿季的隨行人員中間,這種安排便于分割包圍,各個擊破。

阿甫剛坐下又站起來,他來到阿叔面前,跟他握手寒暄。在養老院答謝宴席上,阿甫沒見到他心里很愧疚,他一直想找個機會跟阿叔道一聲謝謝。今晚他之所以爽快地答應來吃飯,不僅僅是為了滿足大家的口福,而是想要見到阿叔。

阿甫說:家里的事多謝你了!

阿叔粲然一笑:甫哥客氣了。

因為羊活血沒做成功,阿超始終緊繃著臉。

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普遍認為嫩過頭的羊活血,到阿季的嘴里卻變得口感極佳,鮮嫩無比。阿超長出一口粗氣,表情輕松了很多。阿季連續吃了兩塊羊扣,遂指出其中不足之處,豆腐乳放多了,搶味了。他說實際上羊扣無須添加任何配料,淋上醬油直接放蒸鍋,狗不用姜羊不用醬,千古不變。吃過肉喝過酒之后,阿季開始發表講話,此前曾有兩三次在阿流家跟他吃過飯,桌上主要是聽他做報告,從國際到國內,再從全國到崇山。阿季說:很早就有這個想法了,請各位來坐一坐,征求大伙對崇山發展的意見和建議,你們雖然都退下來了,能耐能力能量還是挺大的,可是我實在是太忙了,一直抽不出時間來,這不昨晚半夜三更才從外地招商引資回來。說罷問阿弟:今晚招商引資新聞播了沒有?

阿超急忙去打開電視機。畫面上,阿季率領一幫人在外地參觀考察項目,陪同人員中,阿叔特別顯眼,個頭顯眼,站的位置也顯眼,他把其他陪同人員都擋住了。阿季將播音員的解說進一步延伸:這次出去招商,收獲很大,把一個專門做出口加工的服裝廠引進來了。阿季特別指出:這么大的項目能落戶崇山,阿七功不可沒。

阿叔說:我只不過幫你喝了七杯酒,僅此而已。

不是七杯酒那么簡單!阿季轉而對我們說,現在招商最大的難題是什么?不是項目,不是資金,是土地,土地拿不下來,一切都無從談起。過后我們得知,為了幫助縣里拿下服裝廠這個項目,換句話說,為了讓服裝廠這么一個重要項目落戶崇山,阿叔主動將他早年征下的那片荒涼地貢獻出來了,當然不是分文未取白白地貢獻,是按當年的地價轉讓給政府。阿季說:前段時間,阿七剛剛把嘉林景苑小區移交給政府,作為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現在他又把自己擁有的土地轉讓給政府作為項目用地。在崇山,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出如此巨大的貢獻。阿季說到這里,就有些動情甚至動容了,他說:哪個造謠我們崇山商人不講大局沒有奉獻,全中國有幾個商人能做到阿七這個份兒上!據我們以往的經驗,阿季詰問之后就要痛斥,果然他痛斥道:可是,偏偏就有人看不得崇山穩定和諧的局面,看不得崇山健康發展的局面,存心添堵添亂,暗中搞小動作,像某些人在球場上不好好打球,而是故意出陰招、使絆子,把人放倒是他的最終目的……這話指向很明確,出處很熟悉,就像從阿平的嘴里說出來一樣,壓根兒不是指桑罵槐,簡直就是指槐罵槐了。阿甫竟聾了似的沒聽到這句話,一點反應也沒有,他有些笨拙地翻找他的手機微信二維碼,讓鄰座那個要掃他的人掃一掃——據說內心強大的人早就戒掉了情緒。

然而,有一個人站了起來,是被安排坐在阿弟身邊的阿平——使絆子故事的原創者。原以為這碗羊活血,是阿弟答謝阿平的,結果不是。

阿平起身后離開座位,直接來到阿季跟前,他說本來要給你發微信的,只讓你一個人領會,可惜我沒有你的微信號,只能當眾跟你講了,請你不要貿然評價我們。你只知道我們的名字,卻不知道我們的故事;你只聽聞我們做了什么,卻不知道我們經歷過什么。

阿季也站了起來:請你把話講清楚一點。

阿平說:應該把話講清楚的是你。他盯著阿季說:務必記住我這句話,因為除了我以外,還會有人提醒你把話講清楚,你信不信?咱們走著瞧?!白咧啤鞭D變成“起立”的口令,阿強阿蒙也從座位上站起來,跟著阿平朝門外走去。阿林阿云阿興阿流猶豫了一下也站了起來,離開座位。

阿甫是最后一個離開座位的,離開后他并沒有直接朝門外走去,而是繞過一個座位過來跟阿季握手道別,一臉的從容淡定,反觀阿季,卻有些驚慌失措。正因為阿甫這個非凡的舉措,使得我們整個退席過程井然有序,而且很體面。

13.燒烤

當年電影《崇山風云》“鬼子小分隊”的群眾演員,再次出現在烏水河岸別墅區的這棟別墅前??赡荛T鈴還沒修好或者是別的什么原因,重新入住別墅的阿吉,親自站在門前迎候我們,以防我們敲不開門就大聲喊叫,驚擾鄰居。

進入大門后,阿吉直接帶領我們來到后院花園。天!這個花園也太夸張了,主要是大,至少有三百平方米,地上是柔軟的草皮,四周是半人高的鐵柵欄。幾名扎著圍裙的服務生進進出出,忙前忙后??緺t里的火炭在熊熊燃燒,有人在往爐子上架燒烤網。附近支起的一張大木板上,擺放切好的牛肉塊、羊肉塊、雞肉塊、魚肉塊,還有牛排、羊排、雞爪、鴨掌……旁邊是鹽、調和油、燒烤醬、辣椒粉、孜然粉、五香粉、番茄醬、大蒜、姜、蔥等作料。除了肉類,還有白菜、韭菜、青椒、蘑菇、茄子等蔬菜。蔬菜從來都是煮的、炒的,沒想到還可以烤。阿興對我這種孤陋寡聞的毛病嗤之以鼻:少見多怪,奶也是可以烤的。

不斷有人進到花園來,認識或不認識的都跟我們招手示意。絕大多數我們都不認識,但不排除有人認識我們,尤其是阿甫阿強阿蒙這三位崇山曾經的風云人物,肯定有人認識他們。來之前我們并不知道阿吉導演的“節目”是什么,他只是說久沒聚了,想念我們了,請我們來喝兩杯。阿平在電話里說他:起碼你得宏觀地告訴大伙大概個意思吧,自古不吃無名之宴。阿吉說人生何必太復雜,想念誰想見誰喜歡誰餓了沒錢了失戀了,不用打電話,不要問那么多,直接喝酒去。我們則好奇他的別墅失而復得,都想來探個究竟。阿甫卻想見阿吉一面,也跟他道一聲謝謝。牙健柏的后事,阿吉雖沒出現在現場,但他派了四個工仔負責去墳山砌墳墓,牙健柏的那個新家,正是阿吉他們建起來的。人情不一定都是封包里的錢,一顆同情的心、一聲溫暖的安慰、一滴勞作的汗水,都是沉甸甸的人情,都令人感動,都值得道謝,都需要償還?!捌鋵嵢耸篱g的感動皆源自最正常不過的本分之事,可有些本分和正常的事,總是在扭曲的現實當中,成為永世不忘的恩情,反而推之,不是恩情不該念念不忘,而是那些原本應該本分和正常的事越來越少了?!边@段時間,阿甫在各種場合不斷地重復地引用這段網絡星語,更年期似的絮絮叨叨。阿平問他:你到底理解其中的含義沒有?他卻反過來問阿平:崇山街頭的人,你都認得完嗎?

眾人自由組合圍著烤爐而坐,我們這支“鬼子小分隊”自然坐在一起。每個人的面前擺一塊小木板,用來擱餐具。每一個烤爐由兩名服務生照應,負責根據客人的需求烤制各種佳肴。夜幕降臨后,烤爐里的炭火愈旺愈暖和,一陣陣烤肉的香味撲鼻而來,隨風飄散。從烹飪歷史來看,燒烤原本屬于原始社會簡陋的操作。這種簡陋的操作演化到今天,已變得錯綜復雜,比已經固定了的中規中矩的傳統炒煮燜煎,還要復雜得多,離奇得多。也正是因為復雜而離奇,讓食材變得越發奇香無比,以致不斷有人打著噴嚏,當然那是因為辣椒粉、孜然粉嗆了鼻孔的緣故。面對這樣的味道,味覺再遲鈍的人也會“得躍”地跳起來。事實上原始社會的人根本不在乎味道和口感,他們只是為了填飽肚子,而今填飽肚子已變成了次要或者其次。

酒是紅酒,澳大利亞產的奔富707。阿平讓我們猜猜,一瓶707多少錢。阿流說:一百多元吧。

阿甫說:據我所知,紅酒不是這樣喝的,這種場合喝的酒也不是紅酒,一般都是中國胃配中國菜,中國菜配中國酒。

阿平說:難道要喝內參!

阿甫說:也不一定喝內參,喝茅臺,別的高度白酒也是可以的。

阿強說:阿甫有民族主義情懷。

阿平說:他的民族主義無非就是童年的味蕾。

正說著,柵欄中間升起了一塊白布,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塊電影幕布。阿吉要干什么?難道他要讓我們看電影,看《崇山風云》?難道他看電影還不夠,看《崇山風云》還不夠,難道他好了傷疤忘了疼?也許真的就像那句話說的,真正不羈的靈魂,不會真的去計較什么,因為他們的內心深處,有國王般的驕傲。

叭、叭、叭……周圍突然響起槍聲,好一會兒大家才反應過來,目光都投到了銀幕上,阿吉果然放電影了。茫茫群峰之間,由遠及近推出電影片名——《崇山風云》。大家一邊燒烤,一邊看電影。據說這部電影只在崇山放了一次,后來就沒再放過,原因是電影院的地皮被阿叔收購,用來起了商品房,崇山暫時沒了電影院。隨著一幕幕劇情的出現,七十五年前那段漫漶不清的歷史記憶,在我們的眼前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一座叫雙乳峰的山脈的歸屬問題,讓兩大家族反目成仇,繼而大打出手,摩擦不斷。

事實上,莫劉兩大家族在歷史上曾有過“拜認”關系,劉家的志純公曾認莫家的任能公為“寄爹”,逢年過節都要走訪拜會。民間“寄爹”與“寄子”的關系,有時候比血緣關系還親密,也正是這層關系,為兩大家族結仇埋下了伏筆?!凹淖印背蔀榘籽劾?,“拜認”變成了引狼入室。劉家始終認為,莫家任能公在認劉家志純公為“寄子”時,把雙乳峰作為禮物贈給了劉家,而莫家予以否認。開始兩家只是打打嘴仗,劉家向莫家提出山權要求,莫家強硬回應,一口回絕。后來劉家幾個魯莽的后生仔,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登上雙乳峰,撬開莫家的一座祖墳,將遺骨扔下烏水河。掘人祖墳,這還得了,且是莫家的始祖墳,憤怒的莫家人開槍打死了其中的一個掘墓人,兩家即由打嘴仗演變成真刀真槍地干仗。

雙乳峰,當屬崇山名勝之首,距離城區四公里,海拔九百八十米,山腰有一塊平臺地,安葬著莫家列祖列宗十余座墳墓。平臺地前是一道深谷,崇崖壁立,如同斧削,縣志里叫百丈巖。兩條清澈見底的小澗,從平臺地左右兩邊環繞而過,直瀉而下,水石相擊,勢如雪崩,形成崇山有名的百丈巖瀑布。

通往雙乳峰的關隘口上,一場醞釀已久的戰斗即將打響。

莫家的人馬埋伏在石頭、樹木后面,他們手里是子彈上了膛的步槍和裝填了火藥的鳥銃。劉家的人馬則兵分左中右三路從苞谷地、黃豆地、秋菜地包抄過來。莫家頭人阿才頭上纏著一條紅布,手里提一支駁殼槍,貓著腰在埋伏的人馬兩頭來回走動,提醒對方槍響了才能射擊。劉家的隊伍越來越近,走在前面的頭人阿德連額頭上的那塊胎印都看得清清楚楚了,他手里一把大砍刀,像高舉一面旗幟一樣高高地舉起。突然,爆炸聲在劉家人馬中響起,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有人倒下,有人號叫,接著他們的槍響了。劉家人的槍一響,莫家人立即還以顏色,雙方展開了激烈的對射。

爆炸聲繼續在劉家人馬中響起,和前面一樣,是炮彈爆炸的聲音??赡獎㈦p方都沒有炮,炮彈顯然來自第三股勢力或第三方人馬。阿才爬到一棵樹上觀察,發現幾十個穿黃色軍服的人出現在村口,他從樹上跳下來,命令他的人馬停止射擊,朝沖到跟前的劉家人馬大聲喊道:鬼子進村了!

劉家人馬聽到喊聲,也停止了射擊,頭人阿德轉身一看,鬼子已出現在他們身后不遠處。

轟!炮彈又在劉家人馬中爆炸,彈著點距離莫家陣地越來越近。

弟兄們!先把東洋仔滅了。

阿德揮舞手里的大砍刀,他的人馬立即向村口方向撲去。

阿才率領他的人馬跟在劉家人身后,也殺入了共同的敵陣中。

槍炮聲、喊殺聲持續了一個下午,直到黃昏時分才漸漸地平息下來,苞谷地里黃豆地里秋菜地里,東橫西倒著敵我雙方兵士的尸體。阿德支著大砍刀,搖搖晃晃地從尸堆里站起來,他的大砍刀矮了一大截。他以刀為杖,一步一步地向阿才挪動。阿才滿臉是血,他一手撐起半個身子,面對阿德的大砍刀,一點一點地向后移動。身著日軍黃軍裝的阿流,首先從尸堆里站了起來,然后我們幾個跟著站起來。阿流揮著武士刀,指揮我們從背后襲擊阿德。

觀眾中有人驚叫起來。

叭、叭、叭……

阿才手里的駁殼槍響了,我們扮演的這六個鬼子,紛紛倒在阿德的身后。

劇終。

花園四周的燈恢復光亮,電影幕布下面,出現了一紅衣女子,優雅地朝觀眾款款走來,天使般的臉龐上掛著美麗的微笑。

劉苗月!人群中有人喊道。

確實是劉苗月。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劉氏家族那個大家閨秀劉苗月,從銀幕上下來了。她穿著紅色雙排扣長款呢大衣,頭戴一頂黑色鴨舌帽,正在向我們這邊走來。當她來到我們跟前時,阿吉也已站在她身旁。阿吉遞給她一只高腳杯,杯里盛滿了紅酒,倆人共同給我們敬酒,感謝我們光臨燒烤晚宴,祝福我們身體健康,家庭幸福,萬事如意!

敬了我們這支小分隊,倆人手挽手走向別的賓客,看上去儼然一對新婚夫婦或者再婚夫婦。

阿流說:這么說別墅歸還了,美人也歸還了,一切都歸還了。

阿興說:這叫作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阿蒙說:我要專門問一下阿吉,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強說:不要問了,怎么回事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回來了。

阿甫說:這世上有許多問題沒有答案,只能是理解。

后半場,阿甫阿強阿蒙阿平另有安排,阿吉派人請他們進到別墅去會談,阿流阿興和我留在原地繼續燒烤喝酒。

阿流吩咐服務生換上小酒杯,把一瓶獺祭(日本清酒)開了。

服務生用日語說道:はい(好的)。

阿興饒有興趣地問他:你曉得他是哪個嗎?

服務生回答:曉得,他就是那個鬼子小隊長嘛。

回到家里,手機叮咚一聲,跳出阿吉一條微信:請放過阿叔吧。我心里咯噔一下,難道這就是今晚燒烤的主題或“別墅會談”的結果?但不管怎么樣這條微信一定是發錯了,因為“這么重大的原則問題”不可能征求到我這一級的,還有阿流和阿興,我們仨留在原地繼續燒烤喝酒就是明證。我當即給阿吉回信:微信發錯對象了。阿吉很快回復:發錯了。不過他又補充道:也沒完全錯,因為你們是一伙的。心里再次咯噔一下,急忙百度“一伙”,手機屏幕顯示:一伙,指若干人結合的集體;造句:一伙罪犯冒充警察被群眾識破,最后受到法律制裁。

14.簸箕菜

崇山已進入凜冽的隆冬季節,天氣冷得連母豬都咳嗽了。崇山人形容天氣寒冷不用風刀霜劍、折膠墮指之類,而是用母豬咳嗽,很形象也很貼切。確實母豬是不輕易咳嗽的,母豬一旦咳嗽,那就說明天氣非常的冷了。果然天氣預報說,崇山遭遇五十年一遇的寒冷天氣。此時距離阿江去世差不多半年了,長滿墳頭的草兒依然泛著青色,如同他留在我們記憶中的模樣,清晰而鮮活。阿江去世后,我們都還保留他的電話號碼,他的微信也沒有移出阿流家宴群。有時發朋友圈,還能收到他的點贊,我們不曾產生錯覺或驚恐不安,反而認為他的評論比以往更深沉更扎實更接地氣。這當然是他的遺孀達妙在操作,或者說他通過達妙這個發言人的渠道,證明他仍然活在我們中間。

在迎來阿江六十五歲冥誕的時候,我們幾個又聚集在一起。原來一直以為阿江比我們小五六歲,沒想到比我們年長。今年我們剛給他過了一次生日,就是在烏水河夜宵攤的那晚,阿叔發請柬的那晚??磥戆⒔矝]搞清楚他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這說明一個人真實的年齡不是出生的時候,而是死了的那一天。要不是翻出了那本生辰八字“命書”來,達妙都不敢相信他竟然比她大這么多。當然,現在再追究這個數字,已毫無意義,歲月或時間早已跟阿江握手言和,達成共識。

阿江的“慶生”儀式,在鳳凰嶺憩園舉行。中午十一點的時候,阿甫阿強阿蒙阿平阿林阿云阿興阿流和我,依約來到現場。在這之前的一個月,阿江的墓地已遷葬于此,成為鳳凰嶺憩園第一個入住的客戶。據了解,阿江易地搬遷至此,是經過阿叔提議、阿平多次勸說、達妙反復權衡深思熟慮之后做出的決策。

悍馬H2從坡底駛上平臺地,駕駛樓(駕駛室)的門一開,阿叔“得躍”地跳下車。阿平和阿明從另一輛車上下來,我們以為后面會跟著達妙,直到車門關上,也沒見到她出現。達妙仍然保持對待阿江生前每次外出應酬的態度,放任自流,以致我們都有些懷疑“慶生”活動是不是達妙的本意。后來證實我們的懷疑正確無誤,建議達妙遷葬阿江的是阿叔,操辦“慶生”活動的也是阿叔,阿平和阿明只是助手,達妙連執行者都不是?,F實生活就是如此詭異,詭異得令人瞠目結舌。

鑲嵌在大理石墓碑上照片中的阿江,咧著嘴微笑著,像生前一樣熱情地歡迎我們不辭辛勞光臨別墅,同時對我們供奉的烤乳豬、臘豬頭皮、茅臺酒和中華香煙表示衷心的感謝,并致以崇高的敬意。

按照“慶生”議程內容,我們每個人都要對阿江說一句話,內容不限,借題發揮,不按順序,誰想好了就說,三言兩語即可。我和阿流文化水平低,但凡參加活動,最怵的就是這個環節,尤其是我,本人木訥,不善言辭,以往偶爾跟達東吵嘴,她總是問我,你怎么不還口,我說我主要是默誦,其實是笨口拙舌。沒想到比我還要笨口拙舌的阿流竟然搶先發言,他用搶紅包的速度,跟阿江講搶紅包的話題。他說阿江你放心,群里每次發紅包,達妙都幫你搶,一次不落,幾乎每次都是手氣最佳,以后群里定期發紅包的傳統還會延續下去,如果群員都不發,群主也會發。阿興發言之前從褲袋里摸出一只藥瓶,擱到墳頂上,他說阿江,我給你帶來了解酒藥,以后哪個野仔再挑釁你,你就把他放倒。這話有點火藥味,和墳前才燃放的鞭炮味一樣,有些嗆鼻嗆肺嗆心。阿明剛要制止,阿興的話已放了句號。阿林朝著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兄弟,我慎重收回上次我講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句話,并向你表示歉意,現在你公司收回了,你想怎么采就怎么采,想怎么砸就怎么砸,讓搬不起石頭的人去說吧。阿云去哪兒都和阿林挨在一起,遇見阿季也是老鼠遇見貓似的同時撤退,前后不差半步,阿林既已發言,就該他了,他說阿江兄弟,在你六十五歲生日的時候,我誠摯地祝福你龍體康祥,福祿雙全!作為一個廚子,我深知自身人微言輕,說話沒分量,以往都是最后一個才開口,如果能因時間關系免掉最好了,轉念一想,最后一個開口那可是壓臺,我豈敢壓臺,只能匆匆地說了,我說兄弟,下次去你家,羊扣還是我來做……阿興插嘴道:應該是我做吧。我暗地里掐了他一下,這一掐,話也說完了。

其實阿甫阿強阿蒙跟阿江并不很熟,他們是通過阿平牽線搭橋,才和阿江建立了兄弟朋友關系。除了那次吃羊醬,后來還吃了“巴掌雞”(一只雞只切成四塊,一塊像巴掌那么大),聚餐多了,酒喝多了,彼此也就熟悉了。事實上很多感情友情很多義氣,都是吃出來的喝出來的。阿蒙盯著墓碑上的阿江說:人生無須驚天動地,快樂就好;情誼無須花言巧語,想著就好;朋友無須遍及天下,有你就好……阿甫和阿強互相推讓,阿強說:你壓軸,我壓臺。阿甫說:壓什么軸,阿平阿明都沒表態呢。阿平回道:我和阿明算主家,免了。阿甫就推了阿強一把,阿強順勢向前邁出一步。他說:阿江兄弟,我想跟你談大事,他們跟你談小事;我想跟你談情懷,他們跟你談紅包;我想跟你談藝術,他們跟你談吃喝……阿平阿明,拿酒拿杯來,我要敬兄弟了……阿平提醒道:阿甫還沒講呢,講完了集體一起敬。阿甫卻說:我私下里跟阿江交流過了,他接受你們的祝福。

阿強站在隊列的前面,左手抓酒瓶,右手端酒杯,領著我們給阿江敬了三杯酒。他轉過身來,阿叔上去接過酒瓶和酒杯,也給阿江敬了三杯酒,說了一句:狹路相逢宜回身,往來都是暫時人。

從鳳凰嶺憩園回來,車隊直接來到阿江位于城區兩條主干道交會處的公司,宴席安排在九層那間空曠的房子里。這個地方,原來阿江想把它搞成一個企業文化園地,展示他的采石場、混凝土公司由小到大、由弱變強的嬗變歷程,包括他個人的奮斗歷程以及對社會的奉獻。那次我們來吃羊醬,阿甫則建議他參照奇石博物館、風爐博物館、儺面博物館、道袍博物館的做法,建一個采石博物館。阿平準備聯系相關專家前來設計的時候,阿江意外身亡,這事就擱了下來。后來達妙沒再找阿平重新啟動該項目的設計和策劃,因為整個混凝土公司阿叔已收回去了,連同整棟大樓?,F在物歸原主了,達妙是否還有這方面的考慮,恐怕只有阿甫關注了,阿甫確實對博物館比較感興趣,尤其是對槍械博物館很感興趣。

整個樓層擺了二十幾張餐桌,不但阿江的親屬來了,公司的員工也來了。每張餐桌上,擺了一只大簸箕,簸箕里裝著各種菜肴,這便是崇山有名的簸箕菜。所謂簸箕菜,就是將各種熟菜全部裝到一只簸箕里,取代了原先裝著菜肴的碗盤碟等器皿。簸箕菜內容豐富,有白切雞、白切鴨、白切肚、扣肉、臘味、血腸、芋頭、煎粽等,計十二道菜以上。這次阿江“慶生”宴席的簸箕菜,內容更加豐富,除了普通的家常菜以外,還增加了一般宴席很少上的白切羊、羊扣、鹵牛腱、鹵牛肚、白灼蝦、煎魚件、蒜茸扇貝等山珍海味。過多的品種,也使得餐桌上的簸箕,比任何一家餐館的簸箕都大,差不多和普通農家的餐桌一般大了。阿云悄悄地告訴我們,這是阿叔家里的簸箕,他家的簸箕是崇山地區最大個兒的。

阿興背著手,繞二十幾張餐桌轉了一圈。開始我以為他去檢查衛生狀況,看看是不是有蒼蠅或者其他飛蟲降落在菜肴上面。作為外科醫生的他,對衛生特別講究,據說阿興跟夫人過日常生活,要洗四遍手,登臺之前洗一次,預演之后洗一次,表演過程中停下來洗一次,謝幕之后再洗一次,洗手時間超過日常生活時間的三分之二。夫人對他這種偏執癥不持態度,見慣不怪,她本身也是醫生,是個麻醉師。阿林否定了我的看法,他說不是的,他應該是去看看每一桌的菜肴是不是一樣,是不是每一只簸箕都有鮑魚扣,抑或只有我們這一桌才有。他以前是醫院院長,法人代表,對每個科室每個員工的福利向來一碗水端平,從不厚此薄彼。我們還沒得出結論的時候,阿興已回到原位,他站在那里,朝阿明招了招手:你過來。阿明來到他跟前,他說:簸箕菜不是這樣吃的。阿明問:怎么吃?

阿興說:你得每一桌都要放一個電鍋,電鍋里裝滿水,通上電把水燒了,然后把簸箕架到電鍋上面,這樣才能確保每一樣菜肴自始至終保持溫度,這么冷的天,菜都凍成冰坨了,怎么吃!你吃給我看看,笨卵嘛。直到此時,我們才明白簸箕的功效在這里,簸箕不只是個擺設,做個樣子,它承載的是具體的而不是抽象的東西,總之,它是實的,不是虛的,不是碗盤之類的器皿所能替代的。

達妙還是沒有出現,代表家屬給我們敬酒的竟然是阿明,這是誰跟誰啊,本來我們就是一起的。當然,不是一伙,我上百度搜過并比對過。阿叔跟我們同一桌,一號桌,他不甘心場面冷清,主動扮演阿明那樣的角色,頻頻給我們敬酒,敬得最多的當然是阿甫。阿甫居然來者不拒,杯杯見底,我都懷疑他將阿江墳頂上的那瓶解酒藥拿回來吃了。阿叔的酒量這一次我們算是真正地領教了,他不僅專攻阿甫一人,還跟我們每個人連干了三個小鋼炮,這還不夠,他還跟其他每一桌各干了一杯。在返回原位途中,不但身子一點也不搖晃,而且身輕如燕,穿越錯綜復雜的桌椅之間,絲毫沒有磕磕碰碰。阿云發出自愧弗如的感嘆:厲害!阿興卻不以為然:很多臨床表現的前奏,都是這樣豪氣沖天,然后一命嗚呼。

宴席進行到一半時,阿甫不見了,他的離席像電影鏡頭切換一樣流暢自然,觀眾毫無知覺。宴席接近尾聲時,還沒見阿甫回來。阿強吩咐阿平:你給他打個電話,千萬不要出了什么事情。阿平打通電話,無人接聽。阿強說:打他愛人的呀。阿平詫異地盯著他:他愛人在哪里?看來阿強是真的急了,牙健柏去世了都沒反應過來。阿強又提示阿流:你去洗手間看看,是不是在里面勾喉嚨,把酒從肚子里勾出來。阿流很快回來,說男女洗手間都讓員工看了,沒見到。阿興說一句:麻煩。一般人說麻煩,無人反應,醫生說了麻煩,氣氛一下子就緊張起來。阿林說:不會又要改菜單吧。改菜單,已成為崇山餐桌上的一句警示名言。阿林的手習慣性地伸進衣服里去,摸著內袋,像是在找錢夾,但他的手很快就收回來,他看見阿甫走出不遠處的電梯門,正健步如飛地向我們走來。

回家的路上,阿強問阿甫:你不會去見了新人吧?

阿甫欲言又止。

阿強提醒他:牙健柏尸骨未寒啵。

阿甫只好道出實情,他回家拿一樣東西給達妙。

什么東西?

一盒錄像帶。

什么錄像帶?

阿甫說:吃羊醬那天在阿江公司看過的那盒錄像帶,后來吃豆腐時,達妙把它交給我,今天吃了簸箕菜她又拿回去了。

15.齋飯

阿叔從東山寺下來那天,阿明召集阿平阿林阿云阿興阿流阿吉達妙和我,一起到寺里吃了一餐飯。說是吃飯,其實是讓我們去迎接阿叔還俗,阿叔到東山寺待不到一個月就下山了,以致他剃光了的腦袋都還沒長出毛發來。不過他原本就禿頂,一直都剃光頭,看上去本來就像個慈悲為懷的出家人。也有人認為,阿叔不是出家,是逃匿到東山寺去的。如果阿明不召集大家來吃這餐飯,我們都不知道阿叔上東山寺快一個月了。彼時阿叔已脫下袈裟,換上黑色的立領裝,表情嚴肅地端坐在一把高背椅子上,立在一旁的住持不像是住持,倒像是他的一個馬仔。

關于阿叔出家的前后經過,微信群里一直有爭議。有的說他的三個弟弟被帶走的當天,他就上到了東山寺。有的說他上到東山寺的當天,三個弟弟就被帶走了。兩種說法,時間前后不一。擁有代言權的阿明,這次罕見地沒發聲,他應該是完全掌握情況的,沒發聲估計是未曾得到授權。沒有爭議的是,三個弟弟確實同時被帶走了。這里需要說明一下,曾經被帶走或主動投案自首的那個堂弟,后來也像阿叔本人前兩次被傳喚一樣,不久就回來了,只是時間上多了三天而已。三個弟弟被帶走的那天,崇山縣城的人說,過幾天又會放回來了,他們就像三只羊,不是送到屠宰場去,而是放牧到山上去,天黑前它們就會回到羊圈里。但這一次情況略有些變化,三個弟弟被帶走至今還沒有回來。

其實我們很不想去東山寺吃這餐飯,這不是因為寺廟里吃的是粗茶淡飯,沒什么美味佳肴。阿流曾說過,按照動物世界的分類,我們這個團隊屬于野狼群,捕獵時一般都是全體出動,其實我們不是狼,我們只是長著獠牙的羊。如果說沒有美味佳肴是個理由,也是個別人的理由,阿流的理由。我們也不是礙于阿明的面子無法拒絕,我們之所以爽快地答應阿明的邀約,自然有我們的目的。答應阿明之前,我們在阿流一樓的茶店碰頭過,我們的主要目的是,到東山寺為阿甫燒幾炷香,祈福他戰勝病魔,東山再起,早日康復回到我們中間。我們希望看到奇跡出現,希望所有俗套的祝福都在他身上靈驗。一向抱有信巫不信醫,病不可醫治態度的阿興,居然也完全支持獻香行動。阿強阿蒙不在崇山,他們的香火分別由阿林和阿云代敬。

和夫人一樣,阿甫的問題也是出現在胰腺部位。胰腺這個魔鬼,似乎跟他們夫妻倆杠上了。聽阿興介紹,胰是一個狹長的腺體,橫置于腹后壁1—2腰椎體平面,質地柔軟,呈灰紅色。胰腺的功能主要有兩部分,包括外分泌功能和內分泌功能。外分泌功能主要是分泌胰液。胰液包括胰蛋白酶、胰脂肪酶、胰淀粉酶等。這些酶主要負責食物的消化,把到腸子里面的食物消化分解成人體能吸收的養分,然后通過小腸把它吸收到人體內。內分泌功能會分泌很多激素,可以分泌人體的胰島素等。胰腺是一個很特別的器官,同時兼有內分泌和外分泌的雙重職能,類似于某些部門或某些職位具有雙重職責。胰腺癌的發病年齡以四十至六十五歲多見,男性高于女性,起病隱匿,初發病時沒有特殊癥狀。阿甫起初也只是感到上腹部有些不適,偶有隱痛,以為是喝酒喝多了的緣故,并不把它當一回事。有一天晚上我們聚餐時,阿興用專業的口氣對阿甫說:你明顯瘦多了,有必要去詳細檢查一下。阿甫堅持認為他沒什么特殊的感覺,他只是夜里睡不好覺,這段時間以來,考慮問題太多,嚴重失眠。大家就看他的眼睛,果然黑眼圈很明顯。

阿甫后來還是去檢查治療了,先是去了桂城,接著進到京城。進到京城后,剛開始他還跟阿強阿蒙有些聯系,不久就徹底地跟我們失聯了。他離開崇山很匆忙,哪天離開我們都不知道,他沒跟我們任何一個打招呼。以往他回桂城,都會在群里說一句:暫別兩天,回頭再聚。打開微信的朋友圈,阿甫的最后一條信息是一組鳳凰嶺的照片,這組照片后的留言是:我走到語言的盡頭,聽懂了鳥的鳴叫;我走到顏色的盡頭,看清了花的本質;我走到生命的盡頭,夢見了初生的嬰兒;我走到愛的盡頭,遇見了母親。阿平說這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著名作家莫言獻給母親的詩,但他在朋友圈并未指出來,他的評論是:我們猶豫不決不去碰的東西,似乎往往正是拯救我們自己的關鍵。這個評論云里霧里的,我們沒幾個能領悟真正含義。我還以為是阿平建議他保守治療,不要開刀。

據說阿甫離開崇山的前晚,專門去跟阿叔談了一宿,是阿明開車接阿甫到阿叔家去的,倆人從當晚八點,一直談到次日早上八點,整整談了十二個小時。談到最后,阿叔就對阿甫說:我曉得這么多年來,你一直沒放過我。我送給你養老院房子,幫你處理牙健柏的后事,你還沒放過我。我把阿吉抵押給我的房產、把他的女人還給了他,我把阿江抵押的公司,原封不動地還給了達妙,你還是沒放過我。我把自己的樓盤低價移交給政府作為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把當年征收的土地轉讓給政府作為招商引資項目用地,你仍然還是沒放過我。你到底想搞什么名堂?你這樣一搞,不是搞我一個人,是要牽連一幫人的;你這樣一搞,不是搞我一個家族,是要搞掉一幫家族的。你到底想怎么樣?阿甫說我沒想怎么樣,我只讓你把那支槍交上去。阿叔就從屋里捧出一只精致的盒子,從盒子里拿出一支左輪手槍,遞給阿甫。阿甫接過扣動扳機,槍口冒出一縷火苗,那是一支手槍式打火機。阿甫放下手槍打火機,憤怒地離開了阿叔的別墅。

佛堂里莊嚴肅穆,我們幾個逐一獻上香火。我們都是在心中默念一番之后,才將香火插入香爐,像小時候過生日時那樣許愿,只是不為自己許愿,是為阿甫許愿。阿云敬了自己的香火后,代表阿蒙獻香,他沒有默念,而是從褲袋里掏出一張小紙條,放到香爐里燒了。我們都好奇,都想知道小紙條上到底寫了什么,可是它已化為灰燼。當阿林也拿出同樣一張小紙條時,阿興一把搶了過來,只見小紙條上寫道:我們看到真相卻一言不發之時,便是我們走向死亡之日……阿平擠過來,要拿小紙條,阿林接過它丟進了香爐。

阿平說:我想知道落款是哪個人的名字。

阿林說:反正不是阿強的名字。

從佛堂返回來,阿叔還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里,見到他面前放了一張餐桌,這才意識到這個地方原來是齋堂。說明阿叔見過我們后就一直坐在齋堂這里,一直坐到現在,可能他一起床就坐到現在了,一直等著我們吃這餐飯。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餐桌,餐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菜肴,有白切雞、燒鴨、烤鵝、紅燒魚、紅燒扣肉、紅燒排骨……阿流小聲嘀咕道:寺廟不是吃素嘛,怎么上了葷菜!阿云提醒他:你看仔細一點,都是用面粉和豆腐制作的,上了顏色而已,快把口水咽回去。阿流還是不服:吃素就吃素嘛,干嗎還要做它五花八門,做得這么誘人,明明獨身居家,墻上的畫偏偏是成雙成對的,明明身住凈土,心里卻念念不忘塵世,還是放不下嘛。

嗯嗯!阿叔鼻孔里哼了兩聲,顯然阿流的話他都聽見了。

阿流也嗯嗯地回哼了兩聲,他是在暗示阿叔,同時期盼奇跡有可能出現。阿流連早餐都是要吃肉的,豬雜老友粉、豬肝瘦肉湯粉、馬肉粉、驢肉粉……任何一種米粉的名稱,“肉”都是在“粉”的前面。阿流在櫥窗等候的過程中,常常提醒服務員,粉可以多,肉不能少,而且一周的早餐中有兩天早餐肉特別多,量特別大,是生榨米粉+雙邊腸+黃喉+隔山+里脊,生榨米粉后面的這四個“+”,“+”的都是肉。晚餐自然少不得肉,消夜他吃的是烤肉。中餐可以簡單點,炒肥肉是一定要有的。彼時正是中餐,滿桌別說一塊肥肉,就是一塊真肉也沒有,你叫阿流情何以堪。

阿叔的眼睛一直盯著餐桌上的菜肴,其實他的心思不在菜肴上。他是看著菜肴思考別的問題,不屬于看著碗里想著鍋里,但他對阿流的心思完全掌握,他說我比你還饞呢,我都三十天沒聞腥味了。

阿流回他一句:那你躲到東山寺來干什么!他說的是躲,而不是出家。

阿叔沒有正面回應,而是說:你不會少一餐肉就鬧情緒吧?

阿流說:我也可以和你一樣,三十天不吃肉,就是對一句話不是很理解。

哪句話?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阿叔說:你只在意這句,別忘了后面還有一句,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道。

阿流說:所以你要下山了。

阿吉和達妙一左一右,照顧阿叔用餐,一個搛菜,一個舀湯,看上去就像他家里過去的仆人。阿叔的爺爺過去是個大地主,在距離崇山縣城約五公里的一個村莊,擁有八十畝水田四十畝旱地和一座大宅院,他家的成分一直是地主,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改為社員。另有一段歷史阿叔最不愿意提起,那就是他爺爺在抗戰時期當過翻譯官,新中國成立初期策劃組織殘余土匪搞暴動,攻打崇山縣剛剛成立的人民政府,殘酷殺害干部群眾五十余人,結果被人民政府鎮壓,公審后槍決。阿叔在酒桌上最忌諱人們談論歷史,尤其是談論崇山歷史,最惱火人們引用“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樣的比喻。以前有人當他的面說這樣的話,他就會動粗,現在有人當他的面說這樣的話,他就會當場把你拉黑。

阿叔突然問道:剛才你們獻香了?

阿流說:那當然,來這里不獻香那不白來了。

阿叔說:昨夜我看微信朋友圈,有一條留言寫得很有意思?!坝幸惶?,你輝煌了,一定要有好身體,才能享受人生。有一天,你落魄了,還得有個好身體,才能東山再起。健康不是第一,而是唯一?!卑凑瞻⑹宓囊馑?,我們獻香的目的是為了身體健康,這確實沒錯,不過我們這次上東山寺屬于“一事一議”,即只議一事,只為祈福阿甫健康。

阿明借機將阿叔的話題延伸:司馬懿最厲害的就是身體好,曹操死了,他沒死。曹操兒子死了,他沒死。曹操孫子死了,他還是沒死。他打不過諸葛亮,但把諸葛亮熬死了,最終三國歸晉,完成一統大業。所以一個人要想成功,身體非常重要,別光有目標,有理想,有能力,有人脈,有金錢,沒有健康一切都是白忙,得健康者得天下……阿叔起身離開座位,朝阿明走去。

阿明還在繼續發表演講:過去是掙錢吃飯,退休了是吃飯掙錢,只要你還能吃飯,政府就得發錢……阿叔走到阿明跟前,突然揚起大巴掌,狠狠地扇在他的臉上。

阿明捂著臉,驚恐不安地望著阿叔,血慢條斯理地從嘴角流了出來。

這一巴掌異常迅猛,防不勝防,距離阿明最近的阿吉,感到了強烈的震感,有些不知所措,嘴里迸出一句:常威,你還說你不會武功。

阿叔悄然回到原位,阿明還愣在那里,仿若阿叔還站在他面前,那只碩大的巴掌還揚在半空,淚水奪眶而出,嘴角抽動著:七哥,做男人,如果是我,我選擇面對,你把兄弟們的心都傷完了。

阿強和阿蒙正在茶店里跟礦老板喝茶,茶店里熱氣騰騰,他們正熱烈地談論一個話題:人老了的N個特征。阿蒙認為人老了主要表現為:不再將自己置身于不熟悉的境地;遇到事情躲得遠遠的;據理不再力爭;激情退卻;認命;抗拒新鮮事物;越來越不愛出門;做事說話顧慮再三;總是沉浸于往事;不再喜歡交朋友;不愿意再嘗試;不再有追求;承認自己做不到;向往退休后的生活。待我們幾個都找到位子坐好之后,礦老板已經得出了結論:心老了,才是真的老了。我看著礦老板粉紅色的褲子和那條鮮紅色的皮帶,覺得他一點都不老,我甚至無法估算,到底是他比我老還是我比他老。那條鮮紅色的皮帶一下子讓我確認,他絕對比我年輕,至少心理和生理上都比我年輕。

阿強讓阿林還原一下獻香的情形,阿林說你放心,馬丁·路德·金的那句話已幫你轉達了,說不定那邊的人此時此刻正和我們一樣,一面喝茶一面學習,深刻領會你的意圖。阿強切了一聲:這哪是我的意圖,是阿甫為人處世的態度,我本來想寫上一句“有一種東西不能遵循從眾原則,那就是人的良知”,想想還是馬丁·路德·金的那句話,最能體現阿甫的三觀。

阿云主動還原了阿叔落在阿明臉上的那一巴掌,當他復述到阿明說的那句話時,阿蒙立即指出這句話的出處,說當年劉漢案庭審時,劉漢的一個馬仔曾講過這樣的話,現在阿明把它講給阿叔聽了。大家一面喝茶一面進一步研判阿叔的那一巴掌,阿林認為阿明之所以挨這一巴掌,是因為他多卵余地充當講解員,并且過度地解讀了阿叔說的那條微信,這是典型的聰明反被聰明誤。阿云不認同這一觀點,他覺得不只是過度解讀的問題,而是有意無意地暴露了阿叔的戰略思維和意圖。阿流則認為那一巴掌打得有些莫名其妙,阿蒙說一點也不莫名其妙,很明顯,他是打給我們看的。阿強說哪里只打給我們看,分明是打在我們所有人的臉上。說罷一只手本能地摸了摸臉頰,仿佛剛挨了一記耳光。

16.營養套餐

阿強像彈琴一樣輕輕地敲擊桌面,自言自語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阿強屬于有感而發,他剛接替阿流當群主不久,阿流家宴群就要解散了。阿流要到新疆去居住,視頻里長著兩撇胡子的哈薩克族親家,每次總說同一片林子里的狼總會相遇,這一次他們這兩匹狼,一匹南方的狼,一匹北方的狼,終于要在烏魯木齊這片大林子相遇了。阿強他們幾個要常駐桂城,他們的孫子開春要上幼兒園,從此以后接送孫子的重任,落在他們黃昏的肩膀上。我肩膀上的重量稍微沉一些,三個外孫艾弗森、詹姆斯和安東尼分別上大中小三個班,光靠達東一個人,力量或者人手明顯不足,達東已多次溫馨提示,你這種瀟灑自在無拘無束不受管理不受監督的生活也應該結束了,文化水平不高的她,居然引用了我經常引用的一句話:人貴有自知之明。阿流家宴群的解散還有外部因素,自從建群以來,我們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受到一些“非議”,焦點是我們經常請的那些來吃喝的人,有些被帶走了,比如阿季阿叔阿弟和阿明。

開始吧!阿蒙像主持人一樣提議。今天故事會提前了,提前的原因是飯點未到,飯也還沒做好,用餐人員已到齊。阿平謙讓了一下說:還是阿強你先講吧。阿強說:莫搞這種半推半就的,這不是爺們兒的風格。阿平說:要是阿甫在的話,他會自己講的。阿強說:他不在場,你更好發揮。好吧!阿平打開話匣子:那就讓我們一起回到簸箕宴的那個晚上。

晚宴進行到上半節,達妙給阿甫打了個電話,請他到八樓辦公室來一下。阿甫問她:有什么事嗎?達妙說還不是阿江的事嘛。阿甫說:公司歸還了,阿江也易安(易地安置)了,一切不是都圓滿解決了嗎?達妙說你來就曉得了。阿甫拿不定主意,該不該上到她辦公室去,正猶豫著,發現自己已來到電梯門口。

阿流說:當時你正好從電梯里出來?

阿平說:別打岔!

達妙辦公室的門關著,阿甫輕敲兩下,門里沒有反應,手機卻叮咚一聲,顯示三個字:留門了。阿甫輕輕一推,進入一個昏暗的世界。他的一只手在墻上摸索著,摸到了電源開關。一根手指正要按下去,卻被另一雙手覆蓋了,一具滾燙的肉身從后背貼上來:甫哥!阿甫在那只手移開的瞬間,“啪”地按下開關,屋子里亮如白晝……

阿流插話道:不對吧,那時候整棟大樓漆黑一片。

那時候整棟大樓確實漆黑一片,我記得晚宴進行到一半時突然停電了,至少停了半個小時才恢復供電。工作人員似乎已得到停電通知,早就有了預案,電一停,蠟燭就點燃了,整個大廳一下子變成了溫馨的燭光晚宴現場。

阿興不耐煩道:這個有什么關系呢?

阿流說:關系大了,屋子里亮如白晝和漆黑一片,情況是不一樣的。

阿平說:所以阿甫當時身處的環境和他的心境,亮如白晝。

阿興敦促道:情況,繼續通報情況。

阿流說:都亮如白晝了,還能有什么情況。

阿興盯著他道:我曉得你想要的情況,如果是你,屋子里絕對漆黑一片,阿平,繼續你亮如白晝之后的話題。

阿甫和達妙面對面坐著,達妙問他:那盒錄像帶還在嗎?阿甫說:在。達妙說:你把它還給我好嗎?阿甫想了一下說:好吧。兩人離開辦公室,達妙叫來一名司機,親自跟車到阿甫家里拿了錄像帶。

阿興說: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給她了?

阿強說:難道還要漆黑一片才能拿到?別人的東西總不能占著不給吧。

阿蒙喃喃自語道:阿甫他可是個老公安。

臨時助手礦老板端上水果拼盤,有龍眼、西瓜、柚子、柑橘、蘋果。大家吃水果的時候,主講人變成了阿蒙,講述的對象也變成了阿叔。阿叔從東山寺還俗那天,阿蒙和阿強沒跟我們一起到寺里吃齋飯。席間阿叔曾問阿明:通知到了沒有?阿明說都到了。阿叔又問:車子安排了沒有?阿明說一人一輛,專車接送。阿叔就說:這是不懂道理了。阿叔以往對不遵循他意愿的行為,通通歸類為不給面子,現在上升到不懂道理這個層面。這話當天就傳到阿強阿蒙的耳朵里,阿強沒作聲也沒表態,阿蒙則說我聽過很多道理,卻依舊過不好這一生。

小年那天傍午,天氣回光返照似的變得異常暖和,讓人覺得春天已經來臨。按照崇山的風俗,小年這天要打掃灶臺,擦拭神龕,清理香爐灰燼。阿叔決定利用這一天喬遷列祖列宗,安上新的神龕,歡歡喜喜過小年。

黃花梨神龕立上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刻上了,不等于列祖列宗自然駕臨,還得由道士出面邀請。黑帽黑衣的道士端坐在神龕前,手捧唱本,像拿著手機與神界語音通話:本宅著安龕堂,著裝香火,禮拜公仆,禮敬先祖。奉請東方十一金輪趙大元帥、南方忽火雷霆鄧大元帥、西方五昱靈官馬大元帥、北方護國武安關大元帥……不知道這四位大元帥讓道士請來了沒有,反正門口那里出現了四位不速之客。

阿叔轉過身來一看,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頓即籠罩全身。這是一種驚恐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渾身篩糠似的發抖,他那長滿肉的腮幫子劇烈地顫動。好一陣子他才平靜下來,嘴里嘮嘮叨叨:神龕不是換了嗎,正宗越南黃花梨的,怎么都不顯靈一下呢!估計道士平生頭一次遇到這樣的場面,心里本來就窩火,聽到阿叔這句話就更窩火:列祖列宗也有用人失察的時候。他迅速收拾法器,背起布包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不速之客是來自市里的警察,見那道士自覺退場,這才給阿叔出示證件,這回他們遞給阿叔并讓他簽字的不再是傳喚書,而是逮捕證。

阿叔簽完字后呆坐在神龕下的椅子上,嘴唇囁嚅著:不能過了年才走嗎?

一位個頭蓋過阿叔的胖警察說:在里面也有年過。

總得吃了晚飯才走吧,今天可是小年。

曉得,晚飯里面會有安排的。

好吧!阿叔雙手撐著椅子的扶手站了起來:我去拿幾件替換的衣服。兩位警察跟著他上樓去,前兩次都是他自己去拿的行李袋,這次情況發生了變化,自由不再失而復得。

阿叔拎著行李袋站在胖警察的前面,胖警察盯著他,搖了搖頭。

阿叔咧著嘴笑著,也搖了搖頭:不明白你的意思。

胖警察說:你應該明白。

阿叔說:我真不明白。

胖警察說:你自己拿下來和我上去拿下來,性質完全不一樣。

阿叔立在那里,手上的行李袋“啪嗒”一聲掉到地上。他轉身重新上樓去,兩位警察緊跟在他身后。

從樓上下來的時候,阿叔雙手捧著一只小皮箱,像捧著一件祖傳的寶物。胖警察上去接過小皮箱,打開,拿出一樣東西。

阿蒙說:各位猜猜,是什么東西?

阿流搶先答道:槍!

什么槍?

駁殼槍。

阿蒙搖了搖頭。

左輪手槍。

阿蒙又搖了搖頭。

到底什么槍嘛!

阿蒙說:王八盒子。

阿流說:這槍沒聽說過。

阿強說:笨嘛,百度呀,輸入王八盒子或者大正十四年式手槍。大家紛紛拿出手機上網搜索。阿興率先亮出了一張手槍圖片,照著文字念道:王八盒子其實就是“十四年式”手槍,是日本軍隊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配發的制式武器。因為“十四年式”手槍槍形很像在中國普遍使用的德國七點六三毫米毛瑟駁殼槍,且前者也有一木盒裝槍,故稱“盒子槍”。這樣一來,日本軍官使用的、樣子又像盒子槍的“十四年式”,中國軍民便稱之為“王八盒子”。該槍槍長二十三厘米,槍重九百克,裝彈數八發,有效射程六十米,最大射程八百米。

阿林說:這槍夠難看了,這是我看到的最丑的手槍,怪不得叫王八盒子。

阿云說:武器不講顏值,講性能講威力。

阿流說:阿甫之前的判斷也有誤差,他認定是一把左輪手槍,而且是美制柯爾特左輪手槍。

阿強不同意阿流的說法,他說這不能說是誤差,王八盒子和左輪手槍的槍管一樣細小,頂在后腦勺的感覺是一樣的,何況他當時沒看到槍,要說誤差,是把這支手槍當成了打火機。

阿興問道:阿叔怎么有這把槍呢?

阿蒙說:他爺爺私藏下來的,抗戰時期他爺爺當過翻譯官,電影《崇山風云》里那個頭戴禮帽、穿著馬褂、腳蹬皮靴的翻譯官,原型就是他爺爺。導演阿章不清楚他爺爺曾經佩帶過這支王八盒子,所以給他的道具是駁殼槍。

上菜了,礦老板給各人端上一只托盤,托盤上面有一碗小米粥、兩個老面饅頭、一個煎雞蛋、一碟蒜蓉炒上海青、一碗魚頭豆腐湯。眾人接過托盤,面面相覷,良久,阿流喃喃地說:這就是所謂的營養套餐嗎?我說是的,這就是當年我在招待所經常為客人們做的營養套餐。

從哪里說起呢?

阿強兩手托著腮幫子,看著托盤,他已用實際行動踐行了“光盤”行動,托盤里只剩下空碗空碟。按照吃自助餐的規矩,各人吃完了要自覺將碗碟筷勺放到指定的地方,可是大家都一動不動的,看上去像是在等待礦老板來收拾托盤,實際上是等待阿強的講述。

阿強的講述跨度比較大,他繞開了阿明和阿弟這兩個跟主人公有必然聯系的人物,著墨點直接落到阿季身上。繞開自然是因為阿明和阿弟沒有離奇復雜的故事情節,或者說罩在阿叔頭上的這兩把傘,太小了,不足掛齒,不值一提。小年那天,阿叔在家里更換新神龕,阿明就在現場,他具體負責后勤工作,警察出現的時候,他從后門溜了。有人說他是逃脫,有人說他回家準備行李,其實他是回家思考問題,分析利弊,因為第二天他主動投案自首了。阿弟起初拿不定主意,不是猶豫自不自首,而是到底去檢察院自首還是去紀委自首,他無法確定。最后他拿出一副撲克牌,通過摸牌來決斷,摸對大鬼去紀委,摸對小鬼去檢察院,結果他摸對了小鬼。去檢察院自首那天,他手上拖著兩只拉桿箱,一只白色的,一只黑色的。白色那只裝著衣物,黑色那只裝著現金,當然是贓物。

有人說讓阿季徹底崩潰的是阿弟主動投案自首,其實不是。真正讓阿季徹底崩潰的,是他的前妻在桂城被帶走了。崇山干部絕大多數不知道阿季是二婚,有一次在餐桌上,阿明無意說一句,阿季的兒子準備上幼兒園了,立即遭到阿弟呵斥:阿季只有一個女兒,正在讀大三,你這是妄議領導。阿季離婚是因為出軌,他對前妻的解釋是,他出軌是為了傳宗接代,為了延續岑家的香火。前妻默認這一事實或者現狀,同意不在后院放火,條件是阿季必須照顧她做生意,阿季自然滿足她的要求,換句話說,前妻掌握阿季所有的秘密或生死簿。

阿季回老家的那天上午,實際上已處于恍恍惚惚的狀態。早上八點半那時他剛剛醒來,其實他一直都醒著,他一宿就沒睡過,他正想吃什么作為早餐時,有個陌生號碼打進來:老岑嗎?我老蘇呀。哪位老蘇?有色集團的老蘇啊。哦哦。我就在你的地盤上,怎么樣,一起喝個早茶吧?阿季在腦子里快速搜索有色集團高層可以隨時隨地跟他通話的人,有姓李、姓陳、姓黃、姓陸的,偏偏就是沒有姓蘇的。小把戲!阿季心里罵了一句,想跟我老岑玩這一套。阿季掛了電話就把手機關了。

路上,他給他父親打電話,叫父親殺一只雞供到神龕下,他要去桂城辦事。他叮囑父親,殺一只閹雞,肥一點的。進到村子,阿季才發現有一輛車一直跟在后面,不緊不慢的。其實這輛車一早就跟著他了,只是進了村子他才發現。在老家祖屋門前,他停了車,那輛車也停了下來。他從車上下來,那輛車也下來了四個人。他沒進家門,而是朝一個斜坡走去,越走越快,那四個人緊緊跟在后面。他一路小跑起來,輕而易舉就把那四個人遠遠地拋在后面,他跑到一棟正在保養的小樓前,一口氣爬到了三樓樓頂,居高臨下或者高高在上地俯視那四個人。

老岑,你別干傻事!老蘇朝他大聲喊道。

阿季嚶嚶地哭泣:我怎么落到了這個地步,??!怎么落到了這個地步。

老蘇說:我上去跟你談談好嗎?

你別上來!阿季吼道。

老蘇說:好,我不上去,那你下來我們談談好嗎?

阿季說:還有什么可談的,沒有什么可談了,我只有死路一條。

老蘇說:老岑,你這樣一跳了之,你考慮過家人如何面對如何承受嗎?

阿季說:我有五兄弟,少了我一個,不影響為老父親抬棺。

老蘇說:那你也要為小余著想呀,她年紀輕輕的。

小余是阿季的二夫人。

現場寂靜下來,有幾個村民經過小樓前面,以為是阿季在現場辦公,給他的部下布置工作,知趣且很有禮貌地繞過去了。

老蘇說:你下來吧,我們好好談。

阿季說:不談了,我都交代好了,都安排好了。

從縣城回老家的路上他給父親打了電話之后,給小余發了一條微信:我走我的路,你過你的橋,拜托你撫養好我們的孩子。然后就關了手機。他不知道小余看了微信后當即昏厥,此刻就在桂城醫科大附屬醫院的病房里呢。

老蘇從包里拿出一樣像是儀器的東西來,搗鼓一番后,那東西就長出長長的三條腿來。老蘇將它的三條腿分開立在地上,彎下腰身瞄準對面的樓房。

阿季擺了擺手:你不用拍照的。

老蘇也擺了擺手:我不是拍照的,這是測量儀器,我在測量房子的高度。他說老岑,我告訴你啊,這樓只有十點九米高,這么一點高度,你跳下來絕對不會死的,只會摔斷你的腿,何必呢,下來算了吧。

阿強說老蘇擺設的那個東西,實際上是搞攝影的人常用的三腳架,但他說成了測量儀器,而正是老蘇報出樓層的虛擬高度,徹底打消了阿季跳樓的念頭。

阿季從樓上下來或者安全著陸之后,他的臉上竟然掛著笑容,當然是無奈的苦笑。老蘇親自在樓梯口迎接他,扶著他走下最后一級臺階,像迎接走下舷梯的特殊乘客。老蘇對他的笑容給予充分的肯定:世上最美的,莫過于從淚水中掙脫出來的那個微笑。

阿強的手機響起來,一看來電顯示,他的食指立即像一根筷子豎在唇前,又噓了一聲。大家一看,知道是榮哥來電話了。阿強一臉興奮:榮哥,很久沒見了啵,自從那次吃玉米煎餅到現在……阿強用手捂住話筒說:榮哥讓我們跟一個人通話。他按下免提,改用普通話問候:您好!

那邊立即傳來一口地道的崇山方言:講什么卵不懂(普通)話咧。

是阿甫!

大家立即爭著要跟阿甫通話,阿流眼疾手快搶先拿到手機:捕快啊……一開口竟哽咽了:你現在好吧?

謝謝兄弟!我很好。

阿甫說話的底氣很足,聲音像以前一樣洪亮,有鋼聲。

阿云搶過手機,問道:你到底病了還是沒???

阿甫說:人吃五谷,哪個沒??!

手機重新回到阿強的手上:你現在到底在哪里呀?

阿甫說:我在北京三十二環。

北京三十二環?

北京哪有三十二環。

掛了電話,阿強說:阿甫就在桂城。

阿流說:他不是講在北京嗎?

真笨!阿強只好給他也是給我們講了一個段子,作為他認定阿甫就住在桂城的依據:有一個男的為了討好女友,說給她在北京三十二環買了一套房子,女友聽了很高興地到北京去了。下了飛機,男友接她上了的士,一路風塵仆仆又回到桂城,出現在一個小區里。男友說,這就是北京三十二環。

阿平說:也好,此心安處是吾鄉。

有一個時段,大家都沉默不語,都在埋頭看微信。阿流說喝那么多湯水做什么,不如來一點干貨,最后的群主,你還是發一個紅包吧。阿強說:沒想到老群主如此高風亮節,把這一神圣而光榮的使命交給我,那我就最后發一個吧。阿強擺弄好久才將一個紅包發出來,達妙阿吉阿超和青衫不改舊人還,在十秒之內搶完了紅包。五百塊錢的紅包,個數阿強竟然只點了四個,不知是按錯了還是故意只發給他們四位。阿流問道:青衫不改舊人還是哪個?阿強說:劉苗月。

手機叮咚一聲,跳出一條微信:你已被移出阿流家宴群,如同我已邁出阿流的家門。我走在冬夜的崇山街頭,街道干凈整潔如行人的衣裳,街燈則是昏昏欲睡的眼。

責任編輯 劉升盈 饒霽琳

【作者簡介】紅日,本名潘紅日,廣西都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為廣西作家協會副主席,河池市文聯黨組書記、主席。主要作品有《述職報告》《駐村筆記》《同意報銷》《越過冰層》《歡迎光臨》《說事》《釣魚》《回來》《補糧》《暗香》等。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百花文學獎長篇小說獎、《民族文學》年度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優秀中篇小說獎、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廣西文藝花山獎創新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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