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堂游

2020-04-02 08:24傅愛毛
長城 2020年1期
關鍵詞:會長烏鴉

傅愛毛

1

“你的熟人中有自殺的嗎?”

在醫院最大的那棵桂花樹下時常坐著一位白發老者,和他形影不離的是一群鴿子和一只大白鵝。鴿子們如同聽話的小學生,耐心地在草坪上踱著模特步,大白鵝則像女教師一樣很盡職地守護著鴿群,若有閑人被鴿子吸引來到桂花樹下,老者就會問出這個突兀的問題來。不過,醫院知曉內情的人都不會感覺冒昧,作為曾經的“自殺協會”會長,自殺是他關注的唯一話題。不過,“自殺協會”是人們對其工作的通俗化解讀,其協會的真正名字叫作“天堂游”。

“你知道九月十日是什么日子嗎?”如果你對第一個問題沉默以對,白會長就會拋出第二個問題。如果你繼續沉默,他就會主動告知:“世界預防自殺日?!?/p>

若干年前,白會長就是在九月十日這天成立了自己的協會。這是一家民間組織,單從字面理解,其功能相當曖昧,絕大部分人看到這個名稱,會誤以為是一家協助他人自殺的機構,而這正是白會長的用心之所在:

“真正想要自殺的人都像地下特工那樣隱藏極深,赴死的決心越堅定,表面看上去越鎮靜,必須想方設法誘蛇出洞,才能救助到他們?!?/p>

白會長只要抓住時機,就向人們普及預防自殺的常識。他在網上發布的帖子也極其煙幕彈:幫助確有解脫欲愿者以最適宜本人之方式,輕松尊嚴無痛苦地奔赴天堂。具體服務項目包括:為“游客精心舉辦最后的歡送宴會、隆重獨特的告別儀式”,并配備“美奐美輪的安魂樂曲、溫馨私密的出發現場、毫無痛苦的安樂途徑”,給人的感覺仿佛,那當真是一趟欲仙欲醉的免費天堂游。然而,聽上去如此誘惑解脫者的“自殺協會”,真正所從事的職能卻是,像狡猾的漁夫那樣欲擒故縱,把躲在暗處意欲赴死者招攬進門,不動聲色地實施靈魂療治,使其將生命進行到底。不過,協會所采用的救治措施聽上去驚世駭俗,叫作“棺材療法”。

白會長孜孜不倦地反復告解人們:當不明就里的絕望者在協會的幫助下,完成全部程序,最后躺在棺材里面靜待死神降臨時,等來的卻是像胎兒那樣從“棺材子宮”里再次誕生的“盛況”。很顯然,他的協會基本相當于一家心理治療所,專門免費治療“絕望癥”。作為研究自殺問題的民間專家,哪怕以患者身份住在精神病院里,他也不忘緊抓時機搜集個案資料,以期完成上帝賦予自己的獨特使命:“當今時代,自殺病的兇險不亞于惡性腫瘤,全世界每年有一百萬人死于自殺,未遂者更多,是其二十倍!就在我說話這當口,又有一個人在地球的某個角落成功殺死了自己,還有二十個傻蛋也同時干了這件蠢事,只是暫時沒有得手而已?!?/p>

白會長說到這里,緊接著拋出了第三個問題:

“你有望遠鏡嗎?”

“望遠鏡?”瘋子們的思維都具有跳躍性特征,一秒鐘可以往返地球兩圈半。

“你使用過望遠鏡嗎?”白會長不屈不撓地問。

“用過?!蹦鞘俏以隗w育場觀看劉德華演唱會時買的,早不知扔哪里了。

“上帝有一架高功能遠程放大望遠鏡,能看到全宇宙的任何事物,包括我們腳下的這朵小黃花???!花瓣上這只小蜜蜂翅膀上的小花紋上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你見過蘋果樹嗎?”白會長的思維再一次大幅度跳躍。

“當然。蘋果樹嘛,有啥稀奇?”

“地球就是一棵蘋果樹?!?/p>

必須承認,瘋子的想象力遠超上帝:“這么說,人類就是這樹上結出的蘋果啦?”

“你說對了!自殺者就像樹上的蘋果一樣,每過四十秒鐘就落下一只,撲通、撲通!這聲音折磨得我牙疼!”

我側耳細聽,感覺精神病院萬籟俱寂,并無蘋果墜地之撲通聲。望著我茫然的表情,白會長忍不住喟然長嘆:“這世上的人十之八九都是白焯大龍蝦!有耳聽不見、有眼看不見,又聾又瞎!你曉得,每當我治好一枚生蟲的‘蘋果,心里有多受用嗎?可惜,愣是被他們給取締了?!?/p>

被取締的是他創辦的“自殺協會”。在成功運作三年零八個月以后,協會被無條件取締,白會長也被繩之以法:正在接受療治,還未完成最后程序的一個因失戀而決意自殺的姑娘,就在“自殺協會”的工作室里自殺成功,釀成了無可挽回的惡性事件:

“天地良心,協會自從創辦以來,只有這一次治療失敗,卻令我痛悔終生!”白會長掩面嘆息一聲,“這世界上的許多事情必須反其道而行之。自殺者都具有超常的逆反本能,別人越勸,他越想死。想死?好吧,我幫你死!叫你死得心滿意足,你還有啥話說?”

求死者只要尋進門來,白會長都會十二分配合,把每個環節都做到無可挑剔,比真的還認真,以期達到“出奇制勝、絕地重生”的療治效果。然而,一不小心弄假成真,那姑娘鉆進協會作為治療道具的棺材里自殺而死,破了白會長的棺材計:

“那個棺材是經過特殊處理的道具,相當于醫療器械,只是外觀假借了棺材造型,我的目的是喚醒生命。怎么喚醒?置之死地而后生!棺材是做什么用的,曉得嗎?”

“親愛的白會長,這個全地球人都曉得?!?/p>

“問題就出在這里!當全地球人都曉得而且堅信不疑的時候,就需要大大地質疑了,真理有時恰恰是只有少數人才能洞察的‘謬論,棺材也可以作‘子宮用,這是本人的重大發現?!?/p>

我沉默,感覺白會長可能罹患上嚴重的“棺材鐘情癥”:思維使用閻錫山的“窄鐵軌”邏輯,在棺材的功能問題上堅決不與地球人聯網并軌,說起棺材來雙目放光:

“作為醫療器械,我們在棺材里設置有非常隱蔽的輸氧孔,供氧量可自動調節。自殺者完成既定程序,如愿以償地最后躺進棺材里以后,工作人員會依照科學標準調節輸氧量。自殺者可以真切體味到因缺氧造成的瀕死感,初嘗死亡的臨界味道。瀕死感逐漸加劇到既定程度時,工作人員向棺內輸入特殊的致幻劑,使自殺者在如夢似幻的迷離狀態中,回顧其人生最難忘的重大事件,就像回放電影那樣,使生命感在死亡這劑猛藥的重擊下被迅速激活。老百姓講,不見棺材不落淚,我們的信條是,不睡進棺材里不懂什么是生命。就像電腦運行不良時需要關機重啟一樣,生命感也需要時時刻刻被死亡有意喚醒與重啟,不只對自殺者如此,你也需要躺進棺材里被喚醒?!卑讜L指著我的鼻尖嚴正斷言。

“我?”

“你!”

2

我下意識地在心里默念了兩遍“二加二等于四”,然后耐著性子道:“親愛的會長,您看到了,我正在跟您進行友好交談,這足以證明,我好端端地活著,勿需被重啟?!?/p>

我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心里卻止不住地敲著小鼓,在跟形形色色的瘋子斗智斗勇地周旋過這么久以后,面對某些個瘋子時,我依然會心虛發怵,感覺自己根本勿需煞有介事地裝白癡,而是要努力掩飾自己的弱智。

“不!”白會長十分肯定地斷言,“從生物學意義上講,你確實活著。你活著的標志僅只表現在生理性地呼吸而已,而且,你的呼吸度很淺!你感覺到過自己的呼吸嗎?你傾聽到過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動聲嗎?你觸摸到過自己的靈魂溫度嗎?事實上,你只是活在最淺表的生物學層面,你的靈魂在很大程度上處于衰竭冰凍狀、甚至是瀕死的昏昧麻木狀,你像機器一樣依照慣性機械地運行著自己的生物體生命,很多情況下,你嚴重地不在場。也就是說,你并沒有充分地活著,你充其量只是百分之五十地活著,你的生命絕對值不是一般地低。直截了當地說,你需要躺進棺材里接受喚醒治療?!?/p>

我哈哈大笑道:“治療我的什么病呢,親愛的白大夫?”

“重度不在場綜合癥,生命pH值過低癥?!鳖D頓,白會長痛心疾首地又連珠炮般責問道,“你的身體里有多少你?你由哪些成分構成?剝離掉社會給你的大雜燴,你還能剩下多少的你?你確認你存在嗎?你的靈魂元素是什么?你是兼容機還是烏合的組裝機?你靈魂芯片上的基礎數據是你自己寫進去的還是上帝設置的原代碼?你的生命運行模式是自主的手動駕駛還是無意識的自動駕駛狀態?”

需說明,白會長作為精神病患者被迫住進精神病院以后,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的病房當作自設的心理診療室,堅持自發地給人治病,而且大喜過望地發現,在瘋人院這個地方,自己大有用武之地。他像變色龍一樣,因地制宜地把自己的身份由白會長自覺轉型為“白大夫”,在住進醫院的第一時間就迅速篤定地完成了對每個病人來說都是重大難題的角色確認。需說明,所謂“角色確認”,用俗話來講就是“我是誰”,許多患者之所以住進精神病院,就是因為無法有效而又準確篤定地認知這個問題。比如,有的患者認為自己是上帝,有的認為自己是彌勒佛,還有的人認為自己是鸚鵡。一個身穿藍條條病號服的患者,卻煞有介事地拿自己當醫生,這相當吊詭,但是,根據“順勢療法”,對“白大夫”而言,讓自己穿上病號服偽裝成患者實乃工作之必需,于是,他理所當然就是一個“故意身穿病號服從而取信于患者的醫生”。如上所述,許多瘋子都有自我設置的虛擬身份,比如:電影明星、打入敵人內部的特派員、觀音菩薩或大牌妓女,瘋子們對自設的身份都堅信不疑,醫生為了治療的策略起見,通常也階段性地默認其身份,并煞費苦心地予以配合。和白會長同病區里有個“國民黨特務”,白天黑夜埋頭收取密電碼、廢寢忘食地為黨國效忠,小護士每次都要扮作特務接頭的模樣,先報口令、后對暗號,若是對不上,就無法成功地把藥片送進他口中。有個剛畢業的小護士由于被他懷疑為共黨內奸,每次派藥都被可惡的“國民黨特務”氣得哭鼻子,后來,在忍無可忍之下辭職而去:“哪怕去掃大街,也決不再裝女特務!”小護士可以甩手而去,主治醫生不能“叛變”,每次查房,尊敬的大夫除了裝扮成賊頭賊腦的特務,還需察言觀色、隨機應變,掌握足夠詳實的敵我機密情報,才有可能進入瘋子的精神王國,從而破譯其靈魂密碼,最終達到使其“投誠”的目的,整個治療過程比打一場抗日戰爭都艱難,大夫查房時若是有不知情者聽到正經八百的醫患對話一定會當場瘋掉:

醫:“昨天夜里收到什么情報?”

患:“電臺遭到嚴重破壞,需要重新設置密電碼?!?/p>

醫:“那什么時候行動呢?”

患:“我也在待命?!?/p>

醫:“那你還是趁空服了藥,先躺下休息為好?!?/p>

患:“到了這時候還敢放松警惕?剛才那個藍衣女人十分可疑!”

醫:“她只是個清潔工?!?/p>

患:“不!她神色慌張,像是便衣?!?/p>

醫:“無論如何,還是先服藥吧,體力不支也會影響戰斗?!?/p>

患:“你能保證這藥丸里沒有敵人的定時炸彈?”

長期處身精神病院,親眼看著“總統”和“特務”出出進進、“上帝”和“耶穌”輪番登場,許多時候我會恍惚感覺自己在夢游。不過,瘋子們雖無奇不有,把自己當醫生的患者卻只有白會長獨一位,對醫生而言,這雖然匪夷所思,但“白大夫”癡心不改地抓住每個時機要替人治病,包括院長大人也不放過,令人既無可奈何又哭笑不得。

“我患了什么???”

當白會長一次次死不罷休地纏著本精神病院院長要為他治病的時候,院長先生苦笑著問他。

“全醫院就數你病得最嚴重,你的病癥很明顯,連白癡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分不清死者和活人,把一個個活鮮鮮的生命慢性致死,你所掌管的不是一家醫院,而是活死人墓。你不是醫院院長,而是墓園園長。不過,這還不是你最嚴重的病患?!?/p>

院長笑笑,鎮靜自若地問:“那,我最嚴重的病是什么?”

“眼病。曉得嗎?眼??!”

這次,院長大人實在壓抑不住自己的朗聲大笑,把白會長的鴿子都驚飛了起來:“說實話,我別的器官倒是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唯獨地,我的兩只眼睛都是5.0的視力,比貓頭鷹都厲害?!?/p>

“可是,你卻什么都看不到。你是個典型的睜眼瞎!你的眼病太嚴重,這不是你個人的事情,而是關系到整個醫院成千數萬人的生死存亡,你需要馬上對眼睛做治療,否則,你很可能終生處于無明之中。想想吧院長先生,想想吧,一個以治病救人為己任的人,終其一生不曾有一次睜開過眼睛,這是怎般可怕的不幸??!你個人的不幸尚在其次,對患者而言,這是重大災難!災難??!比盲人騎瞎馬夜臨深淵更可怕的災難!如果你的眼病不能立即治好,這醫院將永遠都是活死人墓園。讓鮮活的生命生生地在活人墳里腐朽發霉,這是上帝都不會饒恕的罪過??!”白會長說到這里,抑制不住地痛心疾首起來,聲音愈來愈激憤,“你的視力比貓頭鷹好,那你告訴我,在此光天化日之下,你在你的眼前看到了什么?你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這已經是第一百次了,日理萬機的院長先生躲閃不及地被攔截在醫院的便道上,被迫接受白會長的“現場治療”。白會長頑固不化地認定,整個精神病院里,院長大人病得最嚴重,若不首先把他治好,定會貽害無窮。出于崇高偉大的道義情懷,他對院長先生圍追堵截、死纏爛打,千方百計地要優先為他醫病。事情明擺著,若要一勞永逸地擺脫他瘋狂糾纏的強行治療,只有將計就計地豁出去奉陪到底了。于是,院長放下身架、降尊紆貴,很認真地往自己的眼前瞅瞅,很認真地回答這個把自個當醫生的瘋子道:

“楊樹。我看到一棵高高的白楊樹。實實在在光明正大的白楊樹。莫非,在白會長白教授白專家白大夫您看來,這不是一棵楊樹不成?!”

“楊樹后頭呢?”

“車。轎車。一輛黑色豫A牌照奧迪小轎車。難道,在白專家您的火眼金睛里,這是一頭黑蠻牛不成?”

“轎車后頭呢?”

“鍋爐房。精神病院的鍋爐房?!?/p>

“鍋爐房后頭呢?”

“樓。醫院的辦公大樓?!?/p>

“樓后頭呢?”

“墻。圍墻。醫院的后圍墻?!?/p>

“圍墻里頭呢?”

“樓。大樓。精神病院的辦公大樓?!?/p>

“樓前頭呢?”

“鍋爐房?!?/p>

“鍋爐房前頭呢?”

“轎車。一輛黑色豫A牌照小轎車?!?/p>

“轎車前頭呢?”

“楊樹。一棵高高的白楊樹。實實在在不折不扣的白楊樹?!?/p>

他們兩個,一個瘋子和一個瘋人院院長,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聽上去好像在談禪論道,實則如同唇槍舌劍的火拼與決斗,兩個回合下來,不見輸贏,白會長的臉都急紅了,雙眼往外直噴火苗子,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嚎叫起來:

“你再看看,再看看,你的眼前到底是什么?!你再看看!”

院長瞪大眼睛往眼前瞅去,看到的還是一棵不折不扣的白楊樹。心下暗忖,莫非白瘋子產生了幻覺,把白楊樹看成是妖魔鬼怪不成?跟瘋子戀戰,沒什么意思,還是想辦法脫身為妙,回頭吩咐醫生不動聲色地下狠藥猛藥麻辣藥,不怕治不服他。一個瘋子膽敢囂張至此,決不可心慈手軟。于是,假意換了溫軟的口氣道:

“白先生,我的眼力不濟,請你告訴我,我的眼前是什么?”

白會長氣得朝地上“噗”地吐了一口血,振聾發聵地喊道:

“你的眼前是什么?我,一個人!一個大活人!人人人人人!一個大活人!你什么都看得到,唯獨看不見人。你是專門治病救人的,偏偏眼里看不見人!你的眼病非常嚴重,十分嚴重,特別和相當地嚴重!治療眼疾對你而言,不,對整個醫院來說都是當務之急。作為院長,只要你一刻看不到人,這醫院就是一座黑暗的活人墓!”

白會長說到這里,忍不住像孩子般嚎啕大哭起來。他哭得那樣痛心,以至院長先生不得不像哄孩子一樣投其所好地安撫道:“請你告訴我,拿什么治療我的眼疾呢?不會是你的棺材吧?”

“你的病太嚴重,棺材治不了,你需要很特別的眼藥?!?/p>

“莫非這很特別的眼藥只有你白會長能發明制造?”

“不,這活人墓里到處都是,到處都是啊。這眼藥乃是世界上最珍貴的靈丹妙藥,在這醫院里比任何地方都容易覓得,只可惜,你有眼看不見?!?/p>

“啥?”

“淚?!?/p>

“累?”

“眼淚!”

“眼——眼——眼里流出來的淚?”

“千真萬確,就是眼淚,眼睛里流出來的淚!”

院長的笑聲響徹云霄,把樹上的鴿子都嚇哭了:“哈哈!我的醫院連續多年被評為先進,獎杯錦旗擺滿兩間大屋,我的患者在醫院里其樂融融,我這醫院里別的不缺,唯獨和偏偏地,只有眼淚是稀罕物,你說氣人不氣人尊敬的白大夫?”

“正是太多的獎杯遮住了你的視線。作為精神病院院長,你看不到眼淚,這足以證明你已病入膏肓,連上帝的眼淚也治不了你。我必須堅守在這里,用棺材療法喚醒被扼滅的靈魂,這是上帝賦予我的神圣使命!”

“上帝太有眼力了,安排您在這里。不出意外的話,您將老死在我這座活死人墓里,我對此很有信心,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將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在這里戰斗到最后一息!”

生命不息戰斗不止的白會長既然連院長大人都要治療,當然不會放過如我這般的俗子凡夫。我決定將計就計,跟白會長展開一場“治療與反治療”的游戲,反正閑著也是無聊,萬事萬物都是夢幻泡影一場空,誰說跟瘋子玩游戲不是活法之一種呢?也許,那些英雄豪杰們少一些野心,像我一樣無聊地跟瘋子們玩玩游戲,這世界上的災難會減少許多呢!于是我很墮落很變態又很認真地逗他道:

“憑什么說我不在場呢?尊敬的白大夫,您親眼看到了,我此刻就坐在您面前。我不是一般的在場,而是嚴重在場!甚至有可能比您本人還要在場?!?/p>

白會長沉默片刻,狡猾地轉移話題道:“但凡是自殺者,其實大部分都活得非常在場和認真。他們尋根究底,不肯茍且自欺,用死亡佐證生命的存在?;钍撬莱鰜淼?、死是活出來的,你當真相信自己活著嗎?”

我大吃一驚,難道我也像院長大人那樣,分不清死者和活人嗎?白會長繼續像子彈一樣毫不手軟地連連狙擊:

“在場的只是你的身體,不在場的是你的靈魂和生命感。太多雜念使你走神,你的生命凝聚度特別低!不是一般地低。比如此刻,我敢斷定,你心里正轉動著許多的念頭,那亂麻般的念頭螞蟥一樣蠶食著你的靈魂,你敢把此刻啃蝕你的念頭羅列出來嗎?敢不敢?你閉上眼睛往內看,瞅瞅你靈魂上吸附著幾多螞蟥?螞蟥!見過嗎?”

螞蟥嘛,灰蛆樣肉滾滾的,它們賊溜溜地爬到人身上,把吸盤鉆進肉里不動聲色地猛勁吸血!想到惡心人的螞蟥,我忍不住依照白會長的指令,默默地閉上眼睛,努力把自己的生命意識凝聚起來,強迫自己高度在場,去認真清點自己的念頭。剎那之間,感覺雜念的螞蟥蜂擁而出,將我團團圍困。我感到,瞬息之間圍剿而來的諸般事體不只是兇惡的螞蟥,而是死死纏攫住我的一條條毒蛇,它們盤踞在我的靈魂里,哪怕暫時隱身于意識的草叢,我何曾有一刻擺脫過它們的糾纏!我忍不住苦澀地笑笑。白會長也笑笑,慢條斯理地說:

“只有躺進棺材里,才能讓靈魂凈身出戶,像嬰兒一樣重新誕生。棺材實際上是一架靈魂殺毒機。你平常使用電腦嗎?”

“現如今,誰離了電腦還能活?”我再次自嘲地笑笑,叢生的悲哀像茂盛的莊稼般在心里葳蕤喧囂。

“你的電腦里裝有殺毒軟件吧?鐵疙瘩需要殺毒,靈魂更要殺毒。棺材是最好的靈魂殺毒機,你不想試試?”

我發現,自己不自覺地愈來愈被白會長的“棺材論”所蠱惑,或者,我在下意識地接受他的棺材治療。被瘋子逆向治療、進而策反成功的事例并非不存在。這醫院有位姓魏的大夫,愣是在他自己主治的一名患者的攛掇之下,毅然決然地脫下白大褂,跟那個綽號螃蟹的瘋子一起去尼泊爾遠途靈修,黃鶴一去不復返,誰都不明白,“螃蟹”用什么法子顛覆了醫院里最得力的干將魏大夫。

3

要說魏大夫必須先說烏鴉。

尊敬的魏大夫在精神病院工作十多載,以深諳“外星語”著稱整個精神病學界。眾所周知,許多瘋子像外星人一樣,使用的語言都是自己獨創的“小語種”,地球人極難與他們對得上話,魏大夫是個奇才,他與天上的鳥雀都能順暢溝通。有段時間,精神病院的老槐樹上來了一群身穿黑衣的不速之客,大名鼎鼎又臭名昭著的烏鴉先生。到了夜深人靜之時,黑衣先生們就會發出陰森恐怖的叫聲,令人禁不住想到郊野荒墳的磷磷鬼火。瘋病患者多神經過敏,烏鴉又素有報死鳥的不祥之名,一些患者聽到烏鴉的叫聲便會情緒失控。院長命令保安驅逐那些不請自來的黑衣客人。保安們手持彈弓,頻頻地向烏鴉掃射,烏鴉們前仆后繼,愈驅逐來得愈多,仿佛是,全世界的烏鴉都接到了緊急動員令,從四面八方趕來精神病院參加戰斗,要誓與老槐樹共存亡。保安的彈弓臨場怯陣,那棵老槐樹最終被黑衣先生全盤占領,整個精神病院籠罩在黑色恐怖之下。這時候院長先生也疑竇重重,不敢再貿然行動了,懷疑這種烏鴉群聚現象如同“騾馬牛羊不進圈、老鼠成群往外竄”一樣,是某種災難的先兆。烏鴉們別的地方不去,單只選中這家精神病院,可見上帝要針對精神病院重點發威,整個醫院人心惶惶、仿若大難臨頭。

院長沒奈何,請來鳥類專家,希望能用科學態度,溫和地請烏鴉搬家。很顯然,精神病院這地方不是烏鴉宜居之地,若是燕子或喜鵲則另當別論。鳥類專家來看過以后,也想不出有效對策。不過,專家代表野生動物保護協會鄭重表態:如果烏鴉嚴重影響到病人的情緒,醫院在不傷害它們性命的情況下以武力驅逐之,協會不予追究。病人家屬則聯名提議,把那棵老槐樹連根拔除,搗毀老鴰窩,讓瘟神自動離開。關鍵是,誰都不愿親自動手對烏鴉實施暴力,烏鴉已成為某種神靈之象征,觸犯神靈的事情,誰敢做呢?無奈,院長只好請消防隊出面解決。消防隊員來到以后,先看看那棵老槐樹,再瞅瞅樹上黑壓壓的烏鴉,還有毛茸茸眼珠晶亮的鳥雛,發話道,烏鴉雖名聲不好,住在精神病院的樹上,并沒有直接加害于誰,他們不能對其武力脅迫。再說,老槐樹屬國家財產,烏鴉作為國家益鳥,有權在上面做窩,消防隊怎么可以強行拆毀烏鴉之家,侵犯烏鴉的生命權呢?消防戰士們打幾聲呼哨,跟烏鴉友好地辭別過,帶著云梯撤退而去,臨走還給黑衣先生們送了大把的飛吻。

院長束手無策之際,靈機一動,給自己的下屬魏大夫下了道十分強硬的命令,讓他想辦法跟烏鴉溝通,使它們盡速搬離。院長的邏輯是,魏大夫既然能跟操“外星語”的瘋子對話,自然也能跟烏鴉談判,烏鴉的鳥語應該不比瘋子們的外星語更難破譯。魏大夫接受任務后,只要稍得空暇,就來到那棵人人避之不及的老槐樹底下,絮絮叨叨、念念有詞,似在跟烏鴉苦口婆心地協商論道。不過,“談判”進行了好一段時間,無有任何成效不說,魏大夫反倒提出個荒唐透頂的建議,讓院長帶領全院職工到樹下給烏鴉道歉。

院長火冒三丈地質問魏大夫,精神病院何罪之有,要向該死的烏鴉道歉呢?魏大夫作為醫院職工,跟烏鴉談判出如此“喪權辱國”之條約,簡直是個“賣國賊”!院長盛怒之下,決定采用火攻策略,要把烏鴉燒成肉串!魏大夫苦苦哀求,才使院長打消了火攻之計,自己單槍匹馬,繼續跟烏鴉艱難談判,有時甚至披星戴月談至深夜。又過了段時間,談判終于大獲成功,烏鴉們扶老將雛,和平撤離,連一個“釘子戶”都沒留下。當院長問及談判成功的經過時,魏大夫平靜地說,自己自始至終只是誠懇地對烏鴉表示歉疚而已。

院長哪里肯信?問道:“只是道歉嗎?別的沒說什么?”

“只是道歉?!蔽捍蠓蚝芸隙ǖ鼗卮?。

“怎么道歉?”

“反反復復地念叨:對不起,請原諒,謝謝你,我愛你?!?/p>

“醫院做錯了什么,要向烏鴉道歉?”院長十分困惑。

魏大夫激憤地說:“烏鴉跟人類一樣,也是上帝的造物,它本身并沒有過錯,從頭到尾都是人類在誤解和傷害它!”

院長想想,魏大夫所言并非無理。自古以來,人們都把烏鴉視作瘟神與死亡的象征,僅僅因為身披黑衣,烏鴉就背負上了人類強加的黑鍋,忍辱含垢、負恥求生?!暗?,它們為什么單單要跟精神病院過不去呢?”院長問。

“烏鴉選擇到精神病院安家落戶,說明咱醫院是個靈異之地,比別處更具神性。畢竟,這里聚居著太多靈異之人,人杰地自靈。烏鴉樂意來,是看得起咱??墒?,咱醫院是怎么對待它的呢?”

院長沉思片刻,也不得不承認,精神病院實乃奇人聚集之地,因而靈氣浩蕩,莫說這院里的花草樹木和飛鳥走獸,連磚頭瓦塊都似乎染上了靈性,不時地,就會有匪夷所思的靈異之事發生,這次烏鴉來落戶,顯然也大有深意,于是道:“照你這般說辭,咱醫院應該把烏鴉敬若座上賓啦?”

“這種鳥很神!哪怕當座上賓去請,人家也未必肯來,它們有自己的意愿和選擇。人類總是把自己的意志凌駕于萬物之上,指手畫腳、自以為是,狂妄到可笑的地步,除了深表歉疚,別的還能做什么?事實證明,烏鴉非常通情達理?!蔽捍蠓蛘f到這里,禁不住閉上眼睛低聲念叨,“對不起,請原諒,謝謝你,我愛你?!?/p>

院長見魏大夫又在給早已撤離的烏鴉道歉,感覺他可能久醫成病、邪魔內侵,便勸他多休息,但魏大夫固執己見地堅持每天到樹下默默致歉三分鐘,一段時間以后,奇跡發生了:老槐樹底下盛開了數百朵小花,如火如荼、灼灼妖嬈,在繽紛的嫣紅姹紫中點綴著一朵朵黑色小花,顯得格外靈動,人們都惜憐地稱它們“香烏鴉”??磥?,烏鴉對醫院并非全無裨益,它們至少用排泄物滋養出了妖嬈美麗的花朵。烏鴉離去多日,魏大夫依然每天抽空到樹下,雙手合十,對著老槐樹念叨:“對不起,請原諒,謝謝你,我愛你?!?/p>

有人問他:“烏鴉已遠去,為什么還要道歉呢?”

魏大夫反問:“難道你們沒有看到嗎?烏鴉離開以后,老槐樹患了抑郁癥,整天悶悶不樂、唉聲嘆氣,我不來勸勸,難道讓它蔫死不成?”

人們這才發現,老槐樹的確愁容滿面、氣息奄奄,顯然是對烏鴉思念成疾所致。醫院只顧考慮患者,從頭至尾不曾顧及老槐樹的感受。烏鴉在時,它興奮得“老夫聊發少年狂”,手舞足蹈、搖頭晃腦。它把烏鴉當作自己的孩子,任由它們在身上做窩孵蛋、嬉戲呢喃,熱鬧得如同兒孫滿堂的大家庭。一夜之間鳥去樹空,它怎耐乍暖還寒的冷寂呢?老槐樹在這醫院辛苦工作幾十載,開花綻蕊、暗自芬芳,像默默無言的老祖母一樣,讓患者在自己的庇護下吐郁納涼、靜怡身心,它對患者的慰藉十個大夫加起來都抵不上,名副其實可以作醫院的功臣元老了。幾十載下來,它親眼見證了多少人的生死腸斷和焚心燹肝,在它的腳跟側畔有個樹洞,那洞里住過多少流浪的阿貓阿狗們,這位樹爺爺已記不清了。不過,有個孩子它永遠都忘不掉。那孩子被虐待致病住進醫院以后,每當傷心時就會伏在自己身上,把毛茸茸的小腦袋鉆進樹洞里,半天不動彈,嘴里喃喃地叫著“奶奶,奶奶,奶奶”。它呢?真就像孩子奶奶那樣屏聲靜息,連最小的葉片都不敢抖動一下,唯恐驚擾了孩子。那孩子還在洞里藏了堅果、蟬蛻和貝殼之類心愛的小玩藝兒,它看見了就會偷偷抿著嘴兒暗笑。還有個膀大腰圓、胡子拉碴的大男人,每天深夜都來抱著它的樹干像嬰兒一樣啼泣不止,一邊哭一邊叫著“媽媽,媽媽,媽媽”!每當這時候,老槐樹總是難過到渾身哆嗦。牛犢子般的壯漢,居然也像黃口乳兒那樣需要媽媽的懷抱,這讓它既吃驚又心疼,它輕輕抖動樹枝撫慰那壯漢,孩子,孩子,孩子!我就是媽媽啊,你有淚就抱著我哭吧。它太想伸出手來摸摸那壯漢了,于是,便把一片樹葉軟綿綿地輕抖在壯漢的臉上,那壯漢哭足哭夠了,就會像嬰兒樣抱著它甜甜地睡去。

最讓老槐樹憐惜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后生。那后生靦腆得如同害羞的姑娘,瞅著沒人的時候,才會悄悄摸來,靜靜地坐在自己的腳跟旁,背靠著自己的身子慢慢抽煙。抽一口兒,叫一聲“姐姐”,再抽一口兒,再叫一聲“姐姐”?!敖憬?,你在哪里呢姐姐?”看那后生想姐姐想得苦,它就會忍不住說,孩子,我就是姐姐啊,想姐姐的時候你就來看看我吧。我把腳長在地里,半步都不會離開,哪怕地老天荒、哪怕??菔癄€,哪怕死了,我都會站在這里等著你。老槐樹信守諾言寸步不動,后生卻離開了,他把自己吊在老槐樹的一根枝臂上魂歸西天而去。老槐樹傷心地嗚咽、呼嘯,像瘋子般,喉嚨都喊啞了,卻不曾再喚醒那孩子。后來,在老槐樹血郁心竅、幾近暈厥的時候,聽到那后生說,姐姐,姐姐,我和你在一起呢姐姐!它定睛細瞅才驚覺,那后生的魂魄精靈般廝守在樹上,把樹做了他的家,他們自此相依為命,再也不曾分開。其實,駐守樹上的又何止后生一個人的靈魂呢?因情所困從醫院樓頂跳下的女大學生,還有一個想不開的醫生,投水的孩子以及身上別滿?;盏母呷龑W生,他們都是自己的孩子。若是沒有自己的護庇,他們那傷痛的魂魄該往哪里流落呢?

自己只是一棵百歲老槐樹,作為樹,它有心無口、訥訥難言??墒?,正因如此,病人們才肯信靠和依戀它,把對誰都不能言說的心事細細密密地說給它聽,把哪里都不能拋泄的眼淚傾灑進它的懷抱。它傾聽了多少心事,蘊吸了多少眼淚,有誰知道!如若不是那些心事和淚水的滋養,它能年過百歲仍如此繁茂?它的葉子是什么?一片片稠密濃烈的心事??!它的花瓣是什么?一顆顆芳香四溢的滾燙之心??!醫院對烏鴉發動彈弓戰也好,企圖采取火攻也罷,難道不該稍稍顧及到,作為一棵百歲老樹,它心里作何感想嗎?就因不言不語,就可以被如此忽略和無視嗎?自己也是個蘊藉著天地精靈的生命??!甚至,自己就是這醫院的老祖母!自己敞開懷抱撫慰過多少慘痛破損的靈魂,這醫院誰不曾感受到過它飽經滄桑的祖母情懷??!哪怕院長大人,不是也常常于人靜夜深之時,獨自在自己的蔭佑之下躑躅徘徊嗎?令老槐樹聊以自慰的是,醫院好歹還有個魏大夫體恤自己。

魏大夫顧不上休息,除了治療病人,還要治療醫院的病樹病草病石頭,下水管道滲水他認為是管道“生了病”需要治療,燈管不亮,他認為是電路“生了病”需要治療。他治療的方法很簡單,燈不亮,就對著燈念叨“對不起,請原諒,謝謝你,我愛你”;管道漏水,就對著管道念叨“對不起,請原諒,謝謝你,我愛你”。說來也是神,他一念叨,電燈和水管大半兒都會自動恢復正常。維修工問他什么道理,他答:“電燈和水管感到孤獨了,想撒個嬌而已,對它說句溫存話就好了,就像拿手拍拍小狗的腦袋那樣?!弊呗返臅r候,他甚至要不停地對腳下的石板小路念叨“對不起,我愛你”,若是有流浪貓狗不小心撞到腿上,他也會來一句“我愛你”,到餐廳去吃飯,伸手拿起菜盤的同時,嘴里也會順便咕嚕一句“我愛你”。在他眼里,這世界上萬事萬物都像撒嬌的孩子樣,需得媽媽不時拿手拍拍小腦瓜、吻吻小臉蛋兒,不然就會生病鬧情緒。

既然能跟石頭和瓦塊心心相印,患者當然不在話下,魏大夫最大的特長就是善于巧妙地突破患者們的嚴密防御,進入他們的自我小世界,從內部瓦解他們的森嚴壁壘,把他們像俘虜一樣牽著鼻子從“病殼”里拉出來。魏大夫別出心裁地把患者們稱作“靈魂釘子戶”:他們用特殊的邏輯材料,為自己構筑起一座座封閉的“精神王國”,而且用“思維窄鐵軌”把自己的小王國與公眾世界隔絕開來,妄圖搞“獨立革命”,進而顛覆“地球人的公眾邏輯”,特立獨行于人類通用規則之外。要想“收編”他們,必須使用跟他們尺碼相同的“靈魂窄軌”,把思維的“火車”悄沒聲息地開進去,潛移默化地對他們進行“赤化馴誘”,最終拆解他們的“窄軌王國”,實現靈魂的“聯網并軌”。這套“窄軌理論”為他贏得了“窄軌魏”的雅號,但是,每個瘋子的“窄軌尺碼”各不相同,差一毫米都無法把“公眾火車”開進他們心里,魏大夫的高明之處在于,能夠準確地摸索出每個患者的“軌道尺碼”,暢行無阻地與他們并軌聯網,哪怕最狡猾的瘋子都會拿他當自己人,對他洞開城門,公安還不時請他協助跟罪犯打艱苦卓絕的心理戰,幾次成功偵破要案。

誰能料想得到呢?尊敬的“窄軌魏”同志,背叛神圣而又光榮的白大褂,中了瘋子的反間計,掉頭“投誠”過去,跟瘋子串通一氣,共同上演了“醫患聯手穿越瘋人院”的活劇,此是后話。經驗豐富的魏博士面對瘋子尚且站不穩腳跟,如我這等凡婦豈敢掉以輕心?為了抵制白會長的“潛治療”,我順水推舟繼續跟他斗智斗勇。

4

“親愛的白會長,我承認完敗于您的智慧。但是,要喚醒生命,未必非棺材不可,您,對棺材這勞什子有點過于偏執了吧?”

“不!一個人只有躺進棺材里真切體驗到瀕死感,才會殺死盤踞在靈魂里的毒蠱。靈魂毒蠱的生命力超強,比癌、艾滋都可怕,非棺材不能制服?!鄙灶D,白會長突然問,“你的熟人中有猝死的嗎?”

“腦溢血、心臟病、意外傷亡還有酒精中毒,多了去!”正是由于耳聞目睹過太多匪夷所思的猝死之事,以至我對生命敏感到仿若驚弓之鳥,每過一段時間都要不可遏制地悄悄留下遺囑,唯恐自己突然遭遇猝死,使家人陷入不必要之麻煩。順便借此機會交待一句吧,我的遺囑通常都放在戶口本里,戶口本通常都放在我臥室的電腦抽屜最上層。需說明,我之所以需要不斷留下遺囑,乃因隨著時間的推移,客觀情況總是在不斷地發生變化,我便需要隨時調整遺囑內容。通常而言,在擬出一份新遺囑的同時,我會隨手銷毀舊遺囑,當然,也有的時候,我會忘記銷毀,從而留下不止一份看上去內容可能互相矛盾的遺囑,請以遺囑上標注的時間為準。

必須承認,寫完以上這段文字以后,我頓時感到異常地輕松。此前長期令我發愁的一個問題是:如果我突遭猝死,家人看不到我的遺囑怎么辦?要知道,我既不能明目張膽地把遺囑放在觸目可見的地方,亦不敢貿然而又突兀地把遺囑交給任何人,這毫無疑問將會引發不必要之麻煩。我的生活準則是愈簡單愈好,“簡單”是我奉行的至道,但凡能夠牽惹麻煩的事情我都想極力規避。此刻,親愛的白會長令我靈機一動,想到個交待遺囑的最佳方式:放在小說里。既然提到了遺囑,我不妨趁便再交待一件事情吧,這也是令我長期糾結的一個非說不可的事情。

我在此以靈魂的名義嚴正聲明:如果我猝死,除家人外,我堅決拒絕任何人打擾到我的死亡和安寧。我孤僻地活著,也想要孤僻地離去,請尊重我的意愿。我的死亡屬于我,且僅僅屬于我,我拒絕任何外人剝奪和侵犯到我的安寧。請切切尊重本人之意愿,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同時需聲明:到目前為止,本人不打算自殺。但是,必須承認的事實是,我時時和刻刻都強烈無比地感覺到死亡的暗示,我的心理醫生認為這是嚴重的病態,需要治療,但迄今為止,這種對于死亡暗示的脫敏治療未有任何效果。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小時六十分鐘,據不完全統計,地球上每一分鐘都有幾十個人死亡,我有什么理由相信,自己每天都是被上帝恩寵的幸運者呢?出于自戀的本能,每個人都會下意識地把自己當作眾生之外特珠的“獨一個”,從而狂妄地相信,自己可以作為特例,規避掉自然的鐵律,事實證明這乃是自我欺蒙的最大騙局。

當我沉醉于死亡之暢想,遙思著凄美如落日般的彼岸之花時,白會長打破沉默跟蹤追擊道:“你見過那些猝死者有誰從墳墓里爬出來,專門處理生前某一件要緊事體的嗎?死比天大,天大的事情在死亡面前都不是事兒,哪怕地球球長死掉,地球也照轉不誤。棺材療法就是對死亡的仿真模擬,以期達到使生命高度在場的療效?!?/p>

我沉思片刻,很認真地問:“請問對什么東西高度在場呢?”

“對當下的一切?!?/p>

一聽到“當下”二字我就曉得,白會長又要開始“活在當下”的老生常談了,不耐煩地低頭看看手機,裝作漫不經心地說:

“十一點一刻,開飯的時間快到了?!?/p>

“你中午吃什么飯?”白會長不依不饒。

需說明:在精神病院,吃飯通常有兩種方式,要么吃食堂的大眾配餐,要么自己報飯吃小灶。剛巧,我這天中午報了小灶:“白米飯外加醋熘綠豆芽?!?/p>

“白米飯是家常便飯,還需要報小灶?”白會長問。

“大食堂做出來的米飯太糙,吃著牙磣。小灶還能吃,每份貴出一塊錢而已?!?/p>

“那,吃米的時候你在想什么?”

“這個嘛,”我戲謔道,“我一邊吃著一邊會想,一塊錢是十角,十角是一百分,一百分是一千厘。一厘錢就是一粒米。只要擁有一塊錢,就能吃上一碗甜米飯?!?/p>

“瞅瞅,因專注于區區一塊錢,你就完全忽略掉了‘米本身的存在。若是你的心被一百萬塊錢占據了,還不得把整個宇宙都忽略掉?你知道一粒米是什么嗎?”

一粒米是什么呢?面對如此善辯的瘋子,我不敢妄言,口里說著“一粒米嘛,當然就是一粒米”,心下卻暗忖,白會長嘛,當然不是瘋子!他當真是個醫生?但是,如果他是醫生的話,那些派藥給病人的白大褂們算什么呢?白會長發現我在走神兒,道:“你能在一粒米里吃出天堂來嗎?就你目前的狀況而言,顯然不能。如果你的生命感高度在場,你就會發現并感知到,一粒米里面凝聚了宇宙的全部,一粒米就是整個宇宙,宇宙就是一粒米?!?/p>

出于對一粒米的敬意,我把身子坐正,看看小學生模樣在草坪上踱步的鴿子,認真地沉默著。白會長以為我動了心,道:“想體味天堂的感覺嗎?很簡單,接受我的棺材療法!當你躺進棺材,慢慢回放著既往歲月的電影時,自然就會過濾掉靈魂里的病毒和爛茅草,回到世界之初,讓清新的生命感像一根豆芽菜那樣重新生長出來?!?/p>

哈哈,終于給我逮住了漏洞!我喜形于色道:“親愛的白詩人,您怎么知道躺在棺材內的自殺者在放電影,又怎么保證電影能及時有效地放映呢?需嚴正申明,目前為止,本人不打算自殺?!?/p>

“電影不成問題,用催眠術做強力暗示。再者,并不是只有自殺者才需要被喚醒生命?!?/p>

天可憐見!提到催眠術,我開始心悅誠服地認同白會長的棺材療法。據他坦言,自殺者被誘上門后,他的協會會在極其隱秘的情狀下,量身營造適宜的個性環境,使其最大限度地身心放松,從而把胸腔里的苦毒傾倒出來,實現靈魂排毒。在排毒過程中,白會長會把其既往經歷的主要事件趁便存儲在本人的“資料庫”里,作為下一步進行催眠治療的使用材料。治療進行到最后環節,當自殺者躺到棺材里進入催眠狀態時,就會在工作人員的強力暗示下,如同被摁下“倒車鍵”的錄放機那樣,自動回放自己的“人生電影”,其生命欲就在這種“擬死”模式下被重新激活,就此意義而言,他的棺材的確具有“子宮”之功能。

“那個姑娘太鬼,居然成功騙過了我這個老江湖!”

“玩鷹的人總是被鷹啄瞎眼嘛?!?/p>

“我也算是被既往的成功沖昏了頭?!卑讜L提起在其工作室自殺身亡的那個女孩就會捶胸頓足,“一個個自殺者深海游魚般被釣出來,經過療治,從我的棺材‘子宮里重新誕生,我相信棺材療法百發百中,不自覺就放松了警惕。事后琢磨,先期治療中,那姑娘早就洞穿了我們的意圖,為了麻痹工作人員,她把整套儀式全盤接受下來,配合默契地一項項循序推進,使人從頭至尾毫無警覺,以致釀成悲??!”

“既然穿幫是最后的必然,何不一開始就言明呢?”

“我曾經試驗過,如果對自殺者剛開始就言明意旨,他們往往掉頭而去,即使勉強留下,治療效果也會大打折扣。真死和假死,那體驗會一樣?棺材是一副猛藥,只有猛藥出場,才能達到起死回生的療效。在整個過程中,我們絕不能讓自殺者發現破綻,這是很重要的治療策略,只有體驗真死,神靈才會高度在場。真神只出現在現場,只有現場才有真神,沒有當下現場感,一切都無從說起。如果自殺者知道棺材是假的,就不會高度在場。不在場,哪里會有現場感呢?如果不能活在現場,哪怕活一百歲也還是不曾真正活過?!?/p>

白會長一再強調的“在場感”,使我高度懷疑,在既往度過的大部分歲月里,我根本對生活不曾在場。這種懷疑令我相當沮喪,但是,我不能沉溺于沮喪,否則又會對此刻“不在場”。

據白會長回憶,在例行的“死亡儀式”循序漸進的過程中,那姑娘多次哭到幾近暈厥,白會長認為此乃治療取得顯著效果的最佳明證,經驗告訴他,對“死亡儀式”愈投入的自殺者,被喚醒的生命感愈深刻。姑娘對每一道儀式都配合得天衣無縫,其實心里早已拿定了主意,要把“為愛而死”的決絕當作最后的“行為藝術”。因勢在必死,她才對每個細節都務求完美并絕對投入。單是用作背景音樂的“天堂進行曲”,她就左挑右揀,試播了幾十首,最終敲定為瓊英卓瑪的《十一面觀音根本咒》《度靈》和《平靜喜悅》三首曲子,并特別要求,在她躺進棺材正式啟動“天堂之旅”以后,要把瓊英卓瑪的三首曲子循環播放至少五遍。一般而言,對自殺者最后提出的特別要求,協會都會盡量滿足。誰知,五遍樂曲循環完畢,她的生命已告不治。她在棺材里悄悄服下秒殺劇毒造成暴亡,致使白會長被拘。

獲釋后,白會長為彌補過失,把原先俗稱“自殺協會”的“天堂游”更名為“再生坊”,把那個用作療治道具的特制“棺材”擺放在工作坊最顯眼的地方,有人求上門來,他便和助手一起為其提供全套治療。這套流水線治療作業像先前一樣,包括最后的歡送宴會、隆重的告別儀式、美奐美輪的安魂樂曲、溫馨動人的出發現場這些程序。白會長本人在取得心理治療師的執業資格以后,正式申請了心理診所的營業執照,名正言順地掛牌營業。與別家心理診所不同的是,他只采用“棺材療法”這一偏方獨門,且專意治療“靈魂衰竭癥”,即,以體驗死亡的方式喚醒生命。遺憾的是,絕大部分人不能理解,直白淺陋地把其工作坊解讀為替活人舉辦葬禮。

的確,從形式上看,其工作坊就是在“替活人舉辦葬禮”,雖然棺材還是他的主要道具,程序卻已經完全不同了。過去,接受治療的人都是意欲結束生命的自殺者,他們在躺進棺材的時候,千真萬確地相信自己即刻就要死去,通過真切地體驗死亡,從而獲得新生?,F在,前來躺在棺材里體驗死亡的不只是自殺者,更多的是行尸走肉的“活死人”。這些“活死人”雖身體活著,其靈魂已瀕臨死亡,他們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激活自己,卻也沒有勇氣殺死自己的肉體,于是,被迫讓白會長用棺材道具和一場仿真葬禮來使自己重獲新生。那些上門要求為自己舉辦葬禮的人,絕大部分都是對生命絕望和疏離、厭倦和冷漠,感覺活得無力無奈無意義,生命陷入疲軟無熱狀態的“僵尸人”。經過一場葬禮的滌蕩,他們的“生命欲”就會被重新激發點燃,感覺“就像從母親的子宮里重新誕生”那般,其生命絕對值直線上升,變得活生生意興盎然,白會長則由此被人們譽為“活葬治療師”。

“以您的經驗而論,哪些人需要做活葬治療呢?”我直白地問。

“靈魂低溫患者?!?/p>

我不解地聳聳肩膀。

“肉體有溫度,靈魂同樣有溫度。肉體怕發熱,靈魂怕發冷。靈魂低溫就像身體發高熱一樣,也會嚴重危及生命。如果靈魂溫度低過冰點,人的精神就會處于凍結狀態,走向絕望?!?/p>

“有道理。只可惜,這世界上沒有測量靈魂溫度的水銀計?!?/p>

5

據白會長講,登門要求舉辦“活葬”者并非個個都是生命欲嚴重衰竭的“病人”。有位七十三歲的符姓老先生身體健康、思維明晰,他要求舉行“活葬”儀式別具用意。這位符先生養育六女一男七個孩子,雖說不上富貴顯達,也算雄稱一隅,“活到這般年歲,就像一出戲唱到了尾場煞尾處,該經見的都經見過、該受用的也都受用過”,老先生向白會長坦言,自己唯一感到萬般遺憾的是,不能夠親眼目睹自己的葬禮盛況。波峰跌落、浪濤俱沒,生而為人如同草木凋秋,自己能夠預期的人生盛況,單只剩下一場葬禮。葬禮是什么?謝幕的峰會絕響。作為主角,自己愣是無緣親賞,怎不叫人扼腕悲嘆呢?老先生不甘心在人生的最后一場壓軸大戲上以缺席的方式參與,決定冒天下之大不韙,親自坐鎮指揮并觀賞自己的生前葬禮。事情明擺著,如果眾人知曉葬禮只是“一出戲”,就不會認真出演。在老先生的謀劃下,除了其大女兒一個知情者之外,對其余所有人都嚴格封鎖消息。為了保密,老先生自愿拿出數目可觀的鈔票,趁國慶節全民公休期間,讓家族幾十口人帶著老伴飛往馬爾代夫島度假。那邊廂剛剛登機,這邊白會長的工作就緊鑼密鼓地開展了起來。等他們度假歸來,先生的靈堂已布置停當,遺體也已在其大女兒的操持下用蠟像惟妙惟肖地偽裝完成,堂而皇之地躺在了棺材里。

在白會長的精心布局之下,老先生的葬禮當真排場非凡,老先生如其所愿地躲藏在暗室,透過監控器親眼目睹了自己的葬禮盛況。按說,親自參與演出了人生的壓軸大戲,端的可以心滿意足了,然而,不曾料到的是,葬禮過后,符老先生于當天夜間莫明失蹤,從此杳如黃鶴,這莫明的失蹤卻是連其大女兒和白會長都不曾料到,更不曾預先設計的意外環節,老先生竟是把白會長也好好地耍了一把,以假葬禮的方式,獲得了獨屬于自己的真新生。

“這老先生肯定帶著小情人去哪里逍遙了?!蔽彝源y。

白會長搖搖頭:“不,這不是事情的要點。我也是后來才了悟到,老先生只是想要獨自擁有自己的死亡而已?!?/p>

“獨自擁有自己的死亡?”

“死亡是上帝贈給每個人的最后大禮。失去一切以后,一個人還可以擁有的獨屬于自己的財富,就是死亡?!?/p>

“死亡是上帝的一份財富大禮?”我吃驚到愕然作色。

“對!這是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剝奪去的人生最后的禮物。老先生顯然非??粗剡@份禮物,他要獨自完整地擁有它。很遺憾,大多數人看不到這份禮物,使自己的人生嚴重散光,缺乏最基本的凝聚力?!?/p>

我沉默。

“死是什么?鏡子背面的陰影。陰影不存在,鏡子就會恍惚迷離、失去清晰度,時刻感知到陰影,人生才會高度聚焦?!?/p>

“但是,怎么擁有自己的死亡呢?”

白會長抬頭望望天空,像是夢囈般地低語道:“以自己的方式,隆重嚴肅而又心悅誠服地跟死亡廝守在一起。就這么簡單?!?/p>

“真的能夠不害怕嗎?”

“死亡是什么,一只溫柔的白鴿,有甚好怕?”

我望望草坪上踱步的白鴿,有些惶惑。白會長輕輕發出兩記鴿哨聲,那群白鴿立刻飛起來,很聽話地向天空盤旋而去。白會長望著遠去的鴿群,低聲道:“如今這年月,一個人想要安靜地死,已難乎其難!凄厲尖叫的救護車、熙熙攘攘的醫院、銅墻鐵壁的重癥監護室、冷冰冰怪獸般的鐵疙瘩機器、亂麻麻的插管、面孔冰冷的醫生與護士,來來往往的七大妗子八大姨,最后,還有那場繁文縟節、類若鬧劇的葬禮,死變得就像趕大集一樣,哪里還有半點尊嚴!”

“符老先生他……”

“他躲開鬧哄哄的‘集市,由這世界上最懂他的那個人陪伴廝守著,時候到了,便像一只白鴿那樣,靜悄悄地飛向天空。他不想把自己的遺體當道具展覽,也不愿把自己的死亡當商品示眾?!卑讜L突然激憤起來,“對一個人而言,還有什么比自己的死亡更私密、更莊重的呢?現在這人,哼,死得要多粗鄙有多粗鄙,連頭大象都不如!大象都能獨自去隱蔽的地方悄然赴死!人的死亡不僅要被展覽,還要被消費!你曉得有多少人不擇手段地拿死人賺票子嗎?”

我呆呆地望著白會長,忽然想到了奶奶養的一只貓。奶奶養了它十幾年,到最后它衰老得實在活不動的時候,在一天的傍黑時分,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家門。奶奶知道它是要去死,在后面追著叫它,貓妮兒、貓妮兒,你別走!貓停下來,無限留戀地看看奶奶,然后調轉頭去,決絕地繼續踽踽獨行。奶奶追上去再叫,貓妮兒!貓妮兒!它再停下來,頓頓,到底還是獨自向永遠的夜幕深處走去。多少年過去,我的耳畔還在回響著奶奶凄痛的呼喚,貓妮兒,貓妮兒,你別走!后來,奶奶也活不動了,輪到我哀痛地呼喚,奶奶,奶奶,你別走!貓走了,奶奶也走了,死像路一樣等在那里,遲早都得走。

“您當初為什么想到要養鴿子的呢?”看著白會長的鴿群,我非常突兀地問。

“說起這些鴿子,其實跟我本人的自殺經歷有關。曉得嗎?我曾經四次尋死四次被人救,好像是,老天爺睜著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牢牢盯著我,不管我做得怎般隱秘都逃不過,我幡然醒悟,聽到老天爺對我說,你還不到死的時候,你要親自救下一百條人命。我終于找到了活著的意思,用開發房地產掙來的錢,成立一個私人機構,專門救助自殺者?!詺f會成立以后,經我的手共救下幾十個人,至今都好端端地活著。救一個,我收養一只鴿子,再救一個,再收養一只鴿子???,就是那群白鴿?!?/p>

我認真地看著雪白的鴿子們,惶惑地問道:“白會長,你整天棺材不離口,難道,你當真不怕死嗎?死到底是什么?”

白會長沉默了良久又良久,慢慢地說:“死是什么呢?就像——就像是一個孩子在外面玩累了,天呢,也快黑了,太陽正在往山下走去,紅彤彤地露著半拉臉,霞光萬道啊,每一塊云彩好像都在燃燒,腳下的地仿佛都鋪上了金子。那個玩足玩夠的孩子,就踩著那金光閃閃的路,迎著霞光萬道的火燒云,歡快地往家里奔去。他知道,媽媽在家里等著——等著他回家。等著他回家的媽媽笑得花一樣地好看,他笑著向媽媽的懷里撲去——這,就是‘死的意思?!?/p>

我的眼里忽然涌滿了淚水,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我不顧冒昧,很沒禮貌地問道:“那,你為什么要四次自殺呢?”

白會長笑笑:“為什么呢?”

所幸,符老先生這起隱秘的失蹤事件對白會長沒有造成負面影響,符老先生的假葬禮成了毫無破綻的“真葬禮”,埋葬了他可能早就厭倦的俗世生涯,使他如愿以償地獨自擁有了自己的余生和死亡。把白會長推進瘋狂深淵的是一個名叫周成的人。自殺者通常多患“靈魂絕癥”,但那一次,找上門來求助的周成卻是生了癌的肉體絕癥患者。那時節,白會長愈來愈處境堪憂,為活人舉辦葬禮,本身已夠荒謬,還要免費,簡直雙料瘋子。其家人在百般阻撓無效之后,先砸了他的工作坊,又燒掉他的棺材道具,為“祛除霉氣”,最后干脆把他本人也趕出了家門,并搶占了他用于作診療所的門店房。白會長無奈,又租來房子,繼續孜孜不倦地“喚醒生命”,無奈,每個地方都呆不久,因不能容忍持續不斷的“葬禮”,歷任房東都不約而同地最終把他“驅逐出境”。

這時候,他已花光手頭能掌控的所有資金,助手們也在重壓之下棄他而去,昔日風光無限的大企業家白董事長,淪落成為流浪街頭的窮光蛋?!澳呐伦隽烁F光蛋,我眼里也看不見錢,我是見過錢的人??!見過錢的人,眼里才會不裝錢。一個人眼里有錢沒錢,跟窮富無關。天天埋在錢堆里的人,眼里未必有錢,不摸錢邊兒的,可能滿眼都是錢。眼里有錢的人,莫管揣多少票子,也還是個窮骨頭!窮是一種病,曉得嗎?一個人若是窮病侵了骨,插了翅膀飛到天上去,也逃不出一個孔方兄?;剂烁F骨頭病,掙多少錢都治不好,要活到死掙到死,至死鉆不出錢眼子。眼里沒錢的人,身無分文也可能活得像個大富翁。貧窮感是一種??!是世界上最難治愈的絕癥,用棺材療法也不行!”

“你說的是匱乏癥,我明白。有人身無分文,卻絲毫不感覺匱乏。有人腰纏萬貫,卻無時無刻不被貧窮感折磨得餓死鬼般兩眼發綠?!?/p>

提到匱乏癥,我忽然想到了醫院的一個女患者。這女人患一種“吃不飽”的怪病,需得不停歇地持續進食,從來沒有飽的時候,家人為禁絕她貪食,把吃的都鎖起來。實在找不到食物時,她便偷著吃樹葉、報紙和一切能找到并嚼碎的東西,螞蟻和蚯蚓之類的活蟲子也照吃不誤。她的兩只眼睛望著人時,仿佛在無聲地乞求:“餓,給些吃的吧,餓??!”有人看她實在餓得可憐,會忍不住躲開醫生悄悄塞東西給她吃,她哪怕吞下一頭小乳豬也還是喊餓,真正餓的不是她的胃囊,是她的“感覺”,按醫生的說法就是“頑固性感覺匱乏綜合癥”,通俗地講就是“不滿足癥”。導致她產生這種嚴重“不滿足癥”的,恰恰是生活中的“過度滿足”,投射性地表現出來,就是“吃不飽”。也正是通過這名女患者我才知道,饑和餓是兩回事,饑的是腸胃,餓的是頭腦,饑很容易對付,餓卻可能終生難以治愈。

女患者的匱乏癥引起國外一個名叫莫尼卡的專家高度興趣,她自費義診,通過為時一個月零三天的跟蹤診查,給出的治療處方只有三個漢字:超過物。不過,“超過物”是什么意思,醫院的大夫們都勘不透,莫尼卡掌握的漢字包括錯別字滿打滿算不足百個,除了“超過物”三個字,她多一個字都給不出,于是,女患者繼續吃玻璃并忍饑挨餓,莫尼卡那張三字處方也只能埋在灰塵里睡大覺。誰能想象得到呢?可憐的女患者多少年如一日,在這個物質豐富到濫爆的時代,愣是不曾品嘗到過一次“吃飽肚子”這種最低級最本能最“動物”和最人道的滿足感。

6

想到外國專家莫尼卡,我禁不住萬分感慨地問白會長:“你見過三號病區那個吃不飽的女病人嗎?”

白會長嘆口氣道:“怎么沒見過?我還偷偷給過她煮雞蛋呢??蓱z啊,我爹就是個吃不飽?!?/p>

我吃驚地望著白會長,懷疑他是在玩冷幽默。

白會長表情肅穆地接著道:“我爹受了一輩子窮,臨到老了,我想,得可著勁讓他老人家活得心滿意足才好。衣食住行不用說,要啥有啥,啥好我給他買啥,后來,買啥他都不再稀罕,我就直接給他錢,叫他自己想咋花就咋花。剛開始幾百幾百地給,看他不滿足,就幾千幾千地給,瞅他那眼神,好像還遠遠不夠,再后來我就成萬成萬地給。心想,一個七十多歲賦閑在家啥事不干的小老頭兒,端的能有多大的胃口呢?嘿,老頭兒倒是毫不含糊,我給多少,他要多少,我給得緊,他接得急。起初我不明白他要那么多錢干啥子用,慢慢才曉得,他心里那只名叫‘貪饞的野獸被我無意間喚醒過來,那只獸張著血盆大口要吃要喝,給多少都不夠它塞牙縫兒!”

白會長皺起眉頭往天空瞅著。我道:“你不給不就得了?”

“不給?哼,餓獸已經睡醒,張著牙,咧著嘴,嗷嗷直叫,得不停地喂鈔票給它,越喂胃口越大,胃口越大越得喂。不喂不行了!”白會長苦笑幾聲,“唉!你沒見過我爹那副貪饞相!說實話,想起來我都難過得慌。一看見我進門,他兩只眼睛就直盯著我的手,緊張得氣兒都喘不勻實,活脫脫就像一頭餓了仨月沒吃飯,急等著我給一塊肉骨頭的餓狼。有時候,我若是給錢遲了些,他會焦急到仿佛隨時可能暈厥過去,坐臥不寧,滿腦門子都是汗??此菢硬灰叵『卞X,我憐憫地想,他稀罕就給他,權當買他個喜歡,也算是我做兒子的一片孝心?!?/p>

我安慰道:“反正他不買東西,錢也帶不到墳墓去,到頭來還是你的?!?/p>

白會長笑了:“我當初也這么想??墒?,他老人家有個怪癖,喜歡把錢成沓子碼放著,一分都不往銀行里存。他很可笑地認為,存進銀行就有可能要不回來了,自己放著隨時看得見摸得著才踏實,就像看著地里成熟的苞谷穗子那樣。嗨,這可坑苦了我!”

“放著就放著,只要不招賊惦記,大不了損失幾個利息而已?!?/p>

“賊倒不惦記。關鍵是——”

我笑了:“關鍵是什么?”

“我原本想,他七八十歲,日子不多了,我豁出去盡著滿足他,好歹叫他死而無憾喜歡個夠,不就是哄老爺子開心嗎?撐到頂又能怎么著?頭幾年一直是我給多少,他要多少。后來,我吃不消了,錢被他大把地壓在那里,而我需要隨時流動啊,沒法子,只好顛倒過來,他要多少,我給多少。我想看看他老人家胃口到底能有多大?!?/p>

白會長再次苦笑起來。我道:“你好歹是個房產開發商,應該不會被老爺子難倒吧?”

“倒也真不曾難倒。不過,說實話,他老人家若不是及時被招進天堂,我很可能得提前好幾年住進局子里?!?/p>

我不解地聳聳肩。

“說來不怕你笑話,老爺子八十三歲上患了癡呆癥,啥都不認識,唯獨只認識錢。像頑劣的孩子一樣,給錢他才吃飯,若是不給錢,拿鐵鉗都撬不開他的嘴。他寸步不離死守著錢柜,每天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數錢。說來也是奇怪,他糊涂到連自己姓啥名誰都不記得,數起錢來卻分毫不差。成箱子的百元現鈔,少一張他都能發現,然后尋死覓活鬧得雞犬不寧。這還不是最惱人的,可恨的是,他吃飯的價碼越提越高,剛開始給一萬塊他吃下一碗飯,后來發展到,沒有五萬塊錢甭想叫他喝進去一口水。他變得像個惡魔般六親不認,連他最疼的孫子都甭想從他手里哄出一分錢來,錢比他的心頭肉都金貴,那副貪饞的嘴臉叫人看著實在惡心!唉,若不是自家親爹,我早就拿唾沫啐到他臉上去了?!?/p>

“應該找醫生解決,他這是病?!?/p>

“許多醫生都看過,沒法子。錢對他已成杜冷丁,他上癮太深,戒不掉了。醫生說,這是他早年匱乏太嚴重造成的反彈,除了繼續服用鈔票這種藥別無良策。唉,說來都是我惹出來的禍!”

“你也算對得起他老人家了?!?/p>

“你知道餓死鬼長什么模樣嗎?”

“民間傳說而已,哪有什么餓死鬼?”

“我原先也不相信,我爹使我相信了,真有餓死鬼。曉得嗎?這種鬼非??蓱z,長年累月沒吃沒喝,時刻都處在饑渴無度的煎熬中。因饑渴難忍,它們日夜四處奔跑,處心積慮地想尋找點可吃的東西,由于罪業太重,不僅找不到食物,就算發現了可吃的東西,在他們面前也會立刻化為火炭,若是勉強吃進口中又會變成火焰!有時候聽到遠處傳來潺潺流水聲,餓鬼們就高興地跑過去,一旦跑到跟前,清澈的河流又變成腐臭的濃血,真是萬般痛苦啊。他們個個餓得面孔像黑炭般枯瘦,咽喉長得像針尖那樣細小,肚子卻又大得像鼓一樣,可憐??!”

我笑了:“白會長,您說得就像真的一樣?!?/p>

“誰說不是真的呢?人人身體里都藏著一只餓死鬼,大小不同而已。有的像雞,有的像貓,有的如狗,有的似狼,還有的如同老虎豹子般兇猛殘暴,可怕??!”

我笑笑:“為什么每個人身體里的餓死鬼都大小不同呢?”

“很簡單,你喂它越少,它長得越小,它吃得越多,個頭就越大。不過,所有的餓死鬼都永遠吃不飽?!?/p>

“你爹身體里的餓死鬼有多大?”

“剛開始也不過如同一只藏在地洞里的耗子,一點面包屑就能填飽?!?/p>

“是你把它喂大的?”

“對!我親手拿成沓子的鈔票喂它,把一只耗子喂成了狼?!?/p>

“那,你身體里有沒有藏著餓死鬼?”

“當然有!我又不是神仙?!?/p>

“個頭多大?”

“不大不小,像豬那樣,肥肥壯壯,而且是頭繁殖力極強的肥豬婆,會生一窩一窩嗷嗷待哺的豬崽娃??膳掳?,若是豬娃崽們個個都長成餓狼,還不把我給嚼吃了?后來,我一橫心,把它們一刀屠宰掉,半只都沒剩?!?/p>

“那你說——我身體里喂的那只餓鬼有多大?”

“我估摸著,也就一只綿羊大小吧?嘿嘿,羊是食草鬼,算你僥幸。若是養一只食肉鬼,夠你受用?!?/p>

我嘆口氣道:“羊也要天天吃草呢,都不是省油燈。再說了,雞也好,羊也罷,盡管吃得少,卻一樣沒有飽的時候,只要睜開眼睛,雞的兩只爪子何曾停止過刨食?”想到這里,無可遏制的悲哀沒頂而來,感覺上帝真黑心,把人設計成吃不飽的可憐蟲!生而為人,只有卸載掉上帝寫在靈魂基因上的原始程序密碼,也才可望得到大解脫!

“我爹也曾經幸福過,”白會長接口道,“剛能填飽肚皮那幾年,每月能吃上二斤肥膘肉,他就幸福得滿嘴流油、兩眼放光。開始吃鈔票以后,他才慢慢嚼光了最后一點幸福殘渣。我是罪人,我不僅拿鈔票敗壞了他的幸福,最終還直接索走了他的老命?!?/p>

白會長猛吸幾口煙:“我爹最后彌留人世那些日子,為哄他吃飯,以免他活活自己把自己餓死掉,我無奈之下,只好花錢買偽鈔給他。我不斷購買偽鈔,且數額巨大,引起了公安的注意,有天深夜,他們持槍破門而入,把幾箱子真鈔偽幣全部查抄而去,老爺子看著黑洞洞的槍口,嚇得癱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我媽掐著人中喚醒以后,發現錢沒了,當場氣絕身亡?!?/p>

“他老人家再也不會感到饑餓,也算享福去了?!?/p>

頓了好久,白會長問:“你聽到了嗎?”

“什么?”

“喊餓聲?!囸I啊饑餓!‘饑餓啊饑餓!你張開耳朵仔細聽聽!”

“誰在喊?”

“你?!?/p>

“我?”

“我看到你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像是一只貪饞的嘴巴,那每一只嘴巴都在嗷嗷待哺地喊著,餓啊餓啊餓!吃吧拿吧要吧!連你的膝蓋骨都恨不得長出牙齒來朝著世界的屁股猛啃狠咬,茹毛飲血、在所不惜,你還認為自己富有呢!富有的程度不是由財產多少來決定,而是根據饑餓感度量的。饑餓感越強,證明你需要吞食的東西越多。你手里拿著、嘴里咬著,恨不得把腳變成螃蟹的鉗子再夾上幾個,連只蘋果都不舍得放過,怎么敢說自己富有呢,那不是大言不慚嘛!”

“白會長,你什么意思?!”

“你順手偷摘醫院樹上的蘋果,別以為我沒看到。一只蘋果值幾個銀角子?虧你也能看到眼里去!”

我的臉紅了:“上帝造人的時候直接把餓死鬼放進了人的身體里,如果你當真聽到我在喊餓,那也是我身不由己?!?/p>

“所以,你需要治療?!?/p>

“怎么治療?”

“躺進棺材里接受我的棺材療法?!?/p>

“親愛的白會長,請問您本人需不需要治療?”

白會長哈哈大笑起來:“我承認我現在是個窮光蛋,但決沒有貧窮感,我是見過錢的人!我掙過的錢,海了去!說來也是奇怪,唉唉,錢掙得越多越快,我越感覺活得沒意思。啥門道都試過,啥樂子也都找過,不瞞人說,吃喝嫖賭玩個遍,我愣是死活感覺沒意思。沒意思,曉得么?也是一種病。發作起來不可救藥!后來,慢慢地,就不想再混了。什么都沒意思,還有啥子混頭嘛!那時節,別的不想,一心只想死。見了鬼了!不缺吃不缺喝,就是想死。沒法子,那就死吧。想死想得多了,就起了自殺的念頭。別人看我活得端端好,我就是一心想自殺。怪不怪?不怪?;畹脹]意思,還活著干嗎!嘿嘿,人不該死有人救!我自殺一回,被救起一回。再自殺,再被救。那叫一個巧!明白嗎?專門設計都未必會趕上那樣的巧!”

鴿群在天空盤旋幾匝后,落在院里的一棵老樹上,徘徊樹下的鵝老爺氣恨地看看樹上的鴿子們,趔趄著步子試了幾試企圖也飛上樹去,可惜身子笨拙,只能望樹興嘆,憤怒地引頸長鳴起來,對鴿子們的上樹行為表示萬分地羨慕嫉妒恨。

7

趁便說說這位想上樹的鵝老爺吧。

鵝老爺原是一個病人的心愛之物,這位姓包的病人乃一家知名企業大老總,生意做得風起云涌蓋天紅。然而,有那么一天,正在辦公室埋頭日理萬機之際,包總莫明其妙地發起冷不丁的愣怔來,眼睛直勾勾地呆望著天花板,老半天不錯眼珠子,呈現出一臉洶涌蓬勃的“生死疲勞”來。再然后,他睥睨一切,像外星人剛剛落腳地球村那樣,瞅瞅滿屋子等待著請示匯報的副總們,再然后,像昏睡五百年恍然初醒那般,拿萬分陌生的目光打量著辦公桌上的電話電腦以及堆積如山急待處理的文檔文案們,突然,毫無來由地對著滿臉狐疑的副總們狂吼起來:“滾蛋!統統給我滾蛋!馬上給我滾蛋!立刻給我滾蛋!”等大家驚慌失措地滾蛋以后,他反鎖房門,一口氣砸了所有砸得動的物什包括無辜的電話電腦和文件柜,正當他要一把火把自己和辦公室同時點燃時,人們破門而入把他押送到了精神病院。

這之后,包總幾乎喪失語言功能,“滾蛋”兩個字成為他的萬能致辭,不管什么人對他說什么話,他只有兩個字奉送:滾蛋!甚而至于,只要聽到一丁點聲音他就大罵“滾蛋”!他什么人都不見、什么事都不做,就像扔一團用過的手紙那樣,把自己嘔心瀝血經營起來的龐大企業和整個世界卷巴卷巴,一腳踢進豬圈里當作爛南瓜喂給豬吃,自己專心專意只守著一只大白鵝發呆充愣。他的語匯僅只剩下兩個字:滾蛋。從那天企圖點火自焚以后,除了“滾蛋”兩個字,他未曾說出過第三個字,他以不變應萬變,拿“滾蛋”兩個字像機關槍一樣對付整個世界。

醫生說:“該服藥了?!?/p>

他道:“滾蛋!”

妻子說:“該吃飯了?!?/p>

他道:“滾蛋!”

護士長被逼急了,逗他說:“要地震了!”

他道:“滾蛋!”

他老爹氣恨不過,憤怒地對他喊:“你娘死了!”

他大義滅親地奉送兩個字:“滾蛋!”

小情人兒威脅:“你再不說話我就跳樓!”

他道:“滾蛋!”

副總報告:“公司馬上要破產?!?/p>

他道:“滾蛋!”

他唯一沒有發出滾蛋指令的,只有這位鵝老爺。

這只鵝是包總的愛物,包先生把它當老太爺養了足足十二年,視若自家親爹,以致他親爹跟這只鵝不共戴天,像仇人樣見了面就分外眼紅。這位鵝老爺有個怪癖:哪怕山珍海味都一概不嘗,單只愛吃包總親自嚼爛的饅頭。沒嚼過的饅頭不吃,別人嚼的也不吃,包總包大人哪怕忙到焦頭爛額,也要抽出空暇親自替它嚼饃,甚至出差坐飛機也要帶著它和饅頭,以免它因絕食餓死自己,包總的牙齒仿佛是它獨享專用的食物粉碎器,包總不辭勞苦地替它嚼了十二年的“御用”饅頭,哪怕讓地球滾蛋,哪怕住進精神病院,始終不棄不離地帶著它,一日三餐替它嚼饅頭。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鵝有旦夕變故。這只沒良心的鵝在精神病院遇到白會長以后,愣是背信棄義、翻臉不認人,恩將仇報地投靠至白會長門下,睬也不再睬包總一眼,死心塌地跟在白會長屁股后頭,像他最忠實的奴仆一般,盡職盡責地替他看護著那群白鴿,不同的是,包總拿它當親爹,它卻拿白會長當親爹。白會長有感于它的知遇之情,也對它禮尚往來、敬之若賓。

十二年的情分,竟是一夕拋卻,包總怎么可能咽得下這口惡氣?他想盡了一切辦法,希望這只鵝能夠回心轉意,跟他重修舊好。然而,任他百計千方,這只鵝都不為所動,死不悔改地跟定白會長。包總無奈之下找白會長理論,白會長道:“你帶它走呀!我也沒有攔著它是不是?你馬上帶它走!”然后又吼又罵,強行把鵝驅逐出門,砰地一聲把自己的病房關死。然而,那只鵝寧可整夜守在白會長的病房門口,哪怕餓得半死,愣是嘗都不肯再嘗包總替它嚼的饃。包總氣得幾度意欲自殺,苦于被妻子嚴防死守著,找不到可乘之機,那抑郁的病癥亦隨之加重了好幾分,每天比往日都要多拋出幾十個“滾蛋”,哪怕誰都不招惹他,他也會對著空氣怒吼:“滾蛋!滾蛋!滾蛋!”

他妻子氣得見了那只鵝就罵,忘恩負義、投敵叛國、白臉奸臣,什么難聽罵什么,全醫院的醫生和護士也都對這只鵝沒有好臉色,見了它不是吐唾沫,就是翻白眼,瘋子們見了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有的叫它“叛徒”,有的喊它“賣國賊”,最后,大家沆瀣一氣,替它取了個綽號叫作“叛徒鵝”,致使“叛徒鵝”三個字像“岳不群”一樣,在醫院成為偽君子的代稱,院長在召開全體大會時公開指斥個別跳槽員工為“叛徒鵝”,戀人之間吵架也會互罵對方為“叛徒鵝”。這只千夫所指的叛徒鵝任人褒貶,堅持大義凜然地我行我素,氣得包總把醫生拿進口藥都治不掉的口頭禪“滾蛋”兩個字奇跡般地忘掉,見了人就絮叨: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做錯了什么!”

包總見誰就跟誰訴苦把冤伸,一天幾趟去纏主治大夫,要他替自己討公道。大夫實在不耐煩了,氣惱地勸訓他:“左不過一只連話都不會說的大笨鵝,又不是天仙美女俏佳人兒,至于嗎?”

包總心如刀絞地痛陳:“壞就壞在它不會說話??!它若是個會說話的俏佳人兒,我就可以送珠寶鉆石給她,莫管是別墅寶馬,還是天上的星星,她要什么,我送什么??珊蘧涂珊拊谒粫f話,你不知道它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這么不吭不哈背叛了我,擱誰誰不傷心呢!???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倒霉的人沒有了!???愣是被一只鵝生生給拋棄了!一只不會說話的鵝啊,我養了整整十二年的鵝!”此后好長時間里,包總見人就感嘆:

“一只不會說話的鵝啊,我養了整整十二年的鵝!”

精神病院的瘋子們聽到他“鵝”字一出口,拔腿就跑,怕耳根長繭子。醫院最俏麗的小護士蝴蝶姑娘,聽說包總愿意送給叛徒鵝珠寶鉆石和寶馬別墅,立刻把相戀幾年的男友打入冷宮,企圖取代那只背信棄義的叛徒鵝在包總心中的位置,趁著月黑風高之夜,把叛徒鵝綁架到醫院黑咕隆咚的墻角旮旯處,企圖實施血腥的謀殺之勾當,她天真地認為,只要鵝情敵死了,包總就會愛上她,幸虧被半夜捉蛐蛐的笑笑那孩子及時發現,才救了鵝老爺一條命。包總大筆一揮,當即開出一張支票,算作給笑笑頒發的“見義勇為獎”,支票上排著圓溜溜五只大“鵝蛋”,俊俏的蝴蝶姑娘看見后,眼饞得耳朵眼兒里流口水,偷哭了整整三五場。發生過這起謀殺未遂事件后,鵝的人氣指數直線上漲,由忘恩負義的“岳不群”,一夜之間華麗轉身,成為鄙棄錢財的清高義士,俏麗的蝴蝶女士成為眾夫所指的女財迷,聽到鵝叫就面紅耳赤,羞愧地辭職而去。

此刻,人們終于理解了鵝的背叛行為,顯然,包總身上銅臭味過重,熏得鵝老爺實在難以忍受,才棄之而去,也算他活該。男大夫們一改往日對叛徒鵝的反感,紛紛慨嘆:“錢多怎么著?錢多就能霸占一只鵝?莫說寶馬別墅,哪怕金山銀山,鵝也不會稀罕!要是美女們都像叛徒鵝這樣,具有糞土天下萬戶侯的氣節就好了?!迸t生女護士和女瘋子們則保持羞愧的沉默,仿佛個個都成了貪財的濁物,這只雅鵝愣是用自己的高風亮節把女人們映照得面目可憎。

哪怕被一百個女人背叛,包總都可以等閑視之,被一只鵝背叛,這太過殘忍了,他一心想要弄明白,到底鵝為了什么緣故要拋棄他。他已讓整個世界都滾蛋,失去這只鵝,他很可能會抑郁致死。那時魏大夫還沒有跟名叫螃蟹的瘋子跑掉,包總抱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對魏大夫死纏爛打,期期艾艾地請求懂得鳥語的魏大夫跟鵝談心。他堅信,魏大夫既然能跟烏鴉談判成功,就能說服一只鵝回心轉意。魏大夫起初不肯答應,包總不是他接診的患者,依照醫院的首診負責制,他不便越俎代庖。包總開出了好幾個“鵝蛋”的支票企圖向魏大夫行賄,魏大夫雖沒有接受他的“鵝蛋”,卻最終答應跟鵝溝通,并很快發現,問題的癥結可能與一個墻洞有關。

8

接下來說說這個墻洞吧。

墻洞很小也很隱蔽,比小碗稍大些,又被雜草掩蓋著,極難注意到。魏大夫發現,那只鵝很奇怪地,只要經過這個小小的墻洞就會神色異常,有時故意在墻洞附近賊偷般躑躅徘徊,到了沒人的時候,還會從垃圾里叼來碎饅頭之類的食物,趁人不備往墻洞里送。需說明,那只鵝雖是包總帶進醫院的寵物,但醫院規定,晚上睡覺時,患者的寵物一般不準帶進病房,這只鵝便經常一個人在院里散步,而它散步的地點總在墻洞附近。

事實上,住在精神病院的患者有相當部分對整個世界和人類都感到刻骨地絕望,他們往往把自己僅存的所剩無多的感情扭曲地寄托在某種動物身上,沒有寵物存在,他們當中的多數極可能自毀身亡,因此,帶寵物住院的病人不在少數,如果晚上允許寵物進病房,病房就會變成動物園。病人養的寵物五花八門:指猴、密袋鼯還有皮堡斯之類應有盡有,最受大家喜愛的是一只名叫崇拜的小狗。它的主人是個特別渴望被崇拜而從未得到過崇拜的中年男人,這只小狗不只是取名崇拜,而且會用動作表示崇拜。只要對它發出“崇拜”的指令,它就馬上舉起前肢作舉手崇拜狀,有時候連嚴肅的醫生見到它也會開玩笑地指令,來個崇拜!它就緊忙恭敬而又虔誠地對醫生表示崇拜。哪怕最瘋的瘋子要求它崇拜,它也會認真地崇拜不誤。因醫院里人人都能得到它的崇拜,于是人人都喜歡它。

醫院最令人驚懼的是一個名叫艷平的男病人,他養了一條蛇做寵物,與這條蛇須臾不離地黏在一起,像連體人般形成“人蛇共生體”。入院前,寄生在他身上的蛇會不時探頭探腦、暴露形跡,多次在地鐵之類人流密集之地把人嚇得半死。因為他身上生活著一條蛇的緣故,最終蛇的存在覆蓋掉他本人的存在感,他在人們眼里成為蛇之化身,比蛇還要令人恐怖,被家人強制住院從而治療其病態的“戀蛇癖”。因擔心蛇去人亡,造成惡性醫療事故,醫院不敢貿然強行捉拿寄居在他身上的那條蛇,只得依照通常的“順勢療法”,權且允許他“與蛇共生”。在收他入院時,院方請專家專門鑒定過,他身上寄居的那條蛇確系無毒寵物蛇。不過,他還是被安排在醫院的隔離病房,出入受到嚴格限定,以免蛇驚嚇到別的患者。

認識一下這條寵物蛇吧:其本名就叫“美女蛇”,由國外進口而來,身價昂貴,堪比豪門千金。這位“美女”艷麗嬌俏、遍身碧綠,像一根剛采摘的青豆角樣鮮翠欲滴,主人對它的昵稱就叫“豆角”。醫生查房時,嬌貴的豆角小姐被強制性臨時關進帶有輸氧孔的瓶子里,只要醫生轉身離開,其主人就會迫不及待地把它從瓶子里放出來,讓它回到自己身上,或裝在衣服口袋里,或像項鏈一樣繞在脖子上,亦或當作手鐲環在手腕上,大部分情況下,干脆就讓它蝸居于身體的任何一個它所喜歡的部位。如果那條蛇不自己暴露形跡,誰都不會知道,這位舉止斯文的帥哥身上日夜寄養著一條筷子般長短的美女蛇!

雖然大家都相信豆角小姐十分地溫柔善良,不攜毒也沒有攻擊性,還是對其退避三舍,每次醫生查房和護士派藥都要再三確認,且親眼看著豆角小姐被關進瓶子并擰緊瓶蓋,才敢走近那個名叫艷平的患者。不料,醫院有個自閉癥孩子對美女蛇一見如故,如同久別重逢那般相見恨晚,膩在艷平的病房里打死都不肯離開,那孩子的陪護家長只得忍著恐懼,膽戰心驚地遵從孩子的意愿,讓他們同居一間病房,先是發展成為關系最為親密的病友,后又相互成為對方的最佳“良藥”。

艷平的病很平常,被醫生命名為“寵物癖”。有寵物癖的人很多,但絕大部分人都以狗貓為癡迷對象,迷戀一條蛇,未免太過匪夷所思,哪怕是妖嬈的美女蛇,也讓人難以容忍。入院前,其妻用盡一切手段,想把蛇情敵擊潰,最終自己落荒而逃,完敗于蛇。艷平先生誓與豆角小姐共存亡,須臾不肯離棄。若要他拋棄蛇,除非先拿去他的腦袋,看那情勢,怕是要“生則同寢眠、死則同穴居”了。豆角小姐仿佛是他的魂魄,只要離開他的身體一小會兒,他就會渾身哆嗦、牙齒打顫,發了毒癮般。只要豆角小姐黏到他身上,他立刻藥到病除,乖馴得像只最溫柔的小綿羊。那位豆角小姐也足夠邪魔,跟主人天生一對。它不喜歡自己本該居住的瓶子,愛且只愛寄生在主人的身體上。它錯誤地把主人的身體當作自己的家,一回到家便如魚得水、無限地嬌柔嫵媚。

為了治愈艷平的戀蛇癖,醫院專家組費盡心機,制定出“移情療法”的方案,即:派真的美女出場吸引艷平,以便取代那條美女蛇。很顯然,要讓患者擺脫蛇,不能采取任何強硬手段,只能讓他潛移默化地把對蛇的癡戀之情,不覺不知地轉移到人身上。大家認定,醫院里年輕漂亮的林博士紅唇皓齒、身姿窈窕,具備美女蛇之魅力,于是安排她做艷平的主治大夫,期望艷平移情于她,從而疏遠豆角小姐,達到移花接木之療效。林博士既然被大家公推為“美女蛇”,只好明知山有蛇、偏向蛇山行。誰知,豆角小姐死死地霸攬著艷平,把女博士當情敵,根本不給她機會靠近半步,且動不動就醋意大發,沒過幾個回合,美女博士就拂袖而去,拒絕再擔任艷平的主治大夫。專家們再次會診研商,制定出又一個方案:競爭療法。具體地說就是,派一位不怕蛇的男大夫接管艷平,不動聲色地勾引豆角,以期達到調蛇離山之療效。但,艷平擔心這位帥哥醫生喜歡上他的豆角,從而奪其所愛,把醫生當情敵、處處防范,查房時他早早就把豆角裝進瓶子,再把瓶子鎖進抽屜,帥哥大夫根本見不上豆角,縱有千般伎倆,亦難以施展。不過,比起艷平的家人來,大夫們尚算幸運。艷平的前后兩任妻子皆因不愿與美女蛇同床共榻而憤然離去,艷平的家人也因對蛇不共戴天的仇恨而被艷平視作仇敵。天可憐見,他的同室病友,那個患自閉癥的名喚阿三的九齡男童,竟然對豆角小姐一見如故,兩個人跟美女蛇難解難分、其樂融融,就像天生的一家人那樣。

既然提到阿三,只好再說說阿三了。

依照通常的看法,阿三生來就是個“外星人”,與地球人井河兩不犯,幾乎如同兩類物種。若是有誰聽到他跟媽媽的對話肯定要當場瘋掉:

“阿三,你餓了嗎?”

“火車?!?/p>

“阿三,別把衣服弄臟了?!?/p>

“火車?!?/p>

阿三會在整整幾天的時間里,用“火車”兩個字對付一切問題。他所說的“火車”究竟指代什么,只有上帝知道。當然,除了“火車”,他還有許多別的日常用語:比如,他會連續多日只說一個詞“希達”(音譯),飯是“希達”,睡覺是“希達”,肚子疼也是“希達”,這個萬能“希達”在他的思維里根據情況不同所指亦大相徑庭,需其父母想破腦袋像拆解密電碼一般去破譯。簡單地說,他既在這個世界上,又不在這個世界上。他雖不像那些精神分裂患者那樣,躲進柜子或沙發底下,來守定自己的獨立王國,卻比那些人孤僻一千倍。精神分裂者的獨立王國是有形的,醫生可以想法攻破,阿三不同。他生來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那個獨屬于他的世界沒有形態,卻比任何銅墻鐵壁都更堅固,拿原子彈都炸不開一條縫隙。誰能想得到呢?阿三的父母歷盡艱辛、數不清的專家們嘔心瀝血也未能攻破的堡壘,一條小小的美女蛇居然輕而易舉就鉆了進去,且雙方親密無間、不存在絲毫隔礙。

據阿三父母講,自從爬出娘肚子,到九歲零三個月又五天,阿三愣是不曾有一次響亮地笑出聲來過,永遠機器人般面無表情。然而,每當他與那位豆角蛇膩在一起忘情地玩耍時,卻會不時發出咯咯咯的笑聲,那笑聲爆米花樣爽脆酥香,使其父母十二分地欣慰陶醉外加驚詫莫明。也是邪魔,那條蛇跟孩子仿佛天生心有靈犀,阿三讓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阿三只要伸伸手指頭,它就心領神會,像在娘肚子里早就認識那般,以至阿三的父母對這位豆角小姐充滿羨慕嫉妒恨,由以前對蛇的勢不兩立,到心生好感,以至最后自己也認認真真地打算著,要收養一條美女蛇作寵物,從而誠心誠意地向蛇學習,以期能像蛇那樣進入兒子的封閉王國。那孩子因與蛇交好,很有可望走出全世界都難以攻克的自閉頑癥,令專家們摩拳擦掌,把“寵物療法”作為研究自閉癥的專門課題,列為醫院的重點科研項目,豆角小姐也成為整個醫院的“名人”,獨領風騷地出盡了風頭,許多外地專家來到這里,專為一睹豆角風采,我突發奇思,近水樓臺先得月,作為一個幾進幾出醫院的頑固型抑郁癥患者,我為什么不去就近取取經呢?那條蛇既然能夠對自閉癥有效,說不定也能對付抑郁癥,于是,我克服對蛇的喪心病狂之恐懼,斗膽對蛇主人艷平先生進行了“專訪”:

“艷平先生,為什么豆角蛇——啊不——豆角? 小姐會那么聽孩子的話呢?”我問。

“豆角知道孩子真心喜歡它?!?/p>

“它是怎么知道的?”

“誰真心喜歡你,你難道會不知道?”

“孩子為什么一點都不怕蛇呢?”

“你為什么那么怕蛇呢?”

“蛇有毒,會咬死人?!?/p>

“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這么認為,這是人盡皆知的常識?!?/p>

“壞就壞在這人盡皆知上!孩子不這么認為?!?/p>

“為什么?”

“孩子心里根本沒有毒這個概念,更不存在蛇會咬人這個‘常識,要把這些觀念灌輸進他的頭腦,比心臟移植還要困難。蛇在他眼里很可能跟他一樣,也是個孩子。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測,也許蛇在他眼里是別的什么,比如玫瑰花或者白雪公主——對不起,我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可以說明,所有的詞語其實都是錯誤的遮蔽,連‘蛇這個命名也只是一種人為的偏狹,豆角小姐不是蛇,它是它自己。我們錯誤地給它附加了‘蛇的所有概念,這些概念便像霧障一樣覆蓋了它的本來面目,孩子不存在這些概念的霧障,他看到的就是本來的它。那究竟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反正他看到的不是我們眼里的蛇,蛇看到的也不是一個被定義為自閉癥的兒童,他們看到的都是上帝本來的造物,就這么簡單?!?/p>

聽著艷平“簡單”的闡述,我想到了一句“簡單”的老話: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忽然有些明白了,還沒有見過蛇以前,我已經開始害怕蛇了,因我根據接收到的既定信息根深蒂固地相信,蛇是魔鬼撒旦的化身,陰險而又狡猾,但,孩子沒有這些成見。由于自閉的緣故,這些刀子般銳利的“成見”穿不透他的知覺之墻,于是,蛇跟他親、他跟蛇親,蛇知道他、他亦懂蛇,沒有畏懼、沒有懷疑,只有最原初的信任和愛,這是他和蛇之間的秘密和默契。

“那,你為什么愛蛇呢?”我問艷平。

“蛇愛我?!?/p>

“比你妻子還愛你?”

“超過妻子愛我一萬倍?!?/p>

“你怎么知道蛇是真心愛你的呢?它又不會說話?!蔽蚁氲搅税偟哪侵基Z。這個名叫艷平的人高馬大的男人忽然緋紅了臉,把頭扭向旁邊,雙目直視著天空,沉默半天,才低聲道: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肯好好撫摸我,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撫摸?”

“撫摸?!?/p>

“你說的撫摸——是什么意思?”我不好意思地問。

“就是撫摸的意思?!?/p>

艷平又沉默良久,然后夢囈般滔滔不絕起來:“我有過很多女人,我爹的錢我兩輩子都花不完?!钡拇_,艷平是個富二代,若不是他爹捐贈醫院一輛救護車,醫院很可能將他這個“蛇人”拒之門外,“可是,沒有一個女人好好撫摸過我,沒有一個!我哪怕像小南瓜那樣去親吻她們的腳趾,她們也不肯用心撫摸我?!?/p>

小南瓜是他繼母養的一只貴賓狗。艷平的生母和他爸離婚幾個月后生下艷平,然后丟下他離開,艷平是被若干個保姆像接力棒一樣輪番帶大的。由于后母超常地苛刻,家里的保姆都做不滿三個月,從小到大,艷平經歷的保姆多達兩位數,其后母在艷平不滿一周歲時因宮外孕被摘除子宮后,就收養了那只名叫小南瓜的貴賓犬,她把小南瓜當親生兒子寵愛,坐在餐桌旁吃飯時都把它抱在懷里不肯放下,她纖柔美麗的玉指幾乎不舍得離開小南瓜半刻,她無限柔情地抱著小南瓜撫摸個沒完沒了,連小南瓜的小蹄腳和蹄腳上的每一枚小肉墊都要捏在手里,像撫摸梅花瓣一樣撫摸個沒完沒了,冬天時甚至像袋鼠媽媽那樣愛憐地把小南瓜裹進自己的上衣里,讓它直接貼著自己胸口睡覺。然而,從小到大,她從未有一次把自己的手指觸撫到艷平身上過!半次都沒有!對她而言,不共戴天的情敵生下的這個名叫艷平的孩子根本不存在!她以她的視而不見完全地抹煞掉他的存在,使他形同虛無,連一只小狗都不如!

小小的艷平羨慕死了那只抱在繼母懷里的名叫小南瓜的狗狗。每當繼母抱著小南瓜百般愛撫時,他總是把自己的一根小小的手指頭伸進嘴里,默默地,一邊拼命吮吸一邊躲在角落里看著那濃情蜜意的一幕,直至把手指吮出血來。為了糾正他啃咬手指的惡習,父親拿膠帶把他的兩只手都纏裹起來。越纏他越倔強,只要避開父親,他就會躲在角落里拿牙齒狠狠地嘶咬手指甲,直咬得皮開肉綻。有時候,他會實在忍不住羨慕,自己大著膽子觍著小臉兒從躲藏著的角落羞怯地出來,故意出現在繼母眼前,直勾勾地盯著她和她懷里的小狗,兩只烏溜溜的黑眼睛仿佛在無聲地哀求:“抱抱我、摸摸我吧!媽媽,媽媽,媽媽,摸摸我抱抱我吧,只摸一回也行,我會跟小狗一樣乖。不,比小狗還要乖?!笨墒?,繼母看不見他。哪怕他故意撞到繼母的眼珠上,她永遠都看不見他!于是,他死心絕念地再自己退回角落,把小小的身軀絕望地匍匐到地板上,下意識地模仿著小狗的動作,先是拿嘴唇不顧一切地親吻著繼母的皮鞋,繼而伸出熱乎乎濕漉漉的小舌頭,像小狗那樣認真舔舐著那锃光瓦亮的皮鞋。皮鞋冰涼,舔著舔著就會變熱,變熱的細羊羔皮熱乎乎的,小嘴唇觸上去很柔軟。那溫熱的柔軟使他貪婪癡醉,于是,他把整個小臉兒都緊偎上去,就那樣用臉摟抱著繼母的皮鞋睡熟過去,直到小南瓜無意間在角落里發現他,把他舔醒過來。不過,這樣的機會極其少見。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繼母才會跟小南瓜分開,交由保姆照顧。保姆偶爾疏忽、小南瓜又恰巧在角落里碰到他的片刻,他才得以跟小南瓜艱難邂逅并急切親密。

那是怎樣的親密??!每一次都是,他學著繼母的樣子掀起外衣,把小南瓜緊緊地貼在熱乎乎的胸口,嘴里呢喃地叫著,媽媽,媽媽!許多時候小狗會被他類若癲癇般的激越嚇壞而逃掉,只有極稀罕的時候,小狗不逃,溫馴地伏在他的懷里,伸出小紅舌頭,像他舔鞋子那樣舔他。小狗舔一下,他叫一聲,媽媽!再舔一下,他再叫一聲,媽媽!可是,小狗不肯好好給他抱,總是隨時準備逃跑,不像鞋子那樣乖乖地呆著,一動不動任他親吻任他抱。于是,他日復一日地迷戀起鞋子來,并最終養成了個小狗般的嗜好:喜歡匍匐在地上親吻別人的鞋子。只要看到一雙鞋子,他就會不可遏制地想要趴到地上去親吻。甚至,有客人上門來,他亦會夢囈般下意識地撲過去親吻其鞋子。那時他還不到三歲,不知因此被父親懲罰過多少次,不過,卻終究也沒能打掉他這個毛病。后來,父親對他進行反向懲治,先是命他脫掉鞋子,大冬天在雪地里赤腳罰站,后又命人在鞋子上涂了巨味辣椒油,讓他一點點拿舌頭舔干凈。在父親的百般懲罰之下,他似乎改掉了舔鞋子的嗜好,然而,對鞋子的癡癖卻歷久彌甚。

“我最喜歡的是那種肥肥胖胖的絨毛棉拖鞋,有眼睛、有耳朵,看上去就像小肥豬。夜里躲在自己的房間,我總是喜歡把腦袋拱進小豬肚子里睡覺。爸爸每次發現我鉆進小豬肚子都要打罵我,說我變態。他越罵,我越離不開肥豬拖鞋,不鉆進豬肚子,根本無法睡覺?!?/p>

拱進豬肚子拖鞋里睡得久了,他進而迷戀上各種各樣的鞋子,即使成年以后,亦終究未能擺脫對鞋子的迷戀,只要見到中意的鞋子他就買,家里素常都放著整柜子的各款鞋子,像開鞋店一樣。

“鞋子對你來說,肯定不只是鞋子吧?”我問艷平。

“我也問過自己許多次,后來慢慢明白了,是媽媽?!?/p>

“鞋子是媽媽?!”

“對。鞋子就是媽媽?!?/p>

“小時候,我喜歡晚上把腦袋鉆進豬肚子拖鞋里睡覺,到了白天,從豬肚子里拱出來,我就會特別冷,冷到渾身哆嗦。但是,白天我不敢把腦袋鉆進豬肚子里,會被爸爸打罵。實在太冷了啊,哪怕是夏天,我還是感覺冷,沒辦法,我只好穿上皮棉鞋。皮棉鞋里也有小肥豬拖鞋那樣的絨毛,只是,那絨毛藏在鞋里面,若是不仔細看,沒人知道那是棉鞋。夏天穿了皮棉鞋在爸爸的眼皮子底下出現,他也很少發現?!?/p>

成年以后,倒是不在夏天穿棉鞋了,艷平卻絕望地發現,自己怎么都無法從性愛中得到滿足,只有像小狗那樣被女人拿手愛撫著才會靈魂出竅。然而,她結識的女人都無法滿足他對撫摸的細膩無度之需求,直至遇到豆角,他才有幸滿足了自己的“被撫摸欲”。

“可是,豆角沒有手啊,怎么撫摸你呢?”

“不,它的整個身體就是一只手。這只手專為撫摸而生。為了把撫摸延伸得更長久更柔軟更細密,它又把這只手化成了一根肉乎乎的指頭。蛇,其實就是一根很長、很長、很長的女人手指頭,我不明白,人們為什么會害怕一根女人的手指頭?!?/p>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像遭遇狂風襲擊那樣。

“你見過哪個女人生有這么長的手指頭嗎?”他平靜地問。

“沒有。確實沒有。絕對沒有!”我十分肯定地回答。

“這只手指頭喜歡整天整天撫摸我?!?/p>

“你也喜歡被它整天整天地撫摸吧?”我的聲音有些發顫。

“你不想被愛你的人撫摸嗎?”

“想?!蔽艺J真地回答,“非常想!但是——如果——豆角小姐不撫摸你,你就不能活嗎難道?畢竟——”

“也許死不了,不過,我會感覺冷。非常冷。墜進冰窟那般透徹骨髓地冷,大夏天穿上棉皮鞋也還是冷?!?/p>

艷平突然沉默起來,好半天才低聲呢喃:“冷。渾身冷。只要它一離開,我就會感覺冷到寒心蝕骨,穿多厚的衣服和棉鞋都不行,捂到十八層棉被里也不行,就是冷。透骨地冷!冷得就像死人一樣冰涼冰涼?!鳖D頓,艷平夢囈般低聲說,“事實上,還在媽媽肚子里時,我就感覺到了那種刺骨的寒冷?!?/p>

我猶豫片刻,道:“媽媽的肚子應該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吧?”

“不,我在里面確實感覺到了寒冷。我絕對沒有撒謊?!?/p>

“你能記得嗎——那是一種怎樣的寒冷?”

長長的沉默以后,艷平凄迷著眼睛幽幽地說:“那種冷,就像——就像——就像一只明晃晃的鐵鉗子。不,就是鐵鉗子!那只鐵鉗死死地夾住你透明的心臟,就像夾碎雞蛋黃那樣,把你戳破、搗爛,拖拉出熱乎乎的被窩,撲通一聲丟進垃圾桶,再拎出去倒進惡臭撲鼻的蒼蠅堆里,然后,被野狗叼走啃吃掉。就是這樣的冷?!?/p>

我聽得毛骨悚然!

可是,這樣殘暴猛烈的冷是從哪里來的呢?

我望著艷平的眼睛,艷平似乎讀懂了我的疑問,平靜地說:“我爸無數次當著我的面痛斥,當初根本不該讓你媽把你這個孽種生下來!他們——我媽和我爸都堅定不移地相信,生下我是他們此生犯下的最大錯誤!我是他們人生的災星。自從懷上我以后他們就開始無休止地吵鬧。其間無數次,他們決定把我流產掉。有兩次,我媽已經躺到了手術臺上,醫生的產鉗也已經探進了盆腔里,由于陰差陽錯的緣故,刮宮手術被迫取消。一次是由于突發地震,一次是突然停電。最終,天災戰勝人禍,我還是僥幸逃脫冰冷的鐵鉗,九死一生來到了人世?!?/p>

我長長地沉默著。

艷平突然問:“你有孩子嗎?”

“有。一個女兒?!?/p>

“你邀請過她嗎?”

“邀請?”

“我沒有被邀請,我來到人世間純屬意外?!?/p>

“哦,這并不奇怪。我女兒的到來也是意外,采取了雙重保險措施,她還是殺出重圍,不速而至,跟我一樣不屈不撓。我奶奶多次對我講,我擅自闖進我媽肚子里以后,我媽想盡了一切辦法要把我趕走!那時候做刮宮手術很不方便,我媽也舍不得手術錢,就用最笨的土法子,天天干又重又累的體力活,重復做許多高強度跳躍動作,希望能不花一分錢就把我震掉,可我還是死賴在我媽肚子里不肯挪窩。我媽沒轍,便去找瞎子揉肚,這是鄉下墮胎的偏方。他們相信瞎子心黑,能下得去狠手。揉一回得送瞎子兩只雞蛋,花費掉六只雞蛋以后,我媽憐惜雞蛋,不舍得再破費,我到底沒有被揉死,厚著臉皮從魔爪下僥幸逃來人間?!?/p>

“呵呵,跟我一樣,絕對意外。我爸多次斥罵說,我這個意外到來的孽種毀壞了他的整個人生,他全部的失敗都緣于我這個莽撞的意外。你知道我小名兒叫什么嗎?狗咥!我爸暗暗期盼著,狗能把我吃掉他就省心了?!?/p>

“你有孩子嗎?”我反問他。

“有。誰沒有孩子?人人都有孩子啊,他們坐在月宮中的菩提樹下,等待著被邀請回家。若是天黑了爸媽還不去接,他們就變成小精靈睡到菩提樹葉上。我邀請了,可她不肯來。孩子情愿呆在上帝的花園里,自個捉蝴蝶玩兒也不肯來。我的寶貝是個小仙女兒,我經常夢到她?!?/p>

“你,是怎么邀請她的?”

“在心里誠心誠意地呼喚,寶貝,來吧。來吧,我的寶貝!人世間是個美麗的地方,我已經用愛給你搭建好一間小房,你住在里面什么都不用害怕。來吧,我的心肝兒!”

“那,她為什么不肯來呢?”

“她知道,我沒有足夠的蜜糖。盡管我用心發出了邀請,但這是一份不完全的邀請,她能感知到?!?/p>

“為什么不給她完全的邀請呢?既然你誠意要她來?!?/p>

“我——給不出!不是我不愿意給?!逼G平面露羞赧,“哪怕拿出全部誠意,也還是不足額。命里原本就貧瘠,傾其所有也還是不夠?!?/p>

“你說的貧瘠是什么意思?”

“貧瘠嘛,就是說,你白白胖胖、全須全尾,可是,你心里卻缺乏最要緊的東西——蜜糖。蜜糖曉得嗎?爸媽心里流出來給予孩子的蜂王漿。沒有足夠的本錢就買不到想要的東西,沒有足夠的蜜糖就邀請不到孩子,我的兩任妻子都不曾替我生出孩子——你的孩子是什么味道?蘋果還是荔枝?”艷平忽然突兀地問。

我茫然地望著他的眼睛,心說,破綻到底露了出來,終非天衣無縫啊,病人就是病人,再怎么邏輯縝密也還是病人。

“每個孩子都是樹上結出的果子,”艷平繼續說,“喂足了蜜糖的孩子味道發甜,是水蜜桃。有的孩子味道發酸,因媽媽分泌了太多嫉妒到子宮里,是青葡萄。有的孩子又苦又澀,那是媽媽拿苦痛煨煲了子宮里的羊水,泡出的當然就是苦瓜。有的孩子像蝎子一樣往外噴毒,那是媽媽把仇恨滲透進自己的血液結出的果兒。若是媽媽心里藏著刀子,你猜能生出來什么孩子?”

“不會是螳螂吧?”我調侃。

“刺梨!誰都不愿去碰。你的孩子是什么?”艷平認真地問。

“這個嘛,若是一定要用水果來說事,也許類若——榴蓮?唉!說實話,我的孩子其實也不夠甜。我本人就像一棵苦楝樹,還能指望結出番石榴?”我羞愧地故意把話題引向他的孩子,“那,你的孩子是怎么知道你的邀請不夠完全而拒絕到來人世間呢?”

“你曉得孩子是什么?神啊。你曉得胎兒是什么?精靈??!就是一枚怦怦跳動的小心臟啊,水晶一樣透明!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知道的,知道的!她知道天地間的全部秘笈,什么都瞞不過孩子,怎么掩飾都瞞不過的?!?/p>

“她,也可能是害怕豆角小姐才不肯來的吧?我感覺,你愛豆角超過愛你的孩子?!蔽以囂街f。

“不。她不是害怕,她是憐惜我。她很懂事啊,我的寶貝!她寧肯獨自在天上玩兒,騰出位置讓豆角來陪我?!?/p>

豆角探出小紅舌頭,嬌滴滴地在艷平的唇角親了一口,艷平也情深意篤地回吻它一口,看這光景,大夫們要分開他們尚需下大功夫。不過,自此以后,我對蛇這種上帝的造物不再那般驚怵了。一根女人的手指頭,又甚好怕的?我進而想,如果“蛇”是女人的手指頭,那只大白鵝在包總心里又是什么尤物呢?

9

再接著說鵝。

包總的這只大白鵝喜歡趁著夜色獨自在院里散步。它一溜達,就會到墻洞這邊來,魏博士由此斷定,墻洞里面大有文章。然而,蹲下身子仔細往洞里打探多次,卻什么都沒有發現。但是,當他故意躲開,遠遠地觀察時,鵝又會往里叼送食物。經過蹲點守候,魏大夫終于發現,那墻洞里藏著一只很小的小狗,只有鵝出現時,小狗才敢把毛茸茸的小腦袋怯生生地探出來,其余的時間,它都不聲不響地藏在墻壁深處,連頭都不敢露。墻洞里冷冰冰、又黑又暗,整天呆在里面肯定非常難受,魏大夫試圖把小狗喚出來,使了許多法子誘惑都不行,小狗聽到一丁點動靜就躲,似乎對一切都畏之如虎,唯獨對那只鵝沒有敵意。

一只小狗為什么要日夜躲進極其逼窄難受的墻洞里不肯出來呢?魏大夫憑著職業敏感推斷,這小狗的心理受到過嚴重傷害,可能患上了恐懼癥。聯想到鵝對包總的突然背叛,他找到包總的妻子不動聲色地打探,挖掘到一個細節。

幾個禮拜前的一天,不知什么緣故,包總的躁郁癥又發作了起來,妻子帶著鵝陪他在醫院的草坪上散步時,碰到一只流浪在此的狗媽媽帶著自己的小狗在草坪上睡覺,包總不小心踩到了一坨狗屎,突然怒火萬丈,飛腳朝狗媽媽踢去。狗媽媽受傷以后,他仍不解氣,又狠命地拿腳去踹狗,左腳踹累換右腳,直到狗媽媽不再動彈為止。而狗媽媽之所以寧愿挨踹也不肯逃開,是為了拼命保護自己的狗寶寶。包總的妻子說,每次丈夫發作,她都感覺像經歷天塌地陷的噩夢一般,不敢稍事勸阻。丈夫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以后,她急忙帶他回病房休息,未有特別留意那只臟兮兮的狗媽媽和她的孩子。直到此刻在魏大夫的提醒下她才回憶起來,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鵝的性情開始巨變,先是陰郁著臉子對他們兩口子不理不睬,緊接著又絕食,不再吃丈夫嚼的饃,再然后,遇到白會長和他的鴿子以后,它決絕地離開丈夫,投奔了白會長。她始終認為是神神道道的白會長對鵝使了魔法,騙取了鵝的信任,從來不曾想到過,鵝是對她丈夫寒了心。

魏大夫分析,作為動物,鵝與小狗具有天然的親緣關系,包總殘忍地當著鵝的面對狗媽媽施暴,無異于“殺雞給猴看”。這樣的殘殺行為,極大地傷害了鵝的感情,它的離開決非“背信棄義”,而是對包總的暴行忍無可忍。包總口口聲聲,說自己養了鵝十二年,事實證明,他對鵝只是作為私有物而“占有”,決非發自內心之愛。如果他真愛鵝,就不會當著它的面殘殺其同類,而且,鵝的心理受到嚴重傷害以后,他仍然無知無覺、絲毫不醒悟,還污蔑鵝為叛徒,這足以證明,他心中根本無愛,鵝離開他,是他咎由自取。

很顯然,親眼目睹了包總暴行的小狗受到的刺激和傷害更加嚴重,很可能留下終生不可愈合的精神創傷,對整個世界都產生恐懼心理,才會鉆進巴掌大的墻洞里不肯再出來。不可原諒的是,殘殺行為發生以后,包總夫婦把狗母子置之腦后、不聞不問。一直以來,都是那只鵝在關心小狗,每天不棄不離地叼送食物到墻洞里給小狗吃。魏大夫通過進一步調查得知,狗媽媽當時即慘死于包總腳下,保潔工第二天發現后就地掩埋了它。那只小狗從那時開始,已在墻洞里生活了幾十天,哪怕夜深人靜時分,也不敢走出墻壁一步。只有鵝出現時,它才敢試試探探地把蘋果大的小腦袋探出墻外片刻,而且還在雜草后面躲躲閃閃,稍有風吹草動,即刻消失進墻洞深處,把自己變成了穴居的“小壁狗”。

為了治療小狗的恐懼癥,魏大夫每日三次,像做功課一樣,虔誠地蹲在墻腳跟,一遍遍地對著墻洞念叨:“對不起,請原諒,謝謝你,我愛你!”不管他怎般念叨,小狗就是死活不肯出來。魏大夫傷心地說,小狗對墻壁外面的世界再也不敢相信,很可能終生生活在墻壁里,就像那些退守在個人獨立小世界里的精神分裂癥們那樣。面對這只小壁狗,魏大夫痛心疾首,他認定,精神病醫院出現罹患恐懼癥的“壁狗”,乃是醫院的恥辱,小狗躲進墻壁一天,這種恥辱就會籠罩醫院一天,于是,鄭重其事地給院長提議,讓醫院關注這只患了恐懼癥的小狗,以及出現在醫院里的所有流浪動物。院長則認為,真正患上心理疾病的乃是魏大夫本人,而非小狗。魏大夫用盡辦法也沒能把小壁狗的恐懼癥治好,而且被醫院公認為“精神病患者”,被迫停職反省。后來,他脫下白大褂,跟自己正在治療的一個綽號螃蟹的瘋子一起到尼泊爾遠途靈修而去。倒是包總夫婦,真心誠意地向小狗道歉,同時也諒解了鵝,并和白會長成為莫逆之交。因兩人化敵為友、相談甚歡,包總高興之余,開出一張好幾只“鵝蛋”的支票捐贈醫院。不過,他特別申明:如果醫院接受捐贈,必須同時接受一個條件,同意白會長把自己的病房當治療室,用棺材療法給自愿者免費進行喚醒生命的治療。

事實上,自從作為患者住進醫院以后,白會長從未間斷過這種治療,他又不收患者一文錢,對患者和醫院都有利無弊,醫院得了包總的“鵝蛋”,心照不宣地默認了包總的條件,于是,白會長成為名正言順的“白大夫”。醫院特批他享用單間病房作診療室,白會長如其所愿地成為該工作室的免費治療師。他終于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了擺放“棺材儀器”的地方,醫院得個全心全意的免費義工,彼此皆大歡喜。

那只大白鵝雖已得到平反昭雪,卻仍被習慣性地叫作“叛徒鵝”,它背叛的是最應當被背叛的冷漠和殘暴,這樣的背叛可歌可泣,它成為人們心目中英勇悲壯的“叛徒鵝”。白會長對它十分敬重,真誠地稱它為“鵝兄”。這位鵝兄自覺替白會長掌守鴿群,若是有誰膽敢加害鴿子,它就會拼死護衛。鴿子是白會長在外面時精心飼養的,他被關進精神病院以后,這群鴿子也跟著他來到醫院。精神病院雖戒備森嚴,卻也擋不住鴿子的翅膀。它們晚上棲身于院內的梧桐樹梢,白天在草坪上踱步,既不占用醫院的病房,也不吃醫院的祿糧,病人們看到安詳自在的鴿子,也都會油然而生憐愛之情,院長沒有理由像對待烏鴉那樣驅逐它們,于是,這群自愿跟來的鴿子、叛徒鵝和白會長,再加上那只小壁狗,成為醫院最好的組合搭檔。吃食時,小壁狗把毛茸茸的腦袋鉆出墻洞并張開嘴巴,叛徒鵝伸長脖子,直接把食物叼進它的嘴里。鵝喂一口,小壁狗吃一口,鴿子們則在一旁站崗放哨,其樂融融、煞是有趣,仿若天使臨降于伊甸園。

責任編輯 梅 驛

猜你喜歡
會長烏鴉
為什么仙人掌會長刺
小烏鴉
為什么人會長頭發
你很快就會長高
烏鴉喝水后傳
烏鴉(二)
烏鴉搬家
怎么會長蟲牙?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